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班延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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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姐把我引到座位旁,帮我把箱子放进上方的行李架,然后微笑着示意我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座位上已经摆好了靠垫和毛毯,前方插袋还有一双拖鞋。虽说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坐头等舱了,心里依然有点儿受宠若惊的不适感。
  刚坐下邻座就来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他把手里的一瓶水和手机往座位上一扔,举起背囊搁进行李架,然后一屁股坐下,动作幅度很大,登机牌一下掉到了我的脚下。我捡起来递给他,他噢了一声,随即往前面袋子里一塞。我一眼瞟到登机牌上的名字:平常。有意思,这个人居然叫平常。
  很快,一股酒味儿飘过来,很难闻。运气不好,居然遇到一个酒徒,我还以为头等舱都坐着彬彬有礼的绅士呢。我扭头看窗外,天空正下着细雨,是本城很常见的那种毛毛细雨,湿度很大。
  空姐送来托盘,上有一杯水和一条湿毛巾。这位叫平常的,拿起毛巾就盖在脸上,几秒钟后,上下左右地一阵猛擦,之后咕噜咕噜地把水喝光。再之后,抽出前面插袋里的拖鞋换上。从一整套顺溜打滑的动作来看,他显然是头等舱的常客了。
  我也用湿毛巾擦了手,也喝了水。但我没换拖鞋,不是怕自己脚臭,而是觉得不过就三个小时,何必浪费一双拖鞋。我们这代人,节俭的习惯已渗入骨髓。
  舱门关了,嘈杂声渐渐消退。但这位平常先生还在讲电话,而且声音很大,是地道的四川话:上飞机了上飞机了。谢谢哈,今天简直喝好了!兄弟的情义我是记在心头的,有机会一定报答……要的要的,等我回来我们再喝哈,我还有两瓶十年前的五粮液,真资格的哟。哈哈哈……
  我忍不住皱眉。幸好空姐走过来了,示意他关机,系好安全带。他终于结束了通话,关了手机,往前面插袋里一扔。然后取出报纸,翻得哗啦哗啦响。能看报就好,我稍感心安,我真担心他一直亢奋着。
  我很疲倦,昨夜没睡好,上午又急着去托管家里的小狗小猫。一离开就是三四天,只能去托管了,但心不定无法入睡。我也拿起报纸打发时间,我略过前两版,直接看社会新闻,但还是看不进去。
  飞机迟迟没动静,一直在原地待着,连引擎声儿都没有。这么小的雨,不至于影响飞行吧?过了一会儿机上广播说:“我们很抱歉地通知大家,由于航空管制,本次航班起飞时间待定。”
  完了,航班延誤。运气真不好。我看了下时间,两点半了,我们的航班本该一点五十起飞的。看样子起码得延误一小时。胡阿姨和思齐该着急了,说好今天晚上我和他们一家人吃饭的。
  又过了半个小时,飞机还是不动,已经三点了。机舱里开始出现烦躁的情绪,我也焦虑了,报纸已经翻完,我也没带其他书。即使有书,烦心的时候也看不进去呀。如果是在候机厅等待,还可以走动走动,去买本书什么的,可是关在这狭窄的机舱里等,真是熬人。我一会儿看看舷窗外,一会儿看看机舱内,一会儿拿出手机,准备重新打开,给思齐发条短信,告诉她飞机晚点了。
  忽然,那位在胡乱翻看报纸的平常说,大姐不要着急。
  我有点儿窘,照理说我应该更沉得住气才是。我掩饰说,我倒没什么,主要是接我的人会着急的。
  他说,有人为你着急是你的福气。他把报纸往前一塞,气定神闲地说,再晚也晚不到哪儿去撒。你想嘛,明天你们总要在一起吃饭的撒,对不对?一想到这个你心里就可以踏实了撒,又不是苦海无边。
  他一口一个“撒”,川音浓重。
  我忍不住说,你这个口气,简直像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家。
  他笑了,坐直了身子,凑过来小声说,因为我才从里面出来。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愣在那儿。于是他重复了一遍,我才从里面出来。这回还配上了十分诡异的笑容。
  我不说话了。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自己身边会坐着一个“才从里面出来的人”。难怪喝酒,是不是庆祝出狱啊,刚才他讲电话的那一端,会不会是狱友啊?航班还偏偏晚点。这下够受了。
  他显然看出我的心思了,笑道,大姐,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做生意栽了,自己关了自己一段时间。真的,我没进那里面,我是进山里躲了一段时间。但是和坐牢也差不多撒。
  我还是不能理解,进山躲了起来?是被通缉了吗?
  他打开自己带来的那瓶矿泉水,喝光,酒气依然在我们之间缭绕。他抹抹嘴巴说,大姐你猜我有好大?
