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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二个黄昏，我追逐老耿叔的琴，走到崖脚，却停住了。
一千米外，从高原的星宿海攒够了一身闪烁力气的大河，在一道劈开夜空的黄金闪电后，骤然俯冲，各大峡口，注释着悲欢翻滚的涛声。
一条万里漂泊的河，铸为一根柔软的琴弦，缓缓拉响粗砺的石子。
在某一个河湾儿，一万年前，粗犷迷人的鼍鼓声曾火星四溅，沿峻毅的山脊直上浑圆的苍穹。
我曾光着脚，在五月太阳晒暖的滩涂，先甩小石子，在河面打几个漂，又依偎河水捕啊，捞，却只捞上半根琴弦。
拉琴人，忽略了我。或者他在冬季水白的夕阳下，遗忘了身边一枝酸枣的剑拔戟张，一大蓬黄了青青了又黄的茅草，一绺扑朔迷离的风，甚至，老耿叔压根儿忘了琴。他咪眼眺望，疏松黄土上的一脉水光。
琴声一忽儿壮士断腕般悲凉，漫游于寒风斧削的沟壑，一忽儿终于按捺不住，在瘦骨嶙峋的山石上射一条棱角后，响遏行云，岩中喷出一股飞瀑，缠绕日轮的七彩。
暮色里的胡琴，却暗藏地老天荒的苍茫。
3
我曾，被梦境释放。
小楼听春雨，绿草绣长街，曾向窗外黑黝黝的原野，向触须一般，微抖在东部一抹淡红色光亮里的林梢，我浸入江南绿如蓝的春波。
山浮，似一青螺，
一袭鸭蛋青的长裙，抹了水红胭脂的江南女子，与诗人的一段笙箫合奏，演绎在莺啼深处的阁楼。
“卖荠菜喽——”，乌篷船头一声拖长尾调的吆喝，从沿河人家的门楣返弹，在珠帘上卷荡许久，又弹入石阶。
撑一把伞的人踽踽行桥上，船，桥洞里摇出，雨滴坠入浓浓淡淡屋檐的倒影。
天晴了，我曾夹一本《河西走廊》赶路，踩响大地的鼓。
西域，又向西移动了一点。
长安城出发的商队，灌下醇馥的西凤酒后，不觉人牵骆驼，回望了一下高耸的城阙。
武威、张掖、酒泉、敦煌——漆黑的夜里每一个词，都在我的头巾尖，陡然点起熊熊篝火，而祁连山，背驮积雪，执拗地奔向汗血宝马诞生的远方。
缥缥缈缈的弱水前，让我心慌的大戈壁，以地质纪年的节奏咆吟，暗暗的肺活量缓慢爆破，飞沙走石追逐着远古的兽。
却被夕阳盖上血色的面纱。倾圮的关楼后，只留下一眼月牙泉，依稀神的眼睛……
5
梦境的底部，我是一只透明的两栖动物，漂泊在旋转的大地，迅疾繁殖的脚趾每迈一步，不免惴惴不安。
一失足坠下悬崖，螺旋上升的气流，却一圈圈淘洗我。
我苏醒时，踩着茂盛了千万年的高原。近于怪叫的兴奋的呐喊，是鸿蒙初辟，长途迁徙的人译制的鼓点。
究竟谁，让一株毛白杨，长成无弦的琴。
火炬纷纷，抛入零度。
老酋长的一腔热身子，印上了岸，你的掌心，嘭嘭发出磁性的音符。
神祗的白羽毛，不仅信天游，也在塬上刨一个坑，勒令漫天的风扎根，在一丛酸棘里吹吹打打，奏出奇香。
6
剧本上我曾凝眸，荒郊，我曾屏息。
毛白杨的林子，拉过蜿蜒起伏的群岭，圆号擎高了，红白喜事的锣鼓长队，曾游过村庄的脸庞，而渡船，也似一根弦，拉过古老喧嚣的码头。
遗忘了吗，少时一件伤心事。一个新娘陨落了，翌年的春天，在她纱窗下无情蜂喧，蝶舞，拖一幅草色青青的裙裾，而一声寒鸦却忙碌生计，并无精神眷顾她。
遗忘了吗，一个被赐自尽的大将。他曾权重一时，疆场血流成河，他曾功震朝野，安享无上尊荣。饮刃前，中年汉子尖利的绝望与紧裹腰身的羞辱，竟无一寸回旋的余地。
她的指，比琴弦长。村口红芋的小小悲喜，注入一朵野菊的灯盏。她最大的欢乐，是坐在雪白鼓胀的面袋边，给一个难产的婴儿喂奶。她老了，无人注目的时刻瞥一眼漂泊的小径（大姑娘的她曾拈乌辫，送一位走西口的青皮后生）。
一把琴的胶片，划响我脆弱的味蕾。
7
一根淡青色的静脉，拉痛我的胸膛。
结冰的回忆录下，苦洼洼，翻出香花花。
当一曲黄水谣传来，我疾奔到窗下，降落一半的黑夜，被一束炽热的爱穿透左心室，大口吐出晚霞的血。
这被坚守的诗，催吐的血。
汩汩燃烧了大地，冲天的焰火，滋养着万物生灵的吟啸与蛰伏。
嗯咳嗯咳哟——河水淘洗的民歌，岂不令我，惊诧万状。
