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象的奇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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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上来了一群野象,它们气急败坏,东奔西闯,鼻管朝天凶煞煞地吼叫,嚇坏了众人。大家纷纷从简陋的房屋里狼狈地逃出来,晚一步,就会发生屋毁人亡的惨剧。野象群见人后,就两眼发红穷追不舍,联系到几天前的事件,可想而知,这群象是来找人们复仇的。就在三天前,镇上的猎民把一头落单的八岁大小公象给猎杀了。当时,镇上的人是真高兴,大家一手拎着脸盆,一手拎着猎刀,围着死象,你一块儿,我一块儿,不过十几分钟而已,硕大的象肉已经所剩无几,到最后,只剩一摊暗沉的血迹。晚间,各家的烟囱里冒出炊烟,空气中依稀可以闻见煮象肉的味道。那头象,镇上百十口人用了三天的时间才给消化干净。正当大家还在脑海中回味着象肉的美妙时,不曾想,象群竟然冷不防杀了个回马枪,镇上居民损失惨重。
  象群来袭时,镇长岩明店正坐在露天茶馆的茶座上和人聊天。在此之前,他走出家门来茶馆的路上,胃里油然升起一股肿胀感,伴随着阵阵轻微的绞痛,令他精神上莫名的一阵紧张;或许是连续两天吃象肉,身体有些难以消受吧,他这样想着,心下也就释怀了。他来到镇头的那家茶馆,这是午后,一天之中最闷热的时刻,毒辣辣的日头当空照着,丝毫没有要下雨的意思。此刻大家都在午休,嘎啦茶馆门外的那几张桌椅在日照下被晒得发烫,茶座上空荡荡的,毫无一人。几只在茶座附近徘徊觅食的野鸟,见有人走近,扑打着翅膀溅起一袭灰尘,飞入了近旁的茂密雨林中。
  镇长来到嘎啦家的门畔,隔着门扇,可听到嘎啦沉闷如雷的鼾声。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他看到嘎啦沉睡在床板上,嘎啦的妻子睡在一侧。由于天热,嘎啦上身赤条条,下身只穿了一只短裤衩,一只苍蝇兴奋地落在他的左脸上,舔舐着他脸上的油汗。
  镇长喊了声:“嘎啦。”
  嘎啦睡得太死了,对于镇长的喊声毫无反应。
  镇长抓起挂在脖子间的毛巾,揩了揩脸面上的汗珠。接着,他不由得提高嗓门继续喊道:“嘎啦!”这次的喊声中夹杂着一丝不耐烦。是的,大热天的,站在门外被阳光暴晒,的确会让人感到不快。这次的喊声仍然没有起到应有效果,嘎啦翻个身,换了个姿势,呼噜打得更响,看起来睡得更香了。反倒是睡在他一旁的妻子,听到两声喊叫,逐渐清醒了。她略微抬了抬头,看到门旁镇长的身影,立马反应过来,去推她的丈夫。嘎啦被推了几下,终于醒了。他略有不快地坐起身。打过一只哈欠后问道:“怎么了?”
  他妻子指了指门口:“镇长来了。”
  嘎啦往门口瞄了一眼,并没看到镇长的身影。镇长在片刻之前,已退了出去,此刻正坐在茶座的条凳上等待着。嘎啦快速穿上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短袖,又去冲了一壶普洱茶,拿了两只杯子,走了出去。他的妻子也已经起床,不过正对着镜子梳妆打扮,说是梳妆打扮,有些不恰当,她只是在梳理捆扎因午休而凌乱了的头发。
  嘎啦在镇长对面坐下了。两人面前分别放了一只茶杯,嘎啦把它们斟满。
  镇长语带讽刺地说:“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还能睡得那么死。”嘎啦抓了抓有些发白的头发,憨厚的笑了笑。他们俩岁数相差不了几岁,对比起来,镇长要稍微年长一些,但是,嘎啦却比镇长还要显老,他没有镇长那样的一头乌发,也没有他那么好的食欲和体格,他只有一点能够比得过镇长,那就是他良好的睡眠,几乎头一沾枕头,就能呼呼大睡起来,这一点,镇长多少是有些暗自羡慕的。
  “镇长今天来得早,”嘎啦捧着茶杯,朝杯里吹着凉气,“没在家里睡午觉?”
  镇长摇摇头,表情有些沮丧:“一整天了,心神不宁。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心头有些憋闷,就来你这喝杯茶。”
  “是昨晚没睡好吗?”
