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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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出了机场杨海就直奔姚海芸家。
  倒不是小别胜新婚迫不及待,仅仅是因为太热了。好像临时取消的航班让热都淤积在身体里,他急切地想要去冲个凉。正好,姚海芸家离机场不远。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去冲凉,作为姚海芸谈了四年半的男朋友,杨海怎么会那么单纯?他打开门,就见姚海芸穿着一身性感的内衣,坐在沙发上,冲他抛媚眼。他想去洗个澡,可姚海芸等不及,非要扒他的裤子……
  电话响了。杨海困倦地睁开眼睛,昨晚和多年不见的发小在酒吧嘶吼了大半夜,现在他还一脸的意犹未尽。是姚海芸打来的。设置手机铃声的时候,他特意为姚海芸设置了一首《不是因为寂寞才想你》。那时候杨海挺喜欢这歌的,不过自从设了铃声没多久,杨海就厌恶起这首歌来了,所以每一次都接得很快。杨海叹了口气,心有不甘地接起电话,无精打采地说,什么事啊?杨海,你是不是还没起床?说好了今天见我妈的!赶紧起床,坐车过来!姚海芸气急败坏地在电话那头说。
  姚海芸打来第三个催促电话时,杨海正关卧室门,和室友告别。姚海芸说,我在我妈家小区外等你,你给我快点,一个小时见不到你,就分手吧!杨海火了,说你别动不动就分手分手的,谁怕分手谁是王八。姚海芸说,我不管,你赶紧来。杨海说,你催生还是催死呢,这就出门了。
  八月的天,上午十一点多,太阳像个充满荷尔蒙的生猛小伙子,焦巴巴地烤着大地。杨海推开门,眼睛一阵不适。昨晚的酒精还灌在脑子里似的,头像个铅球,晃动起来微微地疼。杨海在路边买了一瓶水,打车去姚海芸的妈妈家。在出租车上,姚海芸又打来一次电话,她怀疑杨海还没出门,说他做事不靠谱。一路上杨海都在想,姚海芸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记得以前姚海芸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的她很淑女,说话小声小气的,对自己很温柔,也不逼着自己做这做那的。现在的姚海芸,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我到底还爱她什么呢?经常无法忍受,可就是这么煎熬着,竟然在一起四年多了。
  路上有点堵车,杨海就拿出手机玩了起来。QQ动态里,昨晚一起喝酒的发小发了个动态,矫情地将昨晚那顿酒描述为跨越十二年的畅饮。下面有个叫“陌路人”的评论说,你又去喝酒了吧,注意身体哦。杨海扑哧笑出来。对这样的评论,杨海很是不屑,这不就是在勾搭吗?不料手一滑,点开了那个叫“陌路人”的空间。那是个设密的空间,提问是,我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杨海神经质地在答案处输入“西藏”,竟然打开了。杨海心里升起一阵刺激感,无心插柳啊,现在的小姑娘太没创意了吧,怎么那么多想去西藏的。既然进去了,杨海就随意浏览起来。点开相册,杨海看到一个女孩的照片,长头发,马尾辫,大眼睛,穿着一身护士服。正看得起劲,司机一个急刹,杨海被弹了一下,问,到了?司机说,红绿灯。杨海回过神来,退出QQ。姚海芸又一次把电话打了过来,杨海,你他妈到底死到哪了……
  姚海芸这天穿了一件灰色的裙子,站在小区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看见杨海下车,赶忙跑过来。一个小时三十七分钟啊杨海,你坐的什么车,乌龟开的吗?司机在车里说,姑娘,你急归急,但别骂人啊。姚海芸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师傅,不是说您呢。她又把话锋转向杨海,你就这么来啊,穿个小布鞋,马裤,短袖,你怎么不穿个人字拖,屌丝三件套呢?这是来我妈家,不是和你哥们去吃烤串喝啤酒好吗?你还什么也不带,你拿什么脸去见我妈啊?杨海可不乐意听这话,他说要不我回去换身西装打个摩丝,顺便买上两只小母鸡再回来?姚海芸说,还扯,算了,就这么去吧。
  姚海芸妈妈住的小区老旧落后,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旧楼,区里车辆横七竖八地停在路边,楼房灰暗无光。看到那些三四层的老旧楼房,杨海就开始挑剔起姚海芸来,说你这一身裙子,和这个老居民楼很配,像个四十岁大妈穿的。杨海记得这条裙子是去年夏天买的。那时候他们晚上去逛街,路边有人摆着一堆裙子,每件三十到五十元不等。姚海芸挑了这一件,要买,杨海觉得颜色太难看,两人争执不下,最后姚海芸一声吼,说我自己掏钱买东西还要你管啊?这裙子去年穿了一个夏天,今年姚海芸又翻出来,继续穿。我倒是想穿名牌光鲜亮丽呢,可你买得起吗?大爷,有这一身,你就知足吧。一句话,说得杨海蔫了下去。
  姚海芸的妈妈早就把菜炒好,摆在桌上。他们一进屋,姚海芸的妈妈就热情地招呼杨海坐下,全然没有注意到姚海芸似的。这让杨海很不自然。每一次都这样,姚海芸的妈妈似乎对这个长得并不出众的女婿很是喜欢。当然这也让姚海芸很不爽,说妈,这还有你活蹦乱跳的女儿呢,能不能不那么忽视我?去去去,别打扰我跟小海说话。姚海芸的妈妈边说着边拉杨海坐下。很快开饭了,这是杨海乐意的事情,因为他一早到现在还没吃饭。不料饭吃到一半,姚海芸的妈妈就话锋一转,小海啊,你看你和我们家海芸在一起都四年多了,伯母寻思着,你们俩这恋爱也谈得差不多了,你们都什么打算啊?杨海怔了一下,突然感觉本来挺好吃的菜味道全无,含在嘴里那一口,吞不下去,吐不出来,怪难受的。姚海芸见状,尴尬地说,妈,吃饭就吃饭,您说这些干吗?我跟小海会商量的。那一刻,在杨海的心里,姚海芸的形象瞬间高大了很多。
  剩下的时间变得尴尬而索然无味,让杨海有一种想逃离的感觉。对于姚海芸妈妈的试探,杨海一味含糊其词,只说,快了快了。杨海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心里对结婚这件事情有一種隐隐的害怕。没有物质条件?人家姚海芸妈妈说了,有没有房子不重要,只要两人真心相爱,彼此相扶,什么车啊房啊,慢慢都会有的。没做好心理准备?恋爱都谈四五年了,还有什么没准备好的?可杨海就是犹豫不决,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

