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溜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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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警小杨下班前接到一个报警电话,电话里一个声音嘶哑的男人说他儿子不愿意回家,小杨问他在哪,他说在思源溜冰场,小杨说没听过这地方,他说在城西钢铁厂,小杨说那我知道。
  城西钢铁厂早就关了,厂房还在,隐隐散发出铁锈味和硫磺味。报警的男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稀疏的花白头发像一撮飘拂的柳絮,额头如刀刻,脸上干瘦,布满褐斑,戴上白口罩愈显得黝黑。老人站在厂房门口,头顶上是“思源溜冰场”的鎏金招牌,厂房里面被改造成大半个足球场大小的溜冰场,只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身着轻装,俯着身子在溜冰场内游走。
  小杨问怎么回事,老人说他叫林开国,里面溜冰的是他儿子林思源,也是这家溜冰场的老板,家里钱全砸在溜冰场里,没想到遇上疫情……他每天就一个人在这溜冰,真担心他会出什么问题。
  小杨招呼溜冰的男人,男人滑到他身前,扶着栏杆停下来,问他有什么事。小杨说,你的心情我完全能理解,国难当前,没人好过……
  男人打断了他,有点嗤之以鼻,别跟我打官腔,要没什么事你忙你的,我这儿没事。
  小杨没想好怎么应对,正好所里打电话通知开会,他也就顺水推舟先走人了,跟老人说,如果你儿子明天还来溜冰就打我手机。
  回到所里开完会,小杨就男人的事请教前辈们,前辈们说少讲大道理,要用实际行动拉近关系,寻找突破口。
  第二天上午,老人果然打电话告诉小杨儿子又去溜冰了。中午时分,小杨赶到了溜冰场,等到男人歇息时,递给他一块面包和一瓶矿泉水,男人犹豫了一阵还是收下了。男人吃完摸身上的口袋,小杨掏出一盒烟,递给他一支,他抽完烟,紧张的神色慢慢放松下来。
  男人问小杨,你结婚了吗?
  小杨说,结了。
  有孩子了吗?
  一岁多了。
  儿子还是女儿?
  女儿。
  女儿好,男人眼神有些落寞,望向顶棚上锈迹斑斑的钢梁,跟小杨又要了一支烟,对门口的老人说,爸你回去吧,我跟警察说会儿话。小杨向他挥挥手,老人瑟缩着身子,蹒跚往外走去。
  你觉得我是个混蛋吧?男人莫名其妙来一句。
  怎么会?小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年轻时比现在混蛋多了,男人叹了口气,把烟蒂用力掐灭在冰面上,开始他的叙述。
  1998年,我还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跟着一帮狐朋狗友混日子。有一天,我们从二中门口经过,看到一个年轻的女老师,我一下子就被她迷住了,她穿一条天蓝色的连衣裙,笑吟吟地和放学的学生们打招呼,两个酒窝楚楚动人。我突然被一种奇妙的感觉抓住了,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能浑浑噩噩,要追求她,和她结婚,过幸福的日子。
  我打听到她叫任静静,比我小两岁,是刚分配的语文老师。我和两个要好的哥们儿说我要追求任静静,他们说你疯了吧,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说只要能吃到天鹅肉,我做蛆都行。他们笑笑说,有志气,要我们怎么帮你?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过了几天,任静静出校门刚要骑上自行车,被我两个哥们儿拽住了,一个出言不逊,一个摸她下巴,我假装路过,大吼一声,两个哥们儿朝我扑过来,我三下五除二把他们掀翻在地,两人落荒而逃。后来婚礼上,任静静看到了我两个哥们儿,非要我们再重演当时的把戏,说我们的戏演得太假,我拳头还没到,哥们儿已经倒了。
