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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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千风山有一山的桃花。
  以半山腰的永乐宫为分界,永乐宫以下,是半山妖红浅粉雪白香扑扑的普通桃花,永乐宫以上,则是半山青碧色没有香味的玉桃花。
  玉桃花只开在千风山上,越高越冷的地方,就开得越好。玉桃花很稀罕,很美。听说武林盟主年轻的时候曾经特地上千风山求一枝玉桃花,只为博他娘子一笑,玉桃花也由此而变得更加有名。
  阿阮喜欢那个故事,却不怎么喜欢玉桃花。没有香味的桃花总是有些奇怪,而且那青碧的颜色,看起来也冷了些。
  


  相比较之下,她还是更喜欢永乐宫里面粉红色的桃花海。特别是每年花开的时候,整个永乐宫都像是浮在海里,风一吹来,花瓣轻快地飘下来,像是下了一场桃花雪。
  而阿阮,就在雪里缠着二师兄给她讲故事。
  二师兄知道许多许多故事,武林盟主的故事也是二师兄给她讲的,但是她最钟爱的,却是那个三生石的故事。她喜欢故事里刻下姓名,就可以保证缘定三生的那块石头,喜欢生生世世都不变心的那个书生,也喜欢执着追寻自己所爱的那个小姐。
  奶奶住处的后院里也有一块石头,上面刻着“三生石”三个字。阿阮常常问二师兄,那是不是就是他故事里的三生石。二师兄也总是笑她是痴丫头,故事里的三生石乃是月老座前的灵石,怎么会随随便便出现在凡间。
  阿阮却不肯接受,总是“二师兄、二师兄”地跟着磨他,一直磨到他点头为止。
  二师兄从来不骗她的,所以只要二师兄点头,她便可以相信那就是三生石。而她早年偷偷在石头一角上刻下她和大师兄的名字,可以保佑她和大师兄缘定三生,不离不弃。
  只是不知道那颗三生石上,可以同时刻下多少名字呢?
  她也好喜欢二师兄呢,喜欢二师兄总是对她笑,喜欢二师兄任由她拽着他的袖子,喜欢二师兄替她挨奶奶的骂,喜欢二师兄轻轻擦掉她的眼泪,对她说“哭什么,有二师兄呢”。对二师兄的喜欢有那么多那么多,都快要跟大师兄的一样多了。可是奶奶说过,她是大师兄未来的妻子,她最喜欢的人,一定要是大师兄才对。
  为什么,不能一样喜欢呢?
  阿阮捧着小脑袋,呆呆地瞪着头顶盛开的满树桃花出神。对于刚满十五岁的她来说,感情是全世界最难解的东西。喜欢和喜欢之间的分别,太过模糊。
  她和大师兄一起长大;但是是因为二师兄的到来,她才下定决心拜奶奶为师——因为她讨厌大师兄和二师兄每天都跟着奶奶练功夫,她都不怎么见得到人。
  她喜欢跟大师兄下山游玩,虽然大师兄脸色总是臭臭的,但是不管她说什么,大师兄最后还是会答应她。她也喜欢跟二师兄待在山上,坐在桃花林里静静地听他讲故事,花香飘绕之际,他们一起畅游古今,在一个个曲折的故事里体会别人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
  她想她是喜欢做大师兄的妻子的,喜欢听他皱着眉叫她的名字,口气中除了不赞同,还有满满的宠溺。但是一想到成亲后就要放开二师兄的手,她的心里又会怪怪的,一种说不上来的难受。
  大师兄、二师兄、大师兄、二师兄……
  “啊!”阿阮用尽力气大叫了一声,震得树上落下几瓣桃花,飘落在她仰着的小脸上,又被她狠狠地拍掉了。
  她气呼呼地想着,怎么人长大了之后,烦恼都跟着长大了好多好多啊?
