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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尔克村的阿达什博伊（迷路的人、走失的人，адашбой一词音译。）脾气急躁，“Р”和“Л”发音不分，细细的脖子，瘦骨伶仃的腿。他迷路了。他带着整整一口袋没收拾的谷子，前往五俄里之外的库姆村脱粒。磨坊主说，停电了，如果晚上恢复，到早上全部给碾好。
阿达什博伊拿定主意回家。道路弯弯曲曲，阵风不断吹进后背，也驱赶着自行车。风呼呼地越刮越大，心怦怦地越跳越快，衬衣被吹起来，鼓得犹如一面帆，阿达什博伊觉得自己犹如一只飞翔的大鸟。
在这种心情中，他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某个村落。这是哪个村啊？他判断是到了库姆杰普村。
难看的土坯墙，抹泥浆的墙面，烟囱的一侧被雨水冲刷过的痕迹明显，街道很窄，路面坑洼不平，布满灰土……千篇一律的篱笆，有的地方已经糟腐。周围昏暗一片。这昏暗仿佛从地核钻出来，爬向天空，在那里明亮起来。原来昏暗是源于大地呀，他这么想着。无法理解太阳来自哪个方向，现在是昼夜的哪个时辰？尽管周围一片昏暗，但阿达什博伊看得很清楚。或者确切些说，迷路的他撞进的这处村落清晰可辨。
瞬间，村民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们围住阿达什博伊，好奇地打量他，就像遇到了从没见过的生物。女人和孩子起初只是在由于长期风吹雨淋、烈日暴晒而漆皮剥落的低矮大门后胆怯地探出头来。岁月使得这些屋门残缺不全，呈现出陈旧而灰暗的颜色。接着，他们悄悄地同围观阿达什博伊的人群汇合到一起。不知何故，这些村民的面色同屋门一样都是土灰色的。
阿达什博伊询问他们这个村子的名字。他们说，我们的村子就叫库姆博斯吉（Кумбости布满灰尘、撒满沙土一词的音译。）。他从没听说过这个村子。他问他们知不知道基尔克村在哪个方向。村民回答说，他们不知道有基尔克这个村子，甚至没听说过。于是，阿达什博伊就以为自己是到了毗邻的另外一个区了。他又向站在不远处的出租车司机打听自己的村子，他们居然也没听说过。他们问他从哪个区来，阿达什博伊回答说，丹加拉。丹加拉他们听说过，这个区面积很大。您的那个村子具体在哪个位置？如果我能到达科坎特村，就能从那里找到回自己村子的路，他回答说，并把希望寄托在出租车司机身上……好吧，不过很贵啊。司机说出一个数字，着实把阿达什博伊吓到了，他忙说，我可没那么多钱，同时琢磨，与其给出租车司机那么多钱，不如先在村里转悠转悠，直至找到出路。村民依然惊奇地盯着阿达什博伊看，仿佛他不是人，而是他们平生头一次见到的某种稀奇古怪的动物。
特别是一些小孩子对阿达什博伊格外好奇。他们叽叽喳喳吵闹着打量他，一会儿保持着距离，一会儿又畏惧地靠近，似乎担心发生什么意外。为了看一眼阿达什博伊，全村的人都蜂拥而出，来到户外。阿达什博伊走近人群对他们讲话。大家惊讶得张大嘴，七嘴八舌说着笑着，高兴起来。仿佛阿达什博伊像太阳那样照亮了全村。不知何故，这些人说話时把嘴张得很大，却没有盖过阿达什博伊的声音，他们就闭嘴了。
村民拉着他的手，带他来到墓地。墓地非常大，荆棘丛生，到处铺撒了沙土，前方连接着天际。远方那里同样埋葬了逝者。
