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去世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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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的头3个月,有三位科学界、文化界的名人故去,分别是饶宗颐、霍金、李敖。每一次谢幕,都引来一波卷帙浩繁的纪念文字。
  饱蘸深情以文相送,诚为雅事,只是,雅事应出乎雅人,深情则源于相知。这便是令人困惑之处:中国社会里,真有那么多人对三位先生的学问、文章、为人如此谙熟吗?
  饶宗颐虽然声名素著,但他是个严肃学者,长于考据,作品与大众之间有着天然隔膜;霍金在科学界的地位毋庸置疑,书卖得好,不过能看得懂的人不多。至于李敖,一生风流,著作等身,但在当下社会早已“过气”,多年前他就说过,“现在的年轻人不看我的书了”,“被当成空气,当你不存在”。
  但斯人一去,知心如潮,全天下都显得特别熟悉他们,“懂得”他们。
  难以置信。倘若这是实情,则中国社会的理性程度,应有另一番景象才是。那么,在“发”和“转”这两个集体动作背后,暗含着哪些秘密?

制造“熟悉”


  有人已经指出,“谁死粉谁”是一个早已存在的怪异现象。
  和娱乐明星的任何鸡毛蒜皮都会引来围观、尖叫不一样,学术大师、文化名人、科学英雄,只有去世之时,才能得到广泛的关注。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引起人们关注的不是他们的学问成就,而是去世这一事实本身。
  死亡总是一个带有刺激性的意象,大人物的死亡更是如此。
  一方面,社会总是由多数的平凡者组成,大人物的去世,会引发一种对终极平等的确认—在自然规律面前,有名无名,终归还是平等。如此想想,对于自己的平凡就多了一丝安慰。另一方面,著名者的死亡,同时也会勾起“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情愫,激发人们本能的死亡焦虑。
  上面这个心理过程,给予名人去世相关的信息提供了需求基础。但这还不够,要让需求有效,还必须有另一个条件。
  这个条件就是“熟悉”。人们会对陌生的、只有一个名字的普通人离世无动于衷,但对熟人、见过的人、听过的人的逝去,就会心有戚戚,至少心中一动。一个名人,明明不熟悉,要怎样产生熟悉感呢?
  这就要由文章的作者去完成了,作者一定会显得和这个名人很熟悉。
  有些人是真正熟悉,因为喜欢,所以对其作品、生平都熟稔于心,甚至有一些人本就是故去者的朋友。不过这种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写作者对名人情况的掌握是临时做功课的结果,但一样会在表述上显得很熟悉,还可能为此制造一些细节,比如“从我身边走过”、“听过他的演讲”、“在机场曾经偶遇”之类。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对于“熟悉”程度,都必会在事实基础上有所夸大。就像李敖去世了,一下子好像涌现出无數的“知己”来,但李敖自己说过,他不大交朋友;而且因为青年成名、耄耋离世,不论是敌人还是朋友,配得上的大多都已先他而去,存世不多。
  写作者的夸大有两个目的,一是给写作提供合理性,显得“有资格”,二是让读者更易代入,更愿意转发。
  尽管行文中一派怜惜之情,但其实当下的许多文字匠,都有着棺材铺老板一般的淡定:人生自古谁无死?
社会总是由多数的平凡者组成,大人物的去世,会引发一种对终极平等的确认—在自然规律面前,有名无名,终归还是平等。

  我就看到过一个微信公号作者,在李敖去世之后迅速抛出了一篇进行激烈的道德批判的文章,并且加了按语表示这篇文章其实早已写好,只等着李敖去世。李敖不好惹是尽人皆知的,不过他生前显然也不会在意这样的文章,故而可以相信作者不是惧怕风险,而是为了等待一个好时机,一个“李敖”这个名字最炙手可热的时间点。电影《落叶归根》里有一个细节,赵本山途中饥渴难耐,看到有人家办丧事,就进去哭灵混顿饭吃。如是而已。
  等着名人去世然后可以写他,不是什么暗黑心理,也算不上道德有亏,毕竟他们并未用什么压胜之法。这个现象揭示的社会现实在于,人们很清楚文字越来越速朽了,能够一日有人读已然值得庆幸。和避孕套一样,它是一次性的—这是大部分文章在写作之前就已了然于胸的命运。
  正因如此,就要抓住一切可以短暂停留的机会,名人去世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文人过剩