  
  贰
  
  阿阮的二师兄名叫白羽,“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的那个“白羽”。阿阮常常笑他,大概是因为名字就是一支箭,所以轻功才能练得那么好。
  其实白羽并不只是轻功练得好而已,他在江湖中没有什么名气,纯粹只是因为不喜欢出风头。对于他来说,每天练练功夫读读书,再陪阿阮在桃花树下小坐片刻,就是很好的生活了。什么功名利禄,在他而言全是一些空泛得不着边际的名词。
  白羽的心思,超脱得不像一个将及弱冠的少年郎,实在也是有他自己的苦衷。白羽的爹爹原本是朝中大员,只因受党争之祸牵连而被黜官问罪,自己丢了脑袋不说,连全家都被殃及,发配南疆。
  在发配的路上,娘和妹妹们不堪折磨,相继生病死去。发配的队伍走到千风山脚下的时候,全家就只剩下他还有一口气。某天夜里,奄奄一息的他被押送的官差丢进野草堆里,准备让他自生自灭。
  那天,刚好有一个小姑娘和大师兄下山游玩忘记时间,赶不及回宫,便在准备宿营的地方捡到了他。
  那个小姑娘,就是阿阮。
  阿阮,仅仅是这两个字划过心间,白羽就控制不住自己脸上泛起温柔的笑意。阿阮人如其名,脸蛋软软嫩嫩的,心肠也是软绵绵的。他刚被捡回永乐宫的时候,病得一塌糊涂,阿阮就趴在他床前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烦得师傅几次三番跟她翻脸,硬把她赶出去才换得片刻清静。但是阿阮仍然不屈不挠地寻找每一个机会钻进他房间里,用哭得哑哑的嗓音追问师傅诸如“他会不会死掉”、“他怎么都不说话”、“他是不是已经死掉了”之类的问题。
  他相信有那么一段时间,师傅一定是宁愿他死掉算了。
  当然他没死,毕竟年轻,他痊愈得相当好,只是留下了一个后遗症——只要阿阮一哭,他马上无条件投降,叫他做什么都可以,只要阿阮不哭。
  没办法,当时的记忆太惨烈,他几乎每天都在阿阮的哭声中醒过来,又在她的哭声中昏死过去,实在是一辈子再也不想听到她哭。
  而他记忆中的阿阮,也始终是那个梳着双丫髻,肿着眼睛抽着鼻子的小毛丫头。直到一个月前,在他丝毫没有留意的时候,阿阮居然及笄了。
  白羽忍不住慨叹,似乎只是一转眼,他已经上山八年了。这八年间,他学武功,手刃了当年诬陷爹爹,害他一家性命的元凶,算是报了大仇。但是那之后,他却突然失落起来。荣华富贵他经历过,不想再经历了。江湖中的逞勇斗狠他更加没有兴趣,那么报了仇之后,他又该何去何从?
  原本没有答案的前景,在见到长大后的阿阮后,骤然开朗起来。
  他喜欢阿阮,毋庸置疑的。他看着阿阮长大,将来,还想看着阿阮为人妻、为人母,一直到白发苍苍。
  ——不管阿阮,是不是牵着他的手。
  他心里清楚,阿阮是大师兄的未婚妻。这世间他对不起谁都行,可只有大师兄跟阿阮,他辜负不得。
  心里是清楚的,只是夜深梦回的时候,白羽还是难免会有些小小的幻想。也许阿阮,其实喜欢的是他?毕竟阿阮那么喜欢跟着他,大师兄不在的这几年里,她几乎天天缠着他,缠得他不能好好练功。而他的师傅,阿阮的奶奶,对此没有任何微词。
  这算不算是一种默许?
  就在他几乎要相信了这种猜想的时候,一个从天而降的消息却把他打醒了。
  大师兄回来了,在阿阮长成大姑娘的此时。
  
  叁
  
  白羽故意慢了一步才赶去师傅的住处。大师兄已经一年多没有回来了,阿阮一定有许多话想要跟他说,他该给他们留些时间。更何况,他并不愿意看着阿阮对大师兄笑,同时娇娇甜甜地唤他“小哥哥”。
  阿阮和大师兄是青梅竹马,阿阮一直叫他“小哥哥”,入门之后也没有更改。那昭示着两人之间非同寻常关系的三个字,成为他心上的一根刺。
  他可以接受阿阮终将成为大师兄的妻子,却并不代表他愿意见证他们的浓情蜜意。
  所以他在外面东摸西摸,把触目所见的全部工作都做完之后,才不情不愿地移步后院。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师傅的住处并没有因为大师兄的归来而充满喜庆和乐的气氛。空气反而是紧绷的,流转着某种一触即发的暴躁。
  他们的师傅,同时也是阿阮的奶奶正拉长了脸,一脸震怒地瞪着大师兄,大师兄则低着头,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阿阮在一旁陪着大师兄跪着,脸上有三分茫然,七分惶恐。
  他连忙走到阿阮身边陪她跪下,悄悄拍了拍她的背安抚她,然后转身面向师傅,“师傅……”
  他想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是盛怒中的阮家奶奶显然没空搭理他。
  她用拐杖在地上狠狠地顿了一顿,瞪向大师兄的眼睛几乎要裂开来,“你再说一遍,你要娶谁?”
