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竞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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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役以后的卞正伟在苏州新区的一家IT公司担任市场营销一职。该公司为他独自安排了一个工作室,他现在每天的工作就是整理一段电子竞技的视频,并加上自己的解说和点评,发到微博上为公司进行产品推广(苏嘉溪)

  那些日子,白天睡觉,通宵游戏。“因为便宜,当时中国的CS队伍都是晚上训练”。“白天两块钱一个小时,夜里5块钱一个通宵。”一天下来吃饭只剩下两块钱,他就看别人吃,撑着说自己不饿。
  母亲只要求他能养活自己,卞正伟却没想过未来。
  那些年比赛的奖金极低,卞正伟的业余队伍得到重庆冠军,每个人只分到600块钱。也正是这一年,他成为“北漂”,去做一名职业选手。“做了重庆冠军,就想做全国冠军。”年轻有时候就是这样,走一步向前再看一步,多年后回过头,才发现那叫理想。
  那时候,北京的网吧老板要组建一支职业战队,每月薪水1200块钱,奖金五五分成。不过此时北京却发生了两件事:2002年蓝极速网吧失火事件导致全国大多数网吧被关闭;2003年非典爆发再次使得多數网吧停业。那两年,4个重庆男孩住进10平米的小房间,在黑网吧的地下室里一边喂蚊子一边训练。
  2003年,他们取得了WCG中国区冠军。这意味着5个年轻人可以代表中国到国外参加比赛。而在电竞圈,由三星集团主办的世界性电子竞技比赛WGC,被奉为世界电子竞技界的奥运会。
  穿着带国旗的队服,卞正伟觉得运动员的感觉回来了。
  在韩国,卞正伟发现:电视里24小时播出着《星际争霸》的电视联赛;韩国电子竞技选手作为音乐颁奖礼的嘉宾给歌星颁奖;新晋爆红的影星全智贤在与电竞选手合拍的广告中只充当配角——卞正伟意识到:“哇!他们才是家喻户晓的明星!”
  那一届WCG的开幕式上,卞正伟看到了一个宣布比赛开始的中年男人。他叫李明博,后来的总统。当时李还只是首尔市长,讲完话,他又饶有兴致地与职业选手对战。韩国人都知道:他也是个“电子竞技迷”。
  那些年,韩国被中国的电子竞技选手视为“圣地”,而“韩国模式”在那时成为电竞青年们最初效仿的对象。上世纪90年代末,金融危机引发的经济萧条尚未散去。韩国经济倒退、股市暴跌,造成大量失业人员,年轻人只好用游戏打发时间。另一方面,由于经济衰退,韩国政府不得不改变以出口为支柱的产业结构,电子竞技作为新兴产业得到政府扶持。
  于是,在官方的推动下,电子竞技文化很快就渗透进这个民族的血液。
  而对于中国的电子竞技而言,“2003年”是一个重要的节点。那一年的11月18日,人民大会堂举行了一场中国数字体育平台启动仪式。仪式上,国家体育总局宣布将电子竞技列为“第99个正式体育运动项目”。那天的另一个消息是,首届全国电子竞技运动会将在第二年揭幕。”
  也正是这一年,卞正伟的母亲兴奋地在电视上第一次看到了儿子。当时CCTV5开播了一档《电子竞技世界》节目,对WCG进行了全程报道。最终卞正伟带领队伍取得了第8名,这至今是中国在该赛事这一项目的最好成绩。   那一年,因为这档节目,央视体育主持人段暄在31岁被更多人熟知,而那些“打游戏”的孩子们也终于得到了主流媒体的认可。段暄记得,他去一个孩子家里采访,一排破旧的平房中,摄像机的出现惊动了周围的邻里。一个老奶奶说:“还以为这孩子又出事了呢,原来中央台报道,长出息了。”

