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他们的深情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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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定是幻觉。是的,一定是幻觉。”
  从电视上发现张络的时候,西西正在吃晚餐。当地新闻频道没有提供他的名字,播报员在阐述事件时使用了张某先生,当然,与他一同在事故中受伤而接受采访的另外两位男士也使用某某。张络躺在角落的病床上,拒绝采访,也没看镜头。但西西认出他来了,不太可能认错,宽松的病服露出了脖子连接背部的其中一截文身。
  然而,尽管她一再对自己强调那不会是张络,心里却越是发出“那就是他”的抵抗,两股正负力量在抗衡,要求她直面真相,直面这个她几乎认定已经消失的人。
  “你在说什么?”劲维看了她一眼。
  十六岁的儿子张劲维正处于叛逆年纪,性格怪异,时而黏着西西,时而又很暴躁。过盛的精力让他不得不将其所有隐忍而无法发泄的力量通过语言来表达,西西一直很担心他的喉咙会有损伤,不过到目前为止他还很健康。她一直没告诉劲维他的父亲是谁,但还是选择让他跟了张络的姓。小时候他问过,她原本打算等他懂事就告诉他,这是一位多么不负责任的父亲,但是当她看着背起书包的劲维,心里突然就软下来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要维护张络,也许在十多年前,爱情对于她来说还是这个宇宙间上帝给出最伟大的产物。她从诞下劲维的那年开始就一直六神无主,听不见任何家里人对她的建议,直到她意识到张络跟她已经失去联系了。就连他们之间是如何在彼此的生活中消失的,她有时也搞不清。
  西西没有回应劲维,一直盯着电视,当地新闻播报时间很短,迅速切换了画面。不过,她已经记下关键的信息了——医院、楼层、房号之类的——她对自己惊人的记忆力也出乎意料。最主要的是,原来他还在这个城市里(又或者说他回到这里)。她很头痛,这件事原本可以不发生,只要到厨房装一碗汤或是筷子掉在地上就可以错过这个画面。但就这么出现了,猝不及防。
  “地下赌场哦,酷。”劲维说了一声。
  这天下午从学校回来的时候西西一直板着脸,劲维的班主任找过她,谈了一大堆废话,大致问题是张劲维与同学打架了。
  老师看起来和善,但西西听着她说话的时候一直认为她是那种处心积虑的人,她不清楚为何会有这种想法。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孩子有很多问题,但劲维绝不是那种爱闯祸的人,而一旦面对外界对自己的孩子发出的警惕的讯号,她就开始反感。甚至当老师谈起父亲的角色时,西西心里更不好受。敌对,是的,她想到了这种状态。
  回到家的时候,劲维待在自己卧室里,音乐声开得很大,隔着房门都听得见,西西喊了一声让他把音量放小一些,但被音樂声覆盖了。忍无可忍,她直接打开劲维的房门。
  “关掉。”
  劲维看着她,好一会才关掉,继而戴上耳机。
  “摘掉。”
  “你要干什么?”
  “出来,有话谈。”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但他还是跟着西西走出了客厅。她不免责怪了他一番,而他谈到同学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嘲笑他了,说他自闭。她边说着,边替他将伤口消毒,贴上绷带。
  “估计同学们看不惯的是你说话的语气。”
  “我不知道去上课还有什么意义,他们都很愚蠢。”
  西西松了一口气,她认为只要孩子没有做错事,那么这一切都可以商量。对与错的事情有时候很难解释,唯一能做的便是替孩子伸张正义(或者认错),从经验中总结点什么出来。她不说话了。特别是当她发现劲维的品行愈来愈像他父亲年轻时的某个阶段,她听着他谈起那些同学们愚蠢的行为,心里预知到这样的生活也许即将要掀开新的一页了。
  西西来过这个医院,她忘了是因为什么事情,大概是朋友在这住过院,而不是她自己患了什么病。不过这不重要,她只是靠胡思乱想来打发自己的紧张。路上她一直反复想起他与张络之间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但这些年的记忆太多了,充沛甚至过盛,溢满到头顶之外,像长流水一样不断地排泄到地面,或多或少清除了最后一次的情景——那必然是“完全不知道这将会是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到了住院楼层,经过护士台她忽略了工作人员的目光,直接走到从电视上留意到的病房号,仅仅是昨天一闪而过的画面。病房里一股奇怪的味道,靠门的病床有人在跟病患说话,中间光头男子看着电视,在最里面的病床上,一个男人面对窗户而躺。那是他。西西知道这不会错,这不是幻觉,虽然只看他的肩膀跟头型不能完全辨认出来,但似乎有一种命中注定的亲和在两人之间开始接连。脚下鞋跟发出的声音太过违和,她没想到大家都忽然不说话,电视音量悄然寂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以至于她想好的用手轻轻拍他的打算都来不及实施,逐渐靠近的声音让张络转过身来了。
  “唔?”他先是发出一声困惑,朝西西看了好久,随后又发出一声困惑,“啊。”
  “你没事吧?”西西向前走了两步,“你能动吗?”
  “你怎么在这?”张络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这是他一紧张或发愁时就会有的动作。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西西只知道自己当时担心的是他会不会伤得很重。
  靠近门口的病人与家属(或者朋友)又谈起话来,光头男子向门口经过的护士要遥控器,对着墙壁上的电视不断地转换频道,呲呲啦啦发出细微的声音。
  “我在新闻上看到你了。”西西说。
  张络半撑起的身子重又躺了下去,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又试图从床上坐起来。西西放下手里的生果,扶着他,替他将枕头竖起来。刚触碰到他的那一瞬间,尽管隔着病服,她双手还是抖了一下。她以为她下一秒就会崩溃了,如果这次重逢将会付出无比巨大的代价。好在张络很冷静,甚至有些过分冷静,也许是诧异到无法表达感情,通常以不变来应对突发状况。
  “你伤到哪了?”
  “真的上电视了?”
  “是的。你伤到哪了?”
  “没什么伤,就是有些碰撞,腰有些疼,皮外伤也快好了。”
  “医生怎么说,严重吗?”   “不严重,另外两位同事比较严重。”张络说着往那边看了看。
  西西朝他们也看了一眼,回过头问:“同事?”
  “嗯,怎么了?”
  西西摇摇头:“我没想到地下赌场也会互称同事。”
  张络笑了,发出呼哧一声。这是时隔十多年之后西西再次看到他的笑脸,同十多年前就深深留在她心里的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还在地下赌场?”
  “想不到发生这样的事故还有什么场合会更匹配。”
  地下赌场向来是个风口浪尖,出入的赌徒身份混杂,通常以拖家带口的窝囊丈夫、不上进的年轻混混、穷酸妇女以及所有抱着一赌暴富梦想的懒虫为主要人群,当然还有不少放弃学业的青少年,他们不知从哪弄来的钱(也许是偷),兑换少量的筹码也参与其中。这不是第一次发生意外了,过去西西跟张络一起的时候也没少经历过,更甚有一次连她在门口等他收工时也差点遭殃,但好在她都幸运避过。这次不一样,起初人们说是警察发现有人聚众赌博,又传闻说他们发现有人在吸白粉,来了个袭击。不过后来他们才知道,是因为警察没有证据抓取他们赌博,仅仅是筹码的游戏不能说明什么,地下钱庄也远离赌档无法证实太多。于是他们安排了线人加入其中,在获得资格后进入钱庄交付了押金,顺利走进了赌档,时机成熟后便发起了这一击。张络作为其中的工作人员,第一反应当然是逃跑(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有气无力地笑了起来),在逃离中不知与赌徒还是警察发生肢体碰撞,在黑暗的桥下过道混乱地打了群架,猛烈撞到墙上,但不得不继续忍痛逃离。
  “他们现在要抓你吗?”西西有些紧张,她想起白天在家里吃下的牛肉,胃里一阵翻滚,忽然想呕吐。不知勁维是否将锅洗净了,她记得有一次忘了洗锅,到了第三天,里面的汤水发出一股恶臭,她将整个锅丢掉了。
  张络摇摇头:“有人出来证明我们是清白的,不会有人抓我。门口有两个警卫,你来的时候看见了吗?”
  “没有。”
  “好吧,兴许偷懒去了。礼拜五上午还有一次问话,或者说审讯吧,反正问完了就可以出院了,不过旁边两位可能还要观察,伤得不轻。幕后股东已经被围剿啦,我们这些手下没什么事,不过是打工,犯法的情况追究不到不知情者这里来。”他又示意西西靠近一些,压低了声音,“不过我有私吞一些钱,他们不会查到的。”
  西西有些惊讶。她惊讶的不是张络在发生这件事的同时还能保住自己的赃款,而是惊讶于他身上的味道让她瞬间返回到自己年轻那会——淡淡的烟草,混合着香皂味——同他们第一次亲密的时候没有什么不一样。她再一次感到自己快要哭了,她不知道气味原来在某些时刻也能成为致命的介质。这是爱他的反应吗?他们之间还有爱吗?
  床边坐得不太舒适,她克制住自己的焦虑,问起张络是否想吃点苹果,她买了一些东西过来。
  “好啊,”张络说,西西没料到他会想要吃。“你能帮我剪脚趾甲吗?我的腰还很疼,没办法弯腰。”他看着西西,没等她回答便指着桌面上的小盒子,那里有剪刀与指甲刀,旁边还有一包烟。
  从家门口往右走,沿着街道走到尽头,拐入大道进入一个大型商圈,西西就在里面的一家进口超市工作。起初她只是在一家开设于普通商城的士多店做专柜促销,后来做了收银员,很多年过去了,她跳槽到超市里,先后又做了专柜的职员、理货员,到如今的理货部总管。其实除了会几句英文,那毫无技能的简历上无论如何都谈不上有人想要录用的可能。说实话,过去都是靠实打实的体力活坚持过来的,按道理她一直没有办法喜欢这份工作,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概是在劲维开始上学那会儿,她开始妥协命运,无所谓喜好与厌恶。不过她倒是认清了一些道理,任何工作都没办法让人喜欢,尽管很久之前同事兰姐就这么说过,但她还是一直满怀期待会有什么改变。如今这份工作不讨厌,但也不会再有更多的激情了,工作对生活来说,根本就是一场不断消耗日常且不会终止的慢性灾难。
  “现在的孩子都这样,你就别太往心里去了。”
  兰姐看她不太有精神,一直贴身八卦,无奈西西只好道出劲维打架的事情。当然了,怎么说也有些影响,但重要的还是张络的重现。
  兰姐不年轻了,看起来是那种即将有孙子但又还没有的尴尬年纪,比西西更惨一些,熬了很久才做到这个位置。不过她随时可以回家了,继续做下去不过是等着社保买够年份,精明的师奶总是不清楚未来人生,但却又精打细算。她做事很慢,常常西西分配好的陈列工作大家都完成了她还在电脑上的框格里涂涂改改,开会又听不懂,软件也不熟悉。总以“上了年纪记不住”作为借口,迄今为止西西都不明白她是怎么升职的。要说她还有什么醒目的话,大概是那些对未知的人生说出自以为是的经验以及保护自我的小聪明吧。
  “我也懂,一个人带大孩子确实不容易,孩子没有父亲,心理层面多少会比较难捉摸一些。”
  “唔。”西西含糊地回应着。
  “不过这个年纪吧,还是该以学业为重……”
  “如果你遇见曾经的情人,爱人,或者别的什么……别的曾经失散的重要的人,你会怎样?”
  兰姐有些莫名其妙,眨眨眼,转头看着西西,“你遇见孩子他爸了吗?”
