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

来源 :海外文摘·文学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UANQING520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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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你该离开沙发了,老太婆已经在房间里折腾得差不多了,你要是不想让她继续吵下去,你就得应付她。她叉着腰站在你面前,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她算哪一出?!
  得得得,又来了,真替你着急,我看你是习惯了,受虐狂吗?嘿嘿嘿,你怎么还真的想跟一个臭老太婆出去呀?!我们是一体,你走到哪儿我还得跟着你,可是干吗我非得受着这个罪,受这么个老家伙叽里呱啦臭气熏天的罪呀?
  你跟着她出去,锁门。我离开了你的身体,我飘在空中,没有了依靠。我不能离开你,我们是一体,我要是真的离开了你,你就完了,我也差不多不存在了。什么时候完,有时我们说了不算,正像你和多多她们分开一样,说多了。我说过若干次冷静冷静,其实你根本就不是不冷静,突如其来的重大击打下,你只有单独的冷和静,冷得可怕,静得像雕像。有一段时间,我们都以为你这肉体真的已经僵死了,但是,我还是清醒的,我知道你没有停止,你只是困惑了,你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你麻木了,没了她们,你不知道日子该怎么继续下去,你习惯了她们的味道,你习惯了她们的声音,你习惯了她们的体温,没有这些,你不知道该怎么适应。
  还是跟着老太婆走吧。
  你们去哪儿?真没劲,又要去小区的花园,我看她是把你当宠物狗了,她想遛你了就跑到家里来了,好像多善良似的。谁跟你打招呼?别理她,又来了个大善人。
  哎呀,多多他爹呀,你看我买了这么一堆菜,家里没几个人,你帮我去去心病,拿些去做个菜。得了,我放你门口吧,去遛弯儿吧?
  哟,李老师,这阵子老没见着您了。什么时候闲着咱来一盘?您还欠着我呢!
  老头子,还想着你那盘破棋子儿呢?今儿个不行,李老师得陪着我遛弯儿呢!
  我都替你脸红,什么时候跟这帮老家雀(巧)儿混得这么熟?过去你可是独闷儿呀,你什么时候跟他们混在了一起?你一个知识分子落了这个地步,我都害羞。是,有时我比那老太婆都唠叨,可是,你老不作声,我就得不断地说呗。
  悲伤已经离我远去了,我变得习惯,习惯于这样的麻木与漠然。她们总在我眼前晃,我知道这样不对,这样的状态不好,但有时,我也没办法。我原来是个话痨,她总是这样说我,她们在的时候总说我比她们还唠叨,我就没完没了地说呀,也不知道自己说什么,话总是自己跑出来。我有时就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她们说,我的嘴比我的脑子还快,她们还带着我去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没事,这是他的性格决定的,没什么问题。我就看着她笑,她生气地说,我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你就不能闭上你那张尊贵的臭嘴吗?我说,我就是一个靠嘴皮子吃饭的,不说那可不行,就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都是基本功。老婆无奈地甩开手气哼哼地走了,我就嬉皮笑脸地跟在她后面,继续唠叨。在地铁上,老婆叉着双臂狠狠地说,你都影响了多多了,她现在被同学起外号,叫小太婆,都是跟你学的,没完没了,唠唠叨叨,招人烦!一个大男人!老婆看了我一眼,她知道我要是发脾气,也没她什么好果子吃,就不吱声了。我在她眼里就是个废话连篇的别扭人。
  可是,你现在像个哑巴,木头人,什么话也没有,你的话呢。你把说话的特长让给了别人,我可是受不了,你让别人唠叨你,我可是受死罪了,听你唠叨,那怎么叫唠叨呢,那都是充满了智慧的话,那些话虽然多了点,可都是能够给人带来放松的,长知识的话,我就爱听!她们虽然嘴上说讨厌你话多,可是,你可不知道,在内心里她们喜欢着呢,这个我是很清楚的。
