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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锡尼河西苏木里的经济活动中心除了收奶站就是大商店了。大商店,究竟有多大呢?它是具有六扇窗子、坐北朝南的一排平房,商店的门正好在六扇窗户的中间。正门上方刻着一颗五角星,可能在“文革”等某个时段担任过一些政治任务。我认识这里,它就是大商店,苏木里的人缺什么,都喜欢先往这边跑。
除了大商店,苏木里也有过一两个小商店。离我家最近的那家,我们也常去,不过我常常失望。旗里和海拉尔市里明明有的彩色玻璃弹珠,那家商店里我盼了好久都没有来。还有一家商店,也很小,在我家的西南边,那次想买一袋带有两个调味包的方便面,左等右等就是不来,最后还是去大商店才解决了此事。从那之后,离我家远、货不全的那两家小商店就被我完全忽略了。
大商店里的货最全。最东边那个位置,都是一些五金产品。谁家的自行车需要补胎啦,四轮拖拉机无法启动啦,大人们便来到这边解决。也有一些大人比较懒,喜欢指使身边的孩子,可是孩子们经常说不对那些五金产品的型号,所以顶着烈日冒着寒风跑几趟也是常有的事。再往西一点,就是文娱产品了。那里也最吸引我们这些小孩子。比如,一进门那个位置,总是放着陆战棋和象棋,还有一些小玩具。为了陆战棋,我和弟弟磨了父亲半个月。在一个炎热的夏日晌午,父亲终于同意我和弟弟拥有它。我们拿上钱便不顾炎炎夏日,脚下有了使不完的力气。跑到大商店的柜台前,上气不接下气地拿出钱,买下了柜台里的那盒陆战棋。我们拿着战利品以同样的速度跑回家,才发现自己并不会下棋,接着又央求父亲教我们下棋。等我们的棋艺不分上下时,我们怕棋谱被弄坏,自己找一张白纸临摹了一份。临摹的棋谱陪了我们几年时间,后来有一天拿出原版棋谱才发现自己早已不适应它了。最西边摆放的是日用品和糖果。那些东西也一样吸引我们。可并不是每一个孩子都那么幸运,每一次来大商店都能买上自己想要的东西。更多的时候,苏木里的小孩子负责给家里的大人跑腿。如果大人肯给孩子们一些零花钱,孩子们一定不会忘记感恩戴德。
有一年我家的生活很拮据,鞭炮只买了一挂一百响的,根本不够我们玩。过年有了一点压岁钱,我和弟弟想得最多的是要到大商店买下足够我们玩的鞭炮。当时的大商店像那些高傲的大人,让我们的希望一次次落空。每一次去,我们都看到那扇浅绿色的大门紧锁着。等过了大年初七,大商店开门的时候,我们也错过了玩鞭炮的最佳时间。不过时节也挡不住孩子们火热的愿望。等大商店一开门,我和弟弟每人买了一挂五百响的鞭炮,这下足够我们玩到年后了。我们当时虽然对大商店保留了一些意见,但它没有转换成憎恨,我们依然喜欢为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愿望往那里跑。
大商店此时也拿出了大人的豁达,我们每一次去,它都热烈地欢迎我们,让我们不再奢望并不很远的巴彦托海镇和海拉尔市。对于孩子来说,能够满足愿望的地方,便是奢华的代名词。
二
来大商店买东西的人也形形色色。每年的夏天是牧民们最富裕的时候。夏天奶牛的产奶量大,送到苏木里奶站就能换取不少的奶资。早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在银行上班的叔叔拿着不到一千元的工资时,苏木里的好多牧民可以拿上几千元,甚至上万元的奶资。那天刚刚发了奶资,我拿着一点零花钱跑去大商店,看到那里挤满了人。最夸张的是有一个男人驾着马车过来,从商店里买了足足十斤奶糖。这个夏天,甚至是这一年,他们的日子应该是甜甜蜜蜜的吧。
也有人喜欢生活的苦涩,比如我的母亲。她喜欢喝浓浓的红茶,经常让我去大商店买。后来商店的人们看见我便不细问,抓上两把茶叶上秤,再扔给我一个数字,从柜台那边把零钱递出来。整个过程干净麻利,没有一句废话。大商店里什么时候上了新茶,什么时候卖的依然是陈茶,母亲一喝便知。有一年,家里的收入还算不错,母亲想要喝一把贵一点的茶叶。站在柜台里的售货员看着我思忖片刻,便说所有红茶的价钱都一样。可我明明瞥见那两个透明的玻璃瓶里的茶叶标着不同的价格。不卖贵的茶叶给我们的原因,我到现在都猜不透,我只知道母亲喝大商店的茶叶喝了几十年,从未更换过卖家。
