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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处女作《死后的关系》一炮打响后,增田瑞子几乎每年出版一本创作集,而第一部创作集《两个春天》(1979)成为芥川奖三篇候选作品之一。20世纪80年代以来,增田又有大量作品问世,如《麦秆笛子》(1981)、《自由时间》(1984)、《单细胞》(1986)、《降水概率》(1987)、《独身者札记》(1990)等。描写生活在日本这个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里人们的孤独体验,成为作者着力表现的主题。
《死后的关系》讲述的是,女主人公盐尻惠子与室友会田就像是两只暂时同处的动物一般,没有任何话题交流;当会田自杀之后,惠子受到了许多人特别是会田前夫的责难,不明情由的人们把惠子当作会田自杀的加害者。于是,惠子觉得自己和会田的关系变得错综复杂起来。会田自杀前,其身上的疤痕是会田存在的重要标志,但随着疤痕的消失,会田和惠子各自的存在感都逐渐变得稀薄了,甚至连惠子的朋友在惠子身上也看不到惠子的影子。就这样,惠子的个体变得可有可无,最终不复存在。这部作品深层揭示的就是人们的孤独生活和社会的人情冷漠。
芥川奖候选作品《两个春天》塑造了一个厌恶他者、在共同体中被孤立的女性——治子。她总是以一种“拒绝反应”来对待他人,认为自己跟他人是“无缘者”,自始至终保持着与他人的距离。因此,对于周围人们细心照料有先天性心脏病、生命垂危的内村仲子,她只是以冷漠的目光、冷淡的态度对待,她认为仲子的病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甚至认为朋友为仲子的病情担忧是令人作呕的……
在增田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麦秆笛子》里,女主人公冈野里子曾于学生运动高潮时去过东京的大学参加斗争,但不久便离开东京,担任了智障儿童学园的保育员。她觉得唯独这里才能使她那不安定的心沉静下来,唯有和孩子们在一起才能使她感到心情舒畅。事隔7年,当她再度上京并与旧友重逢时,她没有为此激动不已,在她看来,越是繁华的大都市,越会令人感到孤独难耐。
《自由时间》讲述了女主人公晴代长达20年的漂泊生涯。晴代16岁时便离家出走,当时她还是一个高中生,而她的出走动机竟是为“体内增长的自然物体”的力量所驱使。在她看来,只有离家出走才能摆脱一切束缚,不用顾忌任何人和事而随心所欲地度过一生。起初,她在一家商店里工作了5年,后来她又转到一家食堂工作了15年。最后,她突然决定再次“离家出走”,到深山里隐居起来。她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只是不停地向前走,据说这是走向“无为的我”的自我还原过程。
通过上述介绍不难看出,增田早期作品的主人公大都是孤独的女性,她们无一例外地处于封闭的城堡,不肯走出来;对于社会及他人怀有敌意;在现实生活中她们的存在感很弱,于是试图通过逃离现实来增加自身存在感。塑造这些女性“孤独体”,与增田的家庭、经历、性格有着直接关系。在增田的作品中,有一本名为《女性的逃离》的散文集,它的题目很贴切地反映了增田的思想本质。在增田心中,很早以前就有从家庭、学校和社会中逃离的想法。虽然她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但由于家庭不和,她从中学开始就一个人生活,并且对当时的应试教育风气非常反感。之后又萌生出从“竞争”和“比较”味道濃厚的社会中逃离的愿望。在她的思想深处,有一种对知识优先的否定和对人道主义的怀疑,因而在她的作品世界中也执着地追求负面的情感和意识。如果援用水田宗子的观点,则“增田瑞子表现出典型的自我追求型特质。拒绝现代社会的秩序,反对社会对女性的固定观念。