人们指点着一排排没有尽头的坟墓，兴奋地介绍着什么。然而，阿达什博伊听不见他们讲话。他们好像位于厚厚的玻璃墙后。根据他们的表情，阿达什博伊猜测一定是很有意思的话题。
其中一个人拿起月锄翻挖一处旧坟头。刨出一个很大的坑以后，他挥手示意阿达什博伊下去。阿达什博伊往坑里一看，发现那里坐着一个小老头，愁眉苦脸的，弓着背，殓衣披肩头。毛发稀疏的头顶布满溃疡，看上去像一棵花菜，肩头和前臂爬着几只蝎子。老头仰起脸正好看见阿达什博伊，就表示欢迎地冲人群一笑，挥手示意“下来吧”，然后用手捏住一只蝎子——别怕，它不咬——放到自己脸上。
人们看见老头便欢腾起来，他们抓住阿达什博伊——“他是你父亲，过去打个招呼吧”——欲把他放到坟墓里。阿达什博伊几乎叫喊起来，但止住了，因为明白他的声音会被喧哗淹没。
墓地非常陈旧，残破不堪。尽管骆驼色荆棘和带长刺的小叶灌木疯长，但大多数坟头矗立着注明逝者姓名的石头墓碑，有一部分还配有照片。
墓地入口左侧，生长着几棵果树，一片凄凉。距离果树不远处有一块露台，上面几扇堵死的窗户黑乎乎的。露台中央卧着一尊棺材，很像藤条编织的担架。几个毛孩子爬了上去，如同在广场上，他们蹦着跳着玩，对视着，不出声地笑。一看见阿达什博伊，他们拿起不知哪里搞来的长杆子，抽打起棺材。
人群架着阿达什博伊的胳肢窝，把他拖到立着一块巨型黑色大理石墓碑的坟前。他觉得自己认识这个呈现在墓碑上的人。哎呀，这不是苏丹博伊嘛，这个人一气能吃下一大盆包子，昨天还看见他从肉贩手里买走四公斤肉哩。想到这，阿达什博伊朝人群转过身来。人群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赞同地点起头：“是啊，是这样的。”
阿达什博伊不太喜欢这个苏丹博伊。这家伙曾经拆除掉划分他和邻居间园子地的篱笆，然后在立新篱笆时硬是从别人领地强占了一块。
墓碑上的照片好像复活了。先是两颊泛红，接着额头发亮。阿达什博伊注视起眼睛：双眸也有了生气，而且是斜视的，与这张铜盘般大的脸庞完全不般配。这对眼睛朝人群投去央求的目光。但目光转向阿达什博伊时，他咧嘴笑了。接着，逝者面孔犹如一轮满月，充满光明和希望，但很快便黯淡下去，像蜡一样开始熔化，长长的一串滴落到墓碑上。阿达什博伊吃惊地看着人群，他们也在观察着眼前发生的事情，做出一个手势——“高水平的”，他们喜形于色，拍手欢呼。一位矮个的人介绍说，坟墓内部在燃烧，所以石头上的脸熔化、滴淌。阿达什博伊再次感到惊奇：不张嘴就可以说话。被毁的陈旧坟墓坍塌了，这也是在提示……怎么说呢，准备好的归宿就是用于焚烧的。这个念头还未及在他脑海闪现，就见有人抱着捆劈柴走到跟前，用下巴和眼睛做动作暗示：喂，去点火吧。
完全出乎意料，阿达什博伊突然感觉墓地很像他家的村落。这些胳膊肘撑着陵墓、和睦地席地而坐的人们，阿达什博伊全都认识。没错，这就是我的村子，他想。人群中有个人眨了眨鱼眼一样的双眸，似乎在说：“是的，这就是你的村子。如果你再稍微往前走走，就会看见自家的土坯房子。” 阿达什博伊转身朝村子走，人群跟在他身后。他突然来到了村里的自由市场。规模不大的市场，一家家小商铺像是硬纸板搭建的。两个老太婆在兜售短外套、葵瓜子、气球、包纸糖果和其他色彩鲜艳的小商品。他走到跟前才惊讶地发现，这是他母亲和奶奶。他觉得，母亲竟然比奶奶还老。两个人瞧上去都像自己刚刚看到过的陈旧不堪的房门。