2


  “陌路人”发来好友申请的时候,杨海刚和姚海芸吵完一架,彼此冷战。
  夜幕降临之时,杨海和姚海芸告别姚海芸妈妈,走出小区,一前一后往前走着,也没说打车,也没说去哪里,就这么一前一后,各怀心事。杨海心里知道姚海芸不开心,因为一切都不是姚海芸想要的结果,他知道催婚的不只是她妈妈。在一起这么久了,近一年来,姚海芸不止一次谈及此事,但似乎每一次谈,两人都说不到一块儿去。   走了有些距离,姚海芸冲杨海的后背喊,哎,你能不能等等我?杨海就停了下来,说你不是一路不说话嘛。姚海芸没好气地说,说得好像你说了很多话似的。杨海无言。姚海芸边走边说,杨海,今天我妈的意思你懂吧?杨海反问,什么意思?姚海芸不乐意了,你他妈别装傻。杨海被震了一下,说,结婚这个事,现在真不是时候。姚海芸追问,怎么不是时候?杨海说,条件不成熟,总之不是时候。姚海芸说,我妈问你要东西了,还是要求你做什么了,怎么就条件不成熟了?见杨海不说话,她突然就激动起来,歇斯底里地说,杨海,我都二十六七的人了,这年纪你觉得年轻,可我觉得老了,而且我妈身体那么差,我想早点结婚有什么错?路人都纷纷侧目,看着他们俩。这让杨海很难堪。别别别,大街上不嫌丢人啊?姚海芸眼泪快要蹦出来,索性哭喊道,丢人,再丢人也没谈个男朋友,陪他睡了四五年,他偏不跟我结婚丢人吧?
  最后他们不欢而散。有那么一刻,杨海很想抱住姚海芸,亲吻她。在他们四年多的恋爱史上,至少在前两年,有很多次争吵,杨海都是用这个办法解决的。只要紧紧抱住她,在适当的时候热吻她,两人便会像被点着了火的干柴,一阵巫山云雨之后,吵架的暴戾消失了,代之以温存。但是在恋爱四年多后,杨海的冲动仅仅是晃了一下,便消失了。时间早就冲淡了骨子里的那些激情,他迫切地想要结束这场大街上众目睽睽的争吵。姚海芸却像上了弦的弓箭,大有不发不罢休的架势。杨海只好软下来,说咱们回家好好商量行不行?大街上怪尴尬的。姚海芸吸着鼻子说,回家,你家我家啊?杨海说,先上车再说。他们上了车,一路无言。到了姚海芸住的地方,姚海芸却不让杨海下车。她说,你回去吧,等我们都冷静了,平心静气地聊聊。姚海芸下车后,杨海感觉一阵轻松,但这种轻松感很快又消失了,就跟之前他拥抱姚海芸的冲动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继而从心底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以前跟姚海芸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一点一点地浮上心头来。这让他充满忧愁,心里冒出一个问题,我为什么怕和姚海芸结婚,是因为我不爱她了吗?想着,杨海无语地摇了摇头。
  好友申请的声音响过一会儿,杨海才如梦初醒似的拿出手机。“陌路人”在验证消息里写:你是谁呀?杨海心里暗骂,神经病,加我还问我是谁。但他立马又想起来,这个“陌路人”,正是中午时在车上无意中进入的那个空间的主人。他点下同意,很快就收到“陌路人”的信息:你好,请问你是哪位?
  等到下车的时候,杨海对“陌路人”有了大体的了解。她叫婷婷,是杨海发小的同事的同学,市一医的护士。婷婷说,因为觉得能进入我设密的空间,应该是认识的人,所以加QQ确认。杨海笑着回,可惜我不是,不过,这就是缘分的魅力吧。婷婷回了一个吐舌头的表情。杨海也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欲望,在他心里,兜兜转转挥之不去的是和姚海芸的问题。一路上都没接到姚海芸的信息,杨海倒有些担心。按说,姚海芸是那种比较急性子的人。杨海想打个电话,问问她的情况,却又担心打过去两人闹不清。正纠结着,姚海芸发来一条信息,说过几天好好谈谈吧,要么结婚,要么好聚好散。看着手机屏幕,杨海陷入一阵迷惘。
  杨海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回来,收到婷婷的消息,问他在干什么。杨海说刚洗了把脸,什么也没干。婷婷说我也是,好无聊啊。杨海说,可以出去玩啊,逛街、看电影什么的。过了一会儿,婷婷说,没人陪,你陪我吧。杨海说,还是算了吧,这个时候有点晚了。婷婷说,晚吗?杨海在输入框输入“挺晚的”,正要发出去,姚海芸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气势汹汹地问,你怎么不回我信息?杨海撒谎说正准备回呢。姚海芸说,我都发了快十分钟了,你现在是不是连我的信息都不想回了?杨海无奈地说,你能不能别乱想,我刚才洗脸去了,回来才看到信息,正准备回呢,你就打电话来了。那你在干什么?姚海芸问。杨海觉得这个问题无聊极了,这让他不耐烦起来。什么也没干,和你打电话啊。姚海芸沉默了好一会儿,不说话,杨海也不说话,像两个等待对方出招的拳手,彼此静默着。好一会儿,姚海芸叹了口气,说,算了,你回答得这么敷衍,我不该打这个电话的。说着就挂了电话,把杨海的那个“我”字生生地挂回肚子里去。挂了电话,杨海心里涌起一阵万马奔腾的焦灼感。带着内心的焦灼,杨海回到和婷婷的聊天界面,看到婷婷在他和姚海芸通话的过程中发了一个“哦”字和一个看不懂的表情。杨海的心里突然动了一下,他删掉已经躺在输入框里的“挺晚的”,回道,你要想玩,我倒不介意晚一点休息。顺便附了一个笑脸。

3


  他们约在市中心公园旁的一家茶饮店见面。
  在前去赴约的途中,杨海突然想起多年前,第一次去和姚海芸约会的情景。那时候他们还在念大学,杨海向姚海芸告白后的第一次约会,彼此都精心作了准备。一路上杨海忐忑不安,在心里设计了好几种开场白,结果一种也没用上。因为杨海迟到了,姚海芸等到杨海的时候第一句话是,你路痴走错路了吧?杨海不好意思地告诉她,自己出寝室好远才发现穿错了鞋子,所以耽搁了时间。杨海还想起,热恋的时候,有一次周末他们约好一起吃饭,结果杨海去晚了,姚海芸趴在桌面上睡着了,杨海内心充满自责和心疼。晚上在外开房,缠绵中杨海说,亲爱的,我们结婚吧。姚海芸瞬间就没了感觉,推开杨海说,你昏了头吧?为什么那时候的姚海芸怕结婚,而现在催着结婚呢?为什么那时候的自己想要结婚,而现在却又怕结婚呢?