通过将自己囚禁在自我意识的牢笼中,来反对应试教育和结婚制度等”。增田以“知性为暴力”,试图从繁荣和喧嚣的现实社会中逃离,以实现漫无边际的自由愿望,这也成为她文学世界中的一个核心。 纵观增田瑞子的文学足迹,《单细胞》达到了对“孤独”探求的顶点,是其承前启后的作品。在作品中,增田从男性的角度来进一步表现人们的孤独性格。男主人公椎叶干央就像一个孤独的“单细胞”(这里指性格孤僻的人),他从少年时代起就过着孤独的生活。后来进入大学,又升入研究生院,埋头于生物学研究,没有心思游玩,也顾不上交女朋友,一心打算成为科学研究人才。但当他攻读博士学位课程时,导师却对他的研究能力产生了怀疑。受到这个沉重打击后,他逃到一家山间旅馆,一面整理学位论文,一面思考自己的人生道路。正在这时,旅馆里又来了一群女大学生,她们当中的棱子似乎对他产生了兴趣,跟他回到东京过起了同居生活。然而,棱子也是一个孤独的“单细胞”式人物,寡言少语,从不表露真心,后来突然不辞而别。作者通过这个故事表现了“单细胞”孤独性格的顽固性和永久性,无论怎样热烈的恋情也不能攻破他们的壁垒。
以《单细胞》为转折点,其后的作品倾向虽然有所变化,但作品特色与前期仍有很大的相似之处。短篇作品集《独身病》依然流露出女性的反社会秩序倾向,以及那种近乎昏迷的孤独的生存意识。在这部短篇集中,增田瑞子试图以多种形式描绘出对既成道德持怀疑态度的女性身上那种孤独和自闭。这其实也是增田自身精神世界的反映。而在之后的反映增田文学思想的散文集《“孤体”的生命感——小说和生命的理论》中,或许受到她大学期间生物学和生化学研究方法的影响,我们可以窥见其具有生态学思想痕迹的“生命观”。这种“生命观”与近代人文中心主义的历史轴线不同,而是上升为“头脑构筑的生命感”,即用自己的眼睛看清现实,追随生命流动的方向。
《单细胞》发表之后,增田瑞子结了婚,并且不再拘泥于现代社会所固有的一些东西,而是从没有标识的“迷路意识”和“洞穴”中的孤独感出发,试图将现有的文学世界进行延伸。也就是说,在增田身上,自我意识的牢笼正在慢慢崩坏。这一点可以从《孩子的家》和《家的味道》两部私小说的理念中看出。《孩子的家》中,围绕着叔父的葬礼,一家人产生了很多分歧和骚动,以此为契机,家族和各个亲属的历史也变得明了,父亲的存在也变得与之前不同。而在《家的味道》中,主人公长期与父亲对峙,为了弄明白自己是谁以及自己这种性格形成的原因,主人公开始对祖先的坟墓进行调查。在这个过程中,主人公认识了一个与自己有着相同目的的男人,并由此得以解放自己。作品讲述的是从自我封闭的内部世界逃离到与他人相关的外部世界的故事,在某种意义上讲,这表达了从自我意识的病痛之中逃离出来的意愿。可以看出,作者在慢慢告别青春期,迎来自己的成熟。
1989年,增田瑞子发表了集大成的长篇小说《鬼之树》。在这部作品中,增田开始从孤独体中挣脱,与自我世界之外的他者和解。换句话说,增田作品中的孤独体慢慢找到了新的生存状态。主人公野本道世是一位即将进入不惑之年的独身女性,在东京郊外独自生活。道世的父亲性格孤僻,跟道世关系疏远。道世上班10年之后开始对工作产生倦怠感,于是辞职失业3年,这期间过着“和世界隔绝的平静生活”。随着年龄的增长,道世开始对家族的系谱进行探索,在探索过程中,道世渐渐明白了父亲孤僻的原因,她此时才把父亲作为一个他者来接受,内心产生了与父亲和解的念头。
可以说在《鬼之树》之后,增田对于家庭和周围事物的理解越来越成熟。她作品中表现的对家族、家庭、血缘等的追根溯源或者说寻根思想,讓她慢慢从自我意识中脱离出来,游向大海——开始关注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同时,她的描写方法也发生了改变:以前的讲述就像“测量技术”一样,自我与外界泾渭分明;而现在的作品中,自我境界崩溃,背景与自然和谐地统一起来。相信在她未来的创作中,一定会有更多新的元素呈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