她俩在这里干啥呢？或者是去城里赶集途中迷路了？为什么她俩，母亲和奶奶，看着他笑而不语？难道她们不知道我也迷路了，落入陌生的村庄？……老太婆中的一位，就是母亲，指着一块拳头形状的石头说，喂，把这个面包干拿走吧！阿达什博伊想反驳说，石头不能吃，但嗓子失声了……可是，人群却涌向石块，好像那真是一块引起食欲的圆面包干。终于说出一句“石头不能吃”后，阿达什博伊继续往前走去。
黄昏来临，他请求找个地方过夜。整天随着他形影不离的人群似乎高兴起来。他被请进了一处房子，带到靠里的房间。有人告诉他，这是您的位子。人群中还有人许诺晚上会带给他一位美女。这话他不是耳朵听见的，而是用心理解到的。
半夜里，有人使劲敲门。阿达什博伊想，是女人来了吧，于是开门。果然是个女人：她穿着绸缎上衣灯笼裤，脖子丰润，大腿饱满，双肩像重量级运动员那样肌肉发达，但肚子不小。左眉梢有一枚很明显的豌豆大小的红痣。她的笑吓坏了阿达什博伊。女人把他挂在脖子上，迅速走进房间，又把他放倒。阿达什博伊喘气都喘不过来，想竭力推开她，但气力不足。这时，门槛上出现了另外几个人。
女人站起来，不慌不忙地整理好皱巴巴地堆积在后背的衣服，退到边上，满意地笑了。已经是早上了，我们备好了茶——刚进来的人邀请阿达什博伊。
滴淌着老杏干甜胶质的湿乎乎的树干下，一条破旧得线头都露出来的毯子摊开在干燥的地面，毯子上铺了一条破烂得处处有窟窿的窄棉被，中间是一块引人瞩目的被老鼠咬出洞的台布，台布上摆着一块发了霉的饼。一个头顶黑色羊角、眼睛有些湿润、身穿宽松布拉吉、消瘦和温柔的女人使用一个掉了壶嘴的茶壶端上茶水。“请用茶水，这是用我自己的眼泪煮的茶。”她似乎想这么说。阿达什博伊仔细一瞧，认出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妻子。人群出乎意料地把她拽向自己一边，拽向他们中间，每个人使劲往前挤得以更靠近她，低头与她合影，就像邂逅到明星。然后，这个女人摇着布拉吉下摆，犹如摇着翅膀，飞向云端。人群用手指着飞去的女人，似乎想说：“瞧啊，你妻子是天使！”
阿达什博伊的目光朝上，看见了一个巨大的湖泊。湖面被绿色浮萍水藻和密密麻麻的树叶覆盖得严严实实，只有个别地方有蓝色湖水闪现。人群影子般跟着阿达什博伊，到达湖边以后，开始脱衣，打算游泳。人群交流着，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阿达什博伊灵机一动，想出办法听到了每一位的声音。
他们边脱衣服，边默默地大声说话，然后跳进水里。阿达什博伊脱去衣服，身上只剩下了衬裤。他刚要下水，人群呼喊起来，说是湖里有美人鱼，那里必须裸游。阿达什博伊不由自主地服从了人群的吩咐。他感到，自己的每一个行为都受到人群的控制，他执行着他们无言的命令。不过，他也明白，自己既没有愿望也没有气力对抗他们。
阿达什博伊蹲下来，指望借机回避。可人群一个劲地笑，用手指戳他捅他。阿达什博伊羞愧得直想钻到地底下。快去，快去，美人鱼在等你！身边的水剧烈涌动起来。阿达什博伊猛地一回头，看见了一个裸体女子，留着稀疏的短发。美人鱼很像苏丹博伊在城里的情人。前天就是這个女子穿着体形毕露的紧身衣，到苏丹博伊家大闹一场。她揪住苏丹博伊妻子——一个温和恬静、很少出门和爱笑的女子——的头发，打得后者头破血流，她还咬了后者的左脸。若不是社区的女人们赶来制止，结果会更糟糕。打架的气还没消，这个城里的女人就喊道：“我现在就去茶馆，给你丈夫点颜色看！我要告诉所有人，他和我睡觉时都搞了什么龌龊事！”然后愤然而去。