梦破碎了


  多年后,段暄怀念《电子竞技世界》时说;“那是一档好节目。跟游戏有关,跟体育有关,跟产业有关,更重要的,跟青年,跟激情,跟活力有关。”——这句像极了“北岛”;“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在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2003年4月4日开播,2004年6月4日停播。这档收视率极高的节目最终只存在了一年零两个月。
  那一年的4月12日,国家广电总局下发了一份《关于禁止播出电脑网络游戏类节目的通知》。而就在仅仅两天前,国家体育总局支持的 CEG联赛才刚刚开赛。这样的巧合无法不让电竞人心生疑虑。此后广电总局又极为反常地连追三道“死牌”:“仍有一些电视台以体育电子竞技联赛等名义,播出电脑网络游戏。”
  全国开路频道的电子竞技节目无一幸免,《电子竞技世界》也最终沦陷。主持人段暄回忆当时的情景:“我正动身前往葡萄牙报道欧洲杯。到了欧洲,同事刘建宏才告诉我,启程前,就已经知道节目停播的消息,怕我太伤心。”
  对于那一纸禁令,广电总局的理由是,“给未成年人的健康成长带来不利影响,广大群众对此意见很大”;电子竞技人则更相信这是“广电总局与体育总局间的利益之争”。无论如何,方兴未艾的电子竞技产业成为了牺牲品,同时打碎了这些年轻人的梦想。
  体育总局下发“禁令”的这一年,上海青年熊剑明(Neo)25岁。他刚刚拉到了一个“大投资”,准备在电竞媒体圈开始一番大作为。他已经计划了一年,正在带领团队在上海卫视开启一档名叫《电玩行动》的电子竞技综艺节目。在这之前,各地方台的电子竞技节目都只在本地播出——这正是他想要改变的。
  这档节目并非熊剑明创办的第一个电竞节目。2002年底,他23岁,放弃了当时新华社的工作,与部门里的一群年轻人一起做了一档叫《游点疯狂》的节目。
  没有经验、没有借鉴模式,几个年轻人凭借“热爱”和一个“拍脑袋的决定”找到上海电视台,立下豪言:如果三期后收视率达不到0.5,节目就拿下。
  在熊剑明的印象里,那是电子竞技首次被搬上电视。开播不久,收视率冲到上海第三。他们举办的“CS电视大赛”,“打电话来要参加电视大赛的人放在一起,比十年都比不完。”
  于是熊剑明开始计划把电子竞技做到卫视。他带领新的团队已经在曹杨路搭好了一个1000多平米的摄影棚;主持人则找了后来大红大紫的汪涵。2004年“禁播令”的消息传来,团队已经花掉了两百万。熊剑明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裴乐KinG(中)与WE俱乐部的成员

  在父亲为他描绘的人生道路上,他本应成为一名医生,然而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那条没有人走成功过的新路。   那一次,他与奖金失之交臂,回到家乡的火车站时,身上只剩下一枚硬币。2002年,再一次被梦想挫败,他甚至想过自杀。
  李晓峰“逃避着人生”,17岁的他“只愿意接受17岁的世界观”。这条路“哪是玩玩游戏那么简单”。卞正伟记得:那些年,北京地区的CS队伍就有两百多支:“行业里能站在金字塔端的人,都是很多默默无闻的选手才堆出来的一个” ,“想要成为一名成功(的)电竞运动员,得需要天赋、努力,加点运气!”。
  李晓峰后来也在回忆录里写道,“需要对孩子们说的,电竞这条路,需要天赋,需要勤奋,更需要运气。”他见过不少更刻苦的选手,最终都离开了行业——“如果你要抛开一切往里面跳,你就是在进行一场成功率极低的赌博。”
  决定在这条路上赌下去,李晓峰运气不错。
  在西安,他认识了在一个中国电子竞技圈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俱乐部经理裴乐(KinG)。终于,在俱乐部的支持下,20岁那年,他夺得WCG魔兽项目的世界冠军。中国国旗第一次飘扬在全球电子竞技的最高峰。21岁,他二度夺冠,成为卫冕WCG魔兽项目的世界第一人,进入WCG名人堂。从此,世界电子竞技圈,没有人不知道中国有个Sky。
  中国的电子竞技从未如此露脸。另一边,卞正伟和队友拿到了中国CS历史上第一个世界冠军。他们与Sky李晓峰一起,被请上当时最火的一档谈话节目《鲁豫有约》。
  不过,对于那次上电视,卞正伟有种“被黑了”的感觉:“好像节目没有对电子竞技进行正面的宣传。”节目中,主持人陈鲁豫一再告诫电视机前的孩子们:“他们专业选手,跟你们不一样”,“现在讲的是他们的故事。”
  电竞青年觉得自己仿佛被贴上了个 “危险表演,请勿模仿”的标签。这样的担心不无道理:关于传统体育项目的节目中,谁会告诫那些酷爱羽毛球的孩子们:那个万里挑一的林丹,“跟你们不一样”,所以切勿模仿?——在中国电子竞技最出风头的那一年,外界关注的焦点似乎又回到了争议的原点。
  当然,主持人陈鲁豫在节目的最后也说:“每个人跟每个人的路都不一样,千万不要家长觉得你们在讲他们,好像每个人都说不上学了,然后都去做职业的电子竞技选手了,我觉得每个人跟每个人的路都不一样,他们走他们的路,他们做他们的事情,他们每个人都在追求自己的梦想。”

