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南说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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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人是不是如传说的那样看不起我们苏北人,我不得而知;但苏北人看不起上海人,我却自小就耳濡目染。我们苏北那块儿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已经能记事的时候,夫妻两口子睡觉不睡一头,北方话叫“打通腿”(后来自然风气渐开,但那已经是八十年代后期以后的事情了)。所以正经人家夫妻的床上,总是一头一个枕头。如果哪家床上,两个枕头并排放一头,传出去就是难听的黄色笑话。村里有个婶子在上海有亲戚,到上海过了一阵,回来后就要和他男人睡一头,结果是被男人一顿暴揍:“我叫你不去,你要去。这才去几天,就跟上海人学坏了!”
  我后来有点明白,老家夫妻“打通腿”,背后的真实原因,有可能是穷。因为穷,置办不起稍微大点、宽点的婚床。床太窄,睡一头,挤得慌!而况夫妻“通腿”即使是不能触碰之“经”,偶尔恐也难免被“从权”——即使是在地里产不了多少粮食的饿肚子的年月,在老家乡下,人本身的“生产”却未曾懈怠过。家家儿女虽破衣烂衫,却往往成群结队,是当年一道乡间风景。
  我们北人最津津乐道的话题还有作为南人代表的上海男人之“小”:细皮嫩肉,细声细气,听女人话。岂不闻“女人当家,墙倒屋塌”乎!更为要不得的是,上海男人竟然会做饭,这一点,尤其让我们北人看不上。
  新世纪初,有一回我流落到上海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宿舍里。听说我是苏北人,一个高大、秀气的上海本地男生跟我讲:你们那我去过,女人是不上桌子吃饭的。一句话噎得我半天说不出话。可不是嘛,我们那儿何止是男人不做饭,不和老婆睡一头,家里来了客人,女人还不能上桌子吃饭呢!这就是我们北人所谓礼数,所谓体统。
  我渐渐地明白,苏北人之卑视上海人,乃至北人之卑视南人的地方,恰恰是上海人胜过我们苏北人,扩而言之,南人胜过我们北人的地方。我猜想,越是文明程度高的地方,男人越不会把所谓“体统”“礼数”,还有自己的“男人”身份本身当回事的吧。
  十多年前,我在湖南读研。有一回,和北方某省几个同学结伴坐火车回家过年。车过河南濮阳,因为座位之争,我为几个濮阳当地人包围。眼看要吃眼前亏,我用眼色向几个北方同学求援。而他们有的闭上眼睛假寐,有的把眼睛望向窗外。幸亏这个时候乘警过来为我解了围。在余下的求学岁月里,我一直与这几个同学保持距离。平时喝酒吃肉、称兄道弟,关键时候怎就指望不上了呢!何况你们是来自秦叔宝、宋公明的故乡啊!
  误我的自然不仅是《说唐》《水浒》这些旧小说,还有“南北文化的分野”那一套“知识话语”。核心表述为:北方多山,故北方文化偏厚重而强悍;南方多水,故南方文化偏柔媚而灵秀。我常怀疑发展并总结出这一套知识话语的是北人——看起来不偏不倚,其实扬“北”而抑“南”之意昭然。
  然此种“知识”揆诸事实,或竟为子虚;即使曾经有效,恐也是那老八辈子的事情了。明清鼎革之际,除了“男降女不降”和“生降死不降”诸话头外,其实还有让我们北人颜面委地的“北降南不降”。顺治初,多尔衮、多铎的铁骑从北京往南打,直隶、河南、山西、山东,北方官军固是或逃或降,北地民众亦是帖然以从,望风而服,清兵几没有遭遇什么像样的抵抗;然从进入江南开始,多尔衮等开始领略汉家文明的不屈与坚韧的一面。其实那时明朝官军已然绝迹,对清军进行殊死抵抗的多是南方普通士民。尤其是江阴、嘉定等地,其抵抗之惨烈、壮阔,可说二千年来无有其匹!江阴守卫战持续近三个月,消灭清军七万有奇,清廷调动二十万大军方得城破。江阴军民十七万余人悉数战死,无一降者。我最初从江阴本土作家夏坚勇的作品中了解到这一段史料,甚至来不及感佩,我首先感到的是讶异和震惊。这里用得上张承志《心靈史》里的一句话:“在以苟存为本色的中国人中,我居然闯进了一个牺牲者的集团!”
  怎么回事?不是说北风剽悍,南风柔弱么?不是说“燕赵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吗?不是“该出手时就出手”吗?历史事实再次无情颠覆了我们关于“南北文化分际”的固有想象!
  还是鲁迅先生看得准啊!1934年1月30日,文坛上的京、海派之争已近尾声之时,鲁迅写了《“京派”与“海派”》一文,于更多地批评了京派的同时,偏袒海派之意呼之欲出。就在写出《“京派”与“海派”》的同一天,深觉意犹未尽的鲁迅又写了《北人与南人》,他说:
  北人的卑视南人,已经是一种传统。这也并非因为风俗习惯的不同,我想,那大原因,是在历来的侵入者多从北方来,先征服中国之北部,又携了北人南征,所以南人在北人眼中,也是被征服者。……(南人)最后投降(其实南人尚多至死不降者——引者注),从这边说,是矢尽援绝,这才罢战的南方之强;从那边说,却是不识顺逆、久梗王师的贼。
  可以相信,熟悉《明季北略》《明季南略》等史籍的鲁迅,写下这段话时,脑中浮现的必是明季那段血肉横飞的历史。鲁迅以南人而居北地凡十四年(1912—1926),对“北人的卑视南人”该是深有同感,且每每发一丝“鲁迅式”的冷笑的吧。
  历史学者、作家李洁非关于明季的“北降南不降”给出一种解释,他的意思是,东晋以来,随着北地一再被异族占领,文化中心数次南移。北地与异族混居、混血,文化的质地早已掺入杂质,难保纯粹。北方人与异族的文化价值冲突不如南方人那么激烈,就可以理解了。
  而我想,“北人的卑视南人”还有另外一个历史的原因,写出来或可与鲁迅、李洁非之论鼎足而三。南方,尤其是东南,固是较早地发展出工商业文明的萌芽,起码自南宋以降,成为朝廷的财赋所出之地,承担了支撑王朝运转的大部分财赋负担;但历史上帝国的都城却多在北方。天子脚下的独特地理位置强化了文化上的优越感,充满“铜臭气”的工商业文明方兴的南方被以正统的农业文明自矜的北方视为“异端”就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了。
  最后,作一申明,笔者本人亦为北人。不管是以长江,还是淮河为界,我都是地地道道北人一枚。本文不过是以一个北人的身份,对由来已久的“北人的卑视南人”略致检讨。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南方北方,南人北人,皆不可一概而论。“南人的卑视北人”,不知果有乎?若有,当然也要检讨。但那样的文章我想自然应该由南人来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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