  西西不想全盘托出实情,但又惊讶于兰姐的第一反应。
  “没有,我只是那么问。”
  “那有什么,站在路边聊两句不就好了,各有各的生活,况且,我这个年纪还谈什么重聚。就算我遇见初恋,我也不敢做出什么来呀。不过我跟你讲,我初恋不得了,移民到澳洲去了,只是听说婚姻不怎么样。”
  西西马上就意识到问题的愚蠢了,她理所当然知道——知道任何人都不会懂得他人对自己过去的情感作出什么敏感反应,情绪更像是秘密,尽管留下了种——她原本只是想要抛开孩子的话题,结果扯上了更不想谈的话题。当她决定停止谈话内容并专注于工作时,兰姐还在一旁说着过来人的感慨,还仗义地谈到“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只管跟我说”。
  天知道她“遇见孩子他爸”还是不是能继续“各过各的生活”,一旦结束工作,走在回家的路上,连续的自问便开始占据她脑海里的每一处缝隙,密密麻麻都是张络在病房里对她说的那些话——“出院应该要有人来签字,很有可能我太太不想来,你能来吗?她只在我出事的第一天晚上来看过我一次,她现在不怎么跟我谈话,我没告诉她礼拜五出院,他们说朋友也可以代替签字。你能来吗?”   “你有其他的工作?”
  张络抿抿嘴,算是点头般轻轻动了动,“也不算是正式的工作,但是听说现在时势走向很好,我想我该去试试。”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但你应该找一份正规的工作。”
  “我小学还没毕业就出来混了,我做了所有那些年纪不该做的事。”
  “那你为什么不上学?”
  “老师很堕落,所有的老师都是堕落的。”
  “老师们不是堕落,只是他们的生活很糟糕。”
  他皱眉,仿佛被西西所说的话难倒了。河水轻柔地撞击在石子上,一个接一个,平静的水面在下游显现出杂多的水花,透白纷飞的水珠又跌落河面,传来清脆的声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西西伸手去抚摸他的脸庞时,他并没有拒绝。也许他认为她是好看的,在那个年代,漂亮的姑娘总会有着善良的内心(当然他不知道她是如何一步步接近他的),他在亲人离开而感到彷徨的时候,身边出现了这样一位漂亮的姑娘,不得不说,他开始相信命运。特别是当他站在二十多的年纪里回望自己的过去,谈不上艰苦,只是有点寒酸。他想邀請她一起晚餐,带他去他的房间参观他收藏的那些旧书,但他只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西西意识到他的行为,像是某种高级而奇怪的心理治疗,猜测他在紧张或者拿不定主意时便会这么做。
  但他还是主动亲了她。他动作太轻了,甚至不敢完全伸出舌头来,只有舌尖隐隐退退在唇齿之间,完全不是他在男孩们之间说的那样。西西感到唇上有绒毛的东西擦过,尽管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但亲吻是第一次,南方小旅馆的老板尊重了她的要求。张络头发上的水珠滴落到她的脸庞,又流落到唇边,像洒了盐的糖水,甜腻而咸润。这只是如此轻微的触碰,然而她的内心早已翻起了巨浪。
  天黑的时候,他们就在河边做爱了,草地上忽然多了许多蚊子,整个过程让西西感到自在却又不舒适,肌肤的瘙痒令她烦躁。不过,一股烟草与香皂混合的气味一直萦绕在周围,从未消失。而那却是张络的第一次。
  百货关闭那天,门外围着站了不少人,大多数人都在说可惜,但没什么人真的常常帮衬。张络的姑姑接受着来自街坊冷淡又浮夸的关怀与话别,好像离乡别井是一件格外新奇的事。张络则与那些雇来的师傅一同忙活,在处理完最后一只纸箱后,卡车司机上车发动引擎离开了。西西站在街道对面,看着他那奇怪的姑姑,体态稍微有些臃肿,一身大红的连衣裙,双臂肥厚,头发烫卷。西西心里忽然有些责怪这个女人,认为她没有为张络的未来着想,就这么关掉门店,但又觉得张络已经不小了,如果没有天赐的机会,也没什么好抱怨,他不该依赖任何人。等到人们散开,西西才走上前去。张络回眸的时候,看见她如同看见天使下凡般前来拯救失魂落魄的自己,满心喜悦。
  饭后他们走在街上,路灯迟缓而昏暗,好久不下雨了,树上的叶子都积满尘埃。
  西西觉得自己在过去两年发傻的等待是值得的,她甚至认定自己在这当中成长了许多,尽管她并没有做什么,如果硬要说有什么,那就是她的这种暗地里浓烈的希冀——在愈发沉迷的同时保证没有过火,在奢望爱情到来之前隐忍克制,躲在现实下好好整顿自己很有可能随时崩溃的性子——正是这些让她变得不一样。看起来唯一的问题是他们之间年龄相差很大,她同张络提起过,还伸出手指算了两遍,大概有十岁还是十三之差。但张络没说什么,他摸摸耳垂,看起来依然云淡风轻。也许他真的不认为这会是什么问题,又或是他刚刚失去了与姑姑一家同居的生活,开始了他口中所描述的那份不正当工作而没有认真考虑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差距——是的,他告诉西西,他要到地下赌场做事了。他们玩在一起的男孩们,有一位叫阿津的,他同张络说起地下赌场缺人,问他要不要先去试试,通过朋友引荐会比较容易得到信任,反正大不了做不好就走人。“你姑姑难道没有跟你谈谈吗?”西西问他。“她并不想带着我,”他说,“要不是我当初还小,很可能她并不会养着我呢,不过好在她也不是无情的人,而如果她今天作出这样的决定,那对我们双方都舒适一点。”接着他还谈到他的姑姑给他留了一笔钱,他存在银行里,不是很多,但也算足够花很长时间了。也很有可能因此他才说出“舒适”两个字。
  “或者我可以带你去旅游。”他建议。
  西西摇摇头,说不要乱花钱,等她再大一点才出远门,届时他们看起来才会更合法。
  “我们不需要合法。”
  “你不想结婚吗?”
  “现在谈结婚太早了。”
  “对我来说是有点太早。”
  张络点点头:“是的,是说你。”
  “我不是那种女孩,我是会等待、会期盼的女孩,我会希望如果你今天亲了我,那就是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意思。”真是幼稚,西西心想,但却又真的这么说。
  张络淡淡地笑着,在命运开始变换的同时,西西是上天眷顾他而派来的。他心存感激,在街上抱着她,非常动情。
  “我不担心你去地下赌场,只是你需要一份正规的工作,也不是说这不正规,我想说的是,如果你这一生从现在开始往这个方向走,你是危险的。”
  “危险的事情多着呢。”
  “包括认识我吗?”
  “显然包括认识你。”
  西西抬头看了看夜空,忽然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她知道这是恋爱的状态。
  “如果危险的我值得你去冒险,那又有什么不好?”西西说,有点骄傲。
  张络想了一会,“那我更要去赌场冒险了,如果我今后都与危险挂钩,很可能安全的东西不会带给我好运。”
  “我不相信运气,我相信人为。”
  张络看着她,“遇见你是我的运气。”
  西西不语,她其实不相信运气。
  地下赌场在后面一条街,也就是南方小旅馆所在街道的尽头,第一次去的时候西西虽然不太愿意从那经过,但却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张络在工作了一段时间后一直说要带她去看看。她尽可能挡住自己,但坐在张络的摩托车后面,她还是忍不住朝旅馆看了一眼,就这么一眼,同老板对上了。幸运的是,老板并没有再找她,往后她也不再有所顾虑了,只是每次经过都会装作不认识,难免还是会感到怪异。   绕到尽头,有一家补轮胎的汽修店,店面残旧,零散的配件到处都是,巨大的轮胎叠加在一起快要到天花板了,地面被机油与各种污渍铺盖,看不清原来地板的颜色。穿过厨房,后面有个荒废的院子,走过长廊后还有一扇隐秘的双向木门,推开走上二楼,便是张络工作的地方。场地很大,看得出是将原先所有相连房间的墙面统统打通,添上简陋的装饰,各种赌博的项目徐徐排开。从进门开始是一些普通的扑克项目,更多样的玩法在里面,老虎机、百家乐、轮盘、廿一点、加勒比海、角子机等等。大部分是工作人员参与主导的牌桌,也有些人喜欢招一些朋友自行组织,按钟支付赌桌的佣金便可随意租下一张牌桌参赌。但凡能进入赌场的人都必须在他们的地下钱庄交付不小的押金与身份证复印件。阿津第一次看见西西时,抱怨张络把她藏得太深,当然他不知道他们其实才刚刚一起没多久。张络在百家乐掌管,其实也不过是派牌,给龙虎双方发出庄家与闲家的牌,按点数接近的一家为赢,旁观者可押其中一方的输赢,或者和局。当然了,张络提到过有时候闲家是他们自己人,赌场有很多类似这样的内部角色,都是老板安排的。他们会动动手脚,在不經意间换牌、打眼色,甚至是搅乱,但碍于赌场在暗地里的名誉还是很不错,他们也不总是那么做。
  “关键要看配合,不能太假。”
  “那你能分得多少?”
  “得看和我一起演的那位朋友了,我只能在发牌前动手脚,但这并不完全确保我们就会赢,他手里也会有一些牌,得非常小心谨慎。每天交班时我们会有一张当值赔率填表要跟会计对账,简单地说,超过原定金额的话,我们可以拿到提成。当然不能作假啦,有摄像头,老板也请了许多眼线,各司其职。如果不超过,当天就不算提成,只能拿底薪了。”
  “听起来很好赚。”西西像是很有兴趣的样子。
  “你在一旁看看就好了。”
  “我不能参与吗?”
  “老板会责骂我的,或者你参与一些佣金数额少的。”
  起初西西确实充满兴趣,有一次还兑换了几百块(张络私下替她兑换的,赌徒们兑换金额有最低限制,如果数值大的,还有专人到地下钱庄给他们提供全程兑换服务),不过后来她就丧失这种趣味了。对她来说这个地方乌烟瘴气,每天都很吵,嚎叫、咒骂、牌与筹码的摩擦声相互交织在整个厅堂,满地的烟头与易拉罐总也扫不干净,有钱人与穷人之间的恨意无时无刻不在爆发。场面失控的时候有人头破血流,更有些输光的家伙们拿不出赔偿,等待家人好友带钱来赎回。整个地下赌场就像一个矛盾的世界,入场时浑身充满战斗意识,离场时颓然、焦躁、失望头顶,非常糟糕。失落的会更失落,翻身的人也有一天会跌落低谷,根本上他们没有太多区别。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爱情因为稳定的态势而变得更美好些。姑姑留下的房子被张络重新改造了,原来表妹的卧室与杂物房都拆掉,他花了点钱将客厅跟房间加宽了。后来西西会偷偷跑出来,瞒着家人假装在同学家一起温习过夜,声称高中课程比较紧张。然而,张络的姑姑有一年忽然回来了,说要将房子卖掉,连同百货店也一起处理,并无情地把张络从屋子里赶走,在看到西西也在房里的时候,还声称“太过肮脏,无法居住”。房子终归是他姑姑的,幸运的是张络在地下赌场赚了些钱,两人在靠近赌场的地方重新租了一间小房子,日子才又安定下来。
  但这爱恋必然带来了一些影响,西西也认为自己不够聪明,高考成绩并不太好,勉强上了一间普通的大学,任何事在他们的爱情之间都成了困难的选择。尽管张络还是尊重她如果她要到很远的地方上学的话,不过她最终还是就读了本市的大学,每个周末回来一趟。难以预料的稳固,在她与张络之间悄然生发。当然她也会想过她不在的时候,张络会跟其他女人发生关系,也发现过他的手机有跟别人调情的短讯。大吵、分手、复合,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情侣一样,反反复复,到了她毕业,继而工作,一同走过了好多年。那时候爱情的分量如今无论如何谈起,都是响亮的一声高鸣,感情经历所带来的一切感受就如同人们喜欢使用的祈使句,只要愿意,就没有疑问。
  彼此销声匿迹的那年,西西还没意识到自己怀上了张劲维。当时事发太过紧急,甚至西西还没清楚到底发生什么,自己又有什么要做,就没再见到张络了。
  地下赌场已经不是第一次传出被剿了,之前有执法部门的人前来,但因为没有找到金钱面值,单凭筹码无法定罪,抓了48小时只作警告。就在西西结束工作周末回去那一次,路上遇见了阿津,他正开着张络的摩托车。
  “西西,别回你们的家!”