有时大商店也会迎来一些醉鬼。这样的醉鬼大多出现在夏天。在呼伦贝尔,冬天喝得酩酊大醉是很危险的事。如果你一不小心喝醉之后倒下去,没有人看到你,那零下三十几度的寒冷很快就会要了你的命。所以,夏天喝醉的人更多一些。那些醉鬼都是男人,他们从商店里买一点花生米或者干脆什么都不买,面前放着几瓶啤酒就可以喝上一天。喝醉了他们也会吓唬小孩,苏木里的女人们却从不怕他们,甚至还会配合着他们开一些玩笑。说笑完之后女人们继续忙手里的活儿,男人们则继续喝酒。他们偶尔也唱歌,基本听不出来他们唱的是什么。到了第二天我再去大商店,看到酒瓶还是昨天的样子,人却走了。大部分时候,醉鬼都是被老婆撵回去的,也少数几个人醉成什么样也总能找得到回家的路。我们还听过许多这样的事:某男喝醉了从马上摔下来,竟然丝毫未伤,而那些清醒的人,经常从马上摔下来,伤筋动骨的事也不少。或许大地也能体会那些不善言辞的男人心中的寂寞,从而允许他们一年撒一次娇吧。
如果两个并不忙碌的女人在大商店门口相遇,她们很可能也会聊上几个小时。从自己身上的衣服聊到孩子和男人,再聊聊家庭收入和男人们的德行,一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每每此时,总有一个人先打断话题,说家里的诸事正等着她,便匆匆离去。另一个女人从背后看她一眼,笑着用同样快捷的步伐回家。大商店的门前,一下子就空了。
三
有一年冬天,母亲找了一份差事,负责给大商店的锅炉添煤。那时候苏木里的一些商店成功引进了海拉尔的超市模式,苏木里相继出现了能够自由选货的几个超市,曾经作为商店标志的玻璃柜台被撤了出去。大商店却坚持着自己,营业员把玻璃柜台擦得锃亮,誓要与那些“小弟”们一决高低。苏木里的人们,都喜欢新鲜事物,听说路南开了一家超市,便都奔向那里,就是什么也不买,也这儿看看,那儿摸摸,还不停地说着这种自选模式有多好。小孩们更喜欢自选超市。他们一头扎进超市里,半天不出来,所有货物的位置,他们比理货员还熟悉。还有几个小伙伴,试图把超市里的糖果塞在衣兜里准备逃之夭夭,结果刚走到门口警报器就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刚刚还和颜悦色的款台服务员立马变得怒目圆睁,让他赶紧买下那几颗糖果了事。尽管这样,大家还是喜欢去新开的超市,大商店就像一位失去了往日威风的大将军,独自站在那里,显得落魄不堪。它偶尔还会想起自己昨日的辉煌,誓不给那些新鲜事物让路。看着它的浅绿色大门在大风里开了关,关了又开,多少有了一些悲剧色彩。
母亲却喜欢去大商店买东西。一来母亲不习惯超市里那种自选模式,二来她和大商店那些售货员成了朋友,不愿意移情别恋。弟弟结婚那年家里缺钱,母亲常常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去大商店弄来米面酱醋茶等生活必需品,每次都是赊账。看着母亲身无分文就出门,回来时自行车上推着满满的货物,我们觉得她是在给我们变魔术,也在给生活的负担变魔术。
母亲接下这份差事的时候,苏木里的年轻人几乎不去大商店买东西了。锅炉需要在深夜里加煤。那年冬天,每天的午夜母亲都会穿上厚厚的棉大衣,穿过满是狗吠的小巷子给大商店添煤。有一次我和母亲一同前往,看着母亲加煤,让炉子烧起来,我突然觉得赊过不少东西的母亲此时成了大商店的救星,明知道后果不容乐观,依然在奋力挽救。尽管没有人监督,添煤时母亲丝毫不含糊,先把易燃的小块煤放在下面,然后再压上大块煤,煤块之间还留下缝隙,好让炉子里的火整晚都不灭。添一次煤大约需要一个小时,忙完之后母亲手电筒也不开,借着雪地的光回家。或许,母亲不是为了那份微薄的工资,是为了救活一个曾经辉煌的生命。有一年春天,家里的一头奶牛因为身体虚弱站不起来,母亲喂最好的草料,细心地照顾它,让它跟着春天的节奏摆脱了卧病不起的命运。母亲常常讲自己的那次经历,好像她是一位可以妙手回春的神医。只是,那年春天万物复苏,苏木里北边的伊敏河的冰面开始融化的时候,大商店没有跟着复苏,它再也没有开门。
也是那年初夏季节,远在呼伦贝尔的母亲给我打电话,说大商店要彻底关门了,她赊下的账也需要一次还清,约五千元。给母亲打了钱,我心中生出了无尽的悲伤。不是因为母亲欠下的钱,我知道那五千元几乎是弟弟他们近五年的全部支出。是母亲电话里的一句话叫我难过。她说,苏木里再也没有大商店了,以后回来买东西都得去超市,最大的一家超市是路南的那家。
这次回家去看大商店,它显得更孤单了。虽然门口的牌匾还没有来得及生锈,那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光临了。大商店的门前都是玻璃碴,太阳一照,红红绿绿也挺好看。那些玻璃碎片,最清楚大商店曾經的辉煌和现在的窘况。或许每一个玻璃碎片里都包含着一个饱满的故事,但它终究是碎了,就很难重圆了。
我心中的大商店,它是有点旧,不过还未曾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