  “沈襄。”
  随着大师兄清冷的声音念出那两个字,白羽也忍不住抬起头,惶惑地看向大师兄。他不是没想过,大师兄下山游历的过程中,可能会对别人一见倾心,继而反抗这桩早就定好的婚约。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大师兄竟然会喜欢上沈襄。要知道,沈襄……
  “他是个男人!”阮家奶奶嘶吼着,已是目眦尽裂。她想不到,她怎么可能想得到,大弟子出门一年多,回来竟然对她说他要娶一个男人,更何况,还是她死对头的得意弟子!
  阿阮从未见过奶奶这般生气,她瑟缩了一下,紧紧地抓住了白羽的袖子。她只觉得自己的脑子热热的,一团乱。她知道大师兄是认真的,那也就是说,她被抛弃了?大师兄现在的作为,是不是跟那些故事里的“负心汉”一样?但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如故事里被辜负的那些女子一样痛得撕心裂肺。她只想赶快想个办法让奶奶平静下来,因为奶奶现在的样子好像要把大师兄活活撕碎一般。
  白羽也和阿阮一般的心思,于是两人一番好言劝说,却奈何争执中的一老一少一个不肯让步,一个不肯低头,情势便愈加紧张起来。直到最后,急怒攻心的阮家奶奶一掌轰过去,大师兄却硬是不闪不躲,结结实实地接下了那一掌。
  ——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阿阮连忙尖叫着跑过去扶起大师兄,却见他喷出一口鲜血随即昏死过去,显然是受了很重的伤。阮家奶奶没有再动手,却也拉不下脸去看他的伤情,便由得两个小辈将他带了出去,心中却认定这个大徒弟是在用苦肉计,是以并不挂怀。
  两个人一番手忙脚乱把大师兄抬回他自己的房间安顿好,白羽检查之下才发现他早就中了毒,阮家奶奶那一记绵云掌,只是让他中的毒提前发作。
  大师兄中的,是极霸道的一种毒,虽然一时之间不足以致命,却会拖得人异常痛苦。而且,无药可解。
  阿阮在大师兄床边哭了三天,第四天清晨去找白羽的时候,整个人都好像突然长大了不少。
  “二师兄,你知不知道在千风山顶,有一种果子叫作情人血。”
  “阿阮,你疯了?!”白羽失声惊呼。他自然是知道那个传说的,传说情人血结在千风山长得最高的那一棵玉桃树下,可解百毒。但是传说之所以是传说,就是因为没有人验证过。千风山本身就冷,所以永乐宫中的桃花才开得比别的地方晚,也开得久一些。而永乐宫再往上的地方,就更是超出人们想象的寒冷。想要去取情人血来救大师兄的命?他们自己会不会先送命在山上都不知道。
  “那不是传说,”阿阮顿了顿,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我们永乐宫一脉,就是在这里看守情人血的。不是不给人摘,只是劝那些想上山取果子的人想清楚,不要枉送性命。”
  白羽忽然无言了。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师傅已经对大师兄彻底失望,他不是傻得那么彻底的话,就应该劝阿阮打消这个危险的念头,等师傅的老朋友滕神医来为大师兄看诊。届时虽不能让大师兄恢复如昔,却也至少能救回他的一条命。
  再然后,可想而知,师傅会把阿阮嫁给他。他可以看着阿阮成为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他们可以一起慢慢变老,执手相伴,直到青丝成雪。
  他不是不想救大师兄,只是有些事情非人力可为,不是吗?
  现在的一切,以后的一切,他在脑子里盘算得清清楚楚,但是他却听见自己问:“阿阮,你想清楚了吗?”
  阿阮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问他:“二师兄,你说白娘子为许仙去盗仙草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心情?”
  他明白的,那样的心情,只要是有情人,都能体会。虽然明知是错,却还要走下去,只因为情难自禁。
  情难自禁呵。
  他轻叹一声:“我陪你去。”
  
  肆
  
  阿阮和白羽在当天中午开始向山顶进发,身边带着阿阮的爱驹,一匹通体雪白的牝马小雪。
  阮家奶奶黑着脸递给他们地图,这两个孩子骂也骂不听,劝也劝不动,而白羽的功夫,也早就不是她能制得住的了。所以她只能由着他们去,同时在心里希望佛祖保佑,他们能平安归来。
  “小雪它,认识回来的路。”
  这是阮家奶奶最后的一句话,解释了为什么她坚持要两人带着小雪一起上路。
  小雪认识回来的路,可是通往前方的路,没人清楚,虽然有地图在手,却也没人能够保证那份传承了近百年的地图依然准确,毕竟已经有近百年没有傻瓜上山了。
  两人一马沿着已经有些看不出来的路标前进,身后是满地吹落的桃花,洁白的,像雪一样。时间已经是五月中,纵使是千风山上晚开的桃花,也不得不落了。
  可是踏入玉桃花的领地后,白羽却发现那些青碧色的精灵仍然紧紧地攀附在枝头,丝毫未有凋意。他不禁想起以前曾经听宫人们说起过,说这玉桃花是不在人眼前落的。到了要败的时候,便是一夜之间落英满地,白天却是万万见不到的。
  这也算是一种执着吧,他不禁想,到底是什么,使得万分娇嫩的花儿如此执着,不肯让自己的伤心,落在人们眼前?