  “怎么啦?”
  “警察在地下钱庄抓人,我刚从那出来,逃走的同事给我来电,通知地下赌场的人赶紧撤退。我不跟你多说了。”
  “张络呢?”
  “情况紧急,他还在赌场。”
  “我跟你一起去!”
  刚准备离开的阿津又停了下来阻止西西,他大致说到这些事从某种程度上会连累西西,如果她在现场的话很难表明自己清白,他甚至以命令的口吻要求她先回她父母的家,他提到她父母应该都以为阿络是在投资公司工作,为了她,也为了张络,请她继续维持这个谎言。他相信不过数分钟赌场就会发生暴乱,他必须立即回去接张络一起走,其他的他实在没能力控制了。他喘着气,说话速度飞快,神情太过严肃,眼神里是罕见的恐惧。他看了看手表,又继续说:“我会让他联络你的,但如果有警察找到你,或者打通你的电话,请不要说你认识我们,这些所有都会牵扯到你。就算有什么能查到说认识我们,你也是对此毫不知情的,知道吗?假装你认识的张络是在投资公司就好,纯当自己受骗。不管事态多么严重,你都没有做错什么,你不该是受罪的那个。”
  “但是我不能……”
  “他一定会安全,西西,他会回来找你的。我向你保证。”
  西西看着阿津变得确切的态度,眼里发出的坚定曙光让她站住了脚步,看着那辆熟悉的摩托扬尘疾驶,刺耳的轰轰声穿梭在街道上,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手里握着电话不敢打,也不敢回去。好在租来的房屋里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一些更换的衣服,还有他们多年来逐渐添加的家电家私,但都是些不值钱的物件。也许房东会出卖租客的信息,不过还没到那个时候,张络应该已经逃离了吧。   她连续几天都在等张络跟阿津的电话,可是一直无消息,十分焦虑。一个礼拜之后,她忍不住拿起電话,但逐一打过去的号码都提示暂时无法接听。没有办法,只能等待,然而就在那之后没多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先前有些征兆,但她不以为然,也不相信。父母发疯一样强迫她将孩子打掉,特别是得知张络在地下赌场工作时,断言不能留下一位赌徒的种。“他不是赌徒!”西西为自己的爱人撑腰。“不是赌徒,那也是逃犯。”母亲说。西西不管如何都要坚持将孩子生下来,在彼此磨合整整一个月之后,父母也有气无力了,变成那种只会用冷淡的口吻折磨她的双亲——“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愿意娶你”、“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与责任”、“你这是无知、愚蠢、伪善”。
  后来她接了一个可疑的电话,电话里对方称自己是协助办案的公安职员,说他从搜寻的资料中得到她与“老虎”认识(为了安全,地下赌场的人都只会用称呼,而非全名),西西不太肯定对方的身份,又想从对方那套点消息,希望得到张络身处何地,但显然对方更确切地想要知道张络的下落,西西没说什么就挂掉了。后来有一段时间,对方都会来电询问老虎是否回去找过她,她也都老实交待。过了好几个月,有一次到医院做产检时,对方又打来了电话。“我也想他回来找我。”她心里想,但没说出口,看着医生指着荧幕上蠕动的胎儿,她几乎流出了眼泪。在走出医院的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会不会是阿津与张络联合起来的骗局,只是为了抛弃她。她当然希望自己是多想了,但孩子都快出生了,不管是设计还是逃避,她已别无选择。
  她一生气,将电话卡摘掉,扔进了医院的垃圾桶里。而这一晃,张络就一直都没有再出现过,也没有任何消息,彻底失去了联络。有时她会自责将电话卡丢掉,摆脱了烦人的警察询问但也失去了唯一的机会。然而,按照西西父母的说法,他们认为那个负心汉不会回来已是事实,他今生将不敢出现在西西家门口了,对于这样的一个男人来说,他可以逃到天涯海角,认识新的漂亮姑娘结婚生子,重操旧业或者改头换面都已经跟西西没任何关系了。
  照顾孩子那些年西西很辛苦,也牵动了父母的劳累,心里一直很愧疚,常常半夜难过到醒。父母有要求她再找一个,但她一直没有心思。起初,街坊里的流言蜚语还没能将西西击垮,但当孩子真正上幼儿园时,她才意识到这个小地方流传的消息会在校园里直接或间接伤害到孩子,于是,她才决定带张劲维搬到市区里。


  西西想过带张劲维去见他的父亲,但以他桀骜的性子来说,不一定会接受,又或者根本不会给出应有的反应,就像其他冷漠的青少年般“哦”一声就不认为有什么好谈的。她不清楚该如何跟他沟通,孩子对她来说越长大似乎越不乐意听她说话。于是,在数日里的反复琢磨之后,这会儿她决定跟他提出来。
  “礼拜六带你去吃海鲜吧?顺便让你见一个人。”
  “不去。”
  西西闭上眼,努力使自己平静,深深呼出一口气:“必须去。”
  “你以为你能够以什么来威胁我?”
  “就凭你在学校打架的事。”
  “这跟外出吃饭没关系。”
  “就这么定了。”
  “见谁?”
  西西想了一会,决定暂不说出真相,因为她还是希望张络能稍微主导一些,或者先见一见,尽管她心里其实对这件事毫无把握。
  “见一个男人。”
  “你喜欢的男人吗?还是抛弃你的男人?”
  西西转过头,看着窗外,“你希望是我喜欢的男人,还是抛弃我的男人?”
  “如果他们有区别的话。”
  “或许吧。”
  “搞不好你在说同一个人?我猜是你喜欢的男人了。怎么,想组新的家庭吗?放心吧,我没有意见,但我可能不会叫新人爸爸。”
  劲维试图点燃一支烟,被西西遏止了。“说过你这个年纪不能抽。”她说。她本该很生气,大概想到这本是劲维的父亲,对刻意隐瞒身份似乎不太好,这样的说法虽然有失偏颇,但她只不过是没有准备好,想到这竟笑了出来。
  “这有什么好笑的?”劲维问。
  “不管是什么人,你都必须要有礼貌,表现得体是你现在要意识到的。”
  “也许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有超前的意识了。”
  西西摇摇头,无法理解自己的儿子究竟是脑子哪里崩坏了才会拥有这有的性格。
  选择海鲜真算不上是聪明的决定,当彼此不是相识的老友,戴着一次性手套撕掉蟹壳只能是窘迫的,克制、斯文,但又不得不使劲,加上西西看着餐牌时想到超市里那些便宜进货的海产,忽然觉得这些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吃。不过劲维的状态还不错,先上的柠檬水他就喝了两杯。
  张络进来的时候,走路姿态如常,看不出伤到了腰。“抱歉,来时在半路进了加油站,所以慢了点。”他说,在西西这边坐下,双眼一直看着面前的劲维。西西观察着张络,也许他心里想的并不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而是他们如何发展到今天这样的生活面貌。他先是摸了摸耳垂,随后向劲维问好。
  “你好,张劲维,我也姓张,我叫张络。”
  “张络。”劲维重复了一遍。
  “没礼貌,该叫叔叔。”西西说。
  张络像大多数第一次见到自己孩子的男人一样,例行问起了一堆的问题,岁数、学业、有没有恋爱、有什么爱好或志向。他一点都不显得着急冲动,甚至说是从容不迫,看得出是克制并深思熟虑过什么可以问,什么不该谈,同时对自己的情况尽少提及,除非孩子问。西西一直想说点聪明的话作为调剂,如同自己在超市管理工作时的那种稳定而有根据的口吻,但站在他们两人的关系之中、与性别之差的相处之中,其实她根本找不到游刃有余的切入方法。一种愚蠢的、妨碍表达的焦虑情绪堵住了她,她以为她能够多么流畅地向劲维谈起张络,显然,当三个人同处一块时,那种焦虑就开始具象化。
  “那你是做什么的?”劲维问到了关键性问题。西西想过的,她认为张络会提前准备这些问答,而如果他不敢说谎,那么她将会替他完成这种难堪。   结果张络晃了晃水杯说:“服务业。”
  西西同劲维都很诧异。
  “不會是那种服务吧?”
  劲维瞪大了眼睛。张络在劲维发出反应的一瞬间看到了他五官的特征,那些微妙的变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很确切自己在镜子中观察过——就像是他的缩影,连眼睛的宽距他都感觉一样——他真的是他的孩子。是的,他有理由怀疑西西会骗他,尽管这样的想法很负心。不过,这会儿他却并未感到轻松,在对自我确认真相之后,是面对儿子的抚养,以及过去十多年来的单亲家庭,难道自己能装作若无其事吗?
  “我在一个钱财流动数额比较大的场所交易,为那些人提供服务,这是我的工作。”
  “银行?期货?放贷?”
  “看来你对这方面知道不少。”
  “是吗?但我妈妈说我比较有文学天赋。”
  西西有些不好意思,微微抬头看着张络:“他把这句话当一回事了,但我又不想显得冷漠无情,不过他的那些故事写得挺不错。”
  “写作?噢,好孩子啊,将会是大作家。”
  “你觉得那会有出息吗?”西西问张络。
  “总比未来这样的我有出息。”
  “也许他只是乐于看书,偶尔动笔。他的思想还没形成一种具体的意识。”西西小声说着。
  “那你看书吗?”劲维问道。
  西西替他回答了,说他从小就看很多书。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劲维说。
  “噢,”张络严肃回来,“我在地下赌场给客人们发牌。”
  “该死。”西西说。
  不过劲维的反应更轻松一点:“酷。”
  像当初对西西解释赌场一样,张络又一次对劲维谈起了游戏与规则。回忆在谈话间将时间拆散开来,像风中密码,逐渐打开曾经的生活。
  如果有人问她,现在还会不会像从前一样,用一种默守但主导的引领方式,再次将张络揽回在怀里——不仅仅是对于男女性欲之间的拥抱——是对于爱情中果敢且愿意为之付出的行为,也许她自己也回答不上来。她曾经千百万次想过他能回来,在最需要他的那些年里,每天天一亮,她就拉开窗帘往楼下看是否有熟悉的摩托与身影。她的身体在哭泣,枯竭,绝望,像没有血液在流泊,没有气息在游离。那样的感受她至今难忘,甚至怀疑劲维的性格形成是否与自己在怀孕期太过忧虑有关。尽管从前在同亲密好友谈起这样一个男人时,她们会替你感到难过,但坏消息是,别人只会认为这也不过是一则悲伤的爱情故事,并不会真的明白有什么好痛的。是啊,他人又怎么会懂得,大多数的感同身受都是出于某种友谊所蒙蔽的同情,它以慈祥和善意将无味的果实重新包裹起来,接过手的人都会感到甜,但很快消融。
  劲维依然饶有兴趣地听着那些他从未接触过的隐秘场所,全然激发了他的兴趣,见不得光的事物总是更能让人们热衷,想要一探究竟。西西看到有侍应捧着碟子前来,借机上了洗手间。她惆怅得很,不知道让他看见他们的孩子是不是件好事情,她也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敢为爱情献出勇气的西西了。
  不过由于作息时间与饮食不太规律,张络的腰痛还是没有痊愈,熬夜与缺乏适度的走动是关键问题。庆幸也谈不上很疼,只是他觉得这会成为今后的旧患,必定会在关键时刻发作。
  他从西西的身体抽出来,侧躺在床上,性爱似乎花掉了他好多的力气。两人的汗水与体液弄湿了浅灰色的床单,深色分明。这次比上次感受好一点,西西想着顺手将乳房上的精液擦走,抹在张络的唇上。
  “一股芝士味。”张络舔了舔。
  “你这样说,面包店的人会作呕的。”
  “大概某个面包房里的师傅会用芝士蛋糕自慰?哪个倒霉的顾客买到含有精液的蛋糕那真是可以嫁给师傅了。”
  “你太恶心了。”
  张络说:“我需要这种想法,一种不限制的猜疑,能够转移我的状态。”
  “想法?重新开始的工作让你感到惧怕吗?”
