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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
经历一夜冰凉的冻雨,晨起时天气阴阴的,还是有些清冷,到了下午的时候气温便升起来了。今年的冬天并没有比想象中的寒冷,尽管还是伴着习习冷风;阳光大片大片地透过厚重的云层,穿过楼层之间的缝隙,照到略有湿润的地上。空气仿佛被洗涤过,充斥着清新的感觉。我缓缓走在熟悉的街区,道路两旁树木的枝叶泛着新绿,并没有多少寒流的影响。倒是往常人声鼎沸的街道今日却有些冷落。思想在蹙眉的瞬间碰撞,竟忘了很久没有在这里见过这样的宁静幽清。只依稀记得,早些时候,市里的人,也都是温和的。
顺着路沿拐过街角,便看到了一片无垠的水域。流水是一种很有趣的事物,从流进城市开始,江水避开建筑,向着本该向东入海的不远处突然改向南,走过大半个城市后才再次行入海,造就了一个“之”字形河道,在江水再度西进处建立的码头上驻足远眺,恰好可以顺着水流方向看到落日。夕阳落下时,就像燃烧的篝火,余晖洒在海面上,一直延伸到入海口,借着海水的闪光缓缓融入海平面之下,江面氤氲着雾似的水汽,像是画作上泼洒上的白颜料。
目光能及处,在江岸边,我像往常一样看到了思源,他总是坐在码头看台上对着落日发呆,有时等到很晚才会离开。夕阳中,他的脸棱角分明,照得背影分外好看,虽然隔着很远,还是看得出他瘦弱的身体。
彼岸
我慢慢地靠近他,想象着他脸上的表情,他在想什么?还是在听什么吗?
垂垂西斜的光线顺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影子拉长,从岸边青石砌成的看台延伸到柏油边的草地上,我在他后面几米处停下,正好踩在了他的影子上。
我静静地盯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一动不动。我们常常遇见,他是个很好的朋友,在这样一座城市里,我常常会看到他在这里看夕阳。只是,这一次,我不想打扰他,在太阳下山之前,我总是想单独静一会。
我起身准备离开。
“你要走了吗?”熟悉的声音传来。
天呐,我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可他还是察觉到我的存在了,难道他的影子有知觉吗?
“我知道天黑时你不喜欢和人在一起,这次就破个例吧。下山的太阳是最美的。”思源是一个豁达的人,这是我对他一向的印象。
我避开他的影子,好像踩在影子上会踩痛他,顺着边缘走到他的身边,他没有回头,从来没有过。
太阳落山时,光线是很柔和的,我眺望着那片橘红色,把整个天空都映得有些红彤彤的。
“楼房越来越多了,我都快分不清是先有了这江水,还是先有了这城市了。”思源戏谑地说。“你在这城里待的时间比我长,你会不会想念以前的样子?”
我瞥过头去不理他,新兴的海滨城市,历史真的不是太久,大约只有几十年,却发展出了山村里几千年做梦都不敢想的繁华。
江水缓缓地流,如果这片水域可以讲话,想必这会是个很长的故事。
“你看见那座桥了吗?”思源把头转向左边,听说那座桥比这座城市时间还长。他说的石桥只那一座,江水西转之后南进河道上,横在江面上,是一座有点年头的桥,桥头处带有涵洞,只是在治理江水时,江岸被前移数米,涵洞一半在岸上,比地面高出几米。
“我听别人说过,因为江水冲积,江对面的土壤很肥沃,人们修建了那座桥,这样从这条绕弯的江水的西边到东边就容易多了。我不知道真假,只是听说来的。”
“那有多么神奇啊。”他感叹道,“多少人来到这里开垦,就是从那座桥上经过。他们一定是有憧憬的,否则也不会不嫌麻烦地跑到江對岸。一边是故乡,一边就像是异域。那座小桥,就是故乡与异域的通道,梦想与现实之间的纽带,是整整一代人向往的可能。”
江水平静地流着,我没想过梦想和现实。
“我的父母在城里,也许就是走过那座桥进城的。他们离开家乡的时候和我说,他们去外面闯一下,很快就会接我和爷爷过去。”
我了解你那种感觉,我的父母也是很早就离开我的。