  车停下,杨海下车,寻找和婷婷约定的茶饮店。夏日夜晚,街上行人众多,十余米之外的公园里,传来广场舞喧闹的声音。公园对面是美食区,各类小吃生意兴隆。迎面吹来的晚风中,掺杂着各类食物的气味。杨海在熙攘的人群中艰难行走了一段路,终于找到那家茶饮店。他站在河边,给婷婷发QQ消息,你在哪呢?婷婷秒回,也許她一直开着手机。她说路有点堵,让杨海先上楼坐着等她。于是杨海上了楼,找一处比较僻静的角落坐下来,要了一杯红茶。服务员推荐了一种名目奇怪的奶茶,说这是招牌,但杨海还是坚持要红茶。多年来,他对任何奶茶都没有感觉,独独热衷于红茶。跟他一样,姚海芸也不喝奶茶,这些都是促成他们走在一起的基础。茶饮店里,三三两两坐着的都是情侣模样的人,低声说着话。在等待婷婷的过程中,杨海心神不宁,说不上是愧疚还是什么。他给姚海芸打了个电话,语气很小心,让姚海芸早点休息,不要想太多。姚海芸大抵没有料到他会给她打电话,语气也好了许多,说你在想我吗?杨海说,嗯,想,你早点睡觉。姚海芸意犹未尽,想再聊一会儿,杨海把她的期望无情地抹杀了,说自己很累,想睡了。挂了电话杨海想,我他妈到底在害怕什么,为什么要撒谎呢?   婷婷姗姗来迟。她到的时候,杨海的红茶差不多已经喝了一半。看到婷婷在QQ上说已到楼下后,杨海告诉她桌号,就关了手机。婷婷在服务员的带领下走了过来,说你就是谁谁的发小吧,我是婷婷。杨海站起来,说我是杨海。这样算是真正在现实中认识了。婷婷要了一杯奶茶,然后开始道歉,无非是堵车来迟了不好意思什么的,并自顾自地许诺稍后请杨海宵夜。杨海说没事,边说边打量起婷婷来。不得不说,婷婷是比较耐看的那种女孩子,紧身衣让她曲线尽显,透露着一种低调的性感,长相虽然不是特别出众,但看得出她出门之前用心化了妆,说起话来声音也不错。杨海心里有些痒痒的,一种细微的刺激感叮了他一下。
  婷婷伸手在杨海眼前晃了晃,笑着说,你看什么呢?杨海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自嘲地说,这不看你吗?说完这句话,杨海的心就跳起来,暗忖自己是不是不该说这样的话。婷婷笑着说,傻呀,我长这么丑,有什么可看的?这下杨海更大胆了,哪有,你很漂亮啊,让人——他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婷婷咯咯笑出声来,捂着小嘴说,看你一本正经的样子,原来也坏坏的。哎呀,我这人就是比较老实,不会说谎。杨海很为自己的话得意,既夸了人又卖了乖还化解了尴尬。
  他们无所事事地喝茶聊天,聊彼此的工作,聊杨海的发小,也聊婷婷的同学,聊婷婷如何与杨海的发小相识。婷婷说有一次她的同学喊她去唱歌,正好杨海的发小在,两人聊得挺投机,就相互加了QQ。说完这段历史,婷婷说,那时候你发小可没告诉我他有你这么一个帅帅的哥们哦。杨海乐了,说我都是大叔了。婷婷再一次捂着嘴巴,咯咯地笑,男人越老越有味道哦。杨海说,你说的味道是体臭吧?两人笑作一团。他们反复说着成长的趣事、彼此认识的人身边的奇葩事、各自工作上的无聊事,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不过杨海内心还是隐约冒出一些不适感,也许是因为过去这四年多,除了姚海芸之外,他没有单独和其他异性这么相处过。他有些不自然,虽然话吧啦吧啦说不停,但心里却不时冒出想结束谈话的念头。当他不知道第几次侧身去看茶饮店墙壁上的复古老钟时,婷婷似乎看出了端倪,问他,你好奇怪,看时间不会用手机吗?杨海有些尴尬,说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婷婷笑了笑,说不急,还早呢,等下我们去吃宵夜,作为我迟到的补偿哦。她看他的眼神隐隐有些挑衅。杨海终究没有开口说要早点回去,接着她的话题往下说。
  后来婷婷接了一个电话,面露难色地对杨海说,真是烦透了。杨海试探地问,怎么了?婷婷说,医院来电话,说是特殊情况,同事们忙不过来,让我回去加班。杨海立马说,要不,今天就这样吧,毕竟人命关天,我们改天再聊。婷婷一脸感激,说你真体贴,那就改天我约你,请你吃饭。她站起身,收拾手机和提包。杨海再一次打量她,身材不错,紧身衣把臀部、腰部和胸部都勾勒得一览无余。她伸手过来,和杨海握手,再次为自己的迟到道歉,说改天一定要出来吃饭。杨海付了钱,看到婷婷站在茶饮店的门边等他。柔和的灯光正好打在她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感,让原本想早点结束约会的杨海突然有一些不舍。
  在喧闹的大街边,婷婷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的时候,她挥手说,要给我发信息哦。杨海应承下来,看着她乘坐的出租车远去,转身开机。姚海芸的一条条短信很快就跳了出来:老公,其实我很想你的,我想早一点和你走进婚姻的殿堂,想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因为我性格的问题,很多时候我都对你大呼小叫的,我给你道歉。你怎么不回復我短信,是不想回吗?电话也关机了,老公你是手机没有电了吗?我也睡了。
  杨海想要回她的短信,说些温软的话。但他很快就想起来,他明明告诉姚海芸自己要睡了,而姚海芸也理解他关机是因为手机没电。他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回,就当真如姚海芸所言,睡着了,手机没电了。
