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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树、守山,王小苗说自己30年就干了这两件事。他的面庞被高原的太阳炙烤得黝黑,双脚皲裂如树皮。村里人说,这老倌也要变成一棵老树了。
王小苗所在的云南省陆良县龙海乡树搭棚村,听上去满是绿意,下辖的自然村甚至还有“绿映塘”这样的名字。但实际上,这里属于喀斯特地貌,灰白的石头山上原本只有零星杂草。
当初,正值壮年的王小苗和7个“好兄弟”领着村民上山种树,在花木山辟出一片林场。后来,他们又完成了附近9个乡镇十几万亩的造林工程。
如今他们种下的第一批华山松已长成大树。人却眼看着老了。王小苗73岁,是8人中最小的,年纪最大的王家云已经87岁。八老中有4人几乎无法独立走出村子,若不是坐着来访者的汽车,当初种下第一批树的地方,他们已上不去了。
2010年,花木山林场被评定为国家生态公益林,按照规定,护林员年龄不能超过60岁。8个老倌这才全部下山。
种树
78岁的王家寿说,华山松长大一岁,就会分出一道杈子。守山的时候,他还能数得清树上的枝杈,而如今大的松树足有10米多高,他仰脖儿站一会儿,就觉得晕。“数不清啰”,他说,但眼中充满喜悦。然后他用双手圈出碗口大,犹豫了一下,又往外抻了抻说,“有这么粗了”,像是在比划自己小孙子的块头。
说起大家造林的面积,王家寿神情严肃地说:“花木山是7400亩,总共是13万6千亩。”说完,他还不忘叮嘱老哥们儿两句,“咱干了半辈子的事,可别说错了。”
1980年,花木山还没花也没木,有的尽是乱石头。大风来了,石子混着砂满山滚。山下的苞米从不结果实,只生空苞子。41岁的王小苗已经当了17年的民兵营长。他总是领着民兵到花木山靶场练习射击。太阳晒在石块上,烫手。
“山也要和人一样,穿上衣服裤子才好。”王小苗找生产队长一合计,决定上山种树。“山头有树,山下有路,农民才能富”,王小苗总把这话挂在嘴边。其实初衷再简单不过,树能挡住风,能存住水,能当木材卖。那时候,在生产队干活,男的给10个工分,女的给8个,种树也一样。
王小苗挨家挨户地做工作,他拉来了王家寿,王家寿又叫上了弟弟王长取。凑齐8个领头的,又各自拉来了十几个亲戚朋友,堂哥叫着堂弟,妹妹挎上姐姐,老爹领着儿子。花木山脚下,两间废弃的砖瓦厂草房也被改成了“花木山集体林场”。
可是,要让石头缝里长出绿树,比在地头种出庄稼要苦。
在种树的日子里,每年冬春季节,冻雨和冰雪将山上的石头冻得酥脆时,8个领头人就每人带着百八十人上山了。从每天清晨到夕阳西下,他们挥动铁锄、钢锄,按照长宽20公分、深20公分的标准“挖塘子”。虎口的酸麻从未停止,掌中生出大小水泡。水泡磨破了,变成了老茧。锄头一把一把地劈掉,几天就要换新的。而手指甲也一片一片地劈掉,再长出来。
到了雨季,他们披上蓑衣,趁着雨天将培育好的松苗植入挖好的塘子里。
提到树苗的时候,王家云努力瞪大了眼睛说:“你晓得可有好小吗?”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七八厘米的长度,笑了起来,“只有一根豆芽菜!”在他粗糙皲裂的掌中已难看出清晰的纹路,苍黄色的指甲弯曲变厚,前端开裂。
实际上,总共有上百万根“豆芽菜”,从石缝里长成一棵棵松树,覆盖了整座花木山。
守山
如今84岁的王云方走路时,身体完全弓了下去,要压在一根拐杖上,才能一步步挪动。他亲手种下的“豆芽菜”们早就超过他的身高好几倍。对他来说,舒展身体,抬头看看它们,已经很费力了。
从1980年到1982年,海拔2400米、方圆7400亩的花木山上已经遍植松苗,95%以上成活。四里八乡人都来参观,周边乡镇也来请他们帮助造林。又过了11年,这一地区原本石漠化严重的13.6万亩荒山全都种上了华山松。
从1982年9月开始,松林经林业部门验收合格后,能得到国家每亩每年10元钱的补贴。向信用社还完购置工具和种子的钱,再给劳力发完工资,这些钱已经所剩无几。算起来,近千人的造林大军,每人每天能得3角钱的报酬,这个数字后来涨到了7角。而8个领头人的工资和其他人并无差别。
从1993年起,老人们不再上山种树,他们在花木山林场辟了一小块地住下来,当起了义务守林人。他们养蚕、养长毛兔,也种些蔬菜。树木的生长固着了山上的水土,兔子养得活蹦乱跳,蚕茧抽出优质的丝线,山坳里还出现了一个天然的小水塘。用木桶将浮萍拨开,就能打水。老人们与松林为伴,“过得很高兴”。
对他们来说,树和人一样,也是他们的家人。每年栽下的松苗一旦“站着,绿了,活了”,他们就高兴起来。“就像看到自己的小孩子。”王家寿说,要是看到树死了,他就得“咳咳”两声,觉得胸口发闷。