  “怕什么?”
  “就像上次一样,被警察突袭,这很危险。”
  “又不是第一次了。”
  西西也侧躺着,两人面对面。她说:“是啊,第一次离开就是从我身上发生的。”
  张络没有回答,静静看着西西,不知道过多久了,这会儿他似乎开始进入了极其难受的状态里,神态疲倦。“对不起,”他说,“我一直很后悔,我不知道该如何对这件事作一个解释。”
  西西没吱声,等着他往下说。
  “有一次我们逃了好远,内部的工作人员出卖了我们,也许他并不是真心出卖,也没有听说是警察的眼线。后来阿津告诉我,那是因为他的家人知道他在赌场工作以后,常常过来,在牌桌前一坐就到夜深。家人长期赌博输的钱,他无法承担,也不可能为了家人一直作弊让他们赢钱,老板发现他的业绩毫无起色必然会起疑并且解雇他。当他不管家人的时候,家人的债又需要他来还。老板知道这件事以后,前几次还心平气和地给过他告诫,也不用他们还了,但那家人大概是有赌瘾,戒不掉。后来,老板就干脆不再管了,输了就得给钱。有一天,在他的家人还没有来的时候,他悄悄借了阿津的电话,举报了地下赌场,告诉警察我们赌场的地点以及当天夜里九点会准时开场,十二点会有地下钱庄的人过来结账,随后销声匿迹。好在阿津发现电话记录算早,我们一行人得知消息后只好连夜逃亡,阿津也不得不更换号码。”
  “像是这样的事情,应该很多吧?”
  “挺多的,大同小异。但这件事我记得比较清晰,大概是出卖的感受比较伤感吧。”
  “阿津现在哪去了?”
  “往北逃了,之前听老板说那边的赌场交给他一个人负责了。”
  “你告诉我这个,是想说什么?”
  张络垂下眼帘,面容苦楚,他拿过毛巾为西西擦净身体,像是对过去的生活做出了一个总结——我厌倦了逃离,但内心又是麻木的。
  每一次逃离都极其紧急,他说他不清楚这一生的努力是为了什么,过去这没有意义的人生,工作带有的危险属性,自我重复的灾难——所有这些组成一出逃亡仓促但又平平无奇的苦情戏。除此之外,他还说了生活上的琐碎,一些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的中年男人的危机,这对他来说很可怕。   而西西多年来的独处(大多数时候西西跟劲维同样习惯单独躲在自己的空间里),让她迅速去掉了對生活边角的嘲讽,她已经明白生命中的一切,这么说也许有些过头,但事实是,她大多数时候能处于非常冷静的角度来看待生活,也许这件事能令她高兴,也许那件事对她来说做与不做都没有太多意义,这些她能够分辨。当她重遇张络时,内心确实有过一种万分激动的情绪,但在高涨过后,她发现,她还是原来的状态。
  并且,对于西西提出的“你告诉我这个,是想说什么”的问话,张络选择性跳过了。他除了开头的道歉,忽略他与她曾经的爱情,直接跳到他对生活不满的表态。
  他不想回忆过去吗?对于儿子,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回地下赌场工作是因为他认定自己的一生了吗?他想怎样?他是不是神经病?
  这些问题像她面前从花洒喷出的水所发出的声音,在脑海里响个不停。终于,在关掉花洒的那一刻,她意识到了,她发现张络也许并没有当年的他那么深情,就像她一样。如果说到了他这样的年纪,深情是不轻易流露出来,她是不相信的。
  “你确定我可以带他去赌场吗?”
  “谁?”
  “劲维。”
  “当然,但是我必须跟着去。”
  张络笑笑,“我不可以跟自己的儿子独处?”
  “他还不知道你是他父亲。”
  “我不会说的。不过,你是担心什么?”
  西西用他的浴巾裹紧自己,“我没担心什么,只是他的性格有些焦躁,我不想让他在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知道这一切。”
  “也许是你想多了。”
  或许吧,西西想。她还想为自己辩解一些什么,但张络接了电话,走到窗边将头部探出窗外。拉开的帘子被微风轻轻吹起,半遮半掩地盖过他裸露的身子,背部的老虎在黑暗中变得模糊,好似一只解开封印的神兽,即将离他而去。他故意将声音抛在外面,消融于车子奔流的马路上。在西西看来,这样的举动有些太过躲藏了,但她没有问什么,她觉得如果他有什么要躲藏,也许对她来说也不重要了。在过去十多年的销声匿迹里,比起来也根本不算什么。
  新的赌场跟西西印象里赌场该有的样子没什么区别,要说不同的,大概是摆放的位置与多出来的新花样,以及更陌生的面孔。这里没有阿津,没有她见过的那位老板。“老板很少出现,但他还是幕后的支持,现在我们已经实行股份制了,我有一点小份额。”张络说,但这话在西西听来不太可信,因为赌场的人都对他很尊敬。劲维当然好奇,在每一张牌桌前都能停留好久。在西西过度的保护当中,儿时的他很少外出。没多久,他就赶西西走了,劝她不要为了监管孩子而扣掉了超市廉价的全勤奖。张络大笑,赞孩子聪明。事实上,西西也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只是吩咐张络不要太晚送他回来,她希望在她结束工作回家后他已经在床上了。“他明天要上课。”她说。理所当然她还是希望他们父子有机会单独相处,尽管场所让她极其不情愿。
  晚上西西从超市回来,恰好遇到张络同劲维在家门口,他们喊她的时候她因汽车亮着的大灯而无法看清。她问张络是否要进来坐一会,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左右望望,心绪不宁。不用了,下次吧。他说。劲维看着他倒车,挥了挥手。
  “你们聊了些什么?”
  “没什么聊呀,不过比起班上那些愚蠢的人来说,跟大人们的相处起码能让我舒适点。”
  “你该跟同龄人多接触。再说了,赌场这种地方,只许去这一次。”
  劲维做了个鬼脸,脱掉上衣随手扔在地板上,走进浴室。
  “我不想去学校了。”
  “为什么?”
  “我今天晚上赚了三百块。”
  “你赌钱?你哪来的钱?”
  “张络给的。”
  “你不该拿。”
  “他给了我五百,让我自己玩,赚了除掉五百剩下就是我的,如果输掉了不用还他。”
  “你是未成年人,亲爱的。”
  他拧开了水喉,水声哗啦啦地盖过了他的声音:“如果我运气好,说不定我未来几年会比现在的你赚得更多。”
  “你说什么?”
  “我说,这是致富的路径。张络说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去。”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劲维又说了句什么,但她听不见。“太放肆了,如果你乐意上学,起码你还能上个好的大学,未来或许还能坚持你写的那些故事……”她发现自己说话无力,不知是对孩子的失望还是对张络的失望,又或者忽然认为自己不该对劲维笔下写过两三篇文章而谨记于心。她很清楚青少年对任何事情都会去尝试,但那未必是他日后喜爱的。
  然而,生活总是事与愿违,当她想着下一次跟张络见面时该如何婉转地劝他不要带劲维误入歧途(也许这么对他说“歧途”两个字不是个好主意)之前,生活又开始迎接了更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这天西西从进加油站那一刻就发现有些东西不对劲,但她说不清是什么。
  接待她的工作人员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宽大的蓝色工作服让她显得臃肿又不利落,投来的眼神十分怪异。不过当西西把加油卡给她的时候,她却又动作敏捷。
  “密码?”
  在西西说出密码后,工作人员又看了她一眼——那种带有警惕性与偏执的眼神,好像能从这密码当中猜到什么重要线索似的。
  “你已经一个月没有加油了,我需要到里面帮你激活一下,你等等。”
  西西点头,但她并不知道超过一个月没使用的加油卡需要激活。她往里看,那位工作人员借着收银员的遮挡时不时地抬头朝她看,不知是怕自己等太久,还是故意找借口从里面观察自己。
  “我有认识的人也开过这样的一辆车,但我记性不好,不知道车牌号。”加油的时候工作人员主动对西西说起了话。
  “哦,是吗?”
  “密码也跟你的相近。”
  这会儿西西感到有些尴尬,这个人不会猜到这车的来历吧?她会认识张络吗?   “这是我习惯用的密码。”西西解释道,但发现理由牵强,她听到张络告诉她密码是她的出生日期时也很惊诧。
  “像出生日期。现在还有人用出生日期作为密码吗?”
  “从很久之前就一直沿用。”
  “这么说你的卡应该用了很多年了。”
  西西笑笑。但接下来对方没有多问了,加油站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的车与人。外面的道路有车子驶过,但很快又变得安静下来。有那么一瞬间西西感到对方会是知道自己某些状况的人,但她说不上来自己有什么事迹是值得别人当作秘密或韵事来看待的。
  “你是张络的同事吧?”对方忽然问道。
  “唔?”
  “这辆车以前张络开过,他们公司配给他开的。后来他好像换了一辆车,我猜他当了大股东之后,这辆车应该会配给下面的人。对吧?”
  “大股东?”
  “你清楚我说什么。”
  西西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但也不是很清楚。“是的。”她只好这样敷衍,庆幸油枪跳了,加油结束。对方也没再说什么,将油卡交回她手里,告诉她余额,以标准的服务性用语作告别。就在她驾车离开加油站之后,她忽然想起来那“不对劲”的事情是什么——工作人员的脸面同西西在张络家里看到的结婚照里的女人与之匹配,尽管有了很多年之后的年龄差距,但五官上的特征变化不大。“天啊。”西西在车上轻轻叹气,想到这个地方原来藏不住秘密,尽管对方猜测自己是张络的下属,但心里必然也曾想过自己会不会是他的情人一类的想法。
  回到张络楼下时,因为要让一辆摇摆不定的三轮车通过,西西停車时没有踩下离合器,车子发出突突突的震响,熄火了。但她也没重新启动引擎,静静等着三轮车慢悠悠离开,再从倒车镜里看它远去,最后消失在路口。
  她想起他们还在城郊的时候,那时她已经融入到他们男孩的生活当中,有一次同他们一起到小溪里游泳。暑天里林中蝉叫,溪水充沛,青葱的叶片被男孩们从枝杈上摘下,又拔起岸边的一把野草,粗陋地串连成草裙,彼此寻欢。如今想来,那是像天堂一样美的自然环境,西西很多年没回去了,如今她的父母也住到镇上的新区里。那时候有一位调皮的男孩故意靠近西西,当着大家的面说:“你身材真好。”西西原本还想说声谢谢,然而那位男孩忽然将草裙脱下,露出勃起的阳具。西西发出一声尖叫。众男孩纷纷狂笑,只有张络一个人冲过来将男孩拖到深水处使劲按压,怒气使他想要淹死那位男孩以作惩罚。大家都说他是开玩笑的,叫张络不要生气,但他没有停止,直到阿津上前将他拉开,男孩才逃过一劫。“操!”男孩吐光肚里的水,睁着被河水弄红的双眼,朝张络的背影骂了一声。但张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没有拉走西西,也没有看她一眼。也许当时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但与此同时也表明了他对西西的关怀,即使那是小小的玩笑。刚才遇见张络的太太时(虽然她也不完全确定),她心里又有了这种感觉,就像那位在她面前暴露性器官的调皮男孩一样,张太太明目张胆说的那些话就像是一种侮辱——西西认为她是故意说那种话来警醒自己。而如果张络在场,他会维护自己吗?