美人鱼没有发现聚集在岸边的人群，平静地梳理着像冰溜子一样垂至肩头、集中在脖子的湿头发。阿达什博伊不敢往脖子以下看。
现在，他彻底意识到自己已完全丧失了意志力。人群就像逗弄布娃娃那样哄他玩，所有进入大脑的东西转眼就转变为人群的指令。阿达什博伊一一俯首从命。他们命令他当狗，他马上手脚并用趴在地上跑起来，跑累了就停下伸出长长的舌头大口喘气，口水垂悬在地面之上。
人群观赏着这一情景，笑着鼓起掌，然后打出“真棒！”的手势，又命令他学骡子。他就像骡子那样一蹦一蹦地往前跑，然后，好像看见了太阳，高高撅起屁股，大声嚎叫起来。
哎，看来他永远也走不出这个村子了。但也不排除他误入了位于城郊的精神病院。阿达什博伊确实听说过，在城郊距离他家村子不远处有一家疯人院。人群领会到了阿达什博伊的心思，他们赞许地笑着，同他一起朝精神病院方向走去。
“瞧啊，这就是你要寻找的地方！”他们指着坐落于广场的用尺码一致的粗糙板条搭建的规模庞大的简易木房群说，并把他带进了其中的一处。简易木房内的空间非常宽阔，犹如小型足球场。双层床一排接一排，躺在上面的人年龄无法判断，他们穿着统一的服装，双臂平放在身体两侧，眼睛毫无表情地盯着天花板，犹如在共同执行一道命令。阿达什博伊觉得每个人他都认识，他们简直就是强迫他进来的那些人。就是说，他们有办法赶在他之前潜入房子，分别上床躺好。有了这样的判断，他迅速走了出来。在户外迎接他的仍然是喜笑颜开的人群。
他们拉起阿达什博伊的手，带他走进另外一间巨大的简易木房。情景依然如故：一排排的双人床，人们服装统一，面孔同样苍白得没有血色。他们躺在床上，双手伸直放在两侧，默默地盯着天花板看。唯独可以根据笑脸判断，他们是活人。阿达什博伊认为，笑容在某种电波作用下产生，而电波源于埋藏于大脑内的、彻底剥夺掉这些倒霉蛋的思维和意志的线路。难道众人的情绪能够一致吗？ 毕竟不久前也就是昨天在墓地时，人群中有几位走在棺材后边，他们小声说笑话，还笑了。为什么这些人都是一个姿势躺着？他突然感到恶心，急忙转身走了出来。一个念头闪现：必须逃离此地。但朝哪个方向呢？
一棵参天大树陡然出现在阿达什博伊面前，它好像从地层深处长出来的。密不透风的枝杈犹如一道难以逾越的墙横在眼前。他仰望天空，但看不见天空。乌云一直笼罩到地面。此处的枝杈倒是该有一丝缝隙……有的……一定会有！如果他得以找到这处缝隙，就一定能到达太阳在高空照耀着的那个村庄。
没有缝隙。他忽然醒悟过来，树干也好，枝杈也好，无法逾越的活生生的篱笆也好，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是不久前才埋进来的。谁干的？为什么？可是这有区别吗？他沿着这堵树杈的死墙走啊走啊，最终疲倦地坐在了地下。四周在乌云压迫下越来越黑，越来越黑。“这样子我是走不出黑云的。”他这么想着，重新开始寻找出路。他找了很久，直到明白，要绕过墙去，需返回出发点。
乌云已经落到阿达什博伊肩头。“难道我真的就找不到自己的村庄，一辈子滞留在此？”他边想边眺望远方。然而，除了乌云，什么也看不见。后来，乌云也看不见了——阴森的乌云吞没了阿达什博伊，他在溶化和消失。
唯一保留下来的，就是幻想的能力。
（译自绍达特·埃尔加什弗娜俄文译本）