  初见他时我觉得他五十多了,现在认真看了一眼发现有误差。虽然他头发花白、面容憔悴,但以我阅人的经验,他应该不到五十,这和白发皱纹都没关系,他的整张脸还没有被地球吸引力拽垮。
  我说,你是七〇后吧。
  大姐,你好厉害。他惊叹地朝我伸出大拇指:我是七一年的。但是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像六一年的?昨天有个娃娃喊我爷爷。
  我笑了,心想还好往后靠了靠。他这副样子说六〇后绝对有人信,喊爷爷也没问题。比起同样是七〇后的思齐,那可是差太远了。
  但他有些不服地说,如果你去年看到我,我还不是这个样子。主要是这年吧太受罪了,一下整老了。大姐,反正等起很无聊,我给你讲我的故事嘛,有点儿传奇哟。
  我没吭声,感觉他有点儿唐突。不过我也知道,喝酒喝多了的人,要么倒头睡,要么就控制不住想说话。我曾经半夜三更的,接到过朋友酒后打来的电话,兴奋莫名,却不知要说什么。
  果然他说,中午,就是上飞机前,我前妻和她老公请我吃饭,我一高兴就喝了半斤,可能都不止,估计有八两。那个兄弟太会劝酒了,我招架不住。不好意思哈,酒后可能有点儿冒昧。不过你这个大姐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人,肯定可以理解撒。
  我心想,我不理解咋办,又没处跑,我是个被安全带拴在椅子上的听众。不过,他前妻?前妻和老公请他吃饭?我有一点好奇了。
  他一直朝向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一嘴酒气,他冲过来:我跟你说,我前妻还是很够意思的,就是娃儿他妈,在我最惨的时候帮了我一把,不然的话,我现在还出不来。
  我突然有点儿想听他讲了。是吗?我这么应了一句,那意思是说,那就讲来听听吧。   他真的就讲了起来。
  我原来是个很平常的人,我名字就叫平常嘛。长相普通,个子中等,丝毫不引人注意。所以我不说,哪个都看不出我经历过那些事。有个算命先生说我一生平稳,小富即安。嘿嘿。
  我不知道我老汉儿(四川话,父亲)为啥子给我取名平常,他自己叫平全顺,我两个姐姐,一个叫平红果,一个叫平红霞,凭什么轮到我就这么随便呢?我问他,他老人家很有城府地说,我好不容易盼来个儿,多少人盯着看,如果我取个平光宗、平耀祖,那些人肯定要撇嘴巴说,当真是没见过儿哦。不得了了。所以呢,我一定要淡定。
  好嘛,淡定。我老汉儿的观点对我还是产生了很大影响,我一直就不显山不露水的,读书中等,找对象中等,还不如我两个姐。我大姐嫁给了军官,二姐嫁给了县里的公务员,在外人面前提起来还是脸上有光的撒,就我一直默默无闻。
  我十九岁中专毕业后,亲戚介绍,在县邮局找了个工作,虽然一个月就几百块钱,也比在家种地强多了,而且,也是可以让父母在外人面前说道说道了。接下来我把婚结了,我老婆比我还平常,既不漂亮,又没什么文化,但是老实厚道,脾气也好。
  我在单位上属于哪个都可以使唤的。有一天,一个破差事大家都不想去,就派给我了。就是去成都送個邮件,送到火车站就返回。
  我坐火车到成都北站后,完成了差事,距离返回的火车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我就在火车站广场溜达。这个时候有人靠近我说:“小伙子买一张嘛,好看得很。我绝对不骗你。”那人拿了张光碟,朝我挤眉弄眼的。我那个时候好单纯哦,从没看过光碟,更不晓得黄碟,从来不晓得那薄薄的一片东西里有一堆丰乳肥臀(我笑了,他这个表达还挺准确)。
  我虽然没看过光盘,但我很好奇,为什么小贩说“你看了肯定还要找我买”,这么好卖是不是很挣钱哟。我就递了支烟给小贩,和他聊。聊了几句后小贩说,我看你这个兄弟是个做生意的料,你来和我一起做嘛,我可以拿到很多货,根本卖不完。
  我在一瞬间决定,丢掉铁饭碗,加入小贩。回家后,我让老婆带着几个月的儿回村里和爹妈住,自己卷起铺盖就到了省城。头一个月,我拜小贩为师,和他一起干。我帮他设计广告词,改进取货拿货的方式,除了电影电视剧,我还喊他进了很多歌碟,港台的,也有欧美的。我还建议他把价格搞灵活些,多买的就便宜些,有时候还赠送那些滞销的……
  每天晚上我都熬夜看碟,第二天一边卖一边给顾客介绍故事梗概,专讲刺激的。如果遇到看上去有文化的买主,就介绍那个片子得过什么大奖。生意太好了,每天可以有上百元的收入,除去给师傅“纳税”,我自己也可以得七八十元。第二个月我就离开师傅单干了,我直接进货,直接销售,并且扩大市场,进城销售。
  我一个农村娃,吃苦是没问题的。我不租房子,夜里睡澡堂或者茶铺的长椅,整个家当就是两个行囊,一个装碟,一个装换洗衣服。挣的钱全部都用来进货。半年后我买了辆二手三轮车,推着车卖,车上支了四个竹竿,丁零当啷挂满了热播的海外剧、港台剧、国产剧,下面的纸盒里,就藏着那些不能公开的黄碟。我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些人是需要黄碟的,哪些人是追热播剧的。
  一边听他讲,我脑海里一边浮现出那些场景。那是我熟悉的场景。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家菜市场旁边就有个推三轮车卖光碟的,我去买菜,总会顺便买个一两张,花个一二十块钱就行,有时是热播剧,有时是电影。我那时偏好侦探片和谍战片,常常还没走近,小贩就冲我说,嘿,有谍战片哦!
