我在长春的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想起你，这座城市的柳絮直到7月还在漫无目的地飞扬，这应该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当你已经不再年轻的时候。岁月一如这座日光通透的北方城市，在你的生命中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传奇，这是一个男人从少年到老年的故事，是他伟大的回忆。
　　我开始在路过某一条锈迹斑斑的街道的时候想起你，时光和砖瓦一样变成了夕阳的颜色，夕阳也和如今的你一样显得苍茫而淡定。那些一闪而过的念想，水银泻地一般坠落，这里会不会有我爷爷当年训练时帅气阳刚的样子？是不是在这里爷爷受了伤？是不是在这里爷爷命悬一线？当然，还有你告诉我的，有一个在四川农村就喜欢你的姑娘，跟着你和志愿军也一路来到了东北，她给你们煮饭洗衣服，是不是在长春的某条我整日经过的胡同，你牵起了她的手，你们相爱、亲吻。这个人后来成为了我的奶奶。
　　“那些年东北的冬天真不是人过的，晚上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屋子里，排着队去睡温暖点儿的炕，好不容易挤上了，军号一响，立刻穿衣服，又冲进零下30度的大雪里。”年少时父母工作忙碌，就由你照顾我的饮食起居，你总是喋喋不休地讲述少年时期的你，在我漫长而孤单的童年生活里，那个少年时期的你就像一个友人，与我作伴，与我言谈。那个你青春年少，一表人才，村里来挑选抗美援朝的志愿军，你就报了名，参了军，其实那个时候你连成都都没有去过，你不知道绿皮火车会载着你一下子从中国的西南就到了远在天边儿的东北。
　　后来就过了60年，当我18岁的时候，远赴长春求学，一如曾经的你一般年少，来到这座遥远而安静的北方城市。我看见这座城市蔚蓝而高远的天空，凉爽的空气，还有漫长的冬天和铺天盖地的大雪。
　　“长春在沈阳北边儿，进长春要先过四平，然后是公主岭，最后到长春，孙儿，我说得对吧？”这是今年年初你病重时躺在病房里对我说的话，我急忙点头应和，是的，是的，沈阳在南边儿，长春在北边儿。你知道吗？当时我都以为你挨不过去了，我看着你沟壑纵横的脸上，眼眸依旧清亮，这是一个耄耋老人在回忆他最英雄最年轻的日子时不可夺取的坚定，这双眼眸至今在我心中铭记，原来回忆，有如此伟大的力量。
　　在长春的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想起你，我突然懂得，冬天的时候我守在你病床边陪你聊天的那种近，和如今我在千里之外的长春思念你的那种远，其实在抽丝剥茧的亲情面前，根本毫无差别。
　　今年暑假我在老家陪你，你在小河边儿钓鱼我就在你旁边拿本书坐着。我们聊天，我告诉你现在的东北家家户户都有暖气，高楼大厦也建起来了，这是两段隔了60年的记忆所构成的对话，沧海桑田，当这个曾经在东北战场上年轻英俊的翩翩少年已经回到故乡，成为一位淡定老人的时候，他的孙辈又在一如他曾经一般年少的时候离开西南前往东北，踏足他曾经站上的土地，延续他所有的记忆和感动。
　　我坐在公交车的靠窗座位上，看着这座你曾经生活过的城市。我知道这个夏天结束你就80岁了，而我却在外求学无法回乡探望，于是我愈发地想念你，记得你70岁生日的时候，全家人给你准备了盛大的生日宴会，你却简单地吃完饭扔下所有的宾客一个人跑到河边钓鱼，他们都说，只有你爷爷才把生活过成了一种心境。
　　我们都不是永远属于这里的人，你在战争结束后回到故土，而我也将在学业完成后回到故乡。只是此刻，我在你生活过的地方想你。
　　发稿/庄眉舒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