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甘露:缓慢地铸造小说最险峻的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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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迟来的采访。
  两年前就跟孙甘露约专访,他爽快地答应了,只是在时间上,他询问能否稍缓一缓,那时的他正在写长篇小说,希望等他手头的小说写完了,再好好聊一聊。想到已经很久没看到孙甘露的小说新作,便同意了。只是这一等就等了两个春夏秋冬。去年在上海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成立60周年纪念大会上,碰到孙甘露,行走有些不便,一问才知不小心腿骨折了,打了石膏,小说也搁置了。到了今年,陆续听到孙甘露接任《萌芽》《略知一二》杂志社社长,当选上海作协副主席的消息。我发短信过去:小说如何?采访如何?孙甘露回复,忙,小说暂时只能搁下了。不过这一联系,我们约定的采访提前了。
  藏青色的西装,浅灰色的毛衣,一条淡褐色格子围巾,谈话间时而抬手,西装袖口处金色的扣钉闪闪——再见孙甘露,依然是那么绅士,那么文艺范儿,正如复旦教授严锋所言:“永远穿着质料最考究的、剪裁最合身的衣服,温润如玉,举止儒雅,气度高华,犹如刚从金庸小说中走出来的中年文侠。”
  除了外表的不俗,这位“文侠”的功力可谓深厚,1986年孙甘露发表成名作《访问梦境》,随后的《我是少年酒坛子》和《信使之函》使他成为典型的“先锋派”。之后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呼吸》,中短篇小说集《访问梦境》,小说集《忆秦娥》,作品集《请女人猜谜——中国小说五十强(1979—2000)》,随笔集《在天花板上跳舞》《比缓慢更缓慢》等,作品有英、法、日、俄、意等国译本,单篇作品被收入海内外多种文学选集。
  “那些莫名其妙的祈祷、忏悔、梦呓和胡说八道居然被称之为‘小说’,如果不是当代中国文学犯下的一个严重的错误,那么也就是当代中国小说完成的一次最尖锐的革命。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不管人们是否有足够的耐心,都有必要读一读孙甘露的小说,否则,人们不能说领略到当代中国小说的最险峻的风光。”北大教授陈晓明如此评价道。孙甘露的小说让读者惊艳,同时也让不少同行折服。上海的作家小宝称:“孙甘露之于现代汉语写作,相当于姚明之于中国篮球!”北京的作家王朔说:“孙甘露当然是最好的,他的书面语最精粹,他就像是上帝按着他的手在写,使我们对书面语重新抱有尊敬和敬畏。”
  只是近些年,这位“文侠”似乎疏于“练功”,常常能在各类文化活动上看到他,且话也不多,或像穿针引线的主持人或像陪衬的捧场者,禁不住为他着急:自2003年发表小说《忆秦娥》,一晃已十年,何时能等来你的小说新作呢?可是,他却仍然是一副不慌不忙的姿态。好吧,只好通过采访一探究竟。
  边工作,边度假
  采访孙甘露时,他刚从作协一个研讨会中抽身出来。刚到办公室坐定,就立马有人找,之后也是电话、短信不断。他告诉我,在作协事务很多,包括大量的文学活动、研讨活动、对外交流活动、青年作家培养计划等等,手头正忙的是明年上海代表团参加2014年巴黎书展的事情。
  2013年年初,作家赵长天病逝,孙甘露接下了好友的担子,任《萌芽》《略知一二》杂志社社长,虽然曾在《上海壹周》担任多年的总策划,但对于这两份针对青年、青少年的文学刊物,孙甘露坦言还是有挑战的:“以《萌芽》为例,原来是事业单位,现在转企了,面临生存方面的压力,虽然我对文学杂志的内容策划是熟悉的,但在经营方面,还处在学习、了解阶段。”
  “这么多层出不穷的事情,你的小说写得如何呢?”我抛出了这个很多人关心的问题。