  看来那个小贩和眼前的平常是一个队伍的。
  我们的很多经典电影,就是以这种方式看的——那时我还有个“们”。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最先开始是录像带,托出国回来的朋友买了个录像机,到处去翻录电影,效果很差,但也如饥似渴的。很快VCD出现了,光盘出现了,我们就到处买碟。很快,DVD出现了,压缩版出现了,一张光碟可以放十几集电视剧。更新真的是非常快。
  这些年网络普及,光盘不知不觉悄无声息的就隐退了。
  平常还在讲——后来市场上开始打击盗版碟了,街上经常有城管来抓。我不敢上街了,就租了个一室一厅,很老旧的房子。我在角落放了张单人床,一张桌子,其余全部用来堆碟子,一箱一箱的。然后买了个便宜手机,把号码和地址印在名片上,四处散发,每天都有人到我那个黑乎乎的屋子里来“淘碟”。也有人先打电话来预约某某片子,我找到后他们就来买。生意火爆到我都没法出门,一天到晚吃泡面。对了,我在名片上给自己取的名字是老常。
  不管有多辛苦,每天夜里数钱的时候,心情那个爽啊……不摆了。
  我的存款马上到了一百万,那是一九九八年哦,我记得很清楚,香港回归一周年。我那年才二十七岁。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我在干吗?我又开始由彼及己。
  比较确定的是,那时我已经从科室到了院办,当主任了。一个月加上奖金,也不过三千来块钱。至于存款,好像就三五万。有个刚上初中的儿子,还有年迈的父母,过得很辛苦。
  而我身边这个人比我小十几岁的人,在那时候已经发财了。当然,不只是他,思齐那个时候也很厉害了。或者说,比他还厉害。
  人发财总是有道理的。身边这个,是很会做生意,思齐呢,是去美国拿了金融管理的博士学位。
  这时,机舱内忽然响起广播,飞机马上要起飞了。空姐们开始穿梭在客舱内,检查安全带,检查手机是否关闭。引擎轰鸣,飞机马上要张开翅膀了。
  我很高兴,终于要飞了。看看表,已经三点半了,推迟了一个多小时呢。虽然这个人的故事好听,但我毕竟不是来听故事的,我是来赶飞机的。我还是希望飞机赶紧起飞,然后睡上一觉,到了那边,才有精力应付要应付的事。
  但是平常正在兴头上,有点儿刹不住车。即使在我们的飞机爬高、我有点儿耳鸣的时候,他的声音依然响在耳边。我只好似醒非醒的,继续听他讲。
  飞机很快升上了万米高空,把平常的故事也带入了云端。   卖碟挣到百万时,我决定转行。毕竟是偷偷摸摸卖盗版,随时可能翻船。我便宜处理了剩下的碟子,开始卖墨镜,就是太阳镜。
  我跑到广州去进了很多墨镜,都是些假名牌,那个时候市场很松,我也是浑水摸鱼。我还用那辆三轮车,每天在一个比较固定的街角,戴红袖标的人来了,我迅速塞点钱给他们,他们就睁只眼闭只眼,生意也很不错。
  但是半年后,墨镜也烂大街了,到处都是卖墨镜的,连那种卖报纸杂志的小亭子都挂着墨镜在卖。我再次决定转行。
  卖墨镜时,我认识了一个卖教材的,和他聊过两回,我晓得卖教材也很赚,有可能比碟片还赚,因为家长是最舍得“投资教育”的,只要听说哪个教材对高考有益,就舍得扔钱,我卖了半年的“黄冈教材”。
  人发财总是有他的道理,这人显然天生会做生意。
  大姐你听说过黄冈吗,就是湖北黄冈,高考很厉害的,那时候他们的教材特别火。
  我点头,我哪能不知道黄冈。我也没少给儿子买复习资料啊。除了黄冈,还有这个师大的、那个附中的,家里都堆不下了。
  我说,说不定我都买过你的教材,我儿子那时候正读高中。
  他嘿嘿一笑,是不是哦?不好意思大姐。
  我說没什么,很正常。
  其实他并没有不好意思,而是有点儿得意。
  空姐为我们送来了果盘,又送来饮料。平常连要了两杯橙汁喝下,我索性要了咖啡,准备打起精神,不睡了。
  平常润了嗓子,接着讲他的发家史:卖了一段时间教材之后,我发现代售人家的教材盈利太低,要卖自己独家的才行。我就开始做教材了。我跑到湖北,找到编教材的老师,一番游说,跟他们合作,再去买书号,这个过程很复杂,我就不细说了,反正那个时候市场比较乱,不像现在管那么严,我出了一套我们独家的教材。
  这下子生意好到爆,我一个人完全招架不住了。我只好把老婆叫出来,把儿子丢给我爹妈。我和我老婆两个起早贪黑,吃苦受累,干了三年,真的发了大财。嘿嘿。我们在成都买了房子,迁了户口,把儿子接过来。可以说,我吃苦受累想要得到的一切,我都得到了。
  平常已经讲到“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了,但故事肯定没完,如果到这里打住,他就不会躲起来,就不会有前妻。
  我这个人呢,虽然不笨,用成都话说,脑壳打得滑(反应快),但是缺少定力,可能是书读少了。不像大姐你,一看就是文化人。
  为了接着往下说,平常先自我批判了一番,然后恭维了我一番。
  我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他说,大姐,你是个教授吧?
  我说,哪里,我就是个退休大妈。
  他说,不可能。你的气质一看就是个专家啥的,你还坐头等舱。
  我说,我这个头等舱是朋友帮我买的。
  他咧嘴笑了一下,意思是说,你骗我哟。
  忽然,机舱广播响起一个略显焦急的声音:“哪位乘客是医护人员,本次航班有一位乘客身体不适,需要帮助。”
  连续播,连续播……
  平常停下了讲述,我们都有些担心。是不是起飞前待机时间太长导致的?我刚才都有些心慌的感觉。
  这时空姐走过来,我连忙问,找到医生了吗?空姐说还没有。我站起来说,那我去看看吧。
  空姐很惊喜,您是医生?