  “或许吧。”
  嘎啦的妻子这时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两只坐垫。
  镇长看到她,笑了起来:“你再不来,我俩的屁股都要烫化了。”
  嘎啦的妻子和嘎啦同岁,长相是出了名的好看,不知当初怎么就看上了嘎啦,看上他哪一点了?镇上的人都想不通。镇长欠起身,她把坐垫铺在镇长刚刚坐过的地方,随后又去给她的丈夫铺坐垫。坐垫隔热,是用棕榈叶编制的,坐在坐垫上,屁股就不会被灼热的条凳所烫伤。
  “来点儿香蕉,”镇长冲嘎啦的妻子说,“番木瓜也行。”
  嘎啦的妻子闻言折身离开后,镇长对嘎啦说:“最近象肉吃多了,胃里不是很舒服。”
  “我也一样。”嘎啦说。
  “吃点儿水果有益于肠道消化。医生这么说。”
  “没错,”嘎啦说,“我每天晚上都吃两只番木瓜。”
  “你家的象肉还有剩吗?”
  “没有了。”
  “我说,如果你还要吃的话,我那里还有一点儿,不是太多,不过够吃一顿的。”
  “不吃了,”嘎啦大摇其头,“不能再吃了。”他把茶杯里的水一饮而尽,然后继续说:“偶尔吃一下尝尝鲜还好,要是顿顿都吃这象肉,谁也受不了。”
  “是呀!”镇长说,“受不了!”
  镇长额头又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再次抓起毛巾揩了把汗。远处的野槟榔树冠上落了一只大犀鸟,在啄食树上的果实。湛蓝的天空中,浓云滚滚,日头依然毒烈。四野十分宁静,除了树上那只不知疲倦的大犀鸟还在外出觅食,似乎别的一切生物此刻都躲在丛林里的树荫下休养生息。
  嘎啦看到镇长揩汗,这才记起什么。他站起身往屋里走,他的妻子正端着果盘迎面走来。嘎啦从她手里接过果盘,另外又吩咐说,把那把大号的遮阳伞拿来。
  嘎啦把藤条编制的果盘放在镇长面前,果盘里有一把香蕉,三只番木瓜,以及一柄水果刀。镇长从嘴里把嚼了一会儿的茶叶吐出来,从果盘里拿起刀子,又拿起一只番木瓜,他把那只番木瓜切成了四份。嘎啦从镇长手里接过一份已经剔除籽的瓜肉。
  镇长把其余的三份番木瓜都剔除了籽,他咬了一口瓜肉,不住点头。
  “味道还是那么好。”
  “是啊”嘎啦说,“是啊。”
  镇长很快就把三份番木瓜啃得精光,啃得只剩一张张薄皮。吃完第一只番木瓜后,镇长又去切第二只。很快,第二只番木瓜也吃完了。镇长隔着衬衫揉了揉肚皮,“感觉好多了。”   嘎啦的妻子把遮阳伞送了过来,嘎啦帮着把伞盖撑起来。
  “還要吃点儿啥吗?”嘎啦的妻子问。
  “不用了。”镇长含笑说道,“你是个好妻子,我一直给嘎啦说。嘎啦娶到你,是他走了狗屎运。”
  嘎啦得意地咧开嘴巴,冲他的妻子挥了挥手,“没事了,去忙你的吧。”她听到后,就转身离开了。
  “有一句古谚,”镇长皱了皱眉头,盯着瓜皮上的一只绿头苍蝇说道,“有一句古谚我近来总是想起。”
  嘎啦望着镇长,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镇长却没再说了,他用手掌捂在脸上,搓着脸颊。
  “哪一句?”过了会儿,嘎啦开口询问道。
  “大象是不会忘记的。”
  “都过去三天了。”
  “是啊”镇长坐直身体,不无忧心地说道,“三天来,毫无动静。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
  “按理说,象群应该会回来一趟,找找那头小公象。”镇长说,“可你看,到现在,三天过去了,还没见它们的身影。”
  “它们恐怕已经忘掉这事了。”
  “不会的。”镇长说,“上次来我们镇子的那个英国动物学家不是说过,大象有八岁孩子的智力和记忆力。再说了,我们的古谚也说了,大象是不会忘记的。”
  “你在担心了?”
  “是啊。”镇长说,“我担心它们哪天冷不防来个回马枪,让我们措手不及。”
  “应该有点儿防御措施?”
  “没错。我准备安排人手,轮流在四周的山顶上放哨。”
  “可是那群年轻小伙子肯干吗?”
  “不知轻重。”镇长叹口气,“他们不知轻重,做事之前也不来和我们打声招呼,就那样鲁莽地猎杀了那头小公象。他们是不知道惹恼了象群的后果啊!”