  “是啊,小说又耽搁下来了。”孙甘露叹了口气,眼神朝天花板处停留了一会儿,转而对我说道,“工作肯定会影响创作,但影响一点也没关系。机关工作很琐碎,但这个工作总要有人做。作协作为一个机关机构,从事为作家服务的工作,兼有推广文学、阅读、写作的责任。曾有段时间,出版业形势严峻,不过通过大家的共同努力推动,气氛是有所转变的,阅读又成为大众心中蛮重要的事情,出现小小的热潮,比如2013年上海书展,我们策划了国际文学周,一个星期,单文学周这个子项目,就做了近40场活动,读者很踊跃,这说明有些通道以前读者不了解。之前也有出版社做推广,但不像现在形成势头,大家纷纷都在做,几方联合起来,让更多的人来关注阅读,喜爱阅读。我们把读者想读的书,介绍给他们,也为作家找到他的读者。对作家来说,只是默默地写,没人看,写作只是完成了一半,只有更多人关心阅读,写作这件事才会被充分发掘出来。此外,让两岸三地的作家聚集在一起、彼此交流这类事情,单靠某个出版社、机构来做很难,必须要有政府的背景,像作协这样的平台来做。”
  工作虽琐碎,但显然孙甘露是乐在其中的,“看到一本喜欢的书通过你的努力让更多人读到了,也很开心。而且日常工作蛮重要的,要有人做,当我们可以安心写作时,有大量机关的人在忙碌,现在轮到我们来做点事情,好让其他作家可以安心寫作。”
  记得之前孙甘露一直在说,“我希望落伍一点、慢一点”,甚至还出了本《比缓慢更缓慢》的随笔集,可是现在每天眼一睁就出门,忙得团团转,这是否有悖于他一直彰显的生活态度呢?
  “从内心来讲,并不矛盾。很多人可能把时间单位分成每月有个工作量,每年有个总工作量,三到五年希望获得一个晋升……这是他的时间单位。但我不这么看,人的一生最终来看,无非是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时代,从这个单位来看,时间就可以放缓一点。其实,并不是生活得轻松,而是想尽量以自己的方式和节奏写作和生活。生活和写作还是很繁重的,但人生应该始终像度假一样轻松自在,闲适的,放松的,自由的,不被某种现实的功利目的纠缠。我把我的一生看作是一次长假,根本不想建功立业,写作上也是这样,写作应该在尽量松弛的状态下进行,我不会因为种种原因写作,比如说职称,社会影响。如果写作成了一种世俗衡量的功业,那么放弃它也决不可惜。”
  写作应该从生命内部生发出来
  生活的心态可以缓慢而悠闲,但是在视若珍宝的写作上,也如此闲散,新作再三被其他事所耽搁也不急不躁,还是令人有些费解。虽然孙甘露说“写作量的多少并不是衡量一个作家的指标。”但这个回答看起来还是有些表面,无法驱散我脑中的疑云,只好围绕他的写作经历再抛出一串问题。   孙甘露的父亲是军人,一直住在部队,家里人没有随军,住在部队的院子里。1966年孙甘露进小学,正碰到文革,期间不断搬家,“短暂居住的经历,愈发加剧了种种不确定感。战争在远方,也在不远处,就在你的床边。孤寂和忧虑令你向什么屈服,终于我向书籍寻求了慰藉。”孙甘露如饥似渴地看着家里或朋友留下的书籍,同时,阅读激发了他的想象,激发了他想要表达的愿望。中学毕业后,19岁的孙甘露分配到邮政局,送信送报纸之余,写起了小说,他用写作思考成长中遇到的各种问题,理清各种困惑,在一个安静的空间里与自己对话。1986年孙甘露的《访问梦境》发表了,文章独特的风格引发界内不小的争议。但有争议总强于无法面世,1980年至1985年这6年间孙甘露一直在学习、写作,包括写了二十多篇短篇小说,只是不被认可,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把它们全部烧掉了。许多朋友也劝他,可以先写一些能被刊物接受的作品,等站住脚后再进行试验,但是孙甘露却“一意孤行”。
  “当时为何不接受朋友们的建议呢?”我问他。
  “有一个根本性的原因,你只能用你的方式,只能忠于内心,而且也许你学了别人,以为改变了,实际上还是那样,本质很难改变。”
  在孙甘露看来,写作应该是从生命内部生发出来的,写作只和自己的生活、经历、阅读等有关。“曼德拉刚去世,他的一生几乎都在监狱里,这个经历肯定塑造了他,走出监狱的那刻,他说,要把所有的怨恨都留在监狱,如果带着的话,心就还在监狱里没有走出来。这一个感悟,没有监狱的经历,是认识不到的,这跟要写个监狱题材深入生活,不是一回事。何为深入生活,蹲监狱才是深入生活,参观监狱只是有初略的感受。真正的文学创作不是浮皮潦草地到某个行当去蹲两个礼拜,没用的,即便写出来,最终决定你这样写的,也不是这两个礼拜的体验,而是你的一生,整个生命的体验。”