  现在,西西坐在车里,开始对自己的生活进行快速审讯。有时候事情会走向一个未明的方向,如同坐在一艘船舶里,出海只为感受海洋气候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新鲜体验,然而指南针不小心滑落了,眼看着它越漂越远,却不够力气朝它追逐。重新摇桨的时候,又忘了当时当刻船头该向哪一方,如果恰好没有太阳,连东西两边都辨不清了。但好消息是,在还没进入有可能混乱的生活之前,西西还有选择的余地。可是啊,即便自己足够冷静,好像假装张络不曾出现,也未必安然无恙。
  回到张络家里,西西将外卖放在餐桌上,推开房门时他还没醒来。窗帘的遮光性非常强,她一边脱下外套穿过幽暗的房间,一边捡起地上张络乱丢的衣服。她打开台灯,又拧暗了亮度,在仔细对比结婚照之后,她确切加油站那位女人是张络的太太。不过现在她没有就此事吵醒张络,因为房间里的东西没有任何不同,这表明他没有避嫌,所以也没有想过要挪走那张合照,就连拎一块布去遮挡这样不花一分钟的事情他都没做。也许他根本不在乎这当中的关系,既然他原先已经跟西西声明过他们不和的实情,他也没什么是必须做的。
  她第一次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安全套、润滑油、情趣玩具毫不羞涩绽放春光,他甚至没有将这些用品收纳在一个相对隐私的地方。这不免让西西想到他这些年来过的生活,也许比自己想象中会更加堕落。她拿起一瓶可食用热感润滑油,挤出一点点在食指上试了试,味道奇异,但也能接受。
  这半个月张络都是深夜的班。昨天晚上他将车子停在西西家的楼下,并将车匙、行车证与加油卡给了她。他说过他们要在结束工作后庆祝赌档重新开业,少不了喝酒。西西想过开车去接他下班,但张络没有这个意思。劲维听见声音,从楼上推开窗户跟张络打招呼。
  “嘿!”
  张络也嘿了一声。
  “他挺喜欢你的。”西西说。
  “也许他只是喜欢不同的生活方式,对外面的世界感到有趣。”张络解释,又抬头朝劲维挥挥手。
  此刻,西西只脱剩内衣裤,钻进被窝里紧紧挨着张络,那股肥皂与烟草的气息在被子长期捂掖下变得尤为浓重。不知怎么,西西心里又难过起来,与此同时也燃起一股强烈的欲望。她轻轻爬过他的腹部,将刚才的润滑油挤到他晨勃的阳物上,伸出舌尖。张络从喉咙里发出慵懒的哼哼声,半醒未醒地扭动身体。


  兰姐根本心不在焉,西西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懒惰。如果一个人选择了一份工作,不管为了将来的保障还是此刻的规律,怎么也不该随随便便完成,至少该把握轻重。西西交代兰姐明天的铺货,但她更多是打听西西明天要干什么去。
  当夜打烊之后会有货物送到仓库,西西已经看过目录了,她将上架量的图标数据发到兰姐的邮箱里,让她明天一早按照她的安排上架铺货。如果不是因为兰姐在职位上还是高于其他年轻人,她绝不会将管理的工作交给她。“千万要记住盘点数目,”她说,“不能有出入,如果发现对不上,看看是否遗忘了过道上的促销产品组合。”   “你知道你上年纪了吗?”兰姐说,西西感到不知所措,“你现在变得话多了,这是衰老的迹象。”
  “反正也不会再年轻了。明天理货部只有两位员工上班,你自己管理好。”
  “明天你到哪去?”
  “带我儿子出去一趟。”
  “我都好久没见过你儿子了,他应该忘掉我了。”
  “他现在已经忘掉任何人了。”
  “在他这样的年纪做任何事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西西想了想。“你认为是这样的吗?”
  “我认为是这样的。”
  “成年人做错事的话,就不能被原谅吗?”
  “成年人有更为成熟的心智,他们怎么可能会无故做错事?如果有错,那必然是有意识的、选择性的、刻意的。”兰姐的语气令人深信字句确凿。
  “说不定也有逼不得已的。”
  兰姐摇摇头:“你真的愿意相信这世上有逼不得已吗?”
  “不然呢?没有选择余地的时候,谁还会真的想要做错事?”
  “那你就错了。”兰姐以过来人的口气说道,“假如一个人没有选择余地了,那么他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竟然还要继续做错事,为什么要这样?也许你会说,那是因为只有一条路可走啊。就当我的看法有问题或者不通情达理吧,可我还是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是会到了只有一条路可走的,真到了那种情况,他们可以原地留下。”
  “也许他们不得不作出决定要走。”
  “你还没听懂,我的意思是,留下与逃离,就是二选一。”
  西西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从兰姐的话语中她忽然发现自己过去一直是原谅张络的。同时她也明白,也许上帝从不定义人类的命运,上帝只是给世界定下了规则,规则内还是会有旁门左道,探寻真谛的路途终归还是自己选的。可是,上帝不曾告知过人类会拥有真谛,所谓的真谛不过是人们自我信仰的希冀,一种为自己圆解,迷惑人生的说法。
  清晨起床时气候还有些凉,到了上午就开始热了。穿过市区最拥堵的一带,接下来的路况就通畅多了。沿途方向虽然熟悉,但路边风景是陌生的,大概认真留意路标与所经桥梁名字是带着满怀爱意的人才会记住的。西西绝不是那一类。
  “我不想回外婆家。”劲维坐在后排,一脸倦容。
  “我们没必要回你外婆家。”张络说。
  西西看着张络:“你是不敢回去吗?”
  “回去?你说回去?”劲维问道,“你也曾住在那吗?”
  张络干笑了两声:“是的,是这样的。”接着又小声同西西说:“你不必在这个时候发出挑衅,亲爱的。”
  西西将手放到他换挡的手上:“直面回忆可不是什么好选择,我懂。”
  张络升上四档,轻轻动手示意西西将手移开。车子行进在主干道上,风声很大,他将车窗关上,把加油卡放进中控台里。西西上次加满油将其随手扔在仪表台上忘了放好,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心里还在想着他太太在加油站工作这件事。张络一直没有说,但他为什么要说呢?毫无预兆,也没有必要,她很清楚。于是又保持隐忍,看了一会窗外,回答了劲维一些无聊的问题。不久劲维睡着了。这会儿她发现自己不得不说出来。
  “我遇见你太太了。”她说。
  “谁?”
  “我在加油站遇见你太太了。”
  张络看着她,又向前看路况,反反复复好几次。
  “你怎么认识她?”
  “我不认识她。”
  “你不认识,当然不认识,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太太?”
  “她跟照片上相差不大。不过,确切地说是因为她主动跟我谈话,否则我不会对她多加留心。”
  也许提起这件事让張络变得烦恼,他在好几处遇到不太遵守交通规则的汽车都轻轻骂了两句。他的表现暴露出一种焦虑,等红灯的时候又摸着耳垂。
  “你可以不谈的,”西西说,“我只是告诉你有这么一回事。”
  “但你谈了。”
  “是的,是谈了。你可以不继续下去,或者你有什么想说也可以。”
  “没什么好说的。”
  西西觉得自己惹他生气了。
  “我说过我们分开了的。”
  “我没别的意思。”
  其实后来西西也见过张太太几次了,因为油站就近的缘故,她也懒得避嫌,只是有时候张太太会忍不住多说两句,问她在赌场都负责什么,以前没见过她之类的,有一次还问她有没有跟别的“老大”睡觉。“你要是肯睡,他们会给你股份的。”张太太这么说,令西西感到十分惊讶,就好像对方经常这么做似的。
  此时车子已经钻进他们曾经住的那条街道了,对话在毫无意义的“相互试图谅解与解释”中渐渐过渡到“这里变化并不大”。原来的百货店自张络的姑姑抛售之后,就一直以一家桌球店来经营,如今桌球也还在,但里面做起了快餐。他们绕过街角,到他姑姑那套房子去,新的主人听说已经住了好些年,修缮过一次。房子没什么不同,但是小花园被认真打理过。从半身高的围栏看过去,有两棵结了青色果实的木瓜树,窗台上有吊兰,还有不知名的蔓藤沿着竹篙攀爬,像要将其绞杀捆死一般紧实缠绕,让房子看起来多了一份神秘。
  “还记得我们在里面同居的那些日子吗?”张络问起,同时将车子的速度降到最慢,“打通里面的房间时我觉得我正在破坏一件事。”
  “像是什么事?”
  “说不上来,像是人生第一次做出损坏的事情,又像是打破了自己的人生,或者说你的人生。”
  西西点点头,不太想回应。
  不过他们找不到当初一起租的那间房子了。张络开口说话的时候,西西以为他要谈他们当初合租的事情,不过他只是以一种不抱奢望的口吻说起自己至今都没有跟她的父母坐下来谈过一次话。
  “你在说什么?你不必见他们。”
  “我知道自己不够负责任。”
  “没什么,这么多年来我都是这么过的。”   “不,如果我知道你当时怀孕,我不会选择离开的。”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我知道没用,但我不可能什么都不说。”
  “你也只能说说。你还能做什么?你什么也做不了。”
  “是的,我做不了。但我该跟他们见见,哪怕是现在这个身份,你认为呢?”
  西西沉默,她心里很清楚这个时候不该对这种问题作答。不过他们都有些粗心大意——张络欲转弯离开街道前往树林的时候,从后视镜看见劲维已经醒了。他发出一声惊讶,西西看了他一眼,从他的眼角处意识到不妥,回头看向劲维。
  “噢,你醒了,我们快到了。”
  “好。”他轻轻应了一声,但西西听出他语气中的敷衍。
  “听着,劲维,刚才你听到的,不管听到些什么,我都会找时间跟你解释。”
  “需要吗?”劲维说,“不需要的。”
  “也许你会想问点什么。”
  “好笑了,在这之前你都禁止我提问关于我父亲的一字一句。”
  张络对着后视镜,语气严肃起来:“你不该以这样的语气跟你妈妈说话。”
  “少来……”
  “闭嘴!”
  张络太严厉,音量之大显得整个车厢都更为逼仄。也许他们母子心里都对他这样的行为持有一种“你有什么资格来遏止”的疑问,但不可否认的是,大家都不再说话了。而接下来说好在那片树林野餐的计划如今听起来也不那么激动人心了。
  “我们接下来恰好可以谈论这件事,”张络说着,将车子停在空旷处,“但现在你应该克制自己的情绪,以及替你母亲把后备箱里一些比较重的东西抬过去。”
  西西没想过劲维会听张络的话,但他又确实这么做了。他走到车尾箱,迅速看了一遍有什么重物,随后试着拎了两袋,确定能提起来后给了西西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西西更没想过的是,让劲维得知生父的消息竟会是在这样的状况下暴露,她最担忧的便是这种以私密对话的形式被旁者听之。她一度害怕劲维会有过激反应,也曾经担心过他是否有焦躁症之类的问题。不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似乎这样也不是什么坏事,关键取决于接下来张络是如何说起这件事。只是,不论他要谈他与她之间的分离,还是谈他们为人父母的使命,她都难以保证劲维不会情绪失控,她从来没告诉张络他们的孩子在学校有过并且不止一次与同学发生争执。有一次还在念小学的时候,劲维因为被同学们嘲笑没有父亲(当然他也不是故意流露出自己单亲家庭的背景,西西记得是在一次作文课上写我的父亲母亲之类的文章),他放学回到家中与西西炽烈对峙,站在一个孩子角度,西西从未发现过他竟具有如此巨大的反驳能量,就像身边有一颗隐藏的炮弹,忽然有一天自燃了。
  现在,张络跟西西都看着眼前的景色而没有吱声,劲维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踩着凹凸不平的地面。回忆、景物与爱情在这个时候忽然牵连起来。铁路早已荒废了,经过十多年的变迁,科技带来了更快的铁路运输,原先的轨道一直没有拆掉,上面铺满日晒雨淋的黑黄锈质。西西记得轨道旁的花草是如何在年复一年的春季开始生长出新芽的,而如今没有列车带来疾风的影响,这样的景色已经不存在了,到处杂草丛生,高徘低徊。走吧,张络说。于是三人往前,穿过树林。庆幸的是林木并没有因为被砍伐而减少或破坏环境,茂密青葱的杉木都还在。西西不知它们从前是不是就一直这个样子,不断更换自己的枝叶以此保持平衡的高度,亦或是它们在不断增高,她不清楚。还未见到河流便先听到了水声,除了温度,季节的到来暂未唤醒其他的明显变换。树林与溪河之间的石路长满了青苔,河水相比旧时小了些,但至少还是干净的。
  “也许没看起来这么干净,”张络说,“上游地方还是有新开的餐馆之类的吧?”