  “那群小伙子,自以为有把猎枪就了不起。”嘎啦说,“猎枪在发起飙来的象群面前不值一提啊。”
  “是啊”镇长说,“所以我才担心。”
  “他们还沉浸在镇上年轻人的赞美声里”嘎啦说,“你让他们去放哨,提防象群的袭击,他们不一定肯干。”
  “不容得他们反对”镇长说,“毕竟关乎到大家的安全,我有义务维护大家的生命和财产安全。”
  “多少你要费一番口舌。”
  “这一点少不了。”
  2
  草藏在擦拭着猎枪,猎杀那头小公象的就是这把枪。镇上就这一把猎枪了,其余的都在战争期间被逃进山林里的倭寇收缴了。这把枪是爹传给他的,当时,他爹把枪埋藏在了林间的一块儿顽石旁,等到风头彻底平静了,才取了出来,得以幸保。猎杀小公象也是一时冲动,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打猎一般都是用猎弩,几乎不怎么用枪,他每次和伙伴进山,却总带着猎枪,只是为了遇到猛兽时,起到威慑作用。那天他们一行五人上山,准备打一些猎物回来,不曾想,只打到两只野鸡,在归途中,他们从一片山谷穿越,那片山谷常有象群出没。他们走过时,小心翼翼,频频东张西望,直到走出山谷,也没有见到象群的身影。草藏估计,象群应该是去十里外的水塘里饮水去了。等到快接近镇子时,他们发现镇民们的菜园子里有一头小公象,那头小公象比起成年象来,体格不是太大,对人们的接近反应也不是很警惕。草藏一行人远远地站着,观望着它。它依然在吃园里的蔬菜,用长而灵巧的鼻子一把卷起一棵菜蔬,送进嘴里,再卷起一棵来送进嘴里,毫不在意草藏他们的围观。几只牛虻落在它的肩背上,它不时用硕大的耳扇去扇动,用长长的鼻子去抽打。草藏他们逐渐走近,躲在一株旅人蕉旁,他在同伴的怂恿下,举起了猎枪,瞄准那小公象的头部,开了第一枪。枪声在四野弥漫开来,山间的白雾迅速掠过。
  那头象中了第一枪,鼻子朝天昂着,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悲怆嘶吼。草藏他们吓坏了,以为小象要对他们发起攻击,还以为那第一枪并没有打中。草藏惊慌失措之下,连忙又补了几枪,每一枪都打在那头象的头部。它终于承受不住火药的威力,在几声枪响后,像一滩烂泥似的轰然倒地,从它嘴里流出还未下咽的嚼得稀碎的绿色菜蔬。看到小象倒地后,同伴们欢呼雀跃,像对待战争英雄似的,一一与草藏拥抱,草藏得到了同伴们的称赞,最后,他们齐力把他扛在肩上,像肩扛圣物一样,把他扛回了镇子。草藏是镇子里第一个杀死大象的人,以往镇民对大象都很畏惧,即便象群席卷了镇民的菜园和果园,也无人敢站出来吱声。这下好了,这个叫草藏的年轻人,帮大伙儿出了一口恶气。
  镇上的人听到当街招摇过市的呼喊声,都走了出来,当他们得知草藏把一头大象给猎杀了的时候,迅速把草藏这伙年轻人围得水泄不通。他们逐一表达了对草藏的敬佩之情,有些之前冷待草藏的少女们,此刻看待草藏的眼神已经悄悄起了变化,有一种倾慕之光从她们的眼神中偷偷流露出来。在此之前,菜园果园饱受象群侵扰,敢怒不敢言更不敢有所行动的农户,此刻,更是对草藏佩服得五体投地。
  镇民们围着草藏,七嘴八舌的说着。
  “就该给它们点儿颜色看看,要它们知道我们也不是好惹的!”一个农夫说。他家里有几块田地,种植了野苹果、山梨和番木瓜,每年瓜果成熟期间,都会召来象群的袭扰、扫荡,象群每次袭来,整个果园就像遭遇了一场特大台风,瓜果清洗一光不说,有的果树还被连根拔起。他除了对着天空怨声载道以外,根本没有胆量拿起叉子去找象群理论。但现在,在得知草藏猎杀了一头象的时候,憋屈在他心头多年的一口恶气终于长舒出来。他心下感到很快意,神清气爽,多年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了。“你是咱们镇子上第一个猎杀大象的”他接着说,眼睛直视着草藏,“你真了不得。”
  有人附言道:“不能小瞧了年轻人。”
  还有个心高气傲的小伙儿不服气地说:“我要是有把猎枪,早就把象群杀得一干二净了。”他叫满力,是草藏的死对头。处处和草藏作对。即便如今草藏猎杀了一头大象,他还是不太服气。他没有猎枪是真的,他和大伙儿一样,有一把猎弩。可如果真的给他一把枪,他真的能把象群猎杀干净?这就另当别论了。说不定,真给他一把枪的话,他早已葬身象牙了。   “那头象在哪呢”有人这样问,“咱们大伙儿都还没吃过象肉。”
  这时,草藏开口了。
  “那头象太沉重了,”草藏说,“在腰果家的菜园子里,我们几个没办法抬动。”
  镇民们呼啦啦一下子散去了,小孩子直奔菜园,想尽快见识见识那头被猎杀的小公象是何等模样,大人们则返回家里,拿着铁桶和猎刀,夺门而出,想及时赶到现场,分一杯羹。毕竟象肉是什么味道,大伙儿谁也不知道,都有品尝一番的欲望。
  当人群散去后,镇长出现了。
  他一直默默站在人群的外围,把事情的大概都听到了。他一脸严峻,丝毫没有为草藏捕获大象而感到欣喜。待人群散去后,他步至草藏身旁,低沉地说:“是头象吗?我是说,你猎杀的是一头象吗?”
