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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上高一,物理成绩一塌糊涂。
物理老师是刚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人,心高气傲,整日梦想着在学校里来一场震动中国的教改。班上好些同学视他为偶像,跟他关系很好。
我不在其中。我不是他眼中的好学生。我白天沉迷小说,晚间住在学校的广播室里求知若渴地听堆成小山的黑胶唱片,晚晚听至夜深。那时我还自设剧情地暗恋着一个男生,班长,人物背景和暗恋细节可自行脑补。
第一学期,期中考试,物理58分。
事情终于发展到不可收拾。那天最后一节是物理课,快下课时,老师把头天交的作业发下来。我一翻开本子就赶紧合上,脸都红了,生怕被人看见那一把鲜红的大叉。
这时老师说:“我想请一位同学上来,把昨天的题再做一遍。”
我努力让自己身形矮下去,缩成小小的一团,这样老师就不会注意到我。可老师偏偏叫了我——听了15年的自己的名字,此刻像一道惊雷从我耳边隆隆碾过。
我硬着头皮走到黑板前。刚吃了一把叉,老师又还没有订正评讲,我怎么知道它该怎么做?我在讲台上站成了一节木头。
老师催促:“快做,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了!”
我绝望地抓起粉笔,照我头天的做法,在黑板上写了一遍。错就错吧,我不在乎了,只要做完回到座位上,就解脱了。
但是老师不放过我。他说:“你先别下去,我请一位同学来做给你看。”他又叫了一个名字——我的脸一定变得惨白——他叫了班长。
物理成绩一贯优秀的班长走上前来,飞速解完题,放下粉笔回座位去了。我仍旧僵立在那里,看见老师嘴角露出一缕微笑。老师问我:“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我还是不知道。但是我点头。老师终于肯放过我,说:“你下去吧。”
救命的铃声响起。放学了。我在座位上垂头不动,我要等所有人都走了才出去。
教室喧嚣一阵又静下来。我拎起书包起身,发现班长站在讲台上。他在擦黑板,粉笔灰落下来,雪白,没有声音。我往门口走。他转身看我一眼,脸上写满“你真白痴”的表情。
我的心像直升机飞坠深崖,一声爆炸后烧成骨架。
你真白痴。
后来读三毛的书,读到小小年纪的三毛被老师在脸上画熊猫黑眼圈,我放声大哭。我的语文老师后来告诉我,物理老师那样对我,其实是恨铁不成钢。物理老师还特意去向其他科的老师了解过我的情况,所有的老师都说:“好学生啊,怎么了?”
据说他当时十分尴尬。
他想刺痛我,令我上进。他以为我是电视剧中的日本排球少女,他一耳光把我打倒,我站起来还要对他鞠躬致谢。他不知道,这样的刺痛教育不是我需要的。我那时还年轻,心灵脆弱,我需要呵护和鼓励,需要温和的眼神和托举的力量,他不知道。他还不知道的是,他毁了我的自尊,那样的耻辱只会令我此生都不会再去亲近那门学科,更在我心里激起冰凉恒远的三个字:不原谅。
成年后,我在大学里做过8年老师。我警醒自己要怀抱体谅之心,学生哪怕成绩再差也不应被羞辱。离开大学后,我应约为杂志写过一篇文章回忆那节物理课,还被国内某知名文摘刊转载。那时我胡乱起了个笔名叫“施凉”。被老师踹过一脚,诗都是凉的吧。
一去30年。最近跟一位高中同學聊天,说到物理老师。同学说老师调动工作去了外地,这些年一直联系不上。然后我试图诉说那段伤心事,刚一开头,却发现已然意兴阑珊。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说。
当耿耿于怀已无意义,我决定放过自己。
当然,贺朗年也不是我的真名。写到这里我发现,就算物理老师终有一日能看到这段记录,他大概也不会想到男主就是他自己。所以,原谅不原谅,都不是我说了算。
人间正道是遗忘。
(文章来源:《花样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