  阿阮还是不喜欢玉桃花的,满树青碧色的花儿,却没有一丝香气,看起来像是假的一样。而眼下的状况,也好像是假的一般。
  大师兄的突然回归,大师兄跟奶奶激烈争吵,大师兄说要娶一个男人,大师兄被奶奶打得吐血,大师兄中了很厉害的毒,即使能够救回性命,从此也便是废人了……
  她多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她多希望大师兄能像当年捡回二师兄的时候一样,给她一个不可一世的笑容,对她说“没事的”。
  但是希望,只是希望而已。她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是而今大师兄瘫在床上,生命随时都可能终结。
  她可以乖乖地等滕爷爷来,但是她也清楚,如果从此变成一个废人,那么骄傲的大师兄一定还是宁愿自己死掉算了。
  所以她不能等,她要去寻那颗情人血。
  她不是不怕的,千风山顶那么冷,先人们说要取情人血,就要准备好用自己的命来换。可是若要她眼睁睁地看着大师兄残废,或许上山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况且有二师兄在身边,恐惧好像也没有那么容易蔓延。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向白羽身边靠了靠。
  “二师兄,你说男人和男人,能成亲吗?”
  白羽脚步停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之后,才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小丫头,胡思乱想什么呢。”
  “我才没有胡思乱想。”阿阮咕哝着,在大师兄床前守着的这三天里,她不止一次地听见大师兄在梦中叫着那个人的名字。她觉得大师兄好可怜,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找到那个人,告诉他大师兄病得很重,而且很想他。等到大师兄病好之后,他们能不能在一起,好像也还是不可知的。
  奶奶究竟明不明白,她真的好喜欢大师兄,却并不是非嫁他不可。如果大师兄觉得跟那个沈襄在一起比较好,那就让他们幸福吧。阿阮还有二师兄呢,不是吗?
  她抬起头,看见玉桃花的掩映下,白羽的侧脸像画出来的一样美,上面写满了坚定。这个永远可以让她依靠的人,就是二师兄。
  她悄悄将手塞进白羽的掌中,终于在这几天来第一次感到安定与温暖。
  白羽回握住她的手,心境却是完全不同。他想,也许此行,便是最后一次这样握着阿阮的手了。
  
  伍
  
  千风山并不算很高,却很难登顶,因为山路难行。前人踏出的小径、留下的路标,都已经被野草湮没殆尽。白羽和阿阮走走停停,到了夜色如墨的时候,终于不得不停了下来。虽然是心急如焚,但若是迷路,岂非要花上更多时间才能取得情人血?所以他们不敢莽撞。
  两人找了个山洞作为暂时的栖身之所,生起火堆之后,便各自坐在一端,一边啃着干粮一边想心事。
  阿阮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当年她的爹娘和大师兄的爹娘一同死在一场瘟疫中,他们便由奶奶抚养长大。很小的时候,她常常在夜里哭着醒来要娘亲抱,那时是同样还是孩子的大师兄不辞辛劳,每天夜里去安抚她。
  她用了好几年工夫,才渐渐平复了失去亲人的伤痛,所以她特别害怕死亡,她再也不要看着任何一个鲜活的生命在她面前消逝。
  


  她想,白娘子去为许仙盗仙草时,是怎样的心情呢?大师兄对她来说,是比亲哥哥还要亲的人,为他冒险,她甘愿。可是许仙对于白娘子来说,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啊。他的生命短得好似弹指一挥,白娘子却甘拿千年道行去为他搏一个未来。
  这,便是情吗?