  “这样看来,是否可写的东西很少呢?”我问。
  “对,我认为,只有个人经验、生命体会中最特殊的部分,才是可写的东西,本质上一个小说家只能写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他有切身经验的部分。那些什么都能写的人不是本质意义上的作家,而是一个受雇的工匠。”
  “那么,你怎么看待灵感这样玄妙的事物呢?”我又问。
  “我觉得写作本质上没有什么灵感,就是不断艰苦地工作,灵感就像你的经验一样,渐渐积累,日思夜想,总有一天会给你一个感悟,这是工作的结果。当然人也有天赋的,有人善于表达,有人可能都明白,但是写不出来。”
  忽然间,我理解了为何孙甘露在写作上那么从容不迫,那么享受着日常生活,甚至享受着繁琐的工作,因为他的写作是与生命体验结合在一起的,从写作角度而言,所有的经历最终都会为他所用,成为写作的资源。“有些人可能觉得工作会干扰写作,其实即便现在是专业写作,什么都不管,父母、子女、兄弟以及各种事还是会来干扰你,但是换种角度想,这些都是写作的对象啊,家庭关系、子女教育、工作、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写作需要关注人的这种最基本的生活状态和情感。如果这些方面没有深刻体会,坐在桌子前再久也没有用啊。现在我看书、写作的时间虽然少一点,但其他方面的学习储备每时每秒都在发生,比如现在跟你聊天也是学习的过程。这些工作,与人的交流都让我更静心地思考,把问题沉淀下来,多想想,而不是匆忙地写作,浮光掠影地绕过。所以说,我有什么好焦虑的,写作是伴随一生的。”孙甘露说道。
  显然,在孙甘露眼里的“写作”迥异于那些洋洋洒洒却言之无物的“写作”,他对写作是苛刻的。在他看来,心灵感悟上没有储备好或体力精力不济时去写作,就如同一种表演。同时对于作为写作者的自己,他也是严格的。“也许写作对你个人是最重要的,但是把你的写作放在一个大的范围里,可能无关紧要,对其他读者来说,可能是不需要读的,所以必须对自己要有清醒的认识。不一定单位时间花在上面最多就最重要,人是很具体的,写作很重要,家庭、业余爱好也很重要,因为这些都成为你整体的一部分。”
  纳博科夫花了很多时间去捕捉蝴蝶,收集蝴蝶,一定程度上也促使他的写作文体上的斑斓丰富。而孙甘露像度长假一样享受着日常生活,带着审美的目光,纯粹地体验人生,这也使他的小说蕴含了分外俊丽的风景,搁满了触发人们无限想象的语言奇石,流淌着溪流一样缠绵的、浓稠的诗意。正如文化研究者汪民安所言,孙甘露“写出属于他的句子,写出不能被别人模仿的句子,写出将他的名字抹掉但仍能够轻而易举地辨认出来的句子,写出让他的民族语言感到无比愕然的句子”,“在这个意义上,他非常多产。经验告诉读者,仔细地读他的一部短篇小说,需要消耗的体力和时间,要超过一部一般的长篇小说。”
  在写作中探险,让外界猜谜
  数年来,孙甘露的另类小说,让不少文学爱好者望而却步,也让不少评论家一筹莫展。孙甘露的小说扑朔迷离,而他本人也让人猜谜,无论是他一直的独身生活,还是他的种种经历,比如他的爱马仕T台秀。
  作家毛尖在一文中写道:“他稍稍高于饮食男女地活着,既不做任何感情不到位的动作,也不做任何感情指向具体的表达。他生活在当代,却跟本雅明影集里的人物一样忧伤深沉,又跟迪斯尼乐园里的卡通一样单纯快乐,有时候,我们也替他着急,你不能无限地以红楼梦的方式存在,上海如果可以寄放你的信件,也应该寄放你的肉身,再说,爱慕你的人那么多,总有愿意和你共生死的珍西宝。接着,宝爷就问:‘我为你的《呼吸》取了一个音译的题目,就叫Who is she,到底Who is she?’对此,孙甘露只说,这题目好。”
  且不深究Who is she,画家陈丹青索性说,孙甘露的身体里还住着一位女性。作家刘恒说,孙甘露的目光里有女人的柔情。孙甘露并不愿意深谈朋友们这方面的评价,觉得说透了,就没有了意趣。那么他又是如何在小说中精确把握、细腻描绘女性的心理的呢?