  考虑到写作的客体是一名逝者,这会让我们想到一种历史悠久的文体—墓志铭。
  墓志铭的执笔者,最具合理性的身份当然是亲属、故交,但这一文体自东汉末年诞生以来,后人为了示孝,往往会请专业的文人代笔,以求写得“好”一点。代笔者对逝者不熟悉,却必须假装熟悉,文采斐然,天花乱坠。到了唐代,此风尤盛。
  被苏东坡称为“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留给后世的作品中,大部分就是墓志铭,他用深厚的散文功底,把墓志铭写成了一种艺术。当然,他对其中多数逝者,一样并不熟悉,写作本身只是一门生意。
  为他人写墓志铭润笔丰厚,韩愈就更不在话下,传说他为当时的国舅王用写了一篇,报酬就是宝马一匹、玉带一条。到唐文宗时,写墓志铭已是一种文人的正当职业,同业之间竞争激烈。每有富贵之人去世,门前就挤满了这种职业文人,有的人干脆去棺材铺“登记注册”,有人故去,老板就会优先通知。
  这种现象的产生,是因为文人过剩,而文人又不愿也不能从事工、商等贱业。唐朝建立了科举制,这是一种非常先进的体制内社会流动机制,它的开放性值得给予足够的肯定,只要不是工、商出身,未曾作奸犯科,都可报名,没有其它条件限制。其弊端在于制造了越来越多的文人,远远超出政府机构的容纳限度。于是许多人就徒有功名,并无实职,为了生存,什么都写。
  写墓志铭获得的报酬,被称为“谀墓金”。
  在今天这个自媒体时代,人人都可以写作换钱。假装熟悉,写文章怀念去世名人,虽然不会得到家属赠予的“谀墓金”,但市场机制一样会给予一定的报酬。也有的作者并不“谀”,而是“骂”,“谀”是奉承死人,“骂”是迎合活人,目的上并无二致。   而自媒体之发达,也昭示着一个现实:这个时代里一样文人过剩。
  新世纪第一个十年和第二个十年交汇时,“文科生过剩”就已成为大学招生和就业市场上的突出现象。文科难考,但报考比例走高;理科人才需求大,但供应不足。被堵在大学门外的文科考生和被挡在就业市场门外的文科毕业生,在自媒体创业时代迎来了一个“春天”。人们可以感受到,有很多人在勤快地生产文章,但我们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他们常用的名字是“小编”、“某君”。
  一些原本有固定职业的人,看到自媒体时代思想市场的开放性,也化身为意见领袖,借以名利双收。此外,还有大量的微信公号其实是工业化协作下的信息装配车间,效率第一,谈不上什么价值观。
  不管是哪一款,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不会放过任何有流量带动力的信息。

转 发


  前面我们分析了名人身后文字滚滚的需求基础—平凡人的自我慰藉和死亡焦虑,以及催化条件—制造“熟悉”假象。
  不过这些都只是针对信息(文章)本身而言,还有一个问题要解决:与信息相关的集体行为—主要是大众一拥而上的转发,背后又有什么奥妙?
  如果说许多写作者对故去的名人其实并不熟悉,那么社会大众之中的不熟悉者,比例就更高。写作者还会提前做点临时的功课,而受众则是骤然地接受他的突击成果,但受众在朋友圈里还是会迅速转发扩散,看上去似乎感慨良多,深情难舍。
  为什么?
  有评论者认为,这是“小布尔乔亚的媚雅”,翻译一下,这个词组的意思是“小资情调的装蒜”。当然有道理—其实在当下的中国,只要是“小资”的爱好,你都可以把它和“装蒜”联系在一起。这是“小资”这个身份天然决定的,不是什么逻辑推断,这“道理”就像说“大力士力气大”一样。
有的作者并不“谀”,而是“骂”,“谀”是奉承死人,“骂”是迎合活人,目的上并无二致。

  但我们发现,转发者并不限于某种阶层角色,其中有“小资”,也有知识分子,中产,富人,而更多的是还没有达到“小资”经济水平的社会中下层。甚至于越不懂的人,就越热衷于转发。
  正如李敖所说,年轻人已经不读他的书—这和年轻人已经“无感”于他的写作背景而他的旁征博引又不符合人们的知识结构有关,但我们会看到许多年轻人在传播着纪念李敖的文章。李敖尚且如此,读霍金和饶宗颐的人一定会更少,读懂者更是寥寥,然而一样无碍于朋友圈的热度。
  冷静地梳理了一下,人们转发时的驱动力,基本可以归结为三点:1、过节式的无意识;2、保持熟人圈曝光度;3、印象管理。
  过节式的无意识是从众的一种表现。大家都这么做,就跟着这么做。节就在那,你过不过都是过。过春节,大家都会吃得丰盛一点,你也会吃得丰盛一点。
  而保持熟人圈的曝光度,目的是把自己嵌入社会结构当中去。不管什么名人去世,人们的转发行为其实都是围绕“我”而不是“他”发生的,是为了暗示熟人们我知道、我听说过、我读过……因为名人身份具有公共性,“他们代表世界,而我关心世界”。他们是一个个中心,人们可以以之为参照系,按距离远近确定自己的位置,同时把自己捧得高一点。
  印象管理则是其中最主动的一种驱动力。这是一个社会心理学名词,本身不带褒贬色彩,但每次看到这个词我都會有一阵反胃的感觉,因为它散发着浓重的庸俗成功学味道。不过现实无法回避,先天性格加上社会打磨,已经让获取他人的良好印象成为许多人在行为上的惯性目标。印象管理让人们不再被动地去符合他人的期待,而是主动地塑造自己值得更高期待的形象。
  表现在名人去世问题上,这三种驱动力中的任何一种都会推动形成一种局面:似乎每一个人的知识和理解能力都高于社会平均水平。
  这实在有趣极了。
  当然,这篇文章里没有涉及一类人,那就是虽然从未谋面却真正理解那些文化英雄的人们。这少数人,不论赞或弹,也不管他们是活着还是离去,本心里都珍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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