  “聽说已经整顿了,像这样保护水源的措施,可能也是到了最后一步了。”
  “就在这吧,这里地面平坦些。”
  劲维安静听着他们对过去的交谈,听他们的指令将野餐垫铺在地面,他担心潮湿的青苔会渗上垫子来,又往前挪了挪。继而将食物一一拿出来,给自己先倒了一大杯果汁。
  “会高兴回到这里吗?”张络问道。
  见西西没作答,劲维说:“这地方有什么特别?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你来过吗?”
  “小时候住这里,外婆带我来过。”
  “噢。”张络沉默了一会,“你们在这里住了多久?”
  “我怎么知道?”劲维说,“幼儿园的同学最后都没有活下去了吧。”
  “张劲维!”西西停下动作。
  “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
  张络笑笑:“这句话没有问题。”
  “他一直这样,”西西强调,“他坚信人类生存本身就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劲维转过身,也认真起来:“你这个年纪的人,很少会抱有活着就是等死这种信条。”
  “难道你不认为这样的心理暗示是有害的吗?”西西说。
  “我曾经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我不该这么想的,因为自从你来找我之后,我认为这一切,也许都是因为我离开的缘故,家庭成员的缺失对孩子会造成或多或少的伤害吧。”
  “也许跟你没关系。”
  “我知道人言可畏,也知道孩子在同龄人的对比下会有什么样的盼头与不为人知的心理诉求。”
  “你什么都知道,但你什么也做不了。”西西说。
  劲维尚未能理解自己的意识形成是跟单亲家庭有关还是跟环境有关,就算都有关系,他也不会承认。从车上开始,他就一直在等着他们方才说的“谈论这件事”,他低估了自己的承受力,因为他的反应没有过激,甚至他想用一种较为嚣张的方式来对抗自己忽然知悉生父的实情,但内心那股力量这一次没有涌上来。
  张络开了一瓶香槟,给自己与西西倒了半杯,酒精使冰块发出清晰的爆裂声,同近处缓缓流淌的河水发出的轻盈声音相近。在三人陷入沉默的时候,那条河的流动便显得格外清脆。   “我能喝一杯吗?”劲维说。
  “一般不太赞同未成年人喝酒。”西西说。
  “那你们要庆祝什么?”
  “没什么好庆祝的。”
  “如果不是庆祝,那就给我半杯吧,不然你们开车也不能喝啊。”
  张络笑笑,给他倒了满满一杯。他谈到自己像劲维这个年纪的时候其实不太爱喝酒,那时候还未认识西西,但说到这里的时候西西打断他说她很早以前就认识他了,只不过没有去跟他说话。“是吗?”张络认真的样子像极了当初他在百货店里向客人们收银找零的样子,西西忽然在这样熟悉的神情里陷入了悲伤。接着张络又谈到自己辍学的事情,那个年代的男孩,大多以辍学、抽烟、喝酒、文身这种事情为傲,觉得不论做其中哪一类都很酷,而如果都齐了,就更酷了。不过他说他是后悔的,在家庭背景穷酸以及被亲戚抛弃之后,他因为自己没有什么选择的条件而偷偷哭泣过。“那时候我不小了,二十多……也就在那个时候认识了你母亲。”他看了看西西,目光又回到劲维身上。认识西西对他来说是当时上帝给他的一份最好的礼物,他惊觉自己多年前在父亲去世的时候许下的幼稚愿景实现了——他因为太难过,希望以后能在他无助的时候遇到一个懂他的女孩,两人能够好好生活——不可否认,他们确实过了一段非常美好的生活。
  “那时候的人们还是善良的,利益之间的纷争当然也会有,不过怎么说呢,也许是我当时无知的缘故吧,尽管我没有对身边的人有太多警惕,他们也没有伤害到我什么。天真烂漫是真的存在的,或者换一种说法是,我更愿意相信人类是善良的。说到人类善良,劲维,你该去看看一本叫《直布罗陀水手》的法国小说,你不是喜欢文学吗?里面有描述到那位女人也是抱有同样的信仰,她几乎是完全信任人类。不过她对人既不宽容,也不好奇,详实写到了她对待人类的一种独特见解。而对于我来说,也许更乐意看作是人们长大之后肌肤变厚了,与之而来的抵抗意识也强烈了。我的意思是,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对于人性的见解,不管是通过阅读还是经历。说不定这句话以后就成真理了,孩子,你乐意相信我这么为你谈人性吗?如果这叫人性的话。”
  “没什么理由拒绝相信,但我有理由怀疑那只是你对自我生活的参照有感。为什么你会看文学?你在赌场看书吗?”劲维说,嘴里还没吃完鸡排又去抓一块芒果班戟。
  “他以前在这里的一家百货店工作,”西西说,“没生意的时候他就躲在柜台里看书。那时候我们好像还有租书店吧?”
  “既然喜欢文学,为何走入地下赌场?”劲维问道。
  “亲爱的,大多数人不会从事自己喜欢的行业。”
  张络点点头:“不管怎样,后来我保持了一些阅读习惯。”
  “所以当我说他有写作天赋的时候,其实我是心虚的,也许在你看来,他写的并不算什么。”西西笑笑。
  “我是不会给你看的,”劲维立即接话,“许多伟大的作家在我这个年纪能写出伟大的作品,而我不能,所以我不会有更高的造诣了。”
  “不要胡说。我在你这个年纪,只能在百货店里看一些言情跟武侠消磨漫长的时光。”
  “但我妈说她差不多在我这个年纪就遇到你了,你们一见钟情,然后就生下我了吗?”
  劲维问起这个问题有些太过唐突了,直达主题的事情往往来不及反应。不过,劲维意识到张络正以一种谈论往事的方式来渐渐带出他们的关系。但他一时之间把问题直接推向了关键,以至于西西跟张络都不知如何应接,河水流淌的声音瞬时放大了好几倍。过了好一阵,张络清清喉咙,给大家斟了第二杯香槟。
  “我记得我们的第一次是在这里发生的吧?”张络忽然提起。
  西西推了一下他,示意他别说这种事情。
  “这没什么,学校里的同学们都在談论这个。”劲维十分冷静。
  “别告诉我,你已经不是处男了。”西西扫了一眼劲维,又迅速收回视线,不得不说她从未跟劲维谈论过这个话题,性教育在她的掌控下几乎是封闭的。在这一刻,她忽然感到欣慰,一方面是因为张络可以用一种平静流畅的方式交出此类话题,另一方面是因为劲维并不是个乖巧的人,她大概猜测到以他这样的性格应该会在其他渠道通过自我探索一些感兴趣的事物而实际上会比西西以为的要清楚得多。
  “我不太想告诉你我是否失身,”劲维说,“你真是好意思问。”
  西西提高了音量:“收起你那种没礼貌的语气。”
  张络哈哈大笑起来,但不知是否多年不曾有过能让他由衷发笑的事情了,西西看着他笑的时候竟然感到有些可悲。她伸出手搭在他的臂弯上,他意识到自己唐突的笑声,也停下来自嘲,当着西西与劲维的面,说完之后脸面就酸了。“抱歉,我太难过了。”
  “但这个时候不是我难过吗?”劲维说,“到现在才知道我的父亲没死。”
  “如果你们要比惨的话,请多想想过去的我是如何面对这一切的。”西西说,她一点也笑不起来,这对她来说太糟糕了。她放下餐具,起身走到河边,试图脱下鞋子又发现初夏刚到,水还太凉。阳光在中午渐渐渗入林中,青葱大树在高空中簇拥摇曳,但幅度不大,春夏交接时分并没有带来太多的和风。斑驳光影在河流中轻弹跳跃,随着清水流动而不断变换的光晕,像林中细微的精灵蜷缩在自己的水晶宫里,于阳光与冷水之间找寻舒适的温度,进入沉睡。
  如果人类将善良当成信仰,又或者真如张络谈到那本书里所说的那样,一个人完全信任人类,是不是这样就会在流长的岁月中得到答案,并且不再追究人类所有行为背后的目的?一个男人逃避、失散,最终又出现、归来,他带回的一切对西西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不清楚。也许站在这件事的立场上,她不一定得做出选择。在这些日子的接触当中,张络也像是一个陌生人,抛去这些——原本有过肌肤之亲而不必试探、知道对方最根本的性子而忽略所有兴趣爱好的讨论环节,以及原本相爱过等因素——剩下的跟陌生人或许没什么两样。唯一能够继续将他们捆绑在一起的也许不是爱情,不是那些谈起来伤感的回忆,而是十六岁的儿子张劲维。   “水这么凉,确定吗?”劲维已经脱得只剩内裤,他用小腿去试探水温。
  张络头发已经湿了,他还是同年轻时候一个样,对河里戏水这种男孩们喜爱的活动毫不犹豫会参与到当中。
  “没关系的,下来吧。再不下来,我就向你泼水了。”
  瘦骨嶙峋的劲维还在战战兢兢,面对冰凉的水温内心难免紧张,又不甘于放弃,只能逐步逐步往前。
  “我在下了!”
  “你看着你的腰。”西西对张络喊了一句,慢慢退后到野餐垫上。她才发现劲维小腿上的腿毛已经开始浓密了,手臂的线条逐渐显著,但从不晒太阳的习惯让他显得有些病态,白净的肌肤在这个时候看起来简直是罪孽。她清楚自己实在是过少带他外出,也没有给到他更男性化一面的教导(或者说影响)。以至于在他开始懂事以来,也没有过多地提出想要外出这些要求。他第一次遗精的时候也没告诉她,当天晚上洗衣服时,她发现那条内裤裤裆的部分有异物残渍才意识到,尴尬地告诉他这是男孩身体发育的性特征,而不是什么坏事。不过当时劲维并没有多理会她,也许他早已知道了。
  西西又看了看张络,背部庸俗的文身看起来颜色有些浅褪,也许是肌肤老化,也许是文身的墨水淡化,不管怎样,她曾经对这样庸俗的文身说过不介意,令她惊讶的是,现在她也没有在介意。她很早就认定那是张络身上的一个标志,但作为一只老虎,本身便是危险的,凶猛的时候足够强悍,但遇到敌人夹攻时,要杀出重围必然遍体鳞伤。不知为何,想到这,西西心里冒出一些不好的预感。
  “在想什么?”张络回到垫子上,躺倒在西西旁边,身体的水珠甩动到她脸上,他伸手替她擦走,在河水中泡得太久令西西感受到他的手指已泛出皱褶。
  “在想你啊。”
  “啊哈!”张络换了一个姿势,“我敢说并不是十多年来都这样。”
  西西说,“先看看你的选择再来问我好了。”
  “什么?”
  “你起码还在中途选择了迎娶你的太太,我一无所有。”
  张络叹气:“别这么说,我说过我去找过你,但找不到。”
  “你是害怕吗?如果你要找一个人,没有什么阻碍是破不开的。”
  “你不懂我当时的处境。”
  “但你起码该再试试。”
  “如果你希望我能找到你,为什么当初要换号码?”
