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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普罗夫迪夫时的房东,是一位正在大学二年级念英语和意大利语文学的女孩。对我来说,写作的全部意义不过在于漫步时和梦中得到的一两个句子,夕阳西下时心中莫名泛起的乐声,回忆,还有泛黄模糊的书页里不知何时保存的一滴泪。但对于莫娜绝非如此,她说“当我感到厌倦、闭塞和匮乏时,就读一遍博尔赫斯的《探戈的历史》”,我对此不置可否——图书管理员多少是个尴尬的职业。她又说“当然我更愿意去跳舞,做一个快乐的人,在三百年后让某个愚蠢的家伙把我的故事当作通俗小说的题材”。当我在繁琐无味的一年里试图通过旅行放松,在普罗夫迪夫这座跨越了8000年文明的古老小城里无所事事,莫娜则无休无止地忙碌着,为着她心向往之的种种无名者的历史。她急促而缺乏调和的步伐,奔放的笑声和急躁的脾气就像落日下的马车一样神秘莫测。
保加尔人原是当今保加利亚人和喀山鞑靼人的祖先,他们在罗马帝国与拜占庭帝国时期与斯拉夫人迁于大致在如今保加利亚的地方,然而迅速被斯拉夫人同化,只剩了个族民。当我在考古博物馆中随意地走着,惊讶于石器时代的迈锡尼形象的人像与动物器具,和惊人的罗马时期金器时,不由得注意到历史的断层——这里的收藏从希腊时期、罗马帝国和拜占庭帝国时期一下子就跳到了前现代的东正教圣器展。我对莫娜说,我最想看的,正是中世纪早期保加尔人的东西啊。她说,我们的国族主义基本相当于东正教信仰认同,其余的,都被说成是原始萨满崇拜了。我继续问她知不知道古代保加尔民谣。她撇撇嘴,轻快地说“大学里教但丁、莎士比亚和广告写作。”见我一副失望的样子,她倒有些不忍了,扔过来一张纸,“给你这个,我哥哥翻译的,一段保加尔民谣残片。” 莫娜哥哥的英语显然没有她好,他的翻译我读得很吃力,大致如下:
“我寻找你就像在秋天的树林寻找一片碧绿的落叶;你的生命比夏日午后池塘里的阳光更加动人。当我还年少,世界刚刚为我敞开所有的惊奇,那一刻,我相信了蒸汽弥漫向的远方原是你。当我在冬日思念你时,纷纷落下的雪花带着河流枯竭的讯息,我已无法按时到达远方。我再也找不见你,你不在这褐土里面,不在,却像每日里将脸庞置于我的手中那般轮廓清晰。如此我不愿停下我的步伐,踉跄着向那没有终点的远方。可我已不再年轻,生命中缺乏的是爱的预感,舞蹈的惊奇和离别的悲伤。普罗夫迪夫蒙尘的废墟中永远有对于未发生之事的记忆,那是你我温柔的故乡……”
听我念完,莫娜用笔无意识地敲着木桌的一角,对我说:“普罗夫迪夫人在讲他们的故事时总是使用不同的语言,他们总能彼此明白,对于外人却全无意义。但世间意义可知的事物无聊的也就太多,一曲温柔的木笛并不比你的故事或一部流传深远的作品更不重要。可令我不解的是,如此普罗夫迪夫便永远不会有历史了。”
索菲亚的古迹甚是鱼龙混杂,走了不到三个街区,就有四种宗教的五六道早期建筑,全都隐没在民居之间,并没有特别围出来成为景点。小朋友们随意穿梭攀爬,生机勃勃。市中心最早的基督教堂门口是一片生长着无花果树和玫瑰的废墟,小朋友们快乐地在此追逐。全城最大的教堂一个是为感谢俄罗斯人建的亚历山大·涅夫斯基教堂,非常鲜明的东正教风格。另外是君士坦丁大帝统治期间本地人兴建的圣索菲亚教堂,满满的拜占庭风格装饰,还有一座巨大的地窖,里面装点着逾千年的彩色壁画和马赛克瓷砖,长眠着多位统治者和主教。我在索菲亚大教堂的地窖里出土的罗马时期陶土瓶前驻足,看得十分入神。管理员走来,问我看了这许久,是不是历史学家。我告诉他我是人类学家,我喜欢观看人们心灵的历史。他往我手里塞了一本英语-保加利亚语对照的地窖历史简介,说“这里本5列瓦卖一本,从来没人买,送你啦。”我一再道谢之后,小心地翻到了陶土瓶子的简介,里面有一段罗马时期制造陶罐的人的说明,大致如下:
“在一次焦虑的遗忘后我开始制作陶土瓶子,瓶身的颜色源自你出生的庭院里褐红的土,再用拌着你黑色发丝的淡墨细致描画,最后在高温下烘制而成。我的瓶子有许多被收藏在塞爾迪卡城(索菲亚城古名)中人迹罕至的地方。伊特鲁里亚陶瓶有柔润凹凸的瓶身,细长延绵的瓶颈和坚实而带着优美弧度的瓶把。如同石头天然能引起雕刻家的热望,这些瓶子也如同你美妙的身体在每一眼中点燃我作画的热情。然而一个陶瓶的美丽和独特在于它每部分不连续的画作。我在瓶口外翻的里侧描绘细密的繁花,它们如你的眼睫低张而神秘,是遮盖你深邃双眼的轻纱;人们都知道,带着面纱的女人是最美的,而在抚平面纱的一刻修长优美的手指即能暗示她的迷人。我在绵长的瓶颈处画上鸟的羽翼或交缠的蝶翅,让它们仿若你的指尖细微的颤动;瓶身主体凹下的部分均饰着一圈贝壳或纤柔的藤蔓,它们在风中如同你的衣裾沙沙作响,散发着雨后植物青涩的苦香;最后我才在凸起处的大片瓶身用完整的画作展现你神奇的生命。健儿的奔跑是你的敏捷,士兵的生死厮杀是你惊人的果敢,狂欢而酒醉的人们是你狂野不羁的放纵,哀悼的妇女是你不顾一切的忧伤。还有许多跳跃着的小兽的活泼可人,翩翩起舞的少女们金色的年岁,弹拨乐器的乐师们淡定的优雅,垂额叠手而歌的夫人宁静的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