  我现在不想说了,我累了,我实在想他们别跟我说了,我烦了。你让我说话,我跟谁说?说什么?没情绪。我这是活该,阎王催债呢,都是报应,上辈子造孽,这辈子还。
  你有很多出气口,憋在心里的,就会堵着,堵着的就会积冢,鬼鬼怪怪的就会围着你转,那时候,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你知道,现在总有一些声音在你的耳朵里不时地出现吗?那就是鬼怪妖孽在试探着你呢,你要是不自己走出来,它们就会缠着你,那声音就会越来越刺耳,越来越闹,到时候你想逃都逃不出来,我也没办法跟着你了。虽然现在我已经不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了,但,我们还是可以说说的,如果被那些坏东西缠上了,我是斗不过它们的,就会被它们杀死,你也就完了。我说过,我们是阴阳两个物体,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要是我完了,你也就彻底完了,肉体存在也没用,你就真得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了,我不在了,你还能自如吗?振作起来,为了我们两个。
  我喜欢动物园里的鱼,多多小的时候我就带着她从动物园的后门进去,过了那段小路,边上就有一条沟,那里放满了金鱼,各种各样的。多多去小动物园,我就趴在桥的栏杆上看那些鱼,还有些孩子特意拿着面包喂它们。后来我就买了那架无敌兔相机去拍鱼,我在电脑上把那些鱼PS得相当漂亮,老婆也爱看。老婆曾经问我,为什么总是拍鱼呀,拍点儿别的。我说我就爱拍鱼,我觉得我就是属鱼的。老婆就笑,说可不吗,你就是条鱼,被我给逮着了,放在池子里,你是不是感到不自由了?我认真地摇着头说,我要真是鱼,那还真得离不开你们,鱼要是离开了水,那不就是死吗?老婆聽了这话,很感动地望了我一眼,我心里一颤,我知道这张嘴又惹事了。
  多多爱画鱼,那也许是遗传吧。看她的画,我总是激动地喊,老婆快来呀,看我闺女画得多棒!老婆就撇嘴,老是表扬她,还多棒,你看网上的文章了吗,不能说孩子你真棒、你真聪明之类的话,她以为她就是棒的,就是聪明的呢,她就不会再努力了。我就说,那我能说什么?你应当说,你画得很努力,要是再努力一些会画得更好,她以后还会进步的,你都给她下了结论了,她还怎么进步呀?我就笑,那有什么区别?老婆很认真地说,这是有道理的!
  其实,她比我还能说,我们就是那种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人,她的能说,或许也是受我的影响,不过,也可能是生理上反应。到35岁之后,她的话也多起来了。一到晚上才热闹呐,我们没有看电视的习惯,也没人想着看,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各自干自己的事,大部分时间,我就趴在电脑前敲字,老婆端着本书缩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读,女儿写作业。女儿写完了作业,老婆就盯着她弹钢琴,女儿弹琴那种享受的样子让我看了受不了,我就说,你真就那么喜欢弹琴?女儿说,要是不喜欢早不学了。于是,我们就沿着这个话题没完没了。老婆说,这不都是你的理想吗?我就说,是啊,我小的时候,做梦都想学会一门乐器,可是那个时候家里穷啊,连把破二胡都买不起,老师看着我可怜才在学校的仓库里翻出一把连琴窗都没有的二胡来,我就没完没了地练,练得左邻右舍都受不了,就找我爸妈,说行行好,让你儿子别拉了,我们听着都疹得慌。但是,不行,我非学不可,我爸爸气哼哼地对我说,你要是再练我就把破二胡给你撅了!我吓得拿着琴跑到学校边上的一个小树林里练,那个地方冷呀。后来,我的手冻坏了。给我二胡的老师就问我,你手怎么冻成这个样子了?我就说了怕吵着人家,在小树林里练,冻的。老师就说,傻孩子,有个非常简单的办法就能不吵别人还能在家里练。他说,你用一支长铅笔代替琴码夹在两根琴弦下边,再拉的时候琴就像蚊子叫似的,谁都吵不着。我这才又回到家里练琴。老婆咂着嘴怜悯地说,看看多不容易,闺女,你现在的条件多好,那么大一架钢琴摆在那儿,你一个人使,要是不好好练可就对不起你受苦的爹了。然后,女儿叽叽喳喳,老婆也叽里呱啦,你一句我一句,什么事都放下了,越说越兴奋,女儿有时说着说着还扭起来,老婆说,咱们下楼去转转吧,放放风去。   你又成了一个话痨了,你那张嘴真是厉害,谁见着你都躲。自从那次事件之后,没人敢来骚扰你了,你用嘴巴把她们打败了。