  揍跑了“流氓”,我以为惊魂未定的任静静会说一通崇拜英雄的话,没想到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谢谢你”,骑上车迅速离开了。
  英雄救美行不通,我想来点文的吧,我写了情书,在武侠小说里抄了一通山盟海誓的话,托人送给她,她让人转告我,情书错字病句连篇,不知所云。我后悔当初没好好读书,连情书都写不好。哥们儿说要不来硬的,我说来什么硬的,去求婚又不是去打架。哥们儿说,擒贼先擒王,不如直接找到她爸妈上门求亲。我想想也对,把自己好好拾掇一番,黄发染回了黑发,洗掉了胳膊上的纹身,拎着好烟好酒去了她家。
  任静静爸妈自然很意外,好在没有让我吃闭门羹,我开门见山,我叫林思源,是城西钢铁厂的职工,我想和你女儿结婚。任静静爸笑笑,问,你爸叫什么?我说叫林开国。他说,我认识你爸,外号叫“耗子”,年轻时手脚不干净。我撅着屁股,给他点上烟,说,是这样的。他又说,我也认识你,林思源,你顶的你爸的岗,打架被拘留过。我把烟灰缸挪到他面前,说,我改邪归正了。任静静爸说,行啊,你敢上门求亲也是条汉子,我们既往不咎,静静的婚事我做主,你一个月凭自己能力筹到十万块彩礼,女儿就嫁给你。
  我乐疯了,出了任静静家的门,一路蹦跶,别说十万,就是一百万我也答应。我那点工资肯定是杯水车薪,联系上二舅的工程队,问还缺人不,二舅说缺搬运工,一天一百,包吃包住,我想一个月才赚三千,太少了。我茶饭不思,半个月人瘦了十几斤,哥们儿知道情况后说,这还不好办?那么多兄弟一人借你几千就够了。我说不行,我得凭自己能力。他们说,你也是假正经,英雄救美是谁导演的?我说,这不一样。究竟有什么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我爸知道后要把一家三口住的职工宿舍卖掉,我急了,卖了住哪?你卖了我就不结婚。我爸叹息说,上学时要有这决心什么大学考不上?
  又过了十天,哥们儿说我眼睛肿了,白发都长出来了。我束手无策,甚至想去抢银行,这时我爸说你妈给你筹到钱了。回到家,我妈躺在床上,脸色蜡黄,递给我一个鼓鼓囊囊的纸包,说,十万块,你点一点。我头皮一麻,一掀被子看见我妈腰上缠着纱布,厉声问我爸怎么回事。我爸说,你妈卖了个肾。我妈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像砂纸一样,有气无力地说,我就你这一个儿子,别说卖个肾,就是要我老命也立刻答应。我握着她的手呜呜哭起来,她又说,少个肾死不了,千万别怪老任,人家没逼你,是你自己应下的,男子汉要说到做到。她用手背给我擦眼泪,我的脸立刻像被芒刺蜇了一样,火辣辣的。
  结婚那天,我只盼着婚礼早点结束,好入洞房。任静静又香又软,我恨不得二十四小时抱着她,她说,你怎么像狗皮膏药一样?我憨笑,等到她怀孕,上楼时我一步也舍不得她走,非要抱着她爬到四楼。她的体重上来了,我抱着很吃力,汗流浃背,小腿直打颤,但我心里美滋滋的。   第二年,女儿出生了,我抱着小家伙一刻不肯撒手,任静静说我喜新厌旧,我只好说,她不会走路你会走路啊。警察同志,你生女儿就对了,你不知道女儿多贴心。她刚过两岁,我一回家,她就给我拿拖鞋,吃饭时问我喝不喝酒,我拿起烟盒,她就把茶几肚里的打火机递给我。
  我的宝贝啊。男人叹了口气,眼圈有点红。小杨把烟盒送到他面前,他摆摆手,继续说下去。
  女儿要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任静静最爱吃的红烧鱼没怎么动筷,我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说可能前一天夜里受了点凉,胃口不好。夜里我听见她起了好几次床,在厕所里干呕。第二天,我问她不会又有了吧,她瞪了我一眼,说,怎么可能,算好的安全期。接下来几天,她上吐下泻,怀疑是肠胃炎,到医院一查,医生说,怀孕了。