每一步都是被逼的


  遇到李晓峰的那一年,24岁的西安青年裴乐已经在电子竞技行业混迹了5年。1999年,出道,他19岁,在西安读大学,和朋友成立了一支名叫 Lion的业余战队。和卞正伟的故事相似:一群没有任何收入的年轻人,买火车站票去各地比赛,住10块钱一天的地下室。
  圈子里的很多故事,如今都成了谈资。十多年里,裴乐没少了“这样、那样的受骗”。他说,“那些受骗的故事太多,多到自己已经想不起来”。当然更贴切的说法是:多到自己已经不愿去想。
  当那支非职业战队开始打出名气,一个神秘人出现了。他说要给他们投资,说要把他们带去韩国,还说要按照韩国职业战队的样子包装——那是当时很多“打游戏”的年轻人的梦想。
  他们被带到上海参加比赛,住着豪华套房,吃香喝辣。不久后,神秘人却突然失踪。KinG只好带着一群付不起钱的年轻人偷偷溜出了酒店。
  这只是一个开始。因为年轻,所以无所谓。他经历了投资方突然撤资、俱乐部濒临破产。最困难的日子里,选手们不愿就此散去,凑钱养着他。
  2003年,体育总局承认电子竞技为“第99号运动”曾给了电竞青年们一线希望。当时的陕西体育局很快就成立了一支职业的电子竞技队伍。一群“散兵游勇”成了“正规军”。陕西队连拿了3届全国总决赛冠军,体育局领导为此大摆庆功宴。那时候,陕西体育除了跳水和田径,只有电子竞技可以拿到全国冠军。
  裴乐拿着体育局的工资,队员们也都是体育局的注册运动员。但他很快就放弃了那个“陕西队竞训主任”的职位。因为“觉得体育局的模式不是真正的职业化”。后来,他组建了完全市场化的WE俱乐部——投资方是当时风生水起的全球游戏金币销售公司IGE。
  “体育总局承认这个项目,但电子竞技人能活到现在全靠自己的双手。” 卞正伟认同这样的观点:相比众多举国体制的运动,电子竞技是中国最市场化的体育项目。经历了几年的市场化发展,中国的俱乐部已经发生改变:职业俱乐部开始成立公司运营;选手们开始拥有自己的训练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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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WE的生存状况却并不一帆风顺。2008年,投资方IGE倒闭,而俱乐部尚未完成自身的“造血”能力。
  寻找新的投资失败, WE差一點活不下去。总经理裴乐一直没有将这些告诉过别人,“因为WE是行业的领袖,很多人就是冲着我们。”他开始意识到:“靠一个老板原来是不靠谱的事,必须要找很多赞助商把框架搭起来”。他只好自己做老板,因为“每一步都是被逼的”。