  “是根据经验来的,比如你曾经看到一个人在危难时刻的表现,借此揣摩他的心理过程。有个作家写过一部书,后来拍成一个电影叫《苏菲的选择》,剧中,纳粹让主人公苏菲在女儿和儿子中选择一个活下来,最后她选择了儿子。一般而言,文学关注的是特殊情景下人的反应,不是日常的反应,而且人在面对危险、困境时本质上的反应是一样的,虽然体格上有点差异,男人看上去更勇猛一点,但这都是表面的,不涉及到最根本性的东西。这个世界是非常复杂的、多面性的,随着地点时间改变,人会做出各种各样的反应。”孙甘露告诉我。
  “何时觉得准备得差不多,开始动笔了呢?”我问他。
  “我觉得永远不要这样想,写作这件事就是要开始。要准备的话,永远开始不了。而且如果都编好了,我就不想写了,有什么乐趣呢?这如同对一个人的了解,在似清楚非清楚之间,才有去了解的愿望。有个比方很著名,你发现墙角有个洞,有个尾巴在那里,你不知道是什么,去拉拉看,一拉墻塌了,原来是一头大象……这就很有悬念。但是假如你一开始就知道,哦,这是一头大象,我把它写下来,这样真的很没意思,写作不应该是这样的,尤其是小说写作。”
  “这样的话,小说写作过程中是否改动会非常大?”我问。
  “所谓写得好的本领就是改得好的本领,就是修改的能力,不要相信一个人一稿到底,这是吹牛。写作是非常千变万化的,有很多细微的部分。就像旅行一样,有的人会事先计划得很好,所有酒店都订好;有的人则背起背包就走,喜欢这个地方就多住一天,不喜欢就坐当天的长途车走,我的写作类似于后者。”
  孙甘露如同一位伴水而坐的率性诗人,喜欢整个生命状态、创作状态,随随便便,兴致勃勃,生趣盎然,永远处于新鲜的审美境界。就写作而言,那种未能深思熟虑的质感,尝试探索中的乐趣,千变万化的未知诱惑,是促使他去不断创作的动力。
  2004年,孙甘露就谈到自己在写一个长篇小说《少女群像》,只是到现在这部小说还没有出炉。孙甘露告诉我:“《少女群像》这个小说其实是写了一半,写着写着,没有了兴趣,暂时不能让我激动,就放下了。”至于目前正在写的小说,他不愿多谈,他笑着说,“要吸取教训,不要谈论没出版的作品。而且写作过程中有很多变化,没出版前一切都有可能。”
  孙甘露出生在上海,一直在此居住、生活,上海几乎是他全部的世界,他在上海如此惬意地、游刃有余地生活,但是他从未把上海当作故乡,“我一直在上海之外的某个地方,比任何地理上的位置更远,由时间以我不自知的方式令我无穷地思念它……”这样的反差也存在于他本人身上。生活中的孙甘露非常随和,对于周围的一切似乎总是温和地旁观,但是在文字迷雾中的孙甘露却是特立独行的。这位精神上永恒的异乡客,清醒而疏离地描述着日常生活,在语词间缓慢地滑行甚或狂舞,从容地进行着充满理趣的思辨,永不恒定的冒险。期待他的新小说能尽快面世,带我们一起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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