拉希姆荣·拉赫玛特，1961年出生，毕业于塔什干大学乌兹别克语文系，小说家，诗人，文学评论家，记者。出版有诗歌集《野花》《生活笔记本》、文学评论集《失去文学性》等。
阿达什博伊拿定主意回家。道路弯弯曲曲，阵风不断吹进后背，也驱赶着自行车。风呼呼地越刮越大，心怦怦地越跳越快，衬衣被吹起来，鼓得犹如一面帆，阿达什博伊觉得自己犹如一只飞翔的大鸟。
在这种心情中，他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某个村落。这是哪个村啊？他判断是到了库姆杰普村。
难看的土坯墙，抹泥浆的墙面，烟囱的一侧被雨水冲刷过的痕迹明显，街道很窄，路面坑洼不平，布满灰土……千篇一律的篱笆，有的地方已经糟腐。周围昏暗一片。这昏暗仿佛从地核钻出来，爬向天空，在那里明亮起来。原来昏暗是源于大地呀，他这么想着。无法理解太阳来自哪个方向，现在是昼夜的哪个时辰？尽管周围一片昏暗，但阿达什博伊看得很清楚。或者确切些说，迷路的他撞进的这处村落清晰可辨。
瞬间，村民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们围住阿达什博伊，好奇地打量他，就像遇到了从没见过的生物。女人和孩子起初只是在由于长期风吹雨淋、烈日暴晒而漆皮剥落的低矮大门后胆怯地探出头来。岁月使得这些屋门残缺不全，呈现出陈旧而灰暗的颜色。接着，他们悄悄地同围观阿达什博伊的人群汇合到一起。不知何故，这些村民的面色同屋门一样都是土灰色的。
阿达什博伊询问他们这个村子的名字。他们说，我们的村子就叫库姆博斯吉（Кумбости布满灰尘、撒满沙土一词的音译。）。他从没听说过这个村子。他问他们知不知道基尔克村在哪个方向。村民回答说，他们不知道有基尔克这个村子，甚至没听说过。于是，阿达什博伊就以为自己是到了毗邻的另外一个区了。他又向站在不远处的出租车司机打听自己的村子，他们居然也没听说过。他们问他从哪个区来，阿达什博伊回答说，丹加拉。丹加拉他们听说过，这个区面积很大。您的那个村子具体在哪个位置？如果我能到达科坎特村，就能从那里找到回自己村子的路，他回答说，并把希望寄托在出租车司机身上……好吧，不过很贵啊。司机说出一个数字，着实把阿达什博伊吓到了，他忙说，我可没那么多钱，同时琢磨，与其给出租车司机那么多钱，不如先在村里转悠转悠，直至找到出路。村民依然惊奇地盯着阿达什博伊看，仿佛他不是人，而是他们平生头一次见到的某种稀奇古怪的动物。
特别是一些小孩子对阿达什博伊格外好奇。他们叽叽喳喳吵闹着打量他，一会儿保持着距离，一会儿又畏惧地靠近，似乎担心发生什么意外。为了看一眼阿达什博伊，全村的人都蜂拥而出，来到户外。阿达什博伊走近人群对他们讲话。大家惊讶得张大嘴，七嘴八舌说着笑着，高兴起来。仿佛阿达什博伊像太阳那样照亮了全村。不知何故，这些人说話时把嘴张得很大，却没有盖过阿达什博伊的声音，他们就闭嘴了。
村民拉着他的手，带他来到墓地。墓地非常大，荆棘丛生，到处铺撒了沙土，前方连接着天际。远方那里同样埋葬了逝者。
人们指点着一排排没有尽头的坟墓，兴奋地介绍着什么。然而，阿达什博伊听不见他们讲话。他们好像位于厚厚的玻璃墙后。根据他们的表情，阿达什博伊猜测一定是很有意思的话题。