  草藏点点头。
  “其他象呢”镇长说,“你猎杀那头象的时候,其他象在哪?有啥举动,没有攻击你吗?”
  “是一头独象”草藏解释说,“有七八岁大。没看到象群的影子。”
  鎮长思考片刻,又问道:“是头小公象吗?”
  “是的吧”草藏说,“我没怎么留意,大概是的。”
  瞬间,镇长的脸色有些灰暗了。
  常在附近山谷出没的那个象群,以一头母象为头象,也就是象群的首领。以这个头象为核心的是一个由七头成年象、三头小象组成的象群,其中,这个头象本身也育有一头小象,是象群里三头小象中唯一的一头小公象。当镇长弄清楚草藏猎杀的正是那一头小公象时,他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猎杀一个头象的小象,要比一头普通的小象危险系数更大。这是因为头象更有号召力,头象发起怒来,整个象群都会动怒。他是镇上为数不多还恪守祖训的人,你可以说他守旧,也可以说他古板,但他始终记得祖上传下来的言语训诫。不要猎杀大象——这是其中一句,祖上的人,曾因猎杀大象而被象群报复,遭受灭顶之灾,几乎覆灭。当然,现在的年轻人早已把这些训诫抛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象已经猎杀了,说再多也无用。镇长没再说什么,就转身走开了。草藏在身后望着镇长远去的背影,感到疑惑不解,“镇长这是怎么了,怎么没有一丝喜悦呢?”草藏在心中嘀咕道。镇长没有去腰果家的菜园,而是径直回到了自己家。家里空无一人,妻子和孩子都去分割象肉了。挂在墙上的猎刀,还有墙角的铁皮桶,也被他们带走了。镇长把添满冷水的水壶放在炉火上,他嘴里有点儿干。水还在烧着,他坐等着无聊,就把收音机拿出来,扭出了一个电台。因为信号不佳,收音机里发出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清晰。他关掉收音机。又开始想着祖训、草藏那帮年轻人、还有让他感到隐隐不安的明日。
  第三天偏下午时分,也就是草藏在擦拭那把猎枪的时候,听到有人敲门。他把枪挂在墙上,起身去院子里开门。是嘎啦。“嘎啦伯”草藏说,“有啥事吗?”
  嘎啦笑笑,“是镇长托我来的。”
  “他要见我?”
  “是啊,要见见你。”
  “有啥要紧的事吗?”
  “去了就知道了,他有话对你说。”
  “地点在哪?”
  “我家的茶馆。”
  3
  嘎啦把草藏带到后,去给草藏搬来了一只圆面凳子,又去拿了一只茶杯。草藏在镇长和嘎啦之间坐下了。镇长这时在切那三只番木瓜中的最后一只,草藏坐下后,他冲草藏点点头示意。番木瓜切好了,依然切成了四份。镇长把其中的两份给了草藏,把另外两份给了嘎啦。
  “镇长你不吃啊?”草藏开口道。
  “不吃了,我刚刚吃过了。”
  草藏在大口吃着番木瓜。
  镇长把三只茶杯里的水分别添满。
  等草藏把番木瓜吃完后,镇长才开口说:“草藏啊,叫你来是想给你商量个事。”
  草藏感到有些意外,没想到镇长有事情还要找自己商量。
  “你说嘛,镇长”草藏说,“啥事?”