  我说不是,但我在医院工作了很多年。
  平常说,看嘛看嘛,我就说你是个专家嘛。
  空姐带我过去时,平常也跟了过去。在机舱靠后的位置上,我看到一位大约六十多岁的男人,闭着眼,脸色很差。一位空姐在旁边端着水,他的老伴儿很焦虑地握着他的手。
  我俯下身,摸了一下脉搏,问他什么感觉,他说胸口有点儿闷,有点儿疼。他显然属于胖子,肚子高高隆起,膀子也很粗。
  我掏出随身携带的速效救心丸,倒出几粒让他含着,然后和空姐一起,把他扶到头等舱我们的座位上,打开座位顶上的两个小通风口,然后让他平躺。
  我问平常,可以吗?
  平常连连点头,应该的,没问题。
  我在旁边又观察了一会儿,小声对空姐说,我觉得他需要马上进医院,不能等飞到香港后再去医院,会有危险。
  空姐急匆匆地去向机长报告,过了一会儿机舱广播再次响起。
  “各位乘客,很抱歉地通知大家,由于本次航班一位乘客突发急病,我们的航班需要备降长沙机场。”
  我和平常换到后面的位置上坐下,等待飞机降落长沙。
  机舱内很安静,所有的乘客都没说话,大家都很配合。毕竟人命关天。
  平常说,这下你肯定赶不上那边的晚饭了。
  我说没事儿,你不是说了吗,再晚明天总会一起吃饭的。
  对的对的,不用担心。平常说,我那时候,躲在山里的时候,完全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重见天日。那不是航班延误,那整个儿就是航班取消。
  大约四十分钟后,飞机终于降落到长沙机场,大概备降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机场方面已提前做好了准备。我从机舱窗口看到病人躺到了担架车上,旁边医护人员马上给他插上了氧气枕,终于觉得安心了很多。
  我赶紧打开手机,给胡阿姨打电话。她一定很着急。
  昨天我和思齐通电话时她告诉我,这次她一定要见见我,上次我去时她在美国赶不回来。我知道她是个大忙人。这次订好我的票后,她就把她下午的航班改到了夜里,以便和我一起吃晚饭。
  现在看来又要错过了。
  思齐是小李叔叔和胡阿姨的小女儿,虽然小时候我们两家住一个大院,但我和她差十来岁,所以很不熟悉,我连她的样子都不记得了。
  我知道思齐忙,直接打给了胡阿姨。电话响了很久,胡阿姨才接。声音有点儿嘶哑,她上来就说,你到了?我说没有,航班延误了。这会儿备降长沙呢。看来我这次又见不到思齐了。   胡阿姨说,思齐不去日本了。
  我问,怎么了?
  胡阿姨迟疑了一下说,你小李叔叔,情况不太好。今天晚上见贤也过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见贤是他们的儿子,在深圳,原本是每个周末去香港看他们的。显然是小李叔叔病情恶化了。
  上次我离开的时候,小李叔叔虽然被病痛折磨着,但精神尚可。那几天我每天都去医院陪他聊天。尽管他已经是一位年过七十的老人了,我还是习惯地叫他小李叔叔。小李叔叔看到我心情好了很多,连胡阿姨的心情都好了很多。他们说他们在这儿什么都不缺,就缺说话的人。我答应他们,至少半个月去看他们一次。小李叔叔当即眼睛就亮了。
  没想到才几天时间,就恶化了。
  电话里我无法多问,只好说,我落地后,会直接到医院的。
  胡阿姨没有客气,她说,好的。
  半小时后,我们的飞机再次起飞。
  机舱广播里,空姐亲切地感谢大家的配合,我和平常又回到头等舱我们原来的座位上,并一再被空姐感谢。
  我想着刚才胡阿姨的电话,有些焦虑。为了转移心情,我对平常说,你的故事很好听。接着讲吧。
  他说,还讲?你不烦吗?