  西西扭过头看着张络:“我没觉得我没做错什么,我曾以为你会很快回来找我,就只有这么简单的一个信念。你知道吗?当医生告诉我宝宝很健康的时候,我一个人从楼道里走出来,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我生气又难过,将电话卡拆掉,那是因为我知道你会出现的呀,一时冲动丢了电话卡真的会影响我们之间的联络吗?谁知道你这么负心。”
  张络将手搭在西西腰间,手指轻轻揉捏着。
  “不过吧,我也没有憎恨你。”
  他搂着她,没有说一句话。但西西又一次明白到,自己只是对过去的经历持悲伤态度,如今并不是真的那么用情吧。
  太阳在午后渐渐光亮起来,透过茂密的树林,夏季的气息又浓烈了些。
  此时劲维一个人在水中沿着水草试着捕捉鱼虾,紧贴臀部的内裤看起来松垮垮,头发因过短而没有沾上水珠,每当鱼儿从手里滑走他便发出惊叫的声音。
  张络的电话响起时,西西看出了他假装的镇定,一只手在耳垂上紧捏不放。她猜测他有可能在隐瞒什么,同上次性爱之后将整个身子伸到窗外打电话的情形相似,但聊天内容只透露出地下赌场的一些事务,听起来这一切都没有什么问题,同午后阳光一样安宁。


  暗房里让人看到的只是街景传来的阴影,夜里太过寂静,偶尔出现的车声像是刻意过滤掉的。落地灯昏暗柔和,窗帘浮动的景象影影绰绰。篱落外,林木中,街灯下,夜晚盛开的鲜花遍布路面,一些鬼魂也好像失踪了,或者已然接近透明,从林中离开之时便一路尾随他们,走出那片曾布满欢愉的地带。张络说他想起年少时的那些男孩玩伴,谈到了这样的比喻。但离开了长期驻留的地方,到了水泥路面,鬼魂会被坚硬的建筑吓坏。如今不知他们都到哪去了。
  西西则说这是她活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感到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因为什么?”
  “因为告诉了劲维关于他的亲生父亲是谁这件事,我没想过会如此平静。”
  实际上,今天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新的一年了,这一刻没什么理由需要根据日历走过春夏秋冬才算是新年。深夜里旅馆内的空气好像变得更稀薄,夹杂着远处飘来的淡淡薄荷味,如同身处某个种满清新植物的草丛中。你闻到了吗?西西问,张络摇摇头,躺在床头抽烟。
  “看得出来劲维能够接受你,至少没有出现不适应。”
  “也许一开始没有立即告诉他是对的,任何人都需要过渡。”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没有重遇,事情会变得有什么不一样吗?”西西满眼期待地看着张络,似乎在等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没想过,”张络朝西西脸上吐出烟雾,“如果没有重遇,就会保持原来的生活状态,不是吗?这没什么好假设的。”
  “为什么会没想过?”
  “既然上帝让我们再遇见,这就是新的生活状态。”
  西西接过张络的烟,轻轻吸了一口:“重遇之后有改变你的生活吗?或者说,原来的状态会更适合你吗?”
  “也许这两者并无区别。”
  “你总是以上帝来回答你自己的观点。”
  西西失落,但也预料到了,在问这个问题之前她已经预先问自己一遍——她从心底里也认为这两者并无区别。所以当张络反问的时候,她也哑口无言。不知道,她是这么说的。
  “偌大的城市,我一个人行走,就像黄昏的小船游尽长河,末了,只剩下光芒,但光是恍惚的,又从河面升起,在后面追着我来。”
  “你在念诗吗?”
  “这是一首我背得最熟的诗。如果我不曾進入地下赌场,说不定我会是一个文学家,你说劲维是受我影响了吗?”   西西笑笑:“你企图将你的那些小文学气质的东西视作遗传。”
  “这很科学。”
  “艺术远离科学。”
  “不,艺术在科学的根基上重新以别的姿态飞翔。”
  “艺术只能是在浓厚的情感向度里,以爱的姿态飞翔。”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现在是这么认为的。”西西将烟头挤灭在烟灰缸里,学着张络将最后的烟雾轻轻吐到他的脸上,“你不赞同吗?”
  张络想了想:“也许有道理,但道理都不会持久,人们的深情不会一直饱满,会减退。”
  “也许吧。”
  “我该去洗澡。”
  “做爱让你浑身大汗了吗?”
  “也许是喘气让我流下的汗,而不是做爱本身。”
  张络似乎洗了很久,西西一直在床上等他回来好继续聊天。后来他的电话在地面震动了两下,显示一则新的短讯,西西一开始并没有想要查看他的电话,但越是假装没看见越想要查看。她看了一眼浴室,轻轻点亮了电话屏幕,打开了短讯。
  劲维睡得很好,清晨借着鸟鸣的声音便醒来了,他花了一些时间思考,就站在阳台上。小时候他还住这里,跟西西、外公外婆。不过回忆对他来说相对浅薄。昨天夜里他在床上想了一会,心里其实对张络是自己父亲这件事还未完全能丝毫不介意地去接受。但少年懂事的他,虽说常常出现焦躁,那是因为他无法忍受一些愚昧的行为,然而这件事能霎时令他冷静下来,他没有过多的想法去判断好坏,或者说会预见什么影响。他只是不知怎么面对。
  这会儿他要到隔壁去,也大概猜到张络还没醒来,所以敲门的时候也刻意减轻力气。他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是西西。
  “上学也没见你这么早过。”
  “如果说旅馆比家里舒适的话,也算是个理由。”
  西西穿着旅馆的浴袍,倒了两杯开水。
  “张络还没醒来吗?”
  “你这样称呼大人的名字很没礼貌。”
  “我不会喊他父亲的。”
  “我不称呼他。”
  “也行。但你也不会喊他老公吧?”
  “我没这么说。你肚子饿吗?我们可以先去吃早餐的。”
  “也行。”
  西西回到浴室换好衣服,轻手细脚地收拾。劲维靠在桌边看着张络后背光裸的文身,一动不动。他发出轻微的鼻鼾,听起来就像是那只熟睡的老虎所发出的声音,趴在清晨中洁白的雪地上。
  “老虎冬眠吗?”劲维问。西西穿好鞋子,看了一眼张络,说她不清楚。
  房间到自助餐厅不过两层楼距离,餐厅入口的服务人员还在柜台后扑粉,看见客人前来也没有着急。“早上好,请出示房卡。”她说,从容不迫地放下化妆盒,手指还在眉毛末端抚顺着。
  “你自己拿盘子去装,不要浪费食物。”西西说。但劲维的食欲不大,要了很多的水果跟沙拉。西西问他怎么了,他说张络的文身出卖了他。
  “出卖?你说出卖。”
  “不管他外表是怎么样的人,身份上他就是一个黑老虎。”
  “文身有什么好出卖的。”
  “因为庸俗。”
  “我知道庸俗。”
  “一位有着巨大而庸俗老虎文身的中年男人,多年来混在地下赌场终日不见阳光,在抛妻弃子后依旧碌碌无为,从事危险职业,长期逃避。”
  “终日不见阳光的是你。”
  “我是被迫困在教室里看不见太阳,他是日夜颠倒。”
  “日夜颠倒也只是为了生活。”
  “我之前认为他很酷,现在不这么认为了。”
  “在你心里没有人酷。”
  “不,我只是忽然看清了他的真面目。”
  西西笑了笑,用手剥开鸡蛋壳:“你是因为知道了他是你的父亲,所以才这么想的吗?”
  “有区别吗?”劲维说,“也许吧,我说不上来,但我内心是喜欢他的,只是我认为他还停留在某一个时代里没有走出来。”
  “我没太明白你说什么。”
  “就是一直处于自认为理想中的状态。”
  “事实上他是个渊博的人,他的内在比你想象的要丰富更多,你相信吗?”
  “我不怀疑啊,但这有用吗?”
  西西将鸡蛋放到劲维的盘子里,没有说话。
  “而且说不定,他现在是个纸老虎,随时被撕破。”劲维摆出鬼脸。
  “注意你的嘴巴。”
  “我没有你们情深啊,我做不出来任何感情用事的决定。”
  劲维说这句话确实在西西心里打了重重一击,一直以来都不想承认的所谓“深情何在”,其实就在儿子口中简单明了地说出来了。
  后来在他们快要结束早餐的时候,张络才出现在餐厅里。劲维感觉昨日在河边的快乐已经离今日很遥远了,在静默中注视自己的生父进食,心里开始显现出一种荒诞的感受,便声称先返回房间再睡一觉。
  张络专门挑了些培根与肉片,吃完也同西西回到房里,关上房门又来了兴致,拉起西西到阳台大干一场。虽然近处都是树林,远处街道也有些荒芜,但西西还是由于紧张而压抑着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又怕隔壁间的劲维忽然走出阳台,手心全程出汗。
  离开的时候西西特地以买水为借口,让张络在经过的路口停下,她走到南方小旅馆对面的士多店想要偷看老板还是不是当初的人。可惜士多店内的玻璃门不太清晰,她什么都看不清。提着三瓶纯净水她直接走到南方小旅馆门口观察了一会,里面的装潢已经重新修缮了,前台有两位工作人员在那接待客户。她没有看见老板,但离开时有一位中年男人与她擦肩而过,有些年纪了,但不至于年迈。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随后男人走进了旅馆。
  “是冰冻的吗?我要冰冻的。”劲维问起。
  “保证你喝了冰冻的不会肚子疼吗?”
  “疼就不告诉你。”
  张络重新发动车子,西西才忽然意识到她还是能记住旅馆老板的眼神——就在刚才的一瞬间——她认得自己交付出第一次的那个夜晚,老板贪婪的眼神兼并温柔与炽烈的欲望,即使谈不上难忘或者任何疼痛感受,终究是心里没有忘记的。昨夜离开树林时张络曾提起印象中有一家叫做南方的旅馆,好在西西事先联络了林区附近的独立民宿。现在,當她回头看的时候,那个男人也重新走出了旅馆大门,朝西西的方向一直看着。   “看什么?”张络问。
  西西摇摇头,回到前方的路景,又想起在超市里结识的从事保险业务的贾先生,再加上一些曾莫名其妙约会过的一夜郎,她发现自己后来这些年没有再遇见过爱情。也不是说没有人问过她,只是追求者所流露的低俗大概在她眼里还不足以能够托付终生,可以这样说吧,她心里想。到底是因为拖着孩子刻意避开了那些男人,还是根本不会再有从前的眼光去审判情事,这不好说。是的,在十多年前,遇见张络是唯一一次能够令她舍得用情的,那种敢于追逐甜蜜的勇气,如同一个人处身于无名岛上冒险的日子,时而悄无声息,时而尖声厉喊,在未知的旅程中体会男人身上的颜色、汗水的气味以及他们糟糕的情绪失控。
  回程里张络再一次提到他想要探望西西的父母,就在通往市区与镇里的分岔路前一公里处。但这一次西西直接拒绝了。她知道这样说来也许刻薄或无情,但她认为张络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他们之间的关系给出一个说法,虽然谈到关系在这个年纪对他们来说已经不太重要,但如果真的毫不在乎,见她的父母又有什么重要。
  她问到车子是否能借用她几日,她最近在超市的工作时间会加长一些,暑天已至,商场里要开始各式各样的销售模式。
  “当然,”张络说,“我可以开公司的车,干脆你以后就开这辆吧。”
  “公司,你说公司。”劲维在后面重复了一遍,反应跟西西上次听见的“同事”一样。
  “对啊,公司。总不能随口说赌场吧?”
  礼拜五的晚上八点,西西准时出现在加油站,眼看油表跌落,她顺便把油加满了。但张络的太太不在这,也许正在办公室里完成剩下的交班。短讯内容里提到她会在结束工作后跟张络在加油站见一面,就在这夜的八点。西西趁张络洗澡时私自将内容删除了。此刻她将车子停在一边,站在能够被对方看到的位置,手里拿着烟却不敢在加油站点着。
  “又是你。”张太太出现时换回了普通衣服,走路的样子让人不禁怀疑她是长短腿,左右不平。
  “是我。”西西笑了笑。
  “张络呢?”
  “他让我来的。”
  “谈这种事也叫手下来,可见你不一般啊,是他情人?”