  临睡之前,杨海收到婷婷的消息。她发来一张身着护士服的工作照片,说,好累呀,终于忙完了,可以休息一会儿,当护士的孩子伤不起啊。杨海笑了一下,回她,那快休息吧,我也准备休息了。婷婷发来一个笑脸,说不要梦到我哦。杨海不知道作何回复,索性退出QQ,上床睡觉。
  杨海失眠了。

4


  清早,杨海醒来打开手机,看到姚海芸的信息,问他,你醒了吗?杨海边漱口边回复她,起了,赶着上班。他们没再聊天。杨海在去公司的路上给姚海芸打电话,说前一晚睡早了,手机关机充电了。他向她道歉,她说没事。姚海芸在离住所不远的中学教书,早上一二节没课,又没有当班主任,可以赖床到九点。
  工作两年后,姚海芸用工资攒下的钱,加上一些借款,买了套二室一厅的二手房,而杨海则住在网上拼来的合租房里。姚海芸不止一次要求杨海搬去和她住,但又要杨海继续租房,因为这样可以混淆视听,不让妈妈发现他们同居。可杨海觉得这很多余。他最终没有搬去姚海芸家的根本原因,是现在租住的地方离公司近,只需要步行不到十分钟,而姚海芸家则远得多。
  十分钟后,杨海按时到达公司。这是一家声名远播的灯具公司,生产一些比较先进、高档的灯具。杨海在销售部,主要工作就是忽悠人,卖东西。但更多时候,他和同事们的工作是喝酒或发传单。像去海南出差谈生意这样的事情,一年也难得有几次。
  工作跟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销售工作听起来像战场拉锯,但其实除了有客户可谈的时间外,大多时候都是无聊发呆,等候差遣。整整一上午,杨海的电脑桌面都挂着公司的网站,办公桌上是一本打开的《细节决定成败》,而他则无所事事地拿着手机跟婷婷聊天,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些很没营养的话。
  这样的事情有些遥远了。杨海想起来,以前刚跟姚海芸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吃了吗,干吗呢,我想你,我爱你,抱抱亲亲,诸如此类的语句,频繁地出现在他们的聊天记录中。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们聊天越来越少,彼此都忙了起来,约会也没以前讲究,每次都是吃饭、睡觉,像一场早就习以为常的仪式,彼此都知道前后要怎么做。
  快下班的时候,有同事开始聊天,说到了天气。同事说,现在这个时候,海南真是热爆了,不知道主管他们怎么受得了。杨海这才发现,一早上都没见主管的踪影。他插入话题,问谁在海南?一个同事说,主管啊,对了,之前不是说你们一起去海南出差吗,你怎么在这里坐着?这话问得杨海有些尴尬,支吾着说,呃,看我晕得都差点忘了。我是因为身体不舒服,临时不去了。他有些心虚,环顾偌大的办公区,见大家都在,除了小薇,心里明白了大概,便说,后来就换了小薇去了。有同事怀疑地说,难怪这几天小薇在朋友圈晒那么豪华的房间,我还以为她约了富二代呢,原来是出差。不过这个时候的海南,也够人受的。   杨海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应付婷婷的兴趣也没了。他明明记得,是主管来电话说海南那边的客户变了卦,让自己退票,为什么主管无声无息地带着小薇去了海南呢?仔细一想,自己还真是傻,上周四貌似就没主管和小薇的身影了。他感到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心里酸酸的,忽然有一种想和姚海芸说话的冲动。他拿起电话,才想起姚海芸应该在上课,于是发了短信出去。婷婷在QQ上抖他,发来俏皮的笑脸,问他怎么回复那么慢。他回复她,忙。他没有告诉她他被主管耍的事情,他甚至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话。他们聊天的时候,他一阵子感觉到欢愉,一阵子又觉得无聊。
  当意识到自己并不愿和婷婷说自己的心事,只愿意告诉姚海芸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兴奋,像对某种久违的感觉失而复得,让他差点忘记了被欺骗的事情。他竟然有些渴望姚海芸的回复。他在路边的小店吃完午饭后收到姚海芸的短信,她让他看开点,自己活得开心就好。她语气平淡,早不是最初恋爱时那热辣辣的模样。但她又挑逗地说,晚上来我家,我安慰安慰你。
  这天下午,婷婷在线上说,叔,晚上我请你吃饭吧。她叫杨海“叔”,让杨海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杨海差一点就答应了,但他立马想到了姚海芸的信息。姚海芸说,晚上来我家,我安慰安慰你。他突然就来了精神,对婷婷说,我晚上有事呢,改天吧。婷婷倒没再说什么。杨海想,忙去了吧。
  一下班杨海就转公交车直奔姚海芸家。从公司到姚海芸家,要换一次公交,步行八九百米的样子。在换公交车的时候,杨海觉得有点饿,就随手在路边买了两个饼,在拥挤的公交车上填了肚子。他像一头准备上战场的小犟牛,气势轩昂地向姚海芸赶去。不巧的是,姚海芸家里不止姚海芸一个人。杨海敲开门的时候,姚海芸的同事们正在沙发上七嘴八舌地讨论面膜。她们当中的一个人,在微信上做微商卖面膜,自称赚了不少钱,正煞有其事地向大家介绍面膜,企图推销。这让杨海有些泄气,好像铆足了劲的一场长跑,轮到终点冲刺时,有人跑出来告诉他,你缓一缓,现在冲刺不算成绩。他苦恼极了,只好独自去阳台上看书。