  “还是那头象的事。”
  那头象能有什么事,都已经死掉了。再则说,镇上的人都已经把象肉平分了,这会儿估计都吃得差不多了。镇长家也分到了象肉啊,没理由还揪住这头象做文章啊,草藏心里暗暗想着。
  “镇长”草藏说,“那头象还能有啥事啊,死也死了,吃也吃了。”
  “死是死了”镇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说道,“可事情不会这么轻易结束的。”
  草藏有些不耐烦了,“镇长,你就直说吧,到底要我做什么。”
  镇长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想让你和你那些打猎的同伴在镇子四周的山顶上布下哨点。”
  “现在又不是战争期间”草藏说,“用得着这样吗?”
  “虽不是战争期间,但性质上来说也差不多。”
  “为啥呀?”
  “因为你猎杀的那头小公象。”
  “和那有啥关系。”
  “有直接关系。你猎杀了小象,象群肯定要来报复的。”
  “镇长”草藏大着嗓门猛然发问说,“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镇长不答。草藏觉得镇长老了,已经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勇猛矫健、胆识过人的镇长了,更不是那个他曾经仰慕崇敬的对象了。草藏看着镇长,只觉得他老态十足,甚至有些怯懦,有些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
  草藏说出那句话之后,一片安静。嘎啦转过脸去,看向远处。远处有两个孩子在把一只空椰子当作皮球来踢。镇长则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仿佛没听见草藏的问话。草藏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言重了。出于对长辈的尊敬,也是为了恢复平静祥和的交谈氛围,草藏语气软下来,继续说道:“镇长,有这个必要吗?”
  “怎么没必要?”镇长说。
  “事情都过去三天了。这三天来,不是啥事都没发生吗?”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地方。”
  “如果象群要袭击我们,事发当天就应该出现了。何至于迟迟不现身呢!”   “你怎么想的呢?”
  “照我看来,象群八成已经把那头小象忘掉了。”
  “不会的”镇长说,“有一句古谚你记得吗?”
  “哪一句?”
  “大象是不会忘记的。”
  “小时候听我父亲说起过。你说的这套道理,都是往事了。现在和以前不一样,现在我们有力道很强的猎弩,而且我还有一把猎枪。我们根本不用再去遵循古人的方式去生活。”
  “你这样想?”
  “嗯”草藏说。
  “你未免想得太轻率了。”
  “也有可能是你想得太严重了。”草藏反驳说。
  “假如说你是镇长,此刻象群来袭击我们镇子的话,你该如何应付?”
  “用猎枪来对付它们,我的枪法可是身经百炼的。不能说百发百中,但也差不太远。另外,每天和我一起上山打猎的那几个伙伴,他们射弩的箭法也没得说,甚至比我的枪法还准。”说这话时,草藏自己也没太大的底气。毕竟他也没有真正见识过发起飙来的象群。何况,单单一头毫无反抗与自卫能力的小象,就让他损失了多发子弹。如果是奔跑起来的象群,还会给他充裕的静止的瞄准射击的时间吗?这样一想,草藏心底也不由颤栗了一下。
  “应付起发怒的象群,就靠着你那一把年代久远的猎枪和几把猎弩?”镇长毫不留情地拆穿道。
  镇长的话让草藏有点儿尴尬,一道难以察觉的犹豫从他瞳孔中一闪而过。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硬着头皮也要坚持了。“我这把枪虽然有些年头了”草藏说,“但还好用。猎弩的威力对付起大象来,是有点儿不隔靴挠痒,但如果在箭头上涂抹了毒树汁,结果就不一定了。”
  “你觉得那对大象管用吗?”
  “应该管用。”
  “你能保证吗?你又不是不知道象皮有多厚。”
  “这——”草藏一时语塞,过了会儿才说,“这个不能完全保证,毕竟谁也没有这样干过。”
  “嗯,不能保证”镇长顿了顿说,“既然不能保证能抵抗得住大象的袭击。那就更不能保证镇民们的生命财产安全。草藏”镇长接着说,“你可知道我们镇上有多少人口?”
  因为镇子足够小,所以草藏不假思索地就能回答出来:“有一百多人。”
  “嗯,一百多人。不错,是一百多人。”
  正当草藏为自己的回答感到满意和沾沾自喜时,镇长随即又问道:“你可知道我们镇子有多少孩子,又有多少老人?”
  这一问让草藏一时难以回答,他确实没留意过这些。
  “难以回答了吗?”