  回到家,任静静坐着不说话,我知道她对意外之喜没做好准备,一会儿她冷着脸说,这孩子不能要,生下来我饭碗就丢了。我理解她,把她的头靠在我胸前,安慰她说,有大宝就够了。到准备打胎那天,我妈偷偷塞给医生五百块钱,问胎儿是男是女,医生说是男孩,我妈当场就在医院给任静静跪下了,恳求她把孩子生下来。我赶紧去拉我妈,没想到她用枯枝一样的双手抱住任静静的大腿,说不答应就不起来。任静静只好点头。
  回到家,趁我爸妈带孙女下楼,任静静发了一通火,把餐桌都掀了,责怪我妈为了孙子不顾她的前途。我说,你要发火就朝我发火吧,打我也行,骂我也行。我妈性子烈,为我结婚能卖肾,你不答应她怕她想不开。
  任静静不想丢掉工作,我又不想刺激我妈,就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任静静在学校里瞒着,等到暑假胎儿差不多就七个月了,暑假里把孩子生下来藏在苏州大姨家里,后面走一步看一步。
  到了四五月份,气温上升,同事们见任静静整天裹得严严实实,就问她怎么回事,她撒谎说做了小月子,不能受凉。挨到暑假,我们商量赶紧躲到大姨那,省得招人耳目。刚到苏州两三天,任静静学校的领导就给她打电话,让她立即到学校。任静静故作镇静问什么事,领导说上面的指示,他也不知道,到学校再说。任静静说在外地旅游呢,回不去。领导没了耐心,开始摊牌,有人举报你怀了二胎,赶紧到学校说明情况。任静静一哆嗦,手机掉到地上,我捡起来,朝领导发了通火,去你妈的,是怀了二胎,爱咋办咋办吧。任静静长舒了口气,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
  任静静丢了工作,嘴上不说,心里郁郁寡欢。那天,大姨陪任静静产检,我和我妈到街上买婴儿用品。刚买了一套小衣服,大姨打来电话,气喘吁吁说,思源,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心一下子凉了,我妈看到我表情,眼泪“哗哗”往下流。
  赶到医院,任静静垂头丧气地坐在病床上,虚弱地对我妈和我说,对不起,妈,思源,孩子没能保住。我心快碎了,搂着她说,静静,是我们对不起你,我们不生了,有大宝就足够了。我又朝我妈使了眼色,我妈安慰她说,都是妈不好,妈想通了,男孩女孩都一样。
  任静静休养了一个月,转眼到了九月份,她变得焦躁不安,一天睡到半夜突然爬起来说,天呐,我课还没备呢。没两天又说,我现在二胎没了,能复职吗?我拍拍胸口说,有我养着你们,还怕饿死?
  女儿上了幼儿园,开销就大了,任静静为了省钱,没让她上任何补习班,自己在家辅导。半年后,钢铁厂倒闭了,有说是污染太严重,也有说是开发商看中了地皮打算盖大楼。
  我倒不像任静静丢掉工作那样伤心,钢铁厂效益不好,一点死工资也是勉强糊口。我跟着师傅学过几年汽修,有个哥们儿开修理厂,也不说缺不缺人,让我随时来上班。
  我对任静静说,你辅导女儿一个也是辅导,两个也是辅导,为什么不开个辅导班?她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对哦,之前怎么没想到。任静静专业出身,很快赢得家长们的信赖,把我们本来就不宽敞的家挤得满满当当。
  我祝贺任静静再就業,没想到她把收入一报,是我两倍。日子好过了,就想着鸟枪换炮,把钢厂宿舍换成大房子,孩子们挤在一起上课,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开修理厂的哥们儿听说我要卖房子,说,那你卖给我呗,价格随便你报。我感激这哥们儿,他多半是出于怜悯,买下了这破烂不堪的老房子,价格上我不可能占他便宜,按照市场价还让了他两千块。
  我爸常说,如果不换大房子,孙女就不会出事,他的话有一点道理。
  那天阴云密布,我早上上班眼皮一直在跳,任静静让我别迷信,说我是睡眠不足。我乡下一个奶奶过九十大寿,前一天下午,我爸妈就去了,说要连吃三天喜酒。住到大房子,任静静辅导班的规模也扩大了,不仅管辅导,还管饭。我最后悔的是那天傍晚不该和哥们儿喝酒,他们非要庆祝我乔迁,任静静说去吧,省得别人说你重色轻友。她在家做晚饭,发现家里没盐了,就让女儿去买一袋盐。以前住在钢厂宿舍,大院里就有小店,现在得出小区穿过马路。任静静关照女儿,一定要绿灯再走,走斑马线。女儿大了,会顶嘴了,说,真唠叨,这不是常识么?