  能这么问,说明他的酒劲儿已经过去了。我说没烦,挺有意思的。我感觉你的故事还没完,讲一半多难受。
  你咋个晓得没完?我的愿望都实现了。平常怪笑。
  我说,你一开始就说前妻如何如何,又说你躲在山里才出来,那后面肯定还有故事嘛。
  他愣了一下说:“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
  我笑着说,老底兜不住了。
  平常说,好嘛,我接着讲,反正都打倒了,就干脆倒完。
  有钱以后,我就不想那么辛苦了,我不做生意了,开始炒股。我专门去学习了炒股,上手很快。钱生钱,是比较爽的。不瞒你说,到地震前我已经有两千万了。
  我忍不住啧啧了几声。
  平常笑了,可能我这个人有财运吧。当然我还是比较低调的,当年我从老家出来——我是达县那边的,就穿了一件灰夹克蓝裤子。有钱以后,我还是原来的行头,灰夹克蓝裤子,只不过质地好点儿而已。我还是那个一走进春熙路就会被淹没的人。我出去谈事,从来不拿那种亮晃晃的公文包,我就是背个帆布挎包。
  你可能不信,我今天是头一回坐头等舱。我一直舍不得坐,今天还是娃儿他妈非要给我买的,她说我这段时间太辛苦了。
  这让我意外,我看他那么油,还以为他常坐头等舱。
  反而是我,我已经第二次坐了,依然有些忐忑。
  所以,不要被表面现象蒙蔽。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
  钱一多,我就跟所有男人一样开始花心。平常很坦率。
  有些小姑娘发现你有钱,会主动往前靠,很难抵挡的。不是我推责任哈。我和一个小妹儿耍到一起了,那个小妹儿确实漂亮,才二十岁,是我在KTV唱歌的时候认识的。我老婆呢,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带儿子、做家务。我经常不回家她也不问。
  大地震后股市开始走下坡路。我赶紧收手,退出了大部分资金,可是又想不好做什么,就买房子,买铺面。真的是撞上了,买的房子铺面都升值。
  前些年,我听说了民间贷款这回事,很多民营企业从银行贷款不易,需要找民间贷款。我感觉这是个新路子,有奔头。于是注册了一个公司,号称财富管理公司,其实就像旧社会的钱庄,集资。当时不知出于啥子考虑,公司董事长我用了我老漢儿的名字。
  最开始真的很火,由于利率高,投资的人挤破头想进来。你想银行一年定期才一点儿几,我给他们十,差距太大了,人都是有贪心的。加上那一行才开始出现,缺少规范。我这边集资到钱,马上就可以投出去,回报很高。几个月时间我的资金就开始翻番。我在市中心写字楼租了一层办公室,雇了五六个员工,感觉形势一片大好,自己马上要成银行家了。
  也是在那个时候,和我一起的小妹儿非要我娶她,非要我离婚,她说她怀起娃娃了。我只好同意离。唉,我提出要离婚的时候,我老婆哭惨了,啥子话都不说,就是哭,眼泪擦都擦不完。我心里面觉得太对不起她了,她啥子都没做错,错的是我,当时儿子还在读小学,我也不可能带过来让小妹儿去养。
  我一狠心,就把现有的钱全部给了老婆,本来也是老婆和我一起创业的嘛。我把三千万都给了她,三千万哦!我还给了她一套房子。我老婆都傻了,真的,她咋个也想不到我会这样做。我跟她说,有这笔钱,你和儿子这辈子都可以生活无忧了,我也就放心了。我反正还可以再挣。
  那个时候我觉得挣钱很容易。
  后来我才知道,把钱给老婆,是我一生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
  一生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
  这话很耳熟,好像前不久才听到过。对了,就是小李叔叔说的。是在他给我讲了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的夜晚之后说的。他说,那个夜晚陪着你父亲,是我一生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
  我相信小李叔叔一生做过很多正确的事,他这样说,只是为了强调那个夜晚的重要。
  那个小妹儿听说我把钱全部给了老婆,就跟我急了起来,大吵了几回,就跑了,她根本没有怀娃娃,骗我的。跑的时候,还强行拿走了我两百万,还到处说我的公司是骗人的,坏我名声。不说了,我也是活该。
  跟着,我开始倒霉了,我们公司的资金链断了,而且是最大的一条。我投出去的一大笔钱拿不回来,没了,说没就没了,几百个投资者不但拿不到高回报,连本金都拿不到。当然就开始闹,里面还有好多是我的亲戚朋友,还有我两个姐姐,唉。
  幸好,真的幸好,我这个人历来胆小,所以即使在最容易融资的时候,我也一直控制着公司规模。胆小还真是个护身符。你看网上说的那些出事的公司,都是缺几个亿,我当时的缺口就是四千多万。
  亲戚朋友们都骂我,说被我带进坑里了,我根本不敢接电话。这都算了,关键是其他投资者跑到我们公司去闹,连抢带砸的,还报警,说老板卷款外逃了。警察就把我老汉儿抓起来了,因为法人代表是他呀。我老汉儿也是个神经病,公司已经出事了,他还跑到办公室坐去,不抓他抓谁?   果然精彩的还在后面。我带着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心态,期待着他风起云涌,大起大落。
  他说的这种投资平台,我也参与过,我就是他说的那种指望高回报的贪心的投资者。幸好我参与的是我一个很可靠的朋友做的。那段时间,每个月月初,我就会收到朋友打过来的利率,相当高,超过他说的百分之十。后来市场不好了,朋友很谨慎,马上撤回资金,退回给我们,并从此不再涉足。所以,我体会不到钱忽然不见了的那种焦虑,但那样的焦虑,完全可以想象。
  平常说,老汉儿一被抓,我赶紧躲起来。不是我不孝,是我必须保全自己才能救老汉儿,你说是不是嘛,我是革命的火种。
  我必须先借钱。那个时候我还是认识几个做生意的大佬的。但是,你完全猜得到,没有一个人肯借给我,各种理由,我也可以理解,借给我很可能就打水漂了。我走投无路了,抓脑壳想了半天,唯一可以求的,就是娃儿他妈了,就是被我抛弃的老婆。
  我后来总是想,就是在山里躲起那段时间,我反反复复地想,我老婆才是我的福星,我老婆虽然不好看,但是她旺夫,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一直很顺,一离开她我就开始走霉运了。
  我给她打电话约她出来,那个时候她已经再婚了,毕竟她是个富婆,再婚也不难。娃儿他妈听我讲完后只问了一句,你要多少钱?我说,你能拿出多少?她说,估计可以拿出两千万。
  我大吃一惊,眼泪都要下来了。如果她给我个一两百万打发我,我也是没话说的。但我老婆,居然舍得拿出两千万给我。她很淡定地说,我相信你,会还我的。
  她把一些定期提前支取了,把一些理财产品抵押了,把基金也提前赎回了,真是损失了不少。又把股市上的也退出来了,还把之前买的黄金也卖掉了,用了四五天时间,给我凑了两千万。关键是,她那个丈夫也没有跟她闹,同意她帮我,两个都是好人。
  我拿着这个钱,躲回到老家大巴山里,潜心炒股。我用了八个月的时间,把资金翻了两倍多,有了七千万。
  我忍不住惊叹:天,你太厉害了!