其中一个人拿起月锄翻挖一处旧坟头。刨出一个很大的坑以后，他挥手示意阿达什博伊下去。阿达什博伊往坑里一看，发现那里坐着一个小老头，愁眉苦脸的，弓着背，殓衣披肩头。毛发稀疏的头顶布满溃疡，看上去像一棵花菜，肩头和前臂爬着几只蝎子。老头仰起脸正好看见阿达什博伊，就表示欢迎地冲人群一笑，挥手示意“下来吧”，然后用手捏住一只蝎子——别怕，它不咬——放到自己脸上。
人们看见老头便欢腾起来，他们抓住阿达什博伊——“他是你父亲，过去打个招呼吧”——欲把他放到坟墓里。阿达什博伊几乎叫喊起来，但止住了，因为明白他的声音会被喧哗淹没。
墓地非常陈旧，残破不堪。尽管骆驼色荆棘和带长刺的小叶灌木疯长，但大多数坟头矗立着注明逝者姓名的石头墓碑，有一部分还配有照片。
墓地入口左侧，生长着几棵果树，一片凄凉。距离果树不远处有一块露台，上面几扇堵死的窗户黑乎乎的。露台中央卧着一尊棺材，很像藤条编织的担架。几个毛孩子爬了上去，如同在广场上，他们蹦着跳着玩，对视着，不出声地笑。一看见阿达什博伊，他们拿起不知哪里搞来的长杆子，抽打起棺材。
人群架着阿达什博伊的胳肢窝，把他拖到立着一块巨型黑色大理石墓碑的坟前。他觉得自己认识这个呈现在墓碑上的人。哎呀，这不是苏丹博伊嘛，这个人一气能吃下一大盆包子，昨天还看见他从肉贩手里买走四公斤肉哩。想到这，阿达什博伊朝人群转过身来。人群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赞同地点起头：“是啊，是这样的。”
阿达什博伊不太喜欢这个苏丹博伊。这家伙曾经拆除掉划分他和邻居间园子地的篱笆，然后在立新篱笆时硬是从别人领地强占了一块。
墓碑上的照片好像复活了。先是两颊泛红，接着额头发亮。阿达什博伊注视起眼睛：双眸也有了生气，而且是斜视的，与这张铜盘般大的脸庞完全不般配。这对眼睛朝人群投去央求的目光。但目光转向阿达什博伊时，他咧嘴笑了。接着，逝者面孔犹如一轮满月，充满光明和希望，但很快便黯淡下去，像蜡一样开始熔化，长长的一串滴落到墓碑上。阿达什博伊吃惊地看着人群，他们也在观察着眼前发生的事情，做出一个手势——“高水平的”，他们喜形于色，拍手欢呼。一位矮个的人介绍说，坟墓内部在燃烧，所以石头上的脸熔化、滴淌。阿达什博伊再次感到惊奇：不张嘴就可以说话。被毁的陈旧坟墓坍塌了，这也是在提示……怎么说呢，准备好的归宿就是用于焚烧的。这个念头还未及在他脑海闪现，就见有人抱着捆劈柴走到跟前，用下巴和眼睛做动作暗示：喂，去点火吧。
完全出乎意料，阿达什博伊突然感觉墓地很像他家的村落。这些胳膊肘撑着陵墓、和睦地席地而坐的人们，阿达什博伊全都认识。没错，这就是我的村子，他想。人群中有个人眨了眨鱼眼一样的双眸，似乎在说：“是的，这就是你的村子。如果你再稍微往前走走，就会看见自家的土坯房子。” 阿达什博伊转身朝村子走，人群跟在他身后。他突然来到了村里的自由市场。规模不大的市场，一家家小商铺像是硬纸板搭建的。两个老太婆在兜售短外套、葵瓜子、气球、包纸糖果和其他色彩鲜艳的小商品。他走到跟前才惊讶地发现，这是他母亲和奶奶。他觉得，母亲竟然比奶奶还老。两个人瞧上去都像自己刚刚看到过的陈旧不堪的房门。
她俩在这里干啥呢？或者是去城里赶集途中迷路了？为什么她俩，母亲和奶奶，看着他笑而不语？难道她们不知道我也迷路了，落入陌生的村庄？……老太婆中的一位，就是母亲，指着一块拳头形状的石头说，喂，把这个面包干拿走吧！阿达什博伊想反驳说，石头不能吃，但嗓子失声了……可是，人群却涌向石块，好像那真是一块引起食欲的圆面包干。终于说出一句“石头不能吃”后，阿达什博伊继续往前走去。