  天快黑的时候姚海芸的同事们才离开。其实她们早就打趣说要走,说不能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不幸的是她们光说不做,只打雷不下雨,而作为男主人,杨海还要客气地假装挽留她们多待一会儿。直到夜色降临,城市的灯火陆续亮起,她们才挪屁股。姚海芸略显疲惫地送别同事,嘱咐她们得空再来玩。几个年轻姑娘嘻哈打闹的声音在门外渐行渐远。
  你饿不饿?我给你煮面吃。姚海芸关上门,问坐在留着姑娘们屁股余温的沙发上的杨海。她好像忘记了发给杨海的短信内容,没有多余的表情,甚至看起来还有一些生气,刻意绷着脸。杨海也早已失去斗志,最初的那种冲动已在姑娘们七嘴八舌的讨论中偃旗息鼓。他说,不饿,你饿吗?
  姚海芸去找工具打扫卫生。姑娘们边聊天边嗑瓜子吃零食,在地上留下不少垃圾。她身子轻轻弯曲,收拾地上的垃圾时,动作很轻。当她转身用臀部对着杨海的时候,杨海突然从身体里蹦出一股火热的能量。他站起身来,抱住了姚海芸。姚海芸挣扎着说,你干吗呢?杨海环抱住她,抚摸着她的身体说,你说的安慰我,我在求你安慰呀!姚海芸说还早呢。杨海手法娴熟地撩拨她,她扫地的动作慢下来,终于停止,放下工具,转身迎合他。热烈似火,好像他们不曾发生争吵,好像他们还是如火如荼熱恋的爱人,热烈地需索对方的温暖。
  事后,杨海略感疲惫地去洗手间方便。姚海芸起身去继续之前的事情,客厅的卫生得接着搞,晚饭时间也该到了。杨海坐在马桶上,却拉不出来。他很少便秘,这让他隐隐感到一种不妙。当他气馁地放弃努力提裤子出来的时候,看到打扫干净的客厅空空如也,厨房并无声响。他回到卧室,见姚海芸呆呆地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他的手机。怎么啦?他试探地问姚海芸。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她心情不好,在一起几年,她生气的模样他了然于心。
  姚海芸将他的手机递过来,起身离开卧室,没有说一句话。杨海一看,屏幕上赫然是他和婷婷的聊天界面。而最新的一条信息,是一张她在换衣间的自拍照,附文说,叔,才下班,好累呀!发自一分钟之前。杨海心知不妙,赶紧去找姚海芸,却发现姚海芸就站在客厅门边,而房门大开。她冷着脸,用决绝的眼神看着他。
  出去。姚海芸斩钉截铁地说,指了指门外。杨海说你听我说,你误会了,我跟她什么也没有,你误会我了老婆。他是真的有些急了。他似乎有些日子没叫姚海芸老婆了。姚海芸并无多话,只是说,请你出去。杨海无奈地说,我不出去。他感到一阵无助,从心到身都疲惫极了,他渴望姚海芸相信他。至少在他看来,这一切只是误会。他划着手机,闪烁的页面上都是他和婷婷的聊天记录。他给姚海芸看,你看看,我们聊天一句出格的话都没有,你真的误会我了。姚海芸却一眼也没看,坚决异常地说,请你滚出去。见杨海不动,姚海芸折身进卧室,丢出杨海的T恤,砰地关上卧室门。
  杨海去敲门,只换来姚海芸闷声闷气的一声“滚”。杨海烦躁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越想越生气,越想越难过。他给婷婷发短信:你在哪,也许我们可以吃个宵夜去。发出那条短信,他心里感到一阵畅快。果断套上T恤,他起身离开姚海芸家,出门的时候还特意发出很大的关门声。
  婷婷说,夜班呢,今天忙,再说吧。杨海愣在姚海芸家的大门外。

5


  杨海在下班的路上收到姚海芸的短信。姚海芸说,我们分手吧。这些天,杨海谈下一宗不大不小的生意,拿下几家可有可无的客户,喝过一场酩酊大醉的酒,和姚海芸电话加短信吵了三次架。
  在短信里,姚海芸说这么多年就当我的青春喂了狗,我自作自受。她发来很多短信,每一条都在指控杨海是感情的骗子。她一边说要老死不相往来,一边又不断发来短信。杨海的心潮不断起伏,一条一条地回复她,针对她的问题,时而语气激动,时而语气委婉,像一场高潮迭起的战争,你煽风点火,我推波助澜,时而靠近,时而远离。杨海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炸了,他捂着头蹲坐路边,竟然流出眼泪来。
  这不是姚海芸第一次提分手,但她风风火火的脾气让她经常反悔。每一次他们似乎都在半推半就的性爱后“一炮泯恩仇”,重归于好。可是这一次,杨海却没有了用一场性爱争取爱情的心思和激情。至少在他激动地作出决定的那一秒没有。他坐在路边,行人来来往往,无人注意到他。他长长地叹口气,打电话给姚海芸说,你不是想分手吗?那就分吧。说完挂了电话。他不给姚海芸任何说话的机会,好像自己解决了一场战役。   他起身,干脆潇洒地往出租房走。整个下午他都待在家里,然后黑夜来临,喧嚣渐渐隐去。他的手机就放在桌上,一直静静地躺在那里,偶尔震动一下,是婷婷白开水般的问候。他懒得回复,点开又关上。他似乎在等待什么。是等姚海芸的信息吗?可是姚海芸始终没有信息过来。他想着此刻的姚海芸,她在干什么?他记得以前姚海芸每次和自己吵架后,都会一个人出去跑步,出一身汗后又给他打电话,死皮赖脸地喊他请她吃饭。但那是大学时候的事情了。此刻她怎样,在哭泣,在欢笑,在沉默?这些问题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也许她正开心着呢。