飞闪的人生，恩怨究竟逝水东流，还是雁过留声？谁又能说清？一支心尖子上的山谣，究竟射多强的箭矢？古驿道的驼铃远了，流沙埋葬的白骨短笛横吹……
渺小的生者啊，没有比高原广博的肺活量，岂敢俯视死亡巨大的魔影？
一粒永寂的火种，千万条永舞的彩焰。
民歌歌手山坳坳上一站，拨坠云团，甩开嗓子，生命中一份最深的眷恋，岂不催我的泪，欲九曲大河一样滚滚奔流？
9
“茴子白卷心心十八”，再难活，她何曾放弃爱的守望？
浪迹天涯的汉子，穿过多少恐惧的青杀口？吞够了西北风，筋骨老了面相殒黄，何时放弃梦中一个家？
苦辣辛酸心揪揪吼过，世态炎凉眼酸酸觑过，他可诅咒过生活？
一闪，一生被山风吹小，马车碾碎，泪涟涟叹过她与他，却甚时，厌弃尘埃与生命？
一生的颠沛流离，何曾厌弃翻越关山的天性，吟了生，吼了死，唱了永远的漂泊者渐趋辽阔的自由？
躺在黄土崖下的老耿叔，蔓延成一根弦时，是另一个清明节。
一百米外，荞麦婶婶怀抱三个牌位烧香。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的她，鬼泣渗入大山背后的薄烟。
惊诧的是，她竟赐予我一瓶热水，攥紧我冰凉的手。包裹涛声的黄土，一刹那骑上一匹温暖的海。
沉默不答的黄土，撮起嘴唇逼着，黄河闪亮的血性逼着，被高原深厚勃发的肺活量逼着。
让晚霞汩汩吐血吧。崖上，一个后生吊起心肝，抛起嗓子，原来深邃的生命，就那么简单地交响。
第二个黄昏，我追逐老耿叔的琴，走到崖脚，却停住了。
一千米外，从高原的星宿海攒够了一身闪烁力气的大河，在一道劈开夜空的黄金闪电后，骤然俯冲，各大峡口，注释着悲欢翻滚的涛声。
一条万里漂泊的河，铸为一根柔软的琴弦，缓缓拉响粗砺的石子。
在某一个河湾儿，一万年前，粗犷迷人的鼍鼓声曾火星四溅，沿峻毅的山脊直上浑圆的苍穹。
我曾光着脚，在五月太阳晒暖的滩涂，先甩小石子，在河面打几个漂，又依偎河水捕啊，捞，却只捞上半根琴弦。
拉琴人，忽略了我。或者他在冬季水白的夕阳下，遗忘了身边一枝酸枣的剑拔戟张，一大蓬黄了青青了又黄的茅草，一绺扑朔迷离的风，甚至，老耿叔压根儿忘了琴。他咪眼眺望，疏松黄土上的一脉水光。
琴声一忽儿壮士断腕般悲凉，漫游于寒风斧削的沟壑，一忽儿终于按捺不住，在瘦骨嶙峋的山石上射一条棱角后，响遏行云，岩中喷出一股飞瀑，缠绕日轮的七彩。
暮色里的胡琴，却暗藏地老天荒的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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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被梦境释放。
小楼听春雨，绿草绣长街，曾向窗外黑黝黝的原野，向触须一般，微抖在东部一抹淡红色光亮里的林梢，我浸入江南绿如蓝的春波。
山浮，似一青螺，
一袭鸭蛋青的长裙，抹了水红胭脂的江南女子，与诗人的一段笙箫合奏，演绎在莺啼深处的阁楼。
“卖荠菜喽——”，乌篷船头一声拖长尾调的吆喝，从沿河人家的门楣返弹，在珠帘上卷荡许久，又弹入石阶。
撑一把伞的人踽踽行桥上，船，桥洞里摇出，雨滴坠入浓浓淡淡屋檐的倒影。
天晴了，我曾夹一本《河西走廊》赶路，踩响大地的鼓。
西域，又向西移动了一点。
长安城出发的商队，灌下醇馥的西凤酒后，不觉人牵骆驼，回望了一下高耸的城阙。
武威、张掖、酒泉、敦煌——漆黑的夜里每一个词，都在我的头巾尖，陡然点起熊熊篝火，而祁连山，背驮积雪，执拗地奔向汗血宝马诞生的远方。
缥缥缈缈的弱水前，让我心慌的大戈壁，以地质纪年的节奏咆吟，暗暗的肺活量缓慢爆破，飞沙走石追逐着远古的兽。
却被夕阳盖上血色的面纱。倾圮的关楼后，只留下一眼月牙泉，依稀神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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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的底部，我是一只透明的两栖动物，漂泊在旋转的大地，迅疾繁殖的脚趾每迈一步，不免惴惴不安。