  她有些迷惑,却又好像有些懂了——若此刻身处险境的是二师兄,她也会为他不顾一切的吧。
  阿阮想得脑子里一团乱,终于只能宣告放弃,便又去缠着白羽给她讲三生石的故事。白羽依然微笑着给她讲,阿阮听着听着,却有些出神。她突然发现,在这个她已经听过很多遍的故事里,原来有一个她以前从未注意过的角色。
  “二师兄,那个小妖怪,后来怎么样了呢?”小姐和书生最终被成全的第三世里,小姐身边跟着的那个小丫鬟,并不是人啊。
  “傻丫头,那不是小妖怪,是小姐心尖儿上的一滴血。”情人心尖儿上的一滴血,在痛到极致,椎心泣血的时候,便忽然有了灵性。念着她念的,想着她想的,爱着她爱的,最终,为了成全她,牺牲自己。
  也许,本来就没有什么“她”,她们,原本就是一体的。
  阿阮低低地“哦”了一声,不由得想起那天跟奶奶争执的大师兄,他吐出的那口血中,是不是也有心尖儿上的那一滴?如果有,那滴血里面,是不是住着沈襄?
  而她自己呢,她心尖儿上的那滴血,里面住的人是谁?
  她偏过头,看见白羽的脸在跳跃的火光中显得出奇柔和。或许……她的脸忽然烫起来,白羽发现她的不对劲,问她怎么了?她便觉得整颗心似乎也要跳出来似的,慌得不得了。
  朦胧中,似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暖情绪正破茧而出,将他们温柔地包裹其中。
  她长大了,有些事情,好像对二师兄也不能说了。不,不是不能说,只是……不好意思说了。荒山野岭的这个夜里,在清冷的玉桃花包围下,阿阮初识情滋味。
  她咬着嘴唇,呆呆地望了白羽半晌,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句话说:“我在想,如果我有心尖儿上的那滴血,就能救大师兄了。”那样的话,二师兄也就不用在此陪她冒险犯难了。
  白羽的回答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睡吧,明儿还要赶路呢。”
  阿阮听话地睡了,白羽却守在她身边,舍不得闭眼。他早就做好准备,不管怎样,一定会护得她的周全。
  虽然燃着火堆,山洞里依然没有很温暖。阿阮瑟缩了一下,直觉地往白羽怀里靠过去。白羽拥住她,指尖依恋地划过她在睡梦中露出的甜甜笑靥。
  阿阮她,梦见大师兄了吧。他想,他就是她心尖儿上的那滴血。因为她的爱而爱,为了她的心疼去冒险犯难。阿阮想救大师兄,那么即使搭上自己的性命,他也一定要成功。
  然而白羽没想到的是,此刻的阿阮之所以笑,是因为梦到跟他成亲了。
  造化弄人,这十丈红尘中,谁看得透,谁看得真?谁是谁梦中的人,谁又是谁心尖儿上的那滴血?
  
  陆
  
  清晨醒来的时候,阿阮觉得这里似乎更冷了。
  千风山从来不下雪,却阴冷非常,宫里有传言说,这山是受了诅咒。昔年有一个桃花精和一位少年相恋了,不被人们接受的他们最终在山顶双双殉情,那桃花精变做满山的玉桃花,而那少年的心,便化作情人血。这满山的阴寒,就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安眠不受侵扰而存在的。
  他们可是打扰了那对爱侣的安眠?
  阿阮有些忐忑,她忽然有些不祥的预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二师兄的手,握起来竟然有些冷。
  二师兄依然对她很温柔地笑,在行走时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可是她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二师兄有些不一样了。他好像私下做出了什么很重要的决定,却不打算告诉她。
  阿阮想弄清楚,却发现自己没有力气。越往上走,她就感觉越冷,而且连脑袋都不受控制地昏沉了起来。她觉得呼吸困难,却不想让二师兄担心,所以只能咬牙苦撑。
  终于,在转过一个弯之后,她看见前方的某棵玉桃花中,结着一颗奇异的果实。
  “情人血……”她欣然一笑,可是紧接着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她晕倒了。
  白羽吃力地抱住阿阮软软滑倒的身子,这个在平时而言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动作,此刻做起来却万分困难。他清楚,自己也已经到达极限了。这山顶的空气稀薄,阴寒冻人,前方那棵树更像是被坚冰包裹着一般,仅仅是看着,也够叫人胆寒。
  他看看前方,那一树青碧色的桃花中结着落日般火红的果实,花果同树,看起来诡异非常。那就是情人血,传说中可解百毒的灵药。
  他又转头看向身后,小雪喘着粗气用力弓起身子,拒绝再前进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距离。
  连小雪也明白,再往前踏一步,便是阴阳殊途。
  他苦笑,怀中的阿阮两颊烧得像火一般,被冻成青白色的嘴唇却仍然倔强地紧抿着。他想起上山时的阿阮,眨着亮闪闪的眼睛对他说,一定要救大师兄,一定。
  那个小女孩阿阮,长大了啊。
  阿阮,阿阮,舌尖滚着这两个字,那种绵绵密密的柔软情绪便再一次席卷了他。早就发过誓的不是么?不止一次在心中对自己说过,只要是阿阮想做的事情,阿阮想要的东西,他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替她办到。现在,到了他实践诺言的时候了。
  他轻轻拨开阿阮额际的碎发,在她如玉的额头上烙下温柔的一吻,然后扶正她的头,将行囊中最后一点清水哺进她的口中。行至如此穷途末路,实在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做了。他微笑,起身将阿阮放在小雪的背上,然后转头看向那棵玉桃花。
  只消往前一步,便是生死立分,大师兄生,而他,死。
  不是不害怕的,不是不留恋的,但是为了身后的那个人,他没有别的路可走。
  阿阮,阿阮,若是有来生,你可愿在三生石上,刻下你我的名字?