  “这个无关紧要”草藏说,“我不是镇长,没有必要知道这些。”
  “看到了吗?”镇长摊摊手说,“凡是关乎到全镇人,事情都推给了我。”
  “你是镇长。”草藏接道。
  “没错,我是镇长”镇长说,“所以责任都在我。不管是谁捅的篓子,烂摊子都要我来收,对不对?”
  “我也没捅什么篓子啊。”
  “还在嘴硬!”镇长按捺不住火气,不禁吼出声来。
  草藏把头低下,满脸委屈地用指甲抠着桌沿的木皮。这个时候,草藏才算是褪下逞强好胜的外衣,露出孩子气的本性。
  “草藏,”镇长变换了语调,语气变得温和,“你也知道,我是镇长。既然大家推选我当了镇长,我就要为大家的安全负责。镇上那么多老人和孩子,大象来袭时,他们怎么办?是的,你们年轻,抵挡不住就可以撤退,可是那些老人,那些孩子,他们往哪撤,往哪跑?他们躲得过、躲得了吗?不出什么意外倒好,可一旦出了闪失,这个责任谁来承担?到时候,不光我愧疚,你作为事端的挑起者,恐怕也难逃自责吧?我说的这些你明白吗?”
  “能明白。”草藏抬起头说。
  “你能理解吗?”
  “嗯。”草藏点点头。
  “那就好”镇长说,“眼下,镇上的大多数人,都在为你猎杀了头大象,而沉浸在兴奋和象肉的香味里,丝毫察觉不到潜在的危险。我是镇长,理应在这个不恰当的时候敲响警钟。虽然我的做法可能会让你们年轻人嗤笑,但为了镇民们的安危,我不得不这样做。”
  “可是,镇长,”草藏说,“象群真的会来袭击我们镇子吗?”
  “我只能这么说,我也不想它们来。但是,这是我们也左右不了的事情。我们只能尽量去做最坏的打算,只能去做最充足的准备。”
  “镇长”草藏看着镇长说,“接下来我该怎么做,你说吧。”
  镇长的话语已经对草藏起到了作用,他对这件事的态度也已经和镇长保持了一致。
  “在周围的四座山顶布下哨点,”镇长说,“除了你之外,还需要些人手。”
  “镇长放心,需要多少人手我来找。”
  “大概八人左右,分上午和下午轮流放哨。放哨期间,不能大意,一定不能有半点儿大意,更不能偷懒。每个人哨点都要有一只军哨,稍微有异常,就要留心观察,发现象群的身影后,就要吹哨告知。哪个哨点发现了象群,就哪座山顶吹哨,其他山顶放哨的人千万不能乱吹一气。那样我们就不知道象群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了。我昨天已经让我的小儿子跑去山顶试过了,在山顶吹哨子,山下,我们这个镇子是能够听到的。随后每天我都会和嘎啦在这茶座上坐一整天,听到你们传来的哨音后,嘎啦负责敲锣。镇上的那只破锣这回也派上了用场。稍后我和嘎啦会挨家挨户告知大家,一旦聽到锣声,就跑来镇头集合,我带领大家去山林里躲避。”
  “今天还放哨吗?”草藏说。
  镇长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光照已经不很毒烈,太阳在西方的天际落了一半。
  “放哨”镇长说,“先让小伙子们适应适应。”
  4
  不出镇长所料,象群果然来袭了。
  就在当天日暮时分,就在一切安排就绪的时候。站在正北方向放哨的小伙子,几乎还没站稳脚跟,就察觉到山外的山谷里有动静,说是有动静,其实并不恰当。除了树冠的枝叶在大面积摆动,一切都静悄悄的。听不到这群运动着的动物发出半点儿声音。树冠的枝叶遮掩着,从山顶上看不到是什么动物在把枝叶大面积的带动。有可能是一群猴子。因为这一带是猴子的乐园。也有可能是象群。在正北面放哨的这个小伙子,名叫多景,他想到了有可能是一个象群,但却没有听到一丝象声。他竖着耳朵听,手里的猎弩握得很紧。他想确定下来是象群后,再吹响挂在脖子间的那一只哨子。他不想误报,假如说,他吹响哨子后,到头来根本不是什么象群,而是一群在树枝上游荡来游荡去的猴子,不单会给镇子里的人徒增恐慌骚乱,日后还会被大家所嗤笑。   他紧盯着远处那片移动的树冠。眼睛眨也不眨。移动的树冠分作两股,一股向多景的哨点袭来,一股向着山旁一侧的山凹冲去。向着多景袭来的这股移动着的树冠,逐渐逼近了,多景额头开始冒汗。他抓着猎弩的手心也已经湿漉漉了。他切实地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恐惧。多景把口哨放进嘴里,随时准备着吹响。然而,最终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个张皇失措的猴群。