  他不以为然地说,嘿,有一半是运气吧。老天爷还是帮我的。我命不该死。
  然后呢?现在轮到我催他讲了。
  然后嘛,我还了前妻的钱,拿着四千多万去派出所投案,全部还清了投资人的借款,利息当然就算了。然后把我老汉儿接回家。
  你老汉儿怎么样?我眼前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刚才那个病人。
  我老汉儿淡定得很哪,看到我就说,嗯,比我想得快些。
  你们一家还真是大气。我笑了。
  派出所那几个警察居然很感动,他们说他们辖区出了好几起类似的案子,我是唯一去还钱的。他们给我送了一面锦旗,上面写着“诚信是金”。呵呵,有点儿搞笑吧。
  我很认真地说,不搞笑,我也挺感动的。
  平常搓搓脸颊,略有些尴尬地说:嗨,我简直没想到我会把这些讲给你听,是不是有点儿瓜稀稀的?
  我说,哪里哪里,故事很精彩,不要后悔。
  他笑了,一开始嘛,是因为酒喝多了,特别想说话。后来嘛,就打不住了。不过我是觉得大姐人好,没关系的,对不对。
  我说,谢谢你信任哦。从这个故事看,你本质上是个好人。
  他居然有些羞赧,过了一会儿说,我要重新开始。这回我要规规矩矩做生意了。你不晓得,躲在山里那八个多月,日子太难过了。真的,和坐牢没什么区别。每天夜里都睡不好,每天都担心發生什么事导致股市大跌。真是度日如年,不晓得好久才熬到头。我一天到黑都想,如果翻不了身怎么办?我寻短见吗?我连寻短见的资格都没有。我的白头发就是这八个月长出来的,我这八个月比八年还老得快。
  酒色褪去后,他的面颊呈现出青黄色,白发也更加醒目,都在印证他的感慨。人生的加减法,往往不在同类项里。财富的增加,减去的一定是财富之外的东西吧。
  空姐送来了晚餐。
  虽然事先问过我们,要鱼肉米饭还是鸡肉米饭,我们分别要了鸡肉和鱼肉,但实际打开后,都是一个味儿,甚至一个长相。我勉强吃了一点儿。本来也不太饿。平常则迅速地吃了个精光。看来他是饿了,或者,他比我更适应环境。
  吃的过程中他问了一句,大姐你去香港几天呀?
  我说,四五天吧。
  他说,你是去做客吗?
  我犹豫着要不要回答:我是去做客。回答显然不正确。我不是去做客。回答虽然正确,需要解释的却太多了。
  他主动说,我是去看我儿子,我娃居然考上了香港大学。我得到消息的时候还在山里,我娃真的很争气。他爹都遭起了,他还能考那么好。我去看看娃,再顺便考察下香港市场,看接下来做什么好。
  我去看一个濒死的长辈。我突然说。
  他看看我,没吭声。也许他没听懂“濒死”这个词的意思。或者是他已完全清醒,知道不该问的不要瞎问。我脑子里忽然冒出那句话,有人星夜赶考,有人告老还乡。
  其实他如果追问,我也许会讲出来。
  他吃光了盒饭,又吃了水果,又吃了小面包,又喝掉酸奶,完全是一副啥都不能浪费的样子。
  我放弃吃了一半的饭菜,盖上盒盖。
  我说,其实我也想给你讲讲我的故事,讲讲我为什么去香港。但是讲起来太费劲。不是说你听不懂,而是发生在那个年代的事,总有很多需要解释的,甚至是解释不清的。我说的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
  他笑了,有些幽默地说,红军爷爷讲的故事我都能听懂。
  我也笑了。好吧。
  我小时候,父亲是一家国企大厂的党委书记。那个厂有几千人,属于三线建设的项目,在山里头。我父亲和其他老革命不同的地方是,他还是个大学生。解放初期,组织上选拔一批年轻的有文化的干部到高校学习。父亲虽然只读过高小,也算是有文化的了。他被送到清华大学汽车系。一年后他深深迷上了汽车制造,他向上级领导再三请求,继续读本科。领导同意了,于是他插入本科生班,发奋刻苦,四年后顺利毕业,还是他们班的第一名,获得了清华大学的毕业证书。   父亲作为专家型人才,进入机械工业部任职。但父亲一心想为新中国造出自己的汽车,主动要求离开北京,到一线汽车厂工作,于是在我两岁时,我们举家入川。放弃了北京的舒适生活,来到山里。
  也许我该快进,像看碟片那样。
  我8岁那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个你应该知道吧)。我父亲被打倒了,他和厂里的其他头头,厂长副厂长总工程师等,全部被打倒了,每天把他们弄去开批斗会,挂着大牌子站在台上挨斗。不只是斗,还经常拳打脚踢。
  什么牌子?这个我可以讲讲,因为印象太深刻了。就是用木板或者纸板做的,用绳子挂在脖子上,上面写着“走资派”“反革命”等字样。那时父亲每天回家脖子都挂着牌子,和其他人不同的是,父亲前胸一个,后背还有一个。前胸那个上面一排小字写着——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下面三个大字是父亲的名字,打了红叉叉。背后那排小字是,白专道路的典型,下面也是父亲的名字,也打了红叉叉。因为父亲是大学生,知识分子,所以比别人多一个罪名,就多背一个牌子。
  有一天晚上父亲回到家,从脖子上取下牌子放在门口。我看到父亲的脖子上已勒出一道红印了,很是心疼。牌子虽然是用纸板做的,但毕竟要在脖子上挂一天,而且是前后两块。吃过晚饭,我趁父母不注意,拿起那个牌子跑到离家不远的一条沟渠旁,用力踩断,再踩碎,然后扔下去。我天真地以为,牌子找不到了,父亲就可以不挂了。
  哪知父亲睡觉前忽然想起牌子还在门外,想拿进房间来。一看没有了,吓坏了,不挂牌子,他明天怎么去单位?造反派会更严厉地处罚他,会说他搞破坏、抵抗革命运动。
  母亲也愁坏了。他们在家东翻西找,最后取出垫在床下的一块纸板,用菜刀一点点割开,然后找出墨汁,原封原样写好那些字。可是,父亲的名字是要打红叉叉的,家里没有红墨水。
  我一直在旁边看着父母忙碌,心里懊悔万分。见他们找不到红墨水,我马上说,可以用红药水。父母眼睛一亮,找出红药水,可是家里的红药水只有一点点,打了一个叉就没有了。我又自告奋勇地说,我去买!母亲说,都这会儿了,上哪儿去买?