  最后留恋地看了阿阮一眼后,白羽收摄心神,运起全身的功力,一点足,整个人如电般射向那颗情人血。
  当他的指尖碰到那颗情人血的时候,他的指尖也一并被严重的寒气给冻僵了。
  当他跃回小雪身边,把情人血装进阿阮随身的袋子里时,他觉得仿佛连他的心都要冻僵了。
  他用最后的力气拍了小雪一下,小雪悲嘶一声,似乎是在与他作最后的诀别,然后乖乖地驼着阿阮慢慢地向山下走去。而他则颓然地倒在原地,背倚着一棵玉桃花,慢慢感觉着那一股透心的寒意将他整个人冻结。
  他的视野慢慢模糊,阿阮和小雪的影子模糊成白茫茫的一团,转过那个弯后,终于消失不见了。
  原来永失我爱,便是这种如同坠入冰寒地狱中的感觉。
  阿阮,他想唤她,可是嘴唇却已经张不开。朦胧中似乎有一些温柔的触觉席卷全身,他闭上眼睛,阿阮身上惯带的清香味占据了他最后的知觉。
  怎么另一个世界里也有阿阮吗?若真是这样,那么对于他来说,这便够了。
  他微笑入眠,没看见五月间的千风山上,玉桃花第一次在人们的惊呼声中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像是下了一场青碧色的,桃花雪。
  
  另一个结局
  阿阮常常想,如果那天她没有及时醒过来,如今事情会变成怎么样呢?
  “还能怎么样,自然是白羽做我的夫君,你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
  随着娇娇甜甜的声音响起,一双粉嫩的手臂突然从斜刺里伸出来,眼看就要缠上白羽的颈项。
  白羽微微一笑,带着阿阮转了个圈儿,轻松地躲开了那双手臂的主人——一个身穿青碧色衣裳的小姑娘。
  “夭夭!”阿阮皱着眉喊那小姑娘,“早跟你说不要这样了,要是二师兄练功的时候你忽然钻出来,害他走火入魔怎么办?”
  “怕什么,反正我能救活他。而且——”夭夭掰着指头算了一下,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如果那样的话,我就救了你五次了哦。”
  唉,白羽和阿阮对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夭夭好像特别喜欢让阿阮欠她人情。上次白羽在山顶几乎被冻死的时候,阿阮生下他们第一个孩子的时候,阮家奶奶被困在火海里的时候,夭夭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然后把账全都记在阿阮头上。不过最离谱的还是上一次去游河的时候,夭夭居然特意把不会水的阿阮踹下河去再救她上来,然后自顾自地也算是救命一次。
  “夭夭啊……”阿阮无奈地张口,想要让她差不多一点。
  可是夭夭却美滋滋地挥了挥手,一副“为善不欲人知”似的表情抢先开口说道:“好了好了,不用太感激我,毕竟我是你前世心尖儿上的一滴血嘛。”
  阿阮的反应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夭夭自然只是说笑的,她是玉桃花的花精,而且是个道行很深的花精。恐怕在阿阮前前前世的时候,她就已经修炼成精了,又怎么可能是阿阮的心头血。
  只是夭夭很喜欢那个三生石的故事,所以常常缠着他们扮故事里的人。阿阮是那个小姐,白羽是书生,夭夭就是小姐的心头血,最后成全了他们的那个小丫鬟。她还强行把后院那块“三生石”上阿阮的字迹抹掉,自己歪歪斜斜地刻上白羽和阿阮的名字,然后在旁边缀上小小的“夭夭”两个字。
  夭夭真的很喜欢那个故事,常常自说自话地扮那个故事,然后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其实,也不过是个单纯到家的小花精罢了。
  单纯的小花精有个疑问。
  “白羽,为什么每次我接近你你都能提前感觉到?”然后飞快地躲开?