更年轻的青年


  当这群年轻人在这条路上不断摔倒,更年轻的孩子们却又开始涌入这个行业。
  李晓峰和卞正伟拿到世界冠军那年,刘源(Efeng)17岁,决定放弃读完高中去做一名FIFA选手。家人反对,却说服不了他。这些更年轻的孩子,“自信”大多来自李晓峰们的成功故事。“我们这一代人,大多数进电竞行业都是因为SKY。”刘源说。
  在西安,他进入WE俱乐部,但那时候FIFA选手几乎都是半职业,没有工资,没有合同,只能靠比赛奖金过活。刘源却觉得,“WE对于刚进这个行业的新手来说,就好比皇马告诉你,‘你可以来我们这里试训,不会给你工资’,你去不去?”   他的答案是“离家出走”,跟着WE跑到上海。即使俱乐部里没有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床位。那些日子,他的成绩很好,因为那关系到饿肚子。
  与裴乐的被逼无奈不同,19岁那年,他主动管家里要了十多万块钱,组建自己的俱乐部,并为此放弃了原本可以进入游戏公司上班的机会。结果显而易见,没有资源、没有风投,7个月后,钱花光,俱乐部倒闭。
  几年后的2011年,一个叫王思聪的年轻人也通过投资进入了行业。这一年,他23岁,最引人瞩目的标签是“父亲是王健林”——大连万达集团董事长。而他第一次被公众所知晓,还是因为在微博上与汪小菲的骂战。
  圈子里的年轻人叫王思聪为“校长”。因为热爱,“校长”购了一支濒临解散的俱乐部,改名为IG(Invictus Gaming)。 拉丁文Invictus意为“无法征服的”。
  裴乐的“无奈”,无意间为中国的电子竞技俱乐部开启了一个完全依靠商业的模式。而王思聪的投资,则代表了为数众多的另一面。裴乐曾跟王思聪交流:“不要想着如何砸钱,而要想为行业做些事情。”
  十年里,这个行业从未缺少过“富二代”、“煤老板” ……各种神秘来路的“热钱”隔三差五涌入行业,俱乐部之间相互“挖角”,行业格局被打乱——曾是游戏风云编导的刘洋(B.B.KinG)将这称为“泡沫战争”:在电子竞技十多年的历史中,规模较大的“泡沫战争”已经发生了三次。
  李晓峰卫冕WCG冠军那年,一家韩国俱乐部来中国挖人,月薪10万,是WE的10倍。韩国队员全部被挖走,李晓峰却坚持留了下来——由于缺乏后备人才培养,很多俱乐部在助理队员被挖走后,都意味着面临解散。
  在王思聪收购之初,IG也曾高薪“挖角”。很多圈内人也担心,王思聪是否会像那些曾经来圈子里“玩儿票”的富二代一样,把选手价格炒高,然后就此消失。
  “王思聪可能也觉得不太合适,想听听大家怎么聊的。”裴乐说,在那之后,俱乐部的经理们聚在一起开了会,王思聪提出成立一个ACE联盟,制定游戏规则,规范俱乐部运营。
  成为IG第三任CEO的刘源,坚信王思聪不是以前那些“富二代”。“他知道钱不是乱花的,IG要实现盈利。”他觉得,这个“富二代”更想“改善这个圈子”,“让盲目砸錢的人越来越少,想进来赚钱的人越来越多。”更为接近的描述或许是,王思聪想成为中国电子竞技行业的“NBA之父”。
  第一年,IG的成绩不错。队伍里的21岁马来西亚男孩黄福全(ChuaN),与4位队友一次性分享了100万比赛美金。为了电子竞技,他已经在中国生活了两年时间,因为此前马来西亚国内的电子竞技比赛,抢走冠军的往往是中国团队。刘源坚信,按照这样的发展势头,“电子竞技将成为足球和篮球之外第三个世界最热的体育项目”——十年后,又一批电竞青年的梦想启程。

老男孩


  IG队员们的100万美金奖金,在卞正伟们那个时代无法想象。他记得,奖金最多的一次他们5个人分了7万美金——那已经是天文数字。“外界并不知道这个行业这些年的发展。”卞正伟说。
  2013年,已经31岁的卞正伟,借助当年CS世界冠军的名头,进入了一家电脑公司。作为站在金字塔尖的电竞人,他相信:如果没有当年广电总局的禁令,这些中国的电竞青年们最终也会像韩国的同行一样,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
  这一年,33岁的俱乐部经理裴乐则并“不相信一个政策能改变什么”。“如果一个禁令都阻止不了你火的话,那他禁了又有什么意义? ”他更相信行业自身的力量,“电子竞技要有人做产出、创新,并不是说某一天国家承认你、媒体认可你,你才能好起来。” 作为ACE联盟主席,他开始想将俱乐部联盟做起来,让各家俱乐部更加规范化,因为出路唯有把蛋糕做大。
  而立之年,裴乐开始觉得,在电子竞技异军突起的2003年,他和这个行业都还没有没有沉淀,即使记者来采访,那时候他也只能谈“成绩”、“成绩”、“成绩”,当然或许还有理想。
  这一年,34岁的电视人熊剑明的电子竞技理想早已远去。这些年,他开始用从电子竞技领域学到的交互体验模式,开发全新科技的学龄前儿童教育产品。在离开电子竞技行业后,他才开始发现:当年他只希望那些年轻人为他付10块20块的收视费,仍步履艰难;如今面对的却是几万亿亟待发掘的巨大市场——挣钱,成了一件容易的事。
  第一批电竞青年中,李晓峰最为年轻。30岁,也已“而立”,他虽然已转型做了管理,却仍不愿放下选手身份。去年底,他再一次与WCG世界冠军失之交臂。他将自传《当李晓峰成为SKY》出版成书,封底写了一句话:“谨以此书献给所有坚持梦想的老男孩们!”
  那本书的上架建议是:青春/励志/小说。
(实习记者孙骋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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