思源是一个会伤感的人,“村里很多人都离开了。”他接着说,“我的村子离城市很远,生活过得并不容易,村里很多人离开之后,就只有很多爷爷一样的老人和像我一样的小孩。有的人在外面混好了,把老人和孩子一起接走了。我的父母也是很早就出去的,爷爷总是说父母很忙,很快就会回来的。没有人干活,很多地都已经荒芜了。我最后一次看见它时,早已经没有什么生气了。也许是贫瘠的土壤和疯长的野草偷走了小村的灵魂,遥远的乡村早就没有生命力了,纵使我记得起童年时看见的一切,也只是烙在心里的刻印,它把几十代人沉淀的传统与精神,无私地给予了浪迹天涯寻梦的游子,包括我的父母甚至是我。而它就像被抽走了脊梁,和守着老宅不肯离开的老人经历最后的雨打风霜。”
“爷爷和我说,等我长大点也许就会明白了。”思源抿了抿嘴唇,“父辈离开家乡的人,在生活的彼岸,寻找着更好的生活。”
花开
夕阳渐渐下沉,江面吹起了风,夹杂着远处淡淡的花香,思源扬起头,轻轻地嗅了嗅,应该是梅香吧。
“我家里原来种了一棵桂花树。”他笑着说,似乎看见了那棵树的样子。
“爷爷说那是他和奶奶结婚的时候种的,那棵桂花树爷爷记了一辈子。”这是思源没有和我说过的故事,他以前只是说他爷爷奶奶,爷爷奶奶教他吃饭、教他穿衣、教他走路,没说过他的爷爷种下的桂花树。
“家乡常常刮风,而桂花又很香,每年八月份就会盛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秋过后,零碎的小花就会缀满枝头,清香便会充斥着庭院里的每个角落;有风吹过的时候,桂花甚至会弥漫到整个村子里。爷爷最爱吃奶奶做的桂花糕,也喜欢睡装满桂花的枕头。”
“奶奶走的时候,桂花刚刚开花,爷爷一直坐在奶奶的床前面,一夜也没有离开,奶奶是笑着走的,她说爷爷在身边,她一点也不害怕。你知道吗?”思源歪着脖子问我,“长大了一些,对死亡也就认知深了,我们害怕死亡,并不是因为渴望生存,死亡是必然的,但他本身并不可怕,令人恐惧的是意识消失时汹涌的无量孤独。我们害怕的只是无限的孤独,就算是两个缠斗一生的冤家,最后不可避免地要死在一起,他们也一定会欣慰地离开人世。奶奶说爷爷就是他的冤家,她是牵着爷爷的手走的,爷爷紧紧握着奶奶的手,就好像从生下来就是这样,好像再也不会分开。” “奶奶走后,只有爷爷和我一起生活,等到花开风起的时候,爷爷就把我带到院子里,让我闻到满院的桂花香,爷爷说,那是奶奶的灵魂在天堂对我们笑呢!”
“爸爸妈妈在奶奶去世的时候回来一次,他们说他们在很远的地方,他们走的时候抱着我说,等到明年花开,院子里飘满桂花时,他们就回来接走我和爷爷。后来,桂花每年都会开,那年花开时,爸妈没有回来,爷爷却也走了。”思源把声音压得很低。
“爷爷走的时候和我说不要伤心,他说他死在家里已经很满足了,奶奶走的时候他在身边,现在我在他身边,他也不觉得害怕了。外面响着呼呼的风声,爷爷拉着我的手说,将来不管我离开家多远,只要等到起风了,风把桂花吹到我身边,就是爷爷奶奶在天堂对我笑呢。”
那一瞬间,我知道了他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过桂花,为什么总是喜欢闻风里的味道,他离开家乡那么远,桂花香是绝对传不了这么远的,可是他的心里就是放不下那遥远村落的记忆。
我没去过村落,没见过什么是衰败,也没想过为什么一个村落会悄无声息地消失。我只觉得它是幸运的,它在被建成的时候没有人悲伤,在死去的时候也没有人流泪,父辈的人大部分都走了,在我们面前这样的城市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当最后一个老人埋进了辛勤耕作的土地,当最后一个游子彻底想不起故乡的名字甚至模样,当最后一个儿子不再想是不是和家乡照到了同一抹月光,它便可以怀抱着舍不得它的荒冢,闭上眼睛,从“无”中来,最后又回到“无”中去了,就像没存在过,却留下了思源这样丢了根的人。
风起
江面上泛起一层青色的雾,夕阳与远处海面模糊了界线。
我和思源认识了很久,在我刚进入这座城市时,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正碰上他从地铁站出来。雨水冲刷着城市的尘埃,到处是步履匆匆的行人,我看见思源像只无头苍蝇一样跌跌撞撞地前进着。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一样的,在新兴的大都市里,我们外来客,始终都是陌生人。也许都是沦落他乡的异客,我们之间才会有那么一点点一样。
可是,城市里,有哪个人不是陌生人呢?