  白羽的手轻轻滑过鼻子,“因为味道。”
  啊!夭夭恍然大悟,原来是她身上的香味出卖了她。
  “讨厌啦阿阮,我不要你的香味了,你拿回去啦。”她不依地看向阿阮。
  阿阮的反应则是飞快地抱住白羽,同时坚决地拒绝了她的要求:“那可不行,是你自己愿意的。”
  是夭夭愿意的,用阿阮身上的香味,换取白羽的性命。
  四年前的那天,阿阮因为颠簸而在小雪背上醒来,却不见了白羽,便疯了也似的冲回山顶,刚巧看见夭夭在奄奄一息的白羽身边慢慢现形。那时阿阮才知道,原来千风山上真的有诅咒,而白羽的真情刚好破了那个诅咒。所以失却了坚持的玉桃花才会在白日里纷然而落,如同一场大雪,想要将他掩埋,永远地留在千风山顶。
  夭夭不许阿阮接近白羽,夭夭说,白羽会是她的新郎。
  阿阮只能哭,面对着一个花精,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她只能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夭夭都受不了,最后只好跟她说:“算了你不要哭了,你拿一样东西来,跟我换他吧。”
  阿阮说:“只要是我身上的东西,你都可以拿走,只求你把二师兄还给我。”
  夭夭权衡再三,最后拿走了阿阮一身的甜香——阿阮几乎是在桃花林里泡大的,桃花的香味早就缠绕在她身上,成为了她的一部分。
  于是在阿阮十五岁那年,她永远失却了一身的香气,千风山的玉桃花却有了香味。
  后来夭夭经常下来找他们玩,听白羽讲故事,也缠着阿阮,非要做她心尖儿上的那滴血。
  不过不管怎么样,阿阮都是很感激夭夭的,没有夭夭的话,失去二师兄的她此刻一定是生不如死。
  越想越觉得后怕,阿阮忍不住转过身拉住夭夭的手,一脸认真地对她说道:“夭夭,谢谢你,我真的很感激你。”
  夭夭反而被她的认真吓了一大跳,连忙跳开身子,一脸不自在地敷衍了几句:“好啦,也不是什么大事。”说完,她连忙跑出门去,把一方温情的小天地留给这一对璧人。
  阿阮说感激她呢,好肉麻哦。夭夭在永乐宫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一边还忍不住窃窃地傻笑。
  转到大门附近的时候,她忽然闻到一阵清爽若古木的气息。她抬眼一看,就见一个清俊的年轻公子,正轩轩朗朗地站在她面前。
  “姑娘,你是……”那公子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却又好像有点欣喜。
  欣喜什么呢,欣喜看到她?夭夭定定地看着他,突然一阵没来由的心跳。
  他的身后,大片大片的粉红色桃花随风飘落,美得如梦似幻。她的身后,半山的玉桃花迎风轻摆,端的是人间奇景。
  又到了桃花开的时节呢,夭夭轻笑,脆脆甜甜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过来的——
  “你知道吗?我是你前世心尖儿上的一滴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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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拿到《白露与小薇之遥远的恋人》的时候,我正在啃玉米,甜甜糯糯的玉米颗颗饱满,我很傻透地蹲在椅子上打开了文档,一边继续啃着我的玉米,一边听着HOT的老歌。  那些快乐的声音张扬地炫耀着年少的轻狂。窗外的阳光轻轻柔柔地兜了下来,满头满脸的幸福感。  于是勾起了嘴角笑。  溢满幸福的阳光狠狠砸落在屏幕上,微微眯起了眼角,盯着屏幕上大段大段华丽的文字,那么唯美,那么纯净,像是经过了二十七层净化后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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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那时候的姬水荧,还远没成为日后叱咤江湖,睥睨天下的传奇女子。江湖在她的眼中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遥远,印象是模糊的。十五六岁的豆蔻年华,一切都还在懵懂与单纯之中。昆仑山上的日子多是平静无波。  但是,即便如此,姬水荧也已经拥有很多让人艳羡之处。例如那一张犹如水晶娃娃般的脸蛋,玲珑精致,无可挑剔,又如她那远高于侪辈的卓绝武艺,甚至连青麓门秘传的无上道法“天灵巽雷”,她也掌握得炉火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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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知狂客,拼死为红颜。”当神仙姐姐为了学淑女,捧着《花间集》,咬牙切齿地在小阙面前念出这句话,小阙就知道,自己这辈子算是栽了。  那一刻,也许是披着一身绚烂霞光的缘故,神仙姐姐简直美得炫目,总是神采飞扬的眸子由深棕变成浅啡色,似藏住了满天星光,熠熠生辉,直直逼到小阙眼底,撼动了他心中某处陌生的地方。  于是,心柔柔地疼着,一疼经年。    神仙姐姐叫许小仙,从小被大人戏称小许仙,看《新白娘子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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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工分的时间,去教他们识字。