一失足坠下悬崖，螺旋上升的气流，却一圈圈淘洗我。
我苏醒时，踩着茂盛了千万年的高原。近于怪叫的兴奋的呐喊，是鸿蒙初辟，长途迁徙的人译制的鼓点。
究竟谁，让一株毛白杨，长成无弦的琴。
火炬纷纷，抛入零度。
老酋长的一腔热身子，印上了岸，你的掌心，嘭嘭发出磁性的音符。
神祗的白羽毛，不仅信天游，也在塬上刨一个坑，勒令漫天的风扎根，在一丛酸棘里吹吹打打，奏出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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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上我曾凝眸，荒郊，我曾屏息。
毛白杨的林子，拉过蜿蜒起伏的群岭，圆号擎高了，红白喜事的锣鼓长队，曾游过村庄的脸庞，而渡船，也似一根弦，拉过古老喧嚣的码头。
遗忘了吗，少时一件伤心事。一个新娘陨落了，翌年的春天，在她纱窗下无情蜂喧，蝶舞，拖一幅草色青青的裙裾，而一声寒鸦却忙碌生计，并无精神眷顾她。
遗忘了吗，一个被赐自尽的大将。他曾权重一时，疆场血流成河，他曾功震朝野，安享无上尊荣。饮刃前，中年汉子尖利的绝望与紧裹腰身的羞辱，竟无一寸回旋的余地。
她的指，比琴弦长。村口红芋的小小悲喜，注入一朵野菊的灯盏。她最大的欢乐，是坐在雪白鼓胀的面袋边，给一个难产的婴儿喂奶。她老了，无人注目的时刻瞥一眼漂泊的小径（大姑娘的她曾拈乌辫，送一位走西口的青皮后生）。
一把琴的胶片，划响我脆弱的味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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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淡青色的静脉，拉痛我的胸膛。
结冰的回忆录下，苦洼洼，翻出香花花。
当一曲黄水谣传来，我疾奔到窗下，降落一半的黑夜，被一束炽热的爱穿透左心室，大口吐出晚霞的血。
这被坚守的诗，催吐的血。
汩汩燃烧了大地，冲天的焰火，滋养着万物生灵的吟啸与蛰伏。
嗯咳嗯咳哟——河水淘洗的民歌，岂不令我，惊诧万状。
飞闪的人生，恩怨究竟逝水东流，还是雁过留声？谁又能说清？一支心尖子上的山谣，究竟射多强的箭矢？古驿道的驼铃远了，流沙埋葬的白骨短笛横吹……
渺小的生者啊，没有比高原广博的肺活量，岂敢俯视死亡巨大的魔影？
一粒永寂的火种，千万条永舞的彩焰。
民歌歌手山坳坳上一站，拨坠云团，甩开嗓子，生命中一份最深的眷恋，岂不催我的泪，欲九曲大河一样滚滚奔流？
9
“茴子白卷心心十八”，再难活，她何曾放弃爱的守望？
浪迹天涯的汉子，穿过多少恐惧的青杀口？吞够了西北风，筋骨老了面相殒黄，何时放弃梦中一个家？
苦辣辛酸心揪揪吼过，世态炎凉眼酸酸觑过，他可诅咒过生活？
一闪，一生被山风吹小，马车碾碎，泪涟涟叹过她与他，却甚时，厌弃尘埃与生命？
一生的颠沛流离，何曾厌弃翻越关山的天性，吟了生，吼了死，唱了永远的漂泊者渐趋辽阔的自由？
躺在黄土崖下的老耿叔，蔓延成一根弦时，是另一个清明节。
一百米外，荞麦婶婶怀抱三个牌位烧香。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的她，鬼泣渗入大山背后的薄烟。
惊诧的是，她竟赐予我一瓶热水，攥紧我冰凉的手。包裹涛声的黄土，一刹那骑上一匹温暖的海。
沉默不答的黄土，撮起嘴唇逼着，黄河闪亮的血性逼着，被高原深厚勃发的肺活量逼着。
让晚霞汩汩吐血吧。崖上，一个后生吊起心肝，抛起嗓子，原来深邃的生命，就那么简单地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