  杨海黑着脸走出房间,室友在抽着烟打游戏,看也没看他一眼。他洗了脸,出门。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就是想出去走走。至于去哪里,并不重要。夜越来越深。手机再震动的时候,他有些迫切地拿出来。依旧是婷婷的信息,发来难过的表情,问他怎么一直不回复。站在十字路口,路灯打在手机屏幕上,淡淡的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看了屏幕一会儿,关上手机,依旧没有理会婷婷的消息。
  这城市的十字路口真多。杨海第一次发现,这个城市的十字路口总是不断横亘在人的面前,让人选择。夜深人静,他在新的十字路口,决定给婷婷打电话。婷婷好像很忙,没有接。他不知道要去哪里,慢悠悠地在路上走着。没多久婷婷回电话过来,说在忙没注意电话,问他是不是想她了。杨海憋了一口气,吐出来说,对啊,想你了,想见你。婷婷说我今晚夜班,要不你来陪我上班好了。杨海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她。他打车去市一医,婷婷站在医院大楼下等他,看到他下车就小跑过来。穿着护士服的她看起来有些可爱。她说,你还真来啊。杨海嗯哼了一下,这不到了嘛。
  他们穿过医院走廊,走到休息室,年轻的护士们三两围坐,看起来不是忙的时候。婷婷向她们介绍,说这是我哥。杨海冲她们笑笑,没说话。女孩都故作惊讶状,喊他帅哥,又打趣婷婷,是情哥哥吗?婷婷也不理会,忙着给杨海倒水。他在那里坐了没多久,婷婷和其他护士就都去忙了。走之前,婷婷告诉他先等一会儿,很快就好。说完她转身跑去,来不及和他说拜拜。一等一个多小时,杨海百无聊赖,却又不好自行离开。
  其间母亲打来一次电话。杨海的家在另外一个省的县城。远行求学的他,在父母的计划中,是回到老家县城,考个公务员或事业单位,再不济也是个中学老师。这是世俗中县城青年的最好归宿。不幸的是,杨海大学毕业后,因为姚海芸留了下来。起初姚海芸也提出跟他一道回去,她倒是不在乎什么,觉得为了杨海做出一些牺牲也值得。杨海记得,毕业那天,在空荡荡的广场,他抱起姚海芸转圈,像飞一样。那时候杨海在姚海芸的耳边大声说,我一定要在这个城市留下来,做出一番成绩,给你最好的生活。这些遥远的话似乎被风吹得有些远了,杨海想起来的时候,苦笑了一下。
  母亲问他近况,他说都好。每一次都这样,这是慈母和游子的标准问答。母亲突然问,小芸呢,身体好吗?杨海愣了一下,感到一阵凉风吹过耳际。好,好着呢,她身体比我还好。他心慌地敷衍母亲。母亲又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他哽住,不知道该怎么说。母亲再催问他,他就说,快了,很快的。挂掉电话,他失神落魄,陷入思维的困境。
  婷婷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现在他身后,拍拍他肩头。嘿,她说,想什么呢?他被吓了一跳,躲开她的眼睛,说没事。她去换衣服,再出来的时候,一套紧身的连衣筒裙紧紧地包裹着身子。裙子是惹眼而暧昧的粉红色,曲线张扬。走,我们出去吃东西。婷婷在前引路。
  凌晨时分,他们穿过狭长的小路、宽阔的大街。因为夜深,鲜有行人,这让他得以更为大胆地欣赏她的身体。在夜色中,在灯光下,她像神秘的花朵,散发出一股神秘的充满诱惑力的能量。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无意,他们曾一度靠近。过红绿灯的时候,她挽住他。他有些紧张,她却只是笑笑,说,借用一下。
  他们在路边的小摊吃宵夜,喝了些酒。她看着他怔怔的眼神,问,有心事?失恋了吧?他用啤酒大口灌自己,说没事,结果啤酒喷了自己一脸,湿漉漉的。真是人渣,有那么一刻,他这样想。和一个不熟悉的性感异性在深夜中相对,却又在豪饮的那一刻想起另一个陪伴自己多年的女人。他的眼泪夹杂在啤酒沫里,混合相溶,无力分辨。她不说话,拿纸巾给他擦脸。
  凌晨三点多,他们结账离开。婷婷希望他送她回去。在路边的树下,他一低头就看到婷婷深深的乳沟,泛着罪恶而迷离的光,让他一阵眩晕,一阵冲动。他给她拦车,让她回去。这决定多少花了他一些心力。她似乎不悦,但立马又说,你小心点。她离去之后,他扑倒在路边栏杆上,吐了出来。他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拒绝婷婷的邀约?他明明有所触动,至少身体有了感觉;她明明不拒绝,在等着他行动。他想不清楚,就好比他也想不清楚为何几瓶啤酒就能让自己清醒地吐了这么多。他使劲揉搓着自己的脸,为自己拦下一辆车,往家的方向驶去。

6


  主管从海南回来,晒黑了不少。在部门例行会议上,主管大力夸赞同行的小薇,说她非常能干,帮了自己很大的忙。同事们都啪啪地鼓掌,小薇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
  杨海感到一阵难过,原本被表扬的应该是他。这么想着,眼前的主管和小薇都变得丑陋不堪起来。
  散会后,主管把杨海叫到自己的办公室。是这样啊,呃,主管盯着杨海,顿了顿,说,原本取消了的,后来客户又提出要谈。想到你难得周末陪女朋友,就让单身的小薇去了。好像所有的单身狗都理应为工作付出一切似的。可杨海心里想,老子恋爱也不见得你免了我加班啊。