记得当时我拿着小黑板,写了一个和平的“平”字,问:“这是什么字?”有人说:“那不是电线杆吗?”引得哄堂大笑。  上世纪五十年代,农村的学生经常到山上采松果。松果呈鸡蛋状,表面像鱼鳞,我们把它摘下来以后放在太阳底下暴晒,晒干的松果表面“鱼鳞”会裂开,里面的松籽掉出来,然后我们把这个松籽,交给学校捐献给沙漠地区植树造林。  小学时候下午三四点钟放学回家,没有课外作业。我们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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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竟还能碰到让我欲罢不能的穿越文——《我和大清有个约会》,它的与众不同仿若是在这暖暖的午后捧上一杯香茗,让人享受不尽的惬意和畅然。  一直喜欢有才情的女子,一直喜欢聪明的女子,女主绣心无疑是我所钟爱的那一类型。聪明而不张扬,适时的小性子,不会让人感到骄纵造作,反而平添了几分可爱,几分真实。  喜欢作者那收放自如的文笔,九爷的炽烈,四爷的清俊,十三的脱俗,都是那么栩栩如生。总觉得绣心的身上多多少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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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仙子,双手沾满红尘烟火。——题记    关于笔名    蝴蝶爱纯对我而言只是一个符号。是隐匿于人海中的我的另一面。  十一年前,一个短发的小丫头在偏远的江南一隅,在那密密的题海中,时常从三楼的教室,俯身去望学校外遍野的油菜花,看着成千上万的小粉蝶在嫩黄花蕾中游荡。我不知道,当年在即将到来的考试压力下,还有谁和我一般。然,这一种空暇时的观望的确成为了我隐秘的快乐。因此,“蝴蝶”这两个字就不仅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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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黑色幽默?就是某一天一个视钱如命的人,突然被老天降下的东西砸死,而那坨东西不是一堆屎,而是一块金子。  什么是幸运?就是在一大堆不幸之后,突然冒出一个虽然不好,但也不坏的结局。  夜深了,时近凌晨两点,靠在窗前,望着秋风中摇响的风铃,心中突然就想起了花某人的《凤舞京华》。灵光一动,觉也不睡了,回到电脑前码起了这一篇文,有些感想不吐不快!  《凤舞京华》的最大“悲剧”,是在得到中失去(不计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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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上研一的时候,跟于墨一起租了个小套间到外面住。50平米的小空间,一室一厅,还有一个微型的厨房和洗手间,空间虽然狭窄,可是两个人住,倒是满满的不觉得空荡。  七七在学期中会出去做做兼职,可是课题一忙,就得专心学术,没办法贴补家用,于墨刚刚进一家外企,还是起步阶段,资薪刚够两人花费,还有房租。  小日子过得不算宽裕,可是两个人心里都不觉得辛苦。  他们的心情一直就像刚搬进来时,两人自己买来墙漆把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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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注定是要遇到他的。  漫天的飞雪之中,正月十五的花灯如天外的星晨般明亮。  红颜站在枫桥边,桥滩上有人在放烟火,红艳艳紫溜溜的花儿,一丛丛,一团团地在她头顶炸开,照亮了半边天空,直映得清水河都五彩炫目。  桥上热闹的人群忽然发出一片惊叫,一团雪白的身影,纤细柔软,如同断了根的杨柳枝条,向桥下跌去。  如此的白,如同河滩上堆积的白雪,纤尘不染,映在满天的烟花之中飘飘然如天外飞仙。  “怜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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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人一旦认定了自己开始走霉运,那么所有的衰事和倒霉事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陆续降临。  为了避免听见任何的八卦,也为了不想立刻与展少君面对面,所以楚璎璎一直拖到上课铃声响起时才踏入教室。    椅子都还没坐热,向来喜欢出怪招的数学老师随即在黑板上写了“随堂小考”这四个大字。楚璎璎心中暗暗叫苦,但是在看到试卷内容时,却不由得绽开了笑容。  啊!这些题目是前天晚上凌司辰帮自己恶补过的题目,他连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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