  我去借!我转身出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在漆黑的夜里。我跑到谢阿姨家。谢阿姨是厂里医务室的医生,和妈妈关系不错。我跟谢阿姨谎称父亲受伤了。谢阿姨毫不怀疑,她亲眼看到父亲被造反派推来搡去的。她说借什么借,快拿去用吧。
  就这样,在那个漆黑的夜里,我们一家三口,终于齐心协力地重新制作了那个万恶的牌子。
  哦,我扯遠了。我并不是要讲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和我现在要去看的长辈无关,还是回到我为什么去香港吧。
  半个月前,我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在我确定回答了我是谁之后,她说,她是某某的女儿,是我父亲老同事的女儿。当她说出她父亲的名字时,我马上就想起来了,我不可能忘记他,小李叔叔。小时候他常来我们家,他一来父亲就很高兴。因为他当时才二十多岁,父亲便要我们姐弟两个叫他小李叔叔,这一叫,就一直叫到老了。
  我马上说,哦,你是小李叔叔的小女儿思齐。
  她很高兴我能说出她的名字。她父亲曾是我父亲的下属,比我父亲小十几岁。而她和她哥哥,也比我小十几岁。除了名字,我对他们几乎没什么记忆。
  我父亲已经去世十五年了,母亲也去世五年多了。随着亲人的离世,我与世上的许多丝丝缕缕的联系,就此中断。或者说,一些丝丝缕缕的联系,就此埋入地下。
  但记忆不会。
  从思齐那里我得知,两个月前,小李叔叔查出了癌症,是比较麻烦的胰腺癌。思齐马上把他送进了香港最好的医院,请了最好的护工,一天一千港币。小李叔叔面对癌症倒是很坦然,他提出不手术,不化疗,不放疗,顺其自然。但他说,他希望能在最后的日子,和老朋友聊天。
  这个希望让思齐很犯难,比给父亲买房子买车请菲佣都难。但她还是让父亲开出一张单子。她按单子上的名字一个一个去找,有的已经去世,有的身体很差无法远行,最后终于找到了我。
  毕竟二十年没联系了,找到我也是很不易的,七拐八弯。
  思齐说,你能来看看我父母吗?
  我二话不说,答应了她。因为我知道,如果父亲在,一定会说,快去看看你小李叔叔和胡阿姨。
  今天是第二次了。我答应小李叔叔和胡阿姨,隔一周去一次。我想我能做到,应该做到。
  每次去,都是思齐给我买票,往返头等舱,她坚持让我坐头等舱。当然她事业很成功,生活富裕。最重要的是,只要能让她父母高兴,她愿意做任何事。
  那几天,我和两位老人聊得很愉快,真的很愉快。虽然很多次,我们热泪盈眶,我们长长地叹息。
  思齐说,大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让你飞那么远过来陪我爸妈说话。但是,真的没有人能替代你,我给他们再好的条件,请再多的人照顾他们,他们也不开心。
  我说没事儿,我也想和他们说话呢。和他们说话我很开心。
  我说的不是客气话。我这一生如此平淡,仅有的财富,便是经历。那些和父母相关的经历,那些如今想来如此遥远,却刻骨铭心的经历。可是看重这财富的,只有拥有共同经历的人。
  我想,我是在替我爹妈和他们聊天。
  正是在小李叔叔的病床前,我听到了那个夜晚的故事。
  小李叔叔说,那个晚上我和你爸爸待在一起,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
  那时候工厂很乱,已经停工,全都搞运动去了。大字报满天飞,还打起了派仗。打派仗是什么意思?简单地说,就是自己人和自己人搞阶级斗争。打派仗不只是动嘴,还动手、动刀。
  那个晚上,父亲本已回家了。晚上八点多时,突然又被叫回厂里,说有紧急任务。
  父亲去了才知道,下午厂里的造反派和外面的造反派发生了激烈冲突,双方拿着棍棒甚至菜刀打了起来,死伤不少,其中就有几个父亲厂里的年轻工人。当时厂革委会头头就把几个正在挨批斗的走资派叫去,让他们上山把尸体运回来,又命令父亲留在车间,处理运回的尸体。具体说,就是把尸体擦拭干净,用白布单包裹好,以便入土埋葬。   运回来的尸体一共五具。父亲看到那些尸体,那些完全失去了血色的年轻面孔,突然红了眼圈儿,为了掩饰,他转过身去拿桶打水。
  但这个细微的动作,被一个人察觉到了。这个人就是小李叔叔。
  小李叔叔大学毕业分到这个厂,就赶上了“文革”。他自然和其他年轻人一起加入到了轰轰烈烈的运动中。那个晚上,他和几个造反派一起,被叫去监督走资派们处理尸体。他一眼瞥见了父亲伤心的神情,不由得吃了一惊,心里涌起一股陌生的情感。在此之前,他就听说这个党委书记是清华大学毕业的,暗地里有几分佩服,但此刻的情感不是佩服,是什么,他一时厘不清。
  他故作严厉地对父亲说,要做事就认真做,先把牌子取下来!