旧城变成了新城,旧地方的人住进了新地方,原来生活的地方早已面目全非,那地方不仅仅是一群人回忆的根本,它沉甸甸的重量还来自成立以来历经的沧桑,但可能只是一次离开,就成了永诀了。
“我不太了解爷爷奶奶的感情,”思源伸出手指,想去触摸水面,试了几次,也沒成功,“奶奶跟着爷爷并不算过上好日子,但奶奶却一直觉得自己很幸福。奶奶和我说,生活中幸福与苦难是交织在一起的,就像裁成衣服的布的经线和纬线,我们经历开心就会有伤心,经历过幸福就会有苦难,但她只看见了幸福。”思源指着衣服的一个破洞说:“你看,当幸福不见的时候,我连苦难都找不到了。”
碧霄之上响来呼啸的声音,飞机悠然地在幕布上画出优美弧线,渐渐地融合到阳光里。
“你想念你的家乡吗?”
我没有家乡,从我记事开始,便没有故乡,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父母倒是觉得为了更好的生活,这样做是值得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更好的生活,等到你的晚辈,也许就是和我一样,被苍白与缺失占据了对故乡的所有。
“我却很想,我曾走过一段很长的路才来到这里,当我离开家乡时,村里人都和我说,那是一段很长的路。一直以为路只是用来行走的,自那之后我却发现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长的或者短的道路都只能用来流浪的。太远了,就算起了风,风里也闻不到桂花香了。”
他浅浅地笑着,那是我见过的最心无芥蒂的笑,这个青春年华的少年,只因为父母远去过早地承担起不属于自己的苦难。
城市里生活才是幸福,一弯腰就足够了,很多人都为此委屈跻身,但经历过才知道,背井离乡也许不是我们失去了故土,而是故土失去了我们。如果故土失去了我们是苦难,那么它又得到了什么呢?如果失去我们是幸福,那我们又为什么伤悲?或许只是因为离开太早,让我们失去的更多。
等到明年桂花开时,等到风起,桂花还会飘满那个村庄,但恐怕那里只剩下残垣断壁与野植荒冢。
城倾
夕阳有一半被江水吞没了。
他在地上摸索起一块石子,向着江心丢去,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直落在江水中。江面上起了涟漪,波光粼粼得煞是好看。“这样的声音真好听。”他侧着耳朵说。
是啊,叮咚一声。
云层愈积愈厚,西边只剩下不多余光,伴着夜风而来的,还有撞在脸上的小雨。
多像我第一次看见你,我在他身边呆呆地想。
“去另一边吧。”他起身摸摸我的头,手指向石桥的桥洞,“总要有个地方避雨吧,等雨停了,我再送你回家。”
他自顾自地走着,我静静跟在他的身后。
这样的雨天是很享受的,将近黄昏,耳边没有了嘈杂,眼前也没有了纷乱,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想这样静静地走着,好像这个世界就只有我和他。
等我们进了洞再向海看时,太阳已经完全沉入水底了。
思源显然很适应这里,也许来过很多次,他背靠着墙壁,悠悠地坐下去,轻轻拍了拍他旁边的位置。
我乖乖走过去,也坐了下来,目光寻找着外面的光亮,今夜的城市并没有笼罩在霓虹里,仿佛整座城市都睡着了。
他把头倚在墙上,贪婪地呼吸着雨天清新的空气,“我还能感觉一点光亮,只是不多了。今晚城很特别啊,似乎听见了家乡的蟋蟀叫呢。”
“家里到了秋天,爷爷就会去捉蟋蟀给我玩,等到秋风起了,等到它们孕育了后代之后,每个生命都有活下去的价值,他说,蟋蟀不用看就可以,对我们来说,它们的声音就是存在的价值。”
“你能想象出我们这座城市消失时,可能根本不会有人伤心吗?”思源是个容易想多的人。
我能想象得到,小时候马戏团来镇上的时候,我曾经见过,那是真的马戏团,不是邻家小孩在电视机里的小游戏。那些被关在铁笼子里的狮子老虎,简直就是被线牵着的木偶,马戏团的人说,这些都是从小就被饲养的动物,连森林草原都没见过,就是空占了一幅躯壳。 “那它们还算是动物吗?”