  “张太太想多了。”
  “说出实情对你也没坏处,他以前带过女孩回家,我总该怀疑一下。”
  “我为人母亲了。”西西左手抖了一下,不免感到紧张。
  “无所谓,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通知他一声,新赌场的股份必须要立合同,之前我们协商过,我有百分之十的股权,所以我提前拟好了。我知道他不想来见我,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想看到他。你有股份吗?你没有吧。”
  西西摇摇头,她联想到张太太此刻所提之事,忽然醒起张络那些不愿让西西听见的电话内容,实则有可能正是跟他太太之间的纠纷,比如现在张太太谈到的股份问题。
  “如果新赌场没有我的股份,他知道我会干出什么。”
  “你能干出什么?”
  “你该关心的是如何保护好自己,好好擦亮眼睛看看你老大是什么人,你跟在他身边从事高危行业,你得有些他们的把柄,或者为自己保留清白证据。”
  “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挺会维护啊。”张太太完全暴露了自己粗俗而野蛮的一面,令西西有些诧异。“身为女人我需要提醒你的是,你最该懂得维护的是你的经济利益与安全,搞不好下一次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警察随时都在发动抓捕行动,线人、卧底、反骨仔随时出现。”
  “那你还参与什么股份,你不怕?”
  “没什么好怕的,我自有我的退路。再说,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加油站的工资廉价到不可思议,活到这个年纪被一个男人赶出来我算是没有自卑的,我只是认为他既然把我赶出来了,那么至少给我分一杯羹,我没什么要求。”
  “你知道新赌场的合作形式吗?如果你不清楚,你不该强行加入。”
  西西在试探张太太,她现在对张络的工作一无所知。去过他们的新赌场也并不清楚,从张太太的说法看来,如果任何事都要经过张络同意,他应该是最大股东了。西西心里一震,在发生了数次逃亡之后步入雷池已经很危险,他竟然愈做愈大。
  “不就是他原来的手下都开始各持股份吗?还能有什么。至于他们之间的细节也与我无关。老板任命他上位也只是利用他,总而言之,有人在背后撑腰是好事,就冲这点,我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只是一种保障,我又从来没要求他给过我钱。听好了,你就将我这些话转告给他。如果他不这么做,他知道我会干出什么。”
  西西看着她,不太明白为什么张络没有跟她离婚,仅仅是因为知道他的所有事情底细吗?
  后来张太太给了西西一式两份的协议合同,说如果有任何问题可以让张络跟她协商、修正。西西拿过其中一份,只是一张纸内容的合同,轻薄的纸张有两道折痕,西西低头看了些大概。看到署名的时候,页脚被微风轻轻吹了起来,隐约看得见张太太的鞋尖在地面轻点。鞋面上有些许污渍,看起来就像她曾经穿着这双鞋走过了许多漫长而没有尽头的道路,碰巧鞋子的质量好得很,尽管有些脱线,但这些毅力给了她越来越多自我沉淀的累积。相比之下,西西为自己的浅显和愚昧感到羞愧。
  到了此刻,西西想要收回方才他们为何不离婚的想法,取而代之的,是忽然看到了他们之间过去的一段浓情,曾经在这个城市悄然发生,信誓旦旦相爱联姻的决定。
  张太太离开时,西西才想起问她是否要送她回去,她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背影充满了唏嘘与潇洒,提着一只小挎包消失在马路边。
  夜色里饥饿的半月发出某股暗黑力量,直抵西西,她内心滚起发烫的河流,过热的水温引起了器官的伤疼,这样的痛感渐渐扩散到整个身体,穿透肌肤。她忽然能够清楚地意识到、明白到甚至看到这样一种说之为真谛的觉悟——但只是对自我认知的一种虚无、不存在的真谛——人们的爱情也许有过许多悲情或可怖的经历,有过颠沛流离或离群索居的样式,懂得如何巩固情感,知道情欲与理智之间的抗衡,纵然一直以来深深相爱的能量无时无刻都蕴藏在心里,但那股能量似乎并不以喷薄的形式出现,而是在随着岁月的消散与日常的消耗,以长流水的姿态从自己身体的空洞处渐渐流失,直至枯竭。西西甚至开始觉得,即使、就算两个人深深相爱了好多年,但也会有一定的时间限度与接纳宽度,无论是因为意外的生发,还是厌倦、平淡使之麻木,被生活的细碎所折磨,到了最后會渐渐发现其实两个人之间并没有那么相爱。并没有以为的那么爱。


  在第三次走入房间之后,西西实在无法忍受地面上的结婚照,她说不出具体原因,可能最根本的念头就是不太想看见那个女人。她在张络的衣柜底层找出一件看似他不会再穿的T恤,直接套在相框上。心里跳蹦的不安随即停落下来。
  平常她总以为自己是冷静的,但在张络身边发生的这些事,终于令她开始焦虑起来,也许不会持续很久,但这会儿她显然状态不对。张太太的合同就在她的手提包里,已经过去两个礼拜了,把合同递给张络似乎是件不容易的事。她其实不希望让张太太插手张络的事情,另一边也希望张络远离这样一份职业,害怕他稍有差池便中年坠毁。但给或不给这中间会发生什么危机吗?张太太说她“会做出什么”,是否将会伤害到张络?同时她也在责怪自己不该偷看他的短讯,多事八卦迫使她要在这段关系上做出选择。
  后来他们还是如常做爱了,平平淡淡,心不在焉。当然那股熟悉的气味还是让她感到快乐,她很庆幸一个男人能终生携带这样一种气味,是一种强烈的归属感。事后张络跟她谈起自己的计划,但在西西看来那不过是一派胡言。她已经知道张络对她是一种怎么样的态度,用尽其文学浸淫的脑子与虚伪的外表,不占有地履行着这一切。口中难以分辨的借口遮掩了情感中所需的必要成分,内心却狡猾地朝荒野四处蔓生。
  “有可能我还是可以给你许下未来的。”他说。
  但如今听着这样的甜言,西西已经不觉得感人了。床头撕开的安全套没用,她刚才有些心软,大概知道自己近日也不在排卵期,心里一软,也没反抗。整个过程她竟然在向上帝祈祷,并将内心告诉了上帝,说这是她此生最后一次为这个男人心软,不管今后她的选择是什么,她相信她不会再感情用事,用语十分虔诚。于是在张络说到那些情话时她心里很清楚,不会再起作用。甚至她已经替劲维做了主,孩子的归属不会和这位父亲有关。
  “我也希望你再相信我一次。”
  从张络走进西西的人生那一刻起,她就一直相信他,她为过去的回忆发笑,但她不是嘲笑,只是回想起那个年纪的自己比现在更愿意相信感情这回事。她起身去拉开窗帘,早晨的太阳还未出来,褴褛的云层已经浮在半空。张络在赌场值班到凌晨才回来,睡得正沉的西西被她弄醒,但性爱之后她也已经无法再入睡,同他慵懒地聊天。她内心忽然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即将降临,就像人生在面临选择时所遇到的困境一样。她知道有一些女人如果站在她的立场会选择安稳地跟这个男人一起生活,但她不想。她告诉张络自己今天早班,得回去了。张络躺在床上,伸出小腿,用脚趾沿着西西的大腿滑向私处,幸福地微笑。
  “小心开车。”
  他永远不会知道这有可能将会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西西,就如她永远不会知道他将会在什么时候出事,同十六年前一样。时间与缘分在他们之间逐渐拉长,像岁月的长河一样漫无边际又捉摸不透。阴晴变换,夏冬轮回,太平盛世的另一载,是圣俗之间的废墟与光粒。
  离开这间房子关上门后,西西又返回两步,将张太太给她的合同从门脚处塞了进去。也许为时已晚,也许张络本身并不把这当一回事,但无论如何,她还是给了。
  至于心里不好的预感并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而是发生在张络的身上。
  休假那天,西西打算把汽车开回到张络家楼下,途中先到加油站把油加了。远远她就看到有穿警服的人员在一旁审问张太太,西西降慢了车速,临近加油位时因突如其来的紧张而手脚慌乱,使得车子不小心熄了火。工作人员让她再往前开一些,在前方打着让她继续的手势。
  “警察在盘问什么?”西西问道。
  “噢,那个啊,”年轻人好似有些生疏,按了两次都没有开始提油枪,“听说他丈夫在这附近有一个地下赌场,最近被人举报了,隐蔽得很呢,规模之大让人发怵。”
  说的应该就是她与劲维一起前往的那个新赌场吧。
  “与你同事有关吗?”
  “不知道啊,应该没什么关系吧?前些天已经被抓去公安局审问过了,作为犯人的太太,估计也是想问点什么吧。”
  “搞不好她自己也有份。”
  “什么?”
  “噢,没什么,加满吧。”
  显然事情已经发生,这一刻还是到来,在她离开张络的这些天她已经想好了如果他要来找她或者打电话给她,她要怎样回复。不过两三天,她没想到那么快。
  “好啦。”年轻人打断西西,把加油卡还给她。她看了一下,想到张络一直沿用她的生日做密码那么多年,自己是不是在关键时刻心狠了些。但这似乎也不能代表什么,不过是一个从他们相爱开始就形成的习惯罢了,她深知大多数人都会一辈子用同一个密码。
  她启动车子离开,眼神透过车窗与张太太对上了,她虽然什么也没做,但还是害怕张太太会忽然向警察揭发他们身后经过的那辆车,告诉他们车的来源,告诉他们里面的那位女人也在赌场工作。不过张太太没有这么做,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西西,直到警察也跟随张太太的目光回头看,西西加足了马力迅速挂档,这一次不再手忙脚乱了。
  她将车子停在张络家楼下,把车里关于自己的东西都清理了一遍,又神经质地用毛巾擦净座椅与方向盘,像是为犯了罪的自己善后。原先张络提过将藏起来的那笔“赃款”打到她的账户上,好在她再三拒绝了。现在,她心里已经猜到张太太所说的“她会干出什么”,大概指的是如果张络没有答应给她股份,那么她将会揭发举报他的行踪。从这方面想,西西是关键,如果不是她自作自为会见张太太,也许事情不会往这方面走,她只是想要离开,没想过要截断张络的前路。她有些自责,因为她已经将张络电话里的短讯删掉,而张太太必然会清理这样的踪迹,没有任何理由把张太太牵涉其中,除非他们找到那份合同。不过以张络的习惯,如果他不答应签约的同时必然也会烧毁合同。
  西西抬起头。那是他房间的窗台,因为长期值夜班,大白天躲在房里睡觉,窗帘是永远紧闭的。除了一盆仙人球,什么也没有。当然她已经看不清那是仙人球了,她只是知道。
  昨夜勁维有问过她关于张络一些过去的事,但她不太想谈,他说自己还是可以接受张络的,西西说他不必勉强自己,很有可能他也并不是要与他们重建一个完整的家庭,但不管如何,日子还是要过的。劲维没有发出任何疑问,似乎听出了西西言语里的无奈。
  不得不承认,有时候西西还是会怀念过去的,是她在百货店与树林中偷看张络的那种心情。事到如今她还是会对过往的青春感到一种亲密,一种无论何时谈起来都能够称得上梦幻的回忆。回忆里晚点的列车、清澈的河水、茂密的树林;买报纸与他的接触、偷偷看他时的自我满足、同居的日夜、到赌场观察他工作的样子;又或是他身上那种曾令她兴奋又伤感的气味、背部庸俗的老虎、紧张时会用手去触摸耳垂的姿态——并非这些事物有多么难得罕见,但也不是仅凭她的一己之力能够拼凑的,唯一能够对之总结归类的或许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曾经对他的深情。
  她回头看了一眼车辆,将车匙放进包里,想着什么时候让别人转交给张太太,随后一步一步往回走。她该回去做饭了,下午劲维放学回来,今夜她还要上班,兰姐会交给她许多烂摊子。生活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如同坐了一趟回程车,其实终点早已经在心里了,只是害怕直面自己的无情,一直都没有承认过。
  【责任编辑 朱 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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