  我正喝着酒,任静静打电话来了,我一接通,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慌了,问她什么事,她一直哭,说不出话。旁边什么人帮她说话了,你快回来,你女儿被车撞了。我眼前一黑,踉跄着往外跑,在门槛上绊了一跤,爬起来朝马路上的出租车疯狂招手。
  据目击者说,女儿一直在马路边等红灯,被一辆避让渣土车的轿车撞飞了。几个哥们儿闻讯赶来,当着交警的面暴打渣土车司机和轿车司机,我没心情管他们,赶紧跟着救护车去医院。
  我坐在抢救室外面走廊的椅子上,搂着任静静,焦急等待,到了凌晨,又加上酒劲上了头,昏昏沉沉,在墙上磕着自己脑袋。我迷迷糊糊被医生推醒了,他平静地说,你们进来看最后一眼吧。说完,拍拍我肩膀,朝远处走去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早上还是活蹦乱跳的女儿现在成了一具尸体,我临走时她还拽了一把我下巴上的胡子。任静静更是恍惚,一会摸摸女儿的头,一会拉拉女儿的小手,问,女儿,我给你下鸡汤面好不好?女儿,暑假我们去海边游泳好不好?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旁边两个医生也在掉眼泪。   渣土车司机和轿车司机都被判了刑,哥们儿不依不饶,说要让他们家破人亡。大概是哥们儿事先去威胁过他们,这两家家属胆战心惊地到我家,拎了很多礼品,跪在女儿面前赔罪。我对哥们说,算了,打死他们女儿也活不过来。
  我妈受了巨大的刺激,她赶回家,没哭也没闹,到了晚上问孙女呢,怎么不来跟她睡觉。我们都不说话,她对墙上的遗照视若无睹,开始翻箱倒柜找孙女。我怕她的情绪再感染到任静静,硬把她拽到房里,郑重其事告诉她,孙女走了,再也没有孙女了。她“哦”了一声,说,那我自己睡了,她回来让她开门轻一点。
  这以后,我妈就变得疯疯癫癫,始终不相信孙女已经去世,每天夜里睡下去都会留出一半的铺位。过了大半年,将近立夏的时候,我妈早上起床神秘兮兮地对我们说,宝宝要回来了。下午,我妈开始说胡话,送到医院抢救,查出肾衰竭和脑癌晚期。做了一个月手术,医药费已经无力承担,医生问我,你们是不是工薪家庭?我说是,他说,那别花那冤枉钱了,不然到最后人财两空。放弃治疗承诺书要签字,我爸没让我签,他手不听使唤,写出的字歪歪扭扭。
  接连没了两个人,家里就显得空落落的,我爸也变得神神叨叨,说这房子是凶宅,一睡下去就会看见我妈和我女儿,嚷着要住回钢厂宿舍。没办法,又找我开修理厂的哥们儿,跟他说明了这情况,哥们儿说好办,但丑话说在前,如果后面拆迁,增值的部分要和我平分。我没考虑那么远,随口答应了,也没立字据。
  住回钢厂宿舍,却不受原来的邻居欢迎,他们说我们嫌贫爱富,又说我们是丧门星。别别扭扭住了一年多,真拆迁了,置换的房子增值了三十万左右。搬进安置房这天,开修理厂的哥们儿也来了,还带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年轻人,都戴着墨镜和金链子,我没见过他们。
  我盛情招待了哥们儿几人,吃完饭他们也没走的意思,这看看,那摸摸,不停感叹,这房子真漂亮。哥们儿问我,思源,这房子值多少钱?他一问我知道他来意了,我说不值钱,破房子你们老板看不上。哥们儿笑笑,再不值钱也得涨个三十万吧。看来他对行情了如指掌,我不好再装聋作哑,兄弟原来为这事来的,你打个电话就行,还劳烦你跑一趟。哥们儿说,别多想,我没为其它事,就是来看看你新房子。
  送走哥们儿几人,听说来分我们一杯羹,我爸和任静静都不干了,他们说了几个理由:一是这拆迁房本来就是钢厂职工的福利;二是当初买回哥们儿房子时也是按照市场价,提出附加条件纯属无理取闹;三是我当初的承诺空口无凭,在法律上无效。任静静还反问一句,如果我们没买回他房子,现在拆迁了,他会给我们十五万吗?