  他心里虽然有火,但没胆撒出来。主管的一句话,极有可能影响到自己的收入,甚至会让自己丢了工作。他客客气气地说谢谢领导理解,出了主管的办公室。
  小薇正站在他的办公桌边等着他。她送来一些海南特产,说杨海快来吃,都快被大家吃完了,我特意为你留着呢。杨海哪有什么心思吃她带的特产。这个纤瘦的女同事脸上有隐隐约约的雀斑,要屁股没屁股要胸没胸,除了会嗲声嗲气地撒娇外,一无所长,不知道主管为何会看上她。
  你吃嘛你吃嘛,可好吃了,特意为你留的呢。小薇锲而不舍地劝道。杨海熬不过她,只好坐下来尝了一口,味道怪怪的。小薇说,杨海哥,你看我对你多好啊。杨海差点没吐出来。   把小薇打发走,姚海芸妈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思虑再三,杨海决定接电话。姚海芸妈妈问杨海,小海,小芸和你吵架了吗,怎么说要分手呢?杨海说,阿姨,没呢,闹了一下别扭,不分手的。姚海芸妈妈说,你们俩啊,真让阿姨操心。我们家小芸不太懂事,你可要让着点。杨海说,阿姨,我自己也有很多缺点,您放心吧,没事呢。挂了电话,杨海想不清楚,明明和姚海芸说了分手,明明几天没联系了,可是姚海芸妈妈来电话的时候,他却鬼使神差地如此回答。
  是有好几天没联系了。自从上次吵架说分手后,就再没有联系了。杨海想着,竟又有些神伤。这几日里,杨海早出晚归,在线上和婷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聊的多是婷婷工作中的一些琐事。她负责出招,他负责接招,有试探但无伤大雅。因为和姚海芸闹分手,杨海就有些享受起这种生活来。
  婷婷说,你有没有想我呀?有,想呢。杨海回复的时候,早就没有了最初的心慌。那我们约吧,就这個周末,婷婷说。
  这一次他们约在城乡接合部的一个农家乐。那两天婷婷休息,正赶上双休。婷婷说是个不错的机会,可以一起去远一点的地方玩,但杨海不答应,觉得周末跑远了太折腾。最后婷婷说想去农家乐,杨海再无法推辞,便应了下来。
  说起来,他和婷婷相识的时间实在是短。为什么才认识这么些时日,便约着一同出去玩?同样的问题他也问过婷婷。婷婷不以为然,说与喜欢的人做快乐事,这和认识时间长短有关系吗?他无语。
  那一年,杨海在选修课的大教室里远远看到姚海芸,惊为天人,激动地对室友说,我杨海发誓,一定要拿下这个姑娘。这事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被室友传为笑谈。他花了两节选修课才和姚海芸认识,两节选修课就是两周;差不多一个月才和她成为搭得上话的朋友;两个月后表白;在一起花了一整个春天。那时候什么都慢,爱再快,但认识是慢的,表白是慢的,在一起是慢的,是遥远的慢。
  这让他想起木心那些被文艺青年传滥了的句子: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婷婷对这话不以为然,她深谙人体的构造,对文学却毫无兴趣。古人交通不好,当然慢啊,你看现在这个环境,我想见你,半个小时就可以见到,傻蛋才慢呢。
  杨海心里叹气,又想起和姚海芸一起读木心的日子。开始他们羞羞涩涩,一起读《爱情是棵树》:我是/锯子/上行/你是/
  锯子/下行/合把那树锯断/两边都可/见年轮/一堆清香的屑/锯断了才知/爱情是棵
  树/树已很大了。后来他们神色迷恋,彼此交缠,读《我纷纷的情欲》:尤其静夜/
  我的情欲大/纷纷飘下/缀满树枝窗棂/唇涡,胸埠,股壑/平原远山,路和路/都覆盖着我的情欲/因为第二天/又纷纷飘下/更静,更大/我的情欲。读完,他们又紧紧缠在一起,把一本木心的书,压得皱巴巴的。
  而现在什么都快了。距离变近,感情也来得快。那么快,夏天就快结束了。就在你来我往间,约定的时间就到了。
  清晨杨海醒来,觉得天气有些凉,竟然有些想和姚海芸说话。他给姚海芸发了一条信息:天冷了,你注意添衣。发了又觉得有些不合适,明明都分手了,发这条短信算什么呢?示好,还是仅仅出于交往一场的关心?他起身穿衣,在狭窄的出租屋里面久久沉坐。姚海芸一直没回信息,倒是朋友圈更新了动态,一张家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图片,没有内容。在朋友圈里,她的生活看起来似乎更好了。
  大半天杨海都百无聊赖,不知道做什么好。他刷过几次朋友圈,姚海芸并无新动态。他的手机很安静,没有姚海芸的信息。他的心里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似乎有一些失望,但婷婷来电话的时候,他心里却又多了一份安心。
  婷婷说,一个小时后我们碰面。杨海说,我一早都在等你呢,你抓紧点。婷婷咯咯笑,原来叔你早就迫不及待了。杨海心一横,是呀,想着要见你,我肯定迫不及待。
  婷婷化了淡淡的妆容,穿条碎花的小裙子。去往农家乐的路上,婷婷一直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小巴车随路况颠簸时,她的身子微微晃动,有时会靠近他一些。他因此感受到她的体温,凉凉的。
  农家乐在城郊的山下,临着一个大鱼塘,很多人在岸边钓鱼。有一小片一小片的菊,已经开始吐露花容。更远的地方,有亭台,有蜿蜒的小路。竹子篱笆的小院,木楼古朴,烟囱冒着淡淡的烟火气。他们走过池塘上的木桥,婷婷有些调皮地拨弄杨海的手臂,问他,想什么呢?