黄昏来临，他请求找个地方过夜。整天随着他形影不离的人群似乎高兴起来。他被请进了一处房子，带到靠里的房间。有人告诉他，这是您的位子。人群中还有人许诺晚上会带给他一位美女。这话他不是耳朵听见的，而是用心理解到的。
半夜里，有人使劲敲门。阿达什博伊想，是女人来了吧，于是开门。果然是个女人：她穿着绸缎上衣灯笼裤，脖子丰润，大腿饱满，双肩像重量级运动员那样肌肉发达，但肚子不小。左眉梢有一枚很明显的豌豆大小的红痣。她的笑吓坏了阿达什博伊。女人把他挂在脖子上，迅速走进房间，又把他放倒。阿达什博伊喘气都喘不过来，想竭力推开她，但气力不足。这时，门槛上出现了另外几个人。
女人站起来，不慌不忙地整理好皱巴巴地堆积在后背的衣服，退到边上，满意地笑了。已经是早上了，我们备好了茶——刚进来的人邀请阿达什博伊。
滴淌着老杏干甜胶质的湿乎乎的树干下，一条破旧得线头都露出来的毯子摊开在干燥的地面，毯子上铺了一条破烂得处处有窟窿的窄棉被，中间是一块引人瞩目的被老鼠咬出洞的台布，台布上摆着一块发了霉的饼。一个头顶黑色羊角、眼睛有些湿润、身穿宽松布拉吉、消瘦和温柔的女人使用一个掉了壶嘴的茶壶端上茶水。“请用茶水，这是用我自己的眼泪煮的茶。”她似乎想这么说。阿达什博伊仔细一瞧，认出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妻子。人群出乎意料地把她拽向自己一边，拽向他们中间，每个人使劲往前挤得以更靠近她，低头与她合影，就像邂逅到明星。然后，这个女人摇着布拉吉下摆，犹如摇着翅膀，飞向云端。人群用手指着飞去的女人，似乎想说：“瞧啊，你妻子是天使！”
阿达什博伊的目光朝上，看见了一个巨大的湖泊。湖面被绿色浮萍水藻和密密麻麻的树叶覆盖得严严实实，只有个别地方有蓝色湖水闪现。人群影子般跟着阿达什博伊，到达湖边以后，开始脱衣，打算游泳。人群交流着，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阿达什博伊灵机一动，想出办法听到了每一位的声音。
他们边脱衣服，边默默地大声说话，然后跳进水里。阿达什博伊脱去衣服，身上只剩下了衬裤。他刚要下水，人群呼喊起来，说是湖里有美人鱼，那里必须裸游。阿达什博伊不由自主地服从了人群的吩咐。他感到，自己的每一个行为都受到人群的控制，他执行着他们无言的命令。不过，他也明白，自己既没有愿望也没有气力对抗他们。
阿达什博伊蹲下来，指望借机回避。可人群一个劲地笑，用手指戳他捅他。阿达什博伊羞愧得直想钻到地底下。快去，快去，美人鱼在等你！身边的水剧烈涌动起来。阿达什博伊猛地一回头，看见了一个裸体女子，留着稀疏的短发。美人鱼很像苏丹博伊在城里的情人。前天就是這个女子穿着体形毕露的紧身衣，到苏丹博伊家大闹一场。她揪住苏丹博伊妻子——一个温和恬静、很少出门和爱笑的女子——的头发，打得后者头破血流，她还咬了后者的左脸。若不是社区的女人们赶来制止，结果会更糟糕。打架的气还没消，这个城里的女人就喊道：“我现在就去茶馆，给你丈夫点颜色看！我要告诉所有人，他和我睡觉时都搞了什么龌龊事！”然后愤然而去。
美人鱼没有发现聚集在岸边的人群，平静地梳理着像冰溜子一样垂至肩头、集中在脖子的湿头发。阿达什博伊不敢往脖子以下看。