  他走过去,动手取下挂在父亲脖子上的两块牌子。父亲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把毛巾打湿,蹲下去,开始擦拭那些年轻人的身体。他先从脸庞开始,那一张张年轻的甚至是稚嫩的脸,被他擦净后苍白如纸。
  父亲一点点地擦拭,血迹、泥土、草籽、蚊虫,凡是沾在他们身上的不属于他们的污迹,都一点一点地擦去。他甚至还用五指当梳子,替他们梳理了头发,拣掉头发里的脏东西。
  很快夜就深了。小李叔叔对那个造反派头头说,你们回去休息吧,我一个人看着他就行了。
  造反派头头觉得父亲一直老老实实的,的确不用监督,加上他也确实困了,走之前他厉声说,明天早上七点我来检查,必须全部弄好。不许磨洋工!
  等头头和另两个人一走,小李叔叔就轻声对父亲说,不用擦那么仔细了,简单擦擦,赶紧包裹好就是了,不然来不及的。
  当时已经凌晨一点了,父亲才包裹好一个尸体。按他的速度,早上七点是弄不完的。
  可是父亲说,不行,不能马虎。他们的父母都不在,我是替他们的父母为他们送行,我要让他们干干净净地入土。他们都还是孩子。
  小李叔叔愣了。他原以为父亲是不得已做这事的。因为这几个青年,都是造反派的骨干,也就是说,他们天天批斗父亲,他们甚至扭着父亲的胳膊,把他按倒在地,拳脚相加。他们从没把他当作过长辈,他們只把他当作阶级敌人。所以,无论如何,小李叔叔也没料到父亲会这样想、这样说。
  小李叔叔没再说什么,挽起袖子,蹲下来和父亲一起擦拭。他当时也才二十多岁,从没见过死人。但他不再感到害怕了。他学着父亲的样子,很认真很仔细地擦拭,把那几个年轻人从头到脚地擦洗干净,换上干净衣服,再用白布单裹好。
  两个人一直没说话,也没有任何交流,就这么默默地干到天亮。七点之前,终于全部完成了。但在小李叔叔心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天亮后,造反派头头带了几个人来,用卡车装运上尸体,去山里埋葬。父亲要求一起去。到山里后,他一直在旁边默默地看着,用目光为他们送行。直到五位青年全部入土,他才回家。
  小李叔叔陪他一起回家。等了一夜的母亲,见父亲摇晃着走进家门,扑上去问,你上哪儿去了?你怎么了?父亲默默无语。小李叔叔说,您先给他倒杯水吧,他累了一夜。
  母亲去倒水,父亲看着傻傻地站在一边的我和弟弟说,快,叫小李叔叔。
  这就是那个夜晚。
  五十多年后,小李叔叔在病床前一遍又一遍地慨叹:你爸爸这个人哪,真是太善良了。
  我默默地点头。我知道,我深爱我的父亲。
  小李叔叔说,从那以后,我和你爸爸就成了忘年交。我们的交情持续了三十多年,直到他去世。他去世的时候,我真的是太难过了,就好像是我父亲去世了。
  小李叔叔说,每次说起那个晚上,你爸爸总是说谢谢我,说我帮了他大忙,救了他。其实不是的,不是的!
  小李叔叔眼圈红了:是我应该谢谢他。我应该谢谢他!是他救了我。那时候我已经掉到泥淖里了,心都是脏的。是你爸爸给我擦掉了那些脏东西。不然的话,我会稀里糊涂活一辈子,活成一个让自己都厌恶的人。你爸爸才是我的恩人。
  我心里一阵发热。小李叔叔,你也是个善良的人啊。
  只有善良的人词典里,才有恩人这个词。
  飞机终于降落在香港机场。
  疲惫不堪的乘客们,纷纷起身,急于离开这个困了他们六个小时的航班。我身边一直呼呼大睡甚至打鼾的平常,也猛然睁开眼,快速换好鞋子,起身取下自己的箱子。当然,他也帮我取下了箱子。
  总算到了总算到了。他嘴里咕噜着,已然没有了一开始劝慰我时的那种淡定洒脱。
  我默默起身,拖起箱子往舱门边走。一位空姐低声跟我说,谢谢您女士,刚才我们和地面联系了,今天下午那位乘客很危险,大面积心梗。幸好及时送到医院,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了。
  我说,哦,太好了。
  我转头想看看平常的反应,可是舱门一开,他就大踏步地走了出去,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已回到出厂设置。
  不过也没什么。我默然往前走。刚才我并没有把那个夜晚的故事讲给他听。
  不是我不想讲,而是在讲到父亲带着我们一家人来到四川时,他就睡着了。
  2019年7月22日于成都正好花园
  责任编辑 季亚娅 李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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