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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他站在剧院外面,紧张地看着手表。她在电话里说可能会晚到一会儿,但他还是没想到要等十五分钟。不准时入场的话,他们就看不了歌剧的开头,而且得等到第一次幕间休息的时候才进得去。一想到这儿,他就担心得不行。初次见面的头几分钟是最尴尬的,他该怎么跟她聊天呢。看看歌剧至少还有点儿事儿干。
好在她终于到了,穿着一身微微闪光的浅蓝色纱裙,毫不费力地跳下出租车。
“埃德加,你好。”
他伸出手去和她握了握手。
“妮娜?”
她握住他的手,过了好几秒都没放开。“我就知道是你。”她顿了一下又说,“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他想了一会儿。她怎么就知道是他呢?在等人的肯定不止他一个——大街上又不是空无一人,不过他转眼就想明白了。他是剧院前面唯一可能来自胖人婚介所的人。这个简单的理由让他觉得有说不出的沮丧。
他们进了剧院。看歌剧的还是平时那些观众,有些人他还认识。这让他觉得挺安心、挺放松。她也注意到有人跟他点头示意、挥手问好。他心里想着:我也不算是无名之辈啦,我可算是小有名气呢。
“那个人是‘肥麦克’,”一个男人悄悄跟他老婆讲,“他人不错,就是日子不太好过。”
“你怎么认得他?”他老婆也悄悄地问,“同事?”
“不是。校友。他比我高一级。我们以前老给他取绰号,还想办法整他——小男孩都那样儿,你知道的。他以前挺惨的,可怜的家伙。要不我们哪天请他吃个饭,作为一点补偿吧。”
“不行,我的事情那么多。你看看下个星期,我得……”
埃德加和妮娜在幕间休息的时候聊得很好。通常这样的场面会比较尴尬,他们俩却一点儿没觉得。他很开心,整个过程表现得特别自然。
“其实我是有一点儿担心的,”她说,“我只通过那家中介所见过一两个人,还不怎么习惯。”
他望着她:“我以前一个也没见过。从来没有过。”
“那你肯定很紧张啦,”她调皮地戳了一下他的胸口,“快老实交代!”
他笑了起来:“嗯,我挺紧张的。谁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啊。”
“这下好啦,”她说,“完全不尴尬。”
歌剧落幕后,他们俩从侧边的出口走出剧院,愉快地顺着街道往前走,来到他订好座的那家意大利餐厅。他跟她解释说,这个地方是朋友推荐的,观剧后的晚餐是这里的特色。
“你真有心呢!”她说,“太适合打发周二的晚上了!”
“是周一。”他纠正了一下。
他们俩都笑了起来。
“嗯,周二也可以,要是你愿意……”他沒继续说下去。不能说了,现在还没到再约她的时候。得等上几天的冷却期,然后再给她打电话、发邀请。中介所就是这样跟他讲的。
“不要太心急,”他们这样告诫他,“您有大把的时间来考虑。女士也不喜欢心急的男士。要等到你们都考虑清楚彼此的心意才行。”
走进餐厅,老板把他们领到桌前,并动作夸张地帮她拉出椅子。她点了一杯雪莉酒,他要了一杯金汤力。然后,二人面对面坐下,看着对方。
“我爱死意大利了,”她说,“真想快点再去呢。佛罗伦萨、锡耶纳、维罗纳。”
“罗马,”他接着说,“威尼斯、博洛尼亚。”
“噢,佩鲁贾、乌尔比诺。”
他们俩静了一小会儿,又都想到了要说的话。
“我以前在意大利租过房子,”他说,“我租了两个月,整天除了坐在阳台上看书,别的啥也不干。”
“噢!”
“到了晚上,我就步行去广场看那些看别人的人。”
“他们超迷人呢,”她说,“意大利人。他们让我着迷。”
二人又静了下来。
“你喜欢吃意大利菜吗?”他问,“我喜欢吃。”
“噢,我也喜欢呢!”她回答,“各种各样的香草。”
“还有橄榄油,”他补充道,“橄榄油是无可取代的,绝对的。”
“埃德加,我跟你想的一样呢。完全没办法取代,必须用初榨橄榄油。非用不可。”
他们俩吃得很开心。她笑话他吃意面时费劲的样子。她就能很轻松地用叉子吃面。
“我就是不行,”他说,“无可救药。”
“哪天我来教教你,”她说,“这可算得上是一门艺术呢。”他们俩又碰了碰杯,细细品着冰镇过的奥维多白葡萄酒。酒酸酸的,带着淡淡的黄色。他说他似乎看到酒的淡黄色流进了她的双眼。她听得津津有味。
“说不定真能流进来呢,”她说,“反正这个想法很棒!”
两个人喝了不少酒,老板又拿过来一瓶,放进冰里镇着。喝完酒,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说:“说实话,我很高兴找到这家婚介所。当个胖子不容易啊,没人关心我们有多难。”
她点点头:“太不公平了。”
他继续抱怨道:“你也知道,瘦的人很少会意识到他们有多残忍。他们笑话我们,给我们起绰号。”
“就是呢,”她说,“我听到小孩子叫别人‘胖子’的时候,就跟他讲:‘想想人家这样叫你,你是什么感觉!想想啊!’可是大部分时间他们做不到感同身受。”
他拿起酒瓶,往两个人的杯子里倒上酒。“我在学校的时候被起过绰号。”他说。
“太坏了,”她说,“都有哪些绰号啊?”