  我爸和任静静说的有道理,但我也不想因为没立下字据出尔反尔。如果和哥们儿反目成仇,我在他的修理厂肯定是卷铺盖走人,走人倒是小事,就是十几年的兄弟感情就此没了,有点不忍心。
  想了想,对哥们儿说,这十五万肯定是会给你,但一次性给你我爸和任静静死活不会同意,你就当借给我的贷款,我给你立字据,利息照算,我每月还你千儿八百。哥们儿同意了。
  哥们儿后来感谢我的决策,他染上赌博,短短半年输得倾家荡产,向我哭诉,请我把钱一次性给他。我说你如果是遇难我肯定会全力相助,你赌钱了我给你就是害你。他气恼地离开了,把楼下车棚里的电动车和自行车全踹倒了。
  我爸说,你们还年轻,抓紧再生一个。我爸不知道,我们尝试好几年了,说来也奇怪,结婚头几年安全期都能怀上,现在挑着排卵期每天奋战,还是颗粒无收。
  男人说到这儿,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小杨猜想他口罩后面的嘴角一定在上扬。
  大小医院跑了遍,连求神拜佛也用上了,任静静的肚皮还是没动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去年九月份,她高兴地告诉我说,一个多月没来月经了。我说,不会是月经不调吧?她说,不知道,买根验孕棒测测。一测发现怀了,我立刻解下她的围裙,笑嘻嘻地说,现在开始你就是大熊猫,什么也不要你做。晚上,我把喜讯告诉我爸,他咧着嘴,露出豁牙干笑,笑声像哨子一样,我们都笑了。
  去年年底,她说要去武汉考察一个教育连锁品牌,我不太希望她去,舟车劳顿。她说我是老观念,宝妈锻炼身体对母子都有好处。
  谁想到她一去无回。男人的脸阴郁下来,像笼罩着一片黑云。
  前后只有十二天,开始还跟我通话报平安,后来电话也打不通了,医生告诉我她肺全白了。我想到武汉去见她最后一面,封城哪也去不了,只寄回来一盒骨灰。
  男人把脸埋进手掌抽泣起来,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鼓着。小杨递给他一张面巾纸,男人接过来擦干眼泪,咬着牙关,强忍住悲伤。
  开修理厂的哥们儿输光家当,我也另謀出路,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攒了几十万,想做笔不大不小的生意,孩子一出生就得花钱如流水。春节孩子钱最好赚,海洋球、碰碰车这些都有人开了,唯独溜冰场没有。我爸说这主意不错,钢厂厂房就可以做场地,托人问了一圈,厂房所有权是县政府的。交了租金,办好了手续,疫情来了,任静静没了。本来是二十块钱一张票,后来降到十块,再降到五块,最后免费也没人来了。
  任静静没了,家里真的就空了,我跟我爸一样,一闭眼就看到过世的家人。我倒不是害怕,我就是憋得慌,还有,这么好场地,浪费了。
  男人恢复了之前坚毅的表情,说,我混日子时是个溜冰好手,能完成高难度的燕式旋转。
  小杨不知道什么是燕式旋转。
  男人说我给你演示下。
  男人调整一下呼吸,左手按住支撑腿的小腿,另一条腿抬到90度,身体与地面平行,开始旋转。男人一个踉跄摔倒了,又尝试了一下,只旋转了半圈。
  小杨就这样凝望着男人,他终于连贯地旋转起来,像一只高傲的飞燕,虽然固步不前,却一直保持飞翔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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