  “嗐”多景深吐一口气。“原来是群猴子。”
  多景把额头上的汗水擦掉。又把手心里的汗水抹在衣袖上。持续的精神紧张让他有点儿口渴,而近处刚好有一株野果树。他打算摘些野果解渴,于是就丢下猎弩,往树上攀爬起来。他爬着爬着,爬到树的中部,视野变得很是开阔。他朝着镇子方向望去,炊烟已经开始冒起来了。“太阳不落山,就不要离开哨点。”这是草藏吩咐的。但太阳眼见着就落山了。多景坐在树杈上,观赏着夕阳余晖把天空和山野涂染格外鲜红的景致。他突然又看到那片移动的树冠,那是从山旁一侧山凹通过的那一股移动的树冠,此刻已经飞速向山下的镇子冲去。那是什么?多景心里嘀咕,是另外一股猴群吗?他为了看得仔细,又往树上爬了爬,几乎爬到树梢。他站在更高的树杈上向那股移动的树冠望去,隐隐约约可见那熟悉的灰色的厚实的脊背,多景惊诧极了,差点儿从树上栽下来。那是象群!移动的树冠是那群庞大的象群跑过时带动起来的枝杈的摆动。多景从惊惧之中反应过来,吹响了迫在眉睫的哨子声。
  与此同时,镇上密集而刺耳的锣鼓声也敲响了。
  镇长不久前几分钟刚和嘎啦一起把镇子上的住户走访一遍,把应传达的都传达了。虽然已经日暮时分,各家各户都在张罗着晚饭了,他却并没有回家去的意思。他想,各个哨点的小伙们都在山顶放哨,我岂能不坚守着岗位呢。因此,他又和嘎啦一起回到了嘎啦家的露天茶座。镇长坐南朝北,嘎啦坐北朝南,他们两个聊着天,喝着第二壶茶水。
  “嘎啦”镇长说,“我有点儿心慌。”
  “怎么了?”
  “说不出来,每当有大事发生前,都会这样。”
  嘎啦扭头看看天色。“太阳都快落山了,大象不会这时来的。”
  “不好说”镇长说,“我带过兵,打过仗。也有多年的狩猎经验。出生入死那么些年了,每当有大事发生,我都会胸闷心慌。无一例外。老实说,我这么着急的安排人手去山上放哨,也是因为这两日来胸闷得厉害。此刻,更严重了。”
  这么一说,嘎啦也有些警觉,他向四野的山上往了一遍,没有什么异常。各个山顶的哨声也没响起。他笑着说:“看来,你这次的胸闷要成为一个例外了。”
  “但愿如此。”镇长说。
  “嘎啦”镇长说,“你去再拿两只番木瓜去。”
  嘎啦起身去了屋里。
  镇长坐着等待着,眼睛突然一亮。东北面的山坡上竟然冲下一群大象。因为树丛的遮掩,大象的面目没有全露出来,但从它们高高凸起的背部可以看出来,那无疑是一群大象。镇长感到惊诧不已,大象都要冲下山坡了,在北面防守的多景竟然还没吹哨。“嘎啦,嘎啦”镇长拼命喊着,“快敲锣。”话音刚落,北面山顶的哨声这时尖锐地响起来了。
  嘎啦在屋内听到镇长的喊叫,慌忙拿起铜锣跑了出来。
  “快,快敲。”镇长跑到嘎啦跟前催促道。
  嘎啦使劲敲击着铜锣,从镇头向镇尾跑去。
  镇长现在更是心慌意乱了。他计划的是,在茶馆这里等镇民们来汇合,然后自己带领全部镇民去山林里躲避。没想到的是,眼下根本就来不及了,时间太紧迫了。他强制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吩咐嘎啦的妻子,让她暂时先不要逃跑,先在茶馆门口引导大家向朝南的山林里躲避,南面那座山有个老山洞,可以容得下大家藏身。镇长自己却向着大象袭来的方向,也就是镇尾的方向奔跑过去。整个镇子顿时骚乱起来,妇女们的尖叫和娃娃们哭爹喊娘声汇聚成一片,乱得简直成了一锅粥。镇长和逃亡的镇民们擦肩而过,他们有的鞋子跑掉了,有的拌倒在地,吃了一嘴泥,还有的情急之下跑岔气了,需要别人搀扶着才能走动,看到镇民们的狼狈样子,镇长感到很痛心。他边跑边声嘶力竭地喊着,“向南跑,快向南跑。跑进老山洞里。”