现在，他彻底意识到自己已完全丧失了意志力。人群就像逗弄布娃娃那样哄他玩，所有进入大脑的东西转眼就转变为人群的指令。阿达什博伊一一俯首从命。他们命令他当狗，他马上手脚并用趴在地上跑起来，跑累了就停下伸出长长的舌头大口喘气，口水垂悬在地面之上。
人群观赏着这一情景，笑着鼓起掌，然后打出“真棒！”的手势，又命令他学骡子。他就像骡子那样一蹦一蹦地往前跑，然后，好像看见了太阳，高高撅起屁股，大声嚎叫起来。
哎，看来他永远也走不出这个村子了。但也不排除他误入了位于城郊的精神病院。阿达什博伊确实听说过，在城郊距离他家村子不远处有一家疯人院。人群领会到了阿达什博伊的心思，他们赞许地笑着，同他一起朝精神病院方向走去。
“瞧啊，这就是你要寻找的地方！”他们指着坐落于广场的用尺码一致的粗糙板条搭建的规模庞大的简易木房群说，并把他带进了其中的一处。简易木房内的空间非常宽阔，犹如小型足球场。双层床一排接一排，躺在上面的人年龄无法判断，他们穿着统一的服装，双臂平放在身体两侧，眼睛毫无表情地盯着天花板，犹如在共同执行一道命令。阿达什博伊觉得每个人他都认识，他们简直就是强迫他进来的那些人。就是说，他们有办法赶在他之前潜入房子，分别上床躺好。有了这样的判断，他迅速走了出来。在户外迎接他的仍然是喜笑颜开的人群。
他们拉起阿达什博伊的手，带他走进另外一间巨大的简易木房。情景依然如故：一排排的双人床，人们服装统一，面孔同样苍白得没有血色。他们躺在床上，双手伸直放在两侧，默默地盯着天花板看。唯独可以根据笑脸判断，他们是活人。阿达什博伊认为，笑容在某种电波作用下产生，而电波源于埋藏于大脑内的、彻底剥夺掉这些倒霉蛋的思维和意志的线路。难道众人的情绪能够一致吗？ 毕竟不久前也就是昨天在墓地时，人群中有几位走在棺材后边，他们小声说笑话，还笑了。为什么这些人都是一个姿势躺着？他突然感到恶心，急忙转身走了出来。一个念头闪现：必须逃离此地。但朝哪个方向呢？
一棵参天大树陡然出现在阿达什博伊面前，它好像从地层深处长出来的。密不透风的枝杈犹如一道难以逾越的墙横在眼前。他仰望天空，但看不见天空。乌云一直笼罩到地面。此处的枝杈倒是该有一丝缝隙……有的……一定会有！如果他得以找到这处缝隙，就一定能到达太阳在高空照耀着的那个村庄。
没有缝隙。他忽然醒悟过来，树干也好，枝杈也好，无法逾越的活生生的篱笆也好，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是不久前才埋进来的。谁干的？为什么？可是这有区别吗？他沿着这堵树杈的死墙走啊走啊，最终疲倦地坐在了地下。四周在乌云压迫下越来越黑，越来越黑。“这样子我是走不出黑云的。”他这么想着，重新开始寻找出路。他找了很久，直到明白，要绕过墙去，需返回出发点。
乌云已经落到阿达什博伊肩头。“难道我真的就找不到自己的村庄，一辈子滞留在此？”他边想边眺望远方。然而，除了乌云，什么也看不见。后来，乌云也看不见了——阴森的乌云吞没了阿达什博伊，他在溶化和消失。
唯一保留下来的，就是幻想的能力。
（译自绍达特·埃尔加什弗娜俄文译本）
拉希姆荣·拉赫玛特，1961年出生，毕业于塔什干大学乌兹别克语文系，小说家，诗人，文学评论家，记者。出版有诗歌集《野花》《生活笔记本》、文学评论集《失去文学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