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岁的时候，母亲得了间歇性精神病。稍大一点后，父亲对我说：“你母亲的病根是‘文革’时留下的。大字报贴在身上，她承受不了那种压力。”父亲半蹲在地上，红着眼眶。
　　六岁时，我还不知精神病是怎样的一种病，也想象不到这种病有多么恐怖。那时候，渴望母爱的我，只觉得母亲不喜欢我。那时候我不懂母亲为什么总是疯疯癫癫，为什么嘴里整天时哝着我听不懂的话。一次，母亲犯病了，突然跪在我面前，央求着：“别拉我去游街，放过我吧，我还有两个孩子!”直至现在，只要一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就心如刀绞。
　　到了上学的年龄，我背起书包准备走向学校，父亲在那个下雨的早晨，递给我两根黄瓜。“渴了，就吃。”父亲说，“在学校，不管听到别人说你什么，骂你什么，你都不要在意，不要放在心上，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临出门前，父亲又给我打了个比方，他说：“现在在下雨，但雨总会停的，太阳总会出来的!”当时，我不太理解。一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了。没过多久，父亲的话应验了。我听到了别人歧视我、咒骂我的声音。“瞧，那个瘦瘦的小孩，他妈是精神病。”“他是个小神经病。”当这些声音像一枚枚钢针扎在我幼小的心灵上时，我开始承受不住了，开始低下了头。在没有人的地方，我常常会放声恸哭。
　　我恨母亲，是她让我饱受屈辱，我抱怨上苍太不公平。把我投进这样的家庭。我开始逃学，成了流浪儿。向天，小树林是我的世界；夜晚，烤烧饼的大炉就是我的床铺。当一天深夜，父亲用尽气力在一条小巷的尽头找到了我，那晚，我和父亲都哭了。
　　小学二年级，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我的母亲”的作文题。当同学们都在作文本上写着各向所热爱敬重的母亲时，我却毫无表情地仰望着黑板，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那一刻，我猛地用力折断手中的铅笔，紧咬着嘴唇，默默起誓：我这一辈子，不写母亲!
　　随着我的家庭一天天艰难地熬着岁月，随着母亲一天天苍老，随着社会压力的减小，母亲的病也渐渐趋于稳定，她有了一定的自控能力，恢复了神智。我为此欣慰了好一阵子。这时的我，从一个早熟的少年，一个自尊心极强、白卑感极重的小孩，长成了一个仍旧喜欢流泪，却不再轻易低头的青年。
　　当我的儿子降生的时候，母亲顶着大雪赶来。母亲看着睡在襁褓中的孙子，她那像冬天干洞的河床一样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像，像，真像我儿子。”母亲抱着她的孙子，一边不停地亲吻着，一边指着我，“你刚生下来，睡觉也是这么安静。”当我看着母亲疼爱地搂着她的孙子，微笑着朝我说这几句话时。不知怎的，我的胸口，好像被重物猛击了一下，我差点流出泪水。母亲的话，让我在瞬间回到了婴儿，让我真实地感到，我也曾是她怀抱中的天使，我也曾沐浴过伟大的母爱!
　　母亲走了，我站在门口，看着母亲渐行渐远的背影，想着母亲这一辈子，吃尽了苦头，突然，我双膝一软，跪倒在雪地里……
　　编辑　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