  大象的蹄步踏在了镇子上。轰隆隆如山崩地裂。象群里第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也跟着划破天际。象群迈出的每一步,都似地动山摇一般,让人站立不住。可以想见,刚刚象群在山凹里跑动的时候,有意放轻了脚步。此刻,大象真正的威势才显露出来。
  象群里有九头大象,其中七头成年象,两头小象。那七头成年象并作一排,两只小象跟在后面。这七头成年巨象像小山一般压迫得人心头颤栗,它们怒吼着,向前奔袭着,像横扫一切的巨大洪流。与它们稍微碰触了的房舍,都脆弱得稻草似的,瞬间轰然倒塌。而且,大象奔跑起来的速度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明明离得还很远,一眨眼就到了跟前。有一只家犬忠于自己的破损的家园,主人被埋在了屋下,它仍不離去。它就围在大象左右,狂吠不已。最后,大象那蛇一样灵活的长鼻子把它给卷住了,没两分钟,就给卷得奄奄一息,丢在地上,被象蹄踩得血肉模糊。
  象群接连不断的嘶吼声,已经让镇长双耳失聪,什么也听不见了。嘎啦从他身边跑过,拉着他向回跑。嘎啦的嘴蠕动着,他知道嘎啦在说着什么,但却一点儿也听不到。他拍打着耳朵,想让耳朵恢复一点儿听觉,但没用,无论怎样用力地拍打,还是什么都听不到。当嘎啦不说话了,专注于拉着镇长跑动的时候,镇长用力地对着嘎啦吼了几声:“后面还有人吗?后面的人都跟上来了吗?”嘎啦却木讷着表情,毫无反应。镇长就知道,嘎啦的耳朵也短暂失聪了。身后象群已经逐渐追近了。镇长和嘎啦脚步慢了下来,他们边跑边张开嘴巴,大口呼吸,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他们几乎同时发现,就在前面十米远处,有一个岁数很大的老婆婆在拄着拐杖缓慢挪行着。是草藏的奶奶。她和草藏两人相依为命,草藏在山上放哨,没有来得及背他的奶奶离开。疏忽!怎么没想到草藏还有个年迈的老奶奶呢,压根就不应该让草藏去山上放哨!镇长现在懊悔不已。但他知道此时懊悔也晚了,必须尽快做出抉择。他和嘎啦要有一人引诱象群,与象群周旋,另一人负责背起老人。镇长把嘎啦向前猛推了一把,嘎啦明白镇长的用意,但他更想自己去和象群周旋,他也知道,和象群周旋的凶险。他大声喊镇长的名字:“明店,我来和象群周旋。”出乎意料,这句话镇长竟然听到了。虽然声音模模糊糊地,但他还是听到了。他很罕见地没有给嘎啦商量的余地,又一连几把把他推向了老人的身前。
  嘎啦背着老人离开后,镇长返身直奔向了象群。他在象群间来回躲闪着,一只只长而有力的象鼻向他席卷而来,他躲进象的腹部,在象群的腹部间穿梭。虽然他躲过了几次象群的袭击,但他也清楚地明白,自己已经浑身乏力了,躲闪得越来越笨拙。可能下一个瞬间,就会被大象的长鼻子勾去。到后来,他完全不是靠体力,而是靠着意志去支撑、移动脚步了。他只想尽量的拖延时间,多一分钟,嘎啦和草藏的奶奶就多一分生存的希望。
  如果有哪一头大象的注意力稍微从他身上转移,他就会跑过去拽掣一把那头象的尾巴。使得整个象群的注意力和愤懑都发泄在自己身上,毫不偏移。突然间,镇长感到胸口一紧,一只粗大的鼻子已经勒在了自己的胸口。他用手去掰,却无法掰动分毫。就像被钢铁箍住一样,难以动弹。他脸色紫胀,已经不能呼吸了。忽然一下子,他感到自己飘入了高空,接踵而至的是重重地坠落,头部剧烈的疼痛几乎令他休克,紧接着,他再次被卷起来,抛入高空,这下,让他彻底失去了意识。他已经无法看到自己被象群蹂躏的悲惨模样了,疼痛与折磨都和他无关了。随后长达十分钟的时间里,他始终是象群抛弃与踩踏的玩物;他的尸体变得软趴趴的,仿若一张纸片。
  当象群毫无预兆地安静下来后,是愤懑抵达顶点的前奏。象群分列两旁让开一条道路,让象群里唯一的一头成年公象通过。公象走近那个尸体,弯下膝盖,跪在地上,用尖利的象牙,穿透了尸体冰冷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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