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掩着枯草，在干燥的麦子地里有一个新成的坟坡。当覆盖在上面的泥土也变得干裂，枯草发芽，新坟老去，隐匿于周围的坟堆之中，姥爷便不会孤独了吧。在村子里，死了人是要葬在农田里的，他们沉沉地睡在自己朝夕相伴的麦子、玉米地里，然后成十数百年之后，所埋葬的只余下土，人的一生算是彻底过完了。
　　姥爷死了已七年，可是近段时间却愈发经常记起他，是懊悔，怀念，亦或许是仅仅想起罢了。
　　在我上初一的时候，请假回去见姥爷最后一面。合棺之前，二奶奶说“去吧，去见最后一面。”我们就围上去看了，他躺在棺材里神态十分安详，过于安详，像是佛前的一块木雕，古朴中有静谧之感。一种介于冷漠和悲悯的表情定格在姥爷脸上，定定地看了眼，我便觉得有点儿冷，这棺材里躺着谁？不像死去的人，倒像是地藏宫的菩萨。
　　姥爷高寿而去，是喜丧。所以我们小辈不用穿丧服且要在额上缠红色发带，这红色的魔力便在于此——人死了也不觉得十分悲伤。抬着棺材过了桥，大家就又开始痛哭起来，确实是痛哭，因为姑奶奶都哭的站不起来了。或许是受这种氛围的影响吧，即使缠着红色发带，我心里也有点悲伤了。这就是人们口中的死别吗？从此我的人生中再也不会有姥爷，他会忘记世间，世间也将消泯他和他存在的痕迹。
　　恍惚间，我又记起姥爷每天和他的三位盟友晒太阳的日子。村子里的四大高寿每日各拉了凳子，坐在路边说着关于他们的回忆。一坐便是整个上午或下午，并不吵闹，但人总能注意到他们。日日如此，从我们这一辈记事的时候便是如此。可当我们习以为常的时候，却有一人悄然离世，一把椅子永远不再置于其中了。再往后，有太阳的日子里，路边只余下三把椅子，再过一年便只有两人了。
　　从前日子很慢，太阳也懒懒的，老人们总有说不完的话。可再缓的日子也有过完的时候，再长的路也有尽头在等着，并且那路往前延伸，延伸，终将延伸到终点。他们不再搬了凳子去说话了，在家里和孙子们生活在一起，在家里等待着被时间攫住的那一刻。
　　活了近百年的老人等啊等，等到骨头松散，等到燕去归来，像是又等了一辈子，这必然的死才姗姗而来。由生入死本是瞬间的事，可这漫长的等待却该如何熬过去呢？
　　当等待的苦由浓渐淡，难以排遣的寂寥随着时间的叠加积在心底，一层再一层……直到把心塞的满满当当，甚至呼吸不畅，身子沉重，也就等到头了。
　　七年了，姥爷依旧独自一人在等待着，等待自己的躯壳化为土，滋养一方麦子，等待存在的痕迹被记忆放逐，然后彻底湮灭。站在坟前，迟到七年的悲伤跨过时间淌成的鸿沟终于来了。七年前我以为以红色点缀的葬礼不该伤心，于是葬礼仅仅是个葬礼，死去也只是姥爷的死去。然而如今站在茫茫的平原里，这悲意便如同穿林而过的風，铺天盖地袭来，携着细碎的凛冽一片片地割着一颗忏悔的心。
　　当年我也是站在这里，看着棺材下降，看着土丘隆起。却并不知道，这里面掩着的原来是一个在等待中孤独地消散的魂灵，而我甚至没来得及认真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