他的目光转向别处。
“我现在也不记得了,”他说,“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现在想想,也不能怪那些孩子。他们都是跟大人学的。大人小时候就被灌输了这些观念,于是恶性循环,代代相传。” “书本也是帮凶”,她说,“瞧瞧小说里是怎么描写胖人的。”
他激动得使劲儿点头。“他们就会损我们。写胖子走路的样子,他们用的都是‘摇摇摆摆’这种词儿。还有电影里面,全是荒唐、低俗的情节——摔地上了、卡在什么地方了,好像生活真就那样似的!”
“你以前一定过得很难吧,”她说,“想想在学校时被起的那些绰号。”
他有点儿奇怪,也挺生气,怎么她又说到他的童年了。他觉得她不该问他有过什么绰号,那样实在是没礼貌。
“你为什么要说我以前一定过得很难?”他很不满意地说,“你以前一定也过得很难吧?”
“我?”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对啊。本来就是啊,你跟我一样胖。”
她的下巴差点儿掉到地上。“拜托,”她的嗓音一下变得冰冷,“我根本就不胖。”
他放下酒杯,惊异地盯着她。
“你明明很胖。甚至可以说,你比我更胖。”
“啊!啊!”她捏着餐巾去捂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要来羞辱我。我真的不明白。”
她站起身来,宽大的浅蓝色纱裙在半明半暗的餐厅里静静地闪烁。
“很遗憾居然是这样的结局,但我也只能离开了。”
“这得怪你啊,”他说,“是你挑起来的。我绝对没有你胖。这是显而易见的,根本不用说。”
他要站起来找老板付账。今晚彻底变成了灾难,必须立刻终止。可当他想要起身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卡在椅子里了,卡得严丝合缝。
他扭了一下屁股,又扭了一下,都没用。他卡在了椅子的两个木把手中间,每动一下好像就卡得更紧,更起不来了。
她注意到这个情况,站在桌子那头得意扬扬地看着他。
“没错吧!”她说,“这就是证明。我说得没错!”
他恼火地“哼”了一声,又扭了一下。正好老板看见这边的情形,赶紧冲到桌边来。
“太不好意思了,先生,”他说,“我来帮您出来,别着急!”
他弓下身子去扯椅腿。由于用力太猛,“咔吧”一声,一条木腿断了。
“好吧,”他说,“等我再扯断几根木腿,就能把您解放出来了。不好意思啊!”
她一直看着老板帮忙。突发状况让局面发生了一点儿变化。她本来打算冲出去的,可这下觉得做不到了。她挺同情埃德加的,虽然他剛刚羞辱了她。但这样尴尬、丢脸的事情不应该发生在他头上。
“快好了,”老板蹲下来扯另一条木腿,“说不定这能给我们餐厅的菜品打广告呢!要是大家看见像您这样的肥胖人士来用餐,吃得都卡在椅子里,他们就知道我们的菜有多好吃了!”
她倒抽了一口气。
“你胆子真大呢!”她怒声说,“居然敢这样说我们!”
埃德加也发怒了,但他又感到一阵狂喜,因为她上前一步,猛地推了老板一把。老板根本没料到她这一招,刚刚还扯着的木腿也没拽住,跌倒在地。
“埃德加,”她说,“起来,套着椅子走。这样的地方,我们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往前探出身子,把自己撑了起来,椅子牢牢地卡在他身上。他弓着腰、摇摇摆摆地出了餐厅,妮娜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老板从地板上爬起来,望着服务生。
“可是,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这些胖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服务生没说话。他没有听到对话的关键部分,整个场面在他眼里就是个谜。
外面还是温暖的夏夜。街上本来就没几个人,就算有人,这会儿也忙着往家里赶,没有人注意到一位体格壮硕的女士和她身边的那位男士。男士和她差不多,可能更壮硕,他套在椅子里,好像卡住了。
“坐下来吧,”她说,“坐到椅子上,你能舒服点儿。很快就有出租车来了。”
于是他坐了下来。
他抬头看着她。
“实在对不起啊,我刚才在餐厅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我说话没过脑子。”
她微笑道:“我也要说对不起呢。我没有考虑你的感受,你别往心里去。”
“不会的。”他说。
两个人静静地等车。远处,窄窄的租屋街上有人在放唱片,传来的是好听的男高音。
“你听,”她说,“你仔细听。”
“真好啊,”他说,“真好听啊。”
接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膝盖。“要不要坐下来,”他说,“我们一起坐着听这美妙的歌声,一起等出租车吧。”
她朝他微微一笑。为什么不呢?除了餐厅里的那点儿不愉快,这个夜晚还是很浪漫的。她喜欢他。也许,他们俩能一同对抗这个世界对他们的轻侮。为什么不呢?
她理了理裙子,轻轻欠身坐在他的膝盖上。
椅腿全断了。
(洵 美摘自《译林》2020年第5期,本刊节选,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