“其实那不重要,我看的是它们的表演,它们遗留到身上的本能,已经不需要了。”
这座城市也会被取代,没有想过留恋,这样大的城市,也可以像粉笔字一样,擦掉再重新写上。如果我们没有童年旧时的回忆,你忘掉了风起时家里会飘桂花香,但等到以后,是不是家乡的一切,也会变得不需要了呢?
“我不想走了。我一直在走,我太累了……”他抱着两腿,把头埋进了手臂之间,声音里充满着疲倦和悲伤。
其实,我也不想走了,我在心里念叨着。
“从家乡到一个小镇,再从一个小镇走到另一个小镇,最后到不属于我的城市,我一直都是客人。爷爷说,走累了,风起时就回家吧。可我早不记得家在哪了,风里没有桂花香了。”他有些哽咽,只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噙着泪花。
我没有说话,等他释放着自己的悲伤。
“我抱抱你好吗?”他抬起头来,打破了久违的沉寂。“奶奶说幸福和苦难是交织在一起的,自从认识你后,甚至自幼失明,都让我觉得遇见你才是最幸福的。”
我不置可否,慢慢把头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三年来,第一次亲密的接触。
他的手臂环到我的后背,顺势用脸蹭了蹭我的头。在气温降下来的夜晚,他的身上暖和得让人困倦,我想起了以前老房子的暖炉。
外面雷声滚滚,天和地似乎在雨中要融为一体,吞噬着空间,我不愿再去多想,这样真是最好了。就算城市倾倒,我也不愿再逃了。
我看着逐渐加大的雨帘,任由眼界与意识模糊。
我们没有生活在铁笼子里,那笼子是用钢筋混凝土堆砌的。
尾声
城市在雨中发生强震,和前震只相隔了两天,因为市民提前做了撤离准备,只有几人轻伤。主震破坏严重,旧城布局早已不适应发展需要,天遂人愿,人们决定放弃整修旧城,而是建一座新城。
城市废墟外一片救援帐篷搭成的临时住区内,一群人忙忙碌碌地奔走着。
夕阳余晖照耀下,一个小女孩牵着母亲的手呆呆地望着城市中家的方向,眼里噙着泪花。
“妈妈,家没了,这次我们又要搬去哪儿?”小女孩望向母亲不舍地说。
被牽着手的中年妇女浓妆艳抹,俯下身抚摸着小女孩的脸微笑着说:“这次,我们能住到更大的城市里。” 生活也许会更好,只是再没有地方可以用来寄托相思。
余震结束之后,沉没在江中的断桥被滔滔江水冲走了一半,人们扒开靠近岸边桥洞上的瓦砾,借着探照灯摇曳的灯光,他们看到了黑暗中的两具小小的尸体,少年衣衫褴褛地蜷缩成一团,怀里的弃犬脏兮兮的,瘦骨嶙峋得让人害怕。
昏沉沉的暮光顺着被扒开的洞口照在他们身上,少年的脸上挂着微笑,他的手臂紧紧环着狗的身体,他们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如自然的雕塑一般,好像从开始就是这样,好像再也不会分开。
责任编辑:谢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