说到守林,王家寿指了指面前的火炉,讲起了90年代初一个干燥的春日傍晚。那天,临近的马街镇大龙潭村不知谁家烧梗子点着了大火。火借风势,凶猛地扑向毗邻的花木山林场,“呼一声就烧上去”。他们8个人硬是用镰刀砍出一片隔离带,挥舞着松枝将火扑灭。那一次,王小苗的肩膀、脊背都被烧伤。
“说没人偷树,那也是不可能的。”王小苗拧紧了眉头,终于开口,“一棵能卖300元啊!”有一次,他在林场巡山,忽然看见原本矗立着3棵最早一批种下的松树的地方,只剩下3个光秃秃的木桩子。王小苗往地上一坐,手抚着树桩截面上的年轮,眼泪就掉下来了。
义务护林的时候,8个人每天早晨5点半起床,每人负责两三个山头的巡视。下午一两点,再出去转一圈。晚饭后,又分头上山。山里没有人,只有脚踩在松针上的声音和偶尔的鸟鸣。但老人们并不觉得孤寂,也没什么可害怕,除了火。
因为周围的树越来越多,倔强的王小苗开始不让家人在祭扫之时燃烧纸钱,而是拾一块山上的石头,把纸钱压住。碰上别的扫墓者,他也要劝上几句。
有时王小苗也会在林场遇到吸烟的年轻人,他就“没收”人家的打火机。“看我是个老倌,他们就交给我了。”其实,王小苗是个名副其实的“老烟枪”,烟不离手。不过只要上山,无论是去几天还是几个月,他连一口也不会吸。“种树最怕火,辛苦几十年,一把火就啥都没了。”
兄弟
30年来,他们日复一日地挖塘、种树、守山,日子过得有些寂寥。但8个人从未分散过,像山上相邻而居的松树一般,始终并肩站着,这又让他们心里非常安慰。王小苗说,8个老倌从来没红过脸、打过架(吵架),凡事都有商量,家人也彼此照应。
在王家寿的记忆中,哥几个在山上也很快乐。他们种活了树,树也活泼了他们的生活。穿梭于林中,再也晒不到毒日头,想唱山歌就吼一段。低下头,原来的石漠地也变了,长出鲜嫩的蘑菇,可以“改善伙食”。扯一把野花给小孙子,摘几颗野果下酒。遇到年龄大些的松树,王小苗还会走过去,对着树干拍两下,像是给老朋友打招呼。
有时候兴起,王德映就会说几个笑话,王开和会随手捡一片草叶放在唇间,悠扬的小调就飞出来。王家寿最爱唱《金凤子,开红花》,“一开开到穷人家”。 “这不算啥,我们还跳舞,螃蟹舞。”王家寿就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回身招呼剩下的人。
屋前的空地上,两条看家狗慵懒地趴在水窖边,一棵苹果树开满了粉白相间的花朵。树下3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唱着“螃蟹歌”,舞动手臂做蟹钳状,同时把脚抬起来,试图去碰触对方的脚。
“以前在松树下也是这样的。”王家寿边介绍边忙着蹦蹦跳跳。可是,他们已经太老了,衰老到嘴里唱着歌,手却跟不上节奏;努力抬起腿,却无法碰到对方的脚。
但对老倌们来说,这样已经足够令人满意。王小苗说:“我们8人在一起,就像身上穿的衣服一样,不新不孬,刚刚好。”
造福
王家云一辈子也没盖起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他心里时常觉得愧对儿孙,但孙子媳妇却对他说:“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我们跟着你沾了大光了,村上人都说你们给我们积福了。”
所谓的“福”当然并不止于人们的赞扬。
从花木山林场往下走一公里,有一处“龙潭”,龙潭旁有个小村子,名为“水井子”。村民说,龙潭就是山泉眼,从前下了雨,水直接从山上冲下来,存不住。可自从有了这些树,几年前,山上有了地下水,就有了“龙潭”。
村民们用石板为龙潭修筑了一个水窖,封上铁窗,窗上挂着锁,走到近前就能听见泉流的哗哗声。连接水窖的水管直通村子。据说,水井子村的大多数人都是为了“龙潭”专门搬迁至此的。村里86户、296口人,吃水全靠这眼泉。
推开铁窗,是一池清澈见底的泉水。池上方有个泉眼,清泉汩汩冒出,一刻不停。说起8位种树的老人,村民们的感谢非常朴实:“他们做的事是在为子孙后代造福,功德无量。”
事实上,自从花木山附近的几个荒山头全部披挂绿装后,再也没有冰雹来打过地里的烟叶,也没有沙暴刮倒山下的庄稼,空苞米终于结果实了。树搭棚村年纪40岁左右的人都还记得,小时候在山间,风卷起沙子石子,人根本不敢抬着头走路。如今,阳光透过树隙洒下,清风徐来。乡里的干部来看望八老,赞扬他们“简直不只种了树,还造了景区”。
(摘自《中国青年报 》2012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