你黏她们,你没完没了地对她们说话,你死皮赖脸地拉着她们帮助你,你说你多可怜孤单呀,你请她们多关心你,你说,你家的大门为她们每一个人敞开着,你等着她们来安慰你,同情你。你把她们都吓着了,她们说你魔怔了,她们说你病得可真不轻,她们真的同情你,可也得真的躲着你。谁要是被你这个“活鬼”给缠上了,这辈子就要倒霉了。你终于将她们彻底从你的生活里赶走了。后来,那些人就见不着你了,她们开始还议论,“那活鬼”怎么有些日子见不着了?有人就留意着你家的动静,说你好几天都没有出门了,或者好几天没有回家了,可是,没人敢再去敲你的门了。即使她们想关心你也不敢。她们只是想想而已,她们只是开始想想而已,后来连想都想不起来了,她们没心思想了。于是,她们就渐渐地把你给忘了,实际上她们是有了新的关心目标了,她们知道了住在三楼那个女人最近买了一条藏獒,可是,城里是不准养大型犬的,她们都是好人,她们得说服那房主,这社区里得和谐。社区里得安全,于是她们就飞到三楼去了。
  其实,你哪儿都没去,你把自己关在家里开始干活儿了。你开始写你的文章了,你想起了还欠着的债,你甚至深刻地理解了那老太婆的话,你得生活下去,你得混。你白天关在家里,你半夜才出去溜达,你的作息时间变了,你没日没夜地干了多少日子你不知道,反正一部书稿完了。突然,有一天你召集了一群狐朋狗友大半夜在你家聚会,你把家里的灯都打开了,你把音乐打开了,那些男女们在你家里说呀,笑呀,跳呀。你把小区都搅动了。大半夜里,以为你家里闹鬼了。她们伸着脖子,她们站在你家的楼下,她们不敢大声说话,她们以为你消失了,她们觉得你家在诈尸闹鬼来了外星人,你们玩到天亮,她们就等到天亮,连报警都不敢了。
  你确确实实变了,你不仅成了一个话痨,你还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坏蛋混蛋王八蛋,你成了地痞流氓恶棍瘪三臭虫。她们又活跃起来了,她们觉得你这样下去必然会带来更大的麻烦,这和谐的小区和谐的社会和谐的邻里如何容纳得下这样的不和谐。可是,谁也不敢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你不是值得同情的人,你是应当被清除出去的异端。她们现在正在想办法治你呢。她们请了许多高人,她们觉得得把你弄进去才行,可是,你没有什么值得弄的,那她们就得想办法,想一个关你三年五年出不来的法子,是什么呢?就在这个时候,你出了事,你出了大事。
  噢,得了,你现在已经不怎么独闷儿了,我想劝你,还是歇着吧,别折腾了,看她们紧张的那样子。对了,我建议你离开这个倒霉的小区,你现在的确是不正常了,这样折腾下去没人能受得了,早晚得出事。
  是啊,我觉得我正恢复过去的自我。我想明白了,我的确得重新开始生命,不错,我开始真的不能面对她们两个离去,我甚至想到了随她们而去,我还写了一封自我了断的遗言。
  但是,我花费了三个晚上在想这件事,突然发现自己有表演的嫌疑,感觉自己给自己表演看那种至爱感。的确,我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表演痛苦的人。我不仅自己表演給自己看,而且还表演给与我无关的人看,为什么要这样干?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是分裂的,我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我是个正常的人,还是个非正常人,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或许她们说得对,我是个魔怔?
  我又回到了你的身体里,我们又合为一体了,得了,我们还是用“我”说话吧。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在小区的微博上发了一条消息:我要将自己杀死,我要做个新的人,永远脱离这个世界。
  作者简介:张志强,1965年生于内蒙古赤峰市。作家,学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理事,中国话剧理论与历史研究会常务理事。已出版长篇小说《代职》《生机》,长篇报告文学《1955年授衔回眸》《大会师》《港九大队》《照亮中国》《武装起来》,电影文学剧本《黄克功案件》等。
  责任编辑: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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