  杨海回过神来,这里这么美,但终究不是家。城市里的人真是容易满足,他们天天看车流和高楼,听鞋跟和排气管的声音,一片池塘就足以让他们感到幸福。他笑着看婷婷,因为足下的池塘,也因为她身后的菊花和小楼,他突然有些心痒痒的,就伸手去摸她的头。她也不闪躲,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眼神中有期盼。
  农家乐名声在外,生意兴隆,食客很多。一楼餐饮,二楼旅社,逃离城市来此小憩的人,多半会在楼上住上一晚。菜不错,还有自酿的小米酒,两人喝了好多杯,都吃得有些撑。晚餐结束时,夜色已经沉沉压了下来。他们在园中的卵石小路上徐徐散步,婷婷的高跟鞋扭了一下,身子一倾,他便揽住了她的腰。那腰软软的,细细的,在他的手里轻轻蠕动。再往前走的时候,婷婷就挽住了他的手。
  夜晚有人在广场燃起篝火跳舞。婷婷拖杨海去跳舞,他感到难为情,拒绝了她。婷婷独自在人群中扭动腰肢,冲他微笑,他却突然想要逃离。实在是不习惯这样,他本是喜静的人。这时候手机响起来,竟是姚海芸的信息。她说你竟然还想得到我。他来不及回信息,婷婷已蹦跶到他身边,眼含期待,吐着酒气说,楼上就有住处,我们明天再回去吧。不行。杨海有些决绝,拉着她离开人群,离山下的美好之地越来越远。

7


  返城的快客空空荡荡,乘客不多。上车后,婷婷有些不开心的样子。她很快就睡着了,柔柔的身子轻轻靠在杨海身上。
  杨海给姚海芸回信息,说我妈打电话问起你,我骗了她。姚海芸说,我也是,不知道怎么给她说。杨海突然想起,毕业那一年,他曾在这座城市到处奔波谋职,姚海芸陪着他,考了很多试,面试过不少公司。不止一次,她疲倦地睡倒在他的肩上。在清晨、正午、黄昏,和如同此时此刻的夜晚,他们都曾一次次穿行在这座城市,心怀对未来的美好期盼。   婷婷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靠在杨海的肩上,偷偷仰视他,直到被杨海发现。你醒了?他笑笑。
  叔,我发现你今天老是出神,你怎么了?婷婷关心地问他。
  你说我们算什么关系,恋人吗?杨海突然想问问身边这个女孩,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婷婷怔了一下,她有些怀疑地看着杨海。叔,我们之间,好朋友啊,很好很好的朋友,可以吗?好累啊,不想想这种问题,你继续发呆,我再睡會儿。她说着又闭上眼睛。
  杨海知道婷婷并没有真的入睡,但他不打算再追问。他只是望着窗外,看路边的风景倒退而去,熟悉的街景越来越多。
  下车时,一阵风把婷婷吹得打了个寒战,杨海脱了外套给她。婷婷很自然地挽着杨海的手,杨海也没有拒绝。
  像一对爱人,很像。
  在楼下,婷婷抬眼看杨海。她的眼神楚楚动人,她在挽留他。他没有说话,拉着她上楼。四层楼梯,他们走得气喘吁吁。进门的时候,婷婷在黑暗中放肆地翻转身子,亲吻杨海的脖子。他们心照不宣,彼此索取。杨海觉得,婷婷正在自己手里逐渐变小,一个凸起的臀部,一张小小的脸,一对圆润的乳房。他迫不及待地剥开她,像发起一场侵略,内心有一些激动,有一些愤怒,也有一些得意。
  像两条蛇,他们从客厅游弋到卧室,衣物洒落一地。婷婷将他推倒,轻轻覆盖他。他没有过被人征服的体验,姚海芸不曾给予他这样的放肆。他突然有些不习惯,便翻转身子将婷婷压在下面,摸索着去脱她的内裤,又胡乱地脱自己的内裤。黑暗中婷婷发出扑哧一声笑,那声音不大,却猛然击中了杨海,使他脱内裤的手僵在膝盖处,很是尴尬。你笑什么?杨海看不清婷婷的脸,他不知道婷婷脸上是什么表情。
  快,叔,快。婷婷不回答他,她是杨海手中的一坨白面团,早就被揉发了。杨海却突然没了兴致,眼前不断闪现的,是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他的下身竟然垂头丧气地软了下去。叔,你快呀,你怎么了?婷婷看他没有动静,再一次翻转身子,把他压在下面,却发现了他身体的变化。她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只是将头紧紧地压在了杨海的胸前。
  良久,杨海说,我想我该回去了。他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着穿衣服。
  两人谁都没想着开灯。杨海觉得这样最好,黑暗中避免了很多尴尬和不便。我送你下去吧?婷婷在床上问。杨海不说话,在客厅摸索了好一会儿找到自己的外套。那你注意安全,走的时候,按一下锁上的按钮,带上门就自动反锁了。婷婷在卧室说。
  杨海打开门,楼道的感应灯忽地亮起,很是刺眼。他顿了一下,按下门锁上的按钮,迈步出去,轻轻地带上门。就在关门的那一刻,杨海好像听到了谁的哭泣声,仔细听,却什么也没有了。走到楼下的时候,杨海下意识地抬起头,四楼的一个窗户里灯亮起,又关闭,亮起,又关闭。他叹了口气,转身隐入城市的夜色中。
  身后,那盏灯明明灭灭,被万家灯火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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