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树说：“妈生日的那天，你能给妈洗洗脚吗？”从小娇生惯养的她，连自己父母的脚都没碰过。
　　
　　她顶着家里的压力，将自己的终身系在他身上，希望用自己未来的幸福验证那句话：“不论什么鞋，最重要的是合脚；不论什么样的姻缘，最美妙的是和谐。”
　　但是第一次进他的家门，她就感受到无名的压力：简朴的房间整洁得让人意外，那个苍老的妇人，蹲在他们的鞋子前面，挨个将汗湿的鞋垫掏了出来，刷干净，烤在火炕上。接着转身从一个古老的衣箱中拿出双新鞋垫，放进明树的鞋。然后对她说：“明树是汗脚，要经常换鞋垫才舒服。”
　　她想起闺密的经验之谈：太爱干净的老太太都不好相处。未来婆婆说话的时候，眼睛是不是在看她，她没敢抬头确定，只惶惶地瞥了一眼明树，希望他能说句话。
　　可惜彼时，明树正坐在炕头上，没心没肺地傻笑。
　　她涨红了脸，忙应着：“是，妈。”但是心里却忽然特别想念母亲。出身书香门第的母亲，决不会做这种令人尴尬的事。
　　她还注意到，婆婆的衣箱里，只有明树尺码的鞋垫。她是这个家的新人，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这是爱人的母亲，拼尽心血独自将儿子抚养成才，她在他的生命中无人可以替代。她当然不会傻到要他在母亲和妻子之间分个高低主次，但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他们完美舒适的婚姻中，注定要垫鞋垫了。
　　在明树家举办的婚礼，简单而热闹。她看见婆婆将脸上的泪花擦了又擦，明树也哭了。他们母子的眼泪，她没有看懂。城里的新房已经收拾好了，和娘家正好是“一碗汤的距离”。她心里都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完全不解明树为什么会如此伤感。
　　婆婆颤抖着手从身后拿出一个布包，缓慢地拆，她好奇地看着。布包打开了，居然是两双精致的绣花鞋垫，一双是明树的，一双是她的。色彩明艳的棉线，割绒的茬头齐整，细细地堆出莲花、莲蓬，还有撑开的莲叶和两只亲昵相偎的鸳鸯。
　　她有些失望，鞋垫无法和母亲送的翡翠镯子相比。那只镯如一痕春水，价值不菲，是她少女时代就梦想的嫁妆。
　　三天后回门，她将鞋垫拿给母亲看，低声抱怨婆婆的吝啬。母亲将鞋垫接过去，瞪了她一眼，嗔道：“你看这大小，正合你的脚。你婆婆条件不宽裕，但是人很好。你才进过几回门啊，连你的脚多大都知道，可见是疼你的。傻丫头，你知足吧。”
　　她不信，将鞋垫放进鞋子里，果然正合适，踏在割绒的鞋垫上，如驻足于春天的草地，让人心里软软地感动。她只去过婆婆家那一次，婆婆却早早留心了她的尺码。
　　当闺密们嘻嘻哈哈地涌进门，七嘴八舌地问长问短，她还是感觉到失落。虽然她的人品、家境都不错，明树家的条件却无法和别人相提并论。当被问到婆婆给了多少礼金和礼物的时候，她低着头不说话，姐妹们见她神色黯然，讪讪地换了话题。
　　
　　和明树的生活是甜蜜的，娘家近在咫尺的关心，让她几乎忘了婆婆的存在，直到有一天，明树和她商量，将母亲接过来一起住。
　　这一天终于来了，她心里有一丝不快，但又说不出什么，只好点头。
　　明树的高兴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她看得出来。她也看出来，踏进这套精致的房子时，略显拘谨的婆婆也很高兴。那只古老的衣箱，也搬进了新居，和线条流畅、色彩明快的家具放在一起，显得有些怪异。
　　晚上，她照例端了洗脚水给明树洗脚。两个人头碰头，说着亲昵的话。明树的脚长得很秀气，一看就没有奔波曝晒过。她喜欢抚弄明树的双脚，就像明树最爱揉捏她的手。
　　洗过脚，明树起身去了卫生间，打了一盆热水端进了婆婆的房间。
　　她半躺在舒适的大床上，揣摩着隔壁房间的声音。明树不知在和婆婆说什么，他们开心地笑，撩起的水声若隐若现，让她忍不住有些嫉妒：和明树结婚很久了，他从未给自己洗过脚。
　　许久，明树才回来。她赶紧侧身躺下，闭上眼睛。明树显然很高兴，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但她没应。明树临睡前，在她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几个字。
　　她一直没睡着，琢磨着那几个字究竟是什么，半晌才回过味来，是“谢谢你。”
　　
　　她感受到婆婆爱干净的好处。家里的事情不用操心，处处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明树调节着家里的气氛，婆媳之间生活得也算融洽。
　　几个月之后，明树出差了，刚到目的地，便打来电话说，后天是妈的生日，自己回不去，让她给简单张罗一下。她说好，你放心。谁知没几分钟，明树再打来，他的声音格外清晰，就像在她身边讲话一样：妈生日的那天，你能给妈洗洗脚吗？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愣了。
　　明树又说：“我有个心愿，一直没跟你说，就是希望你能给妈洗洗脚。”
　　她说不出话。从小娇生惯养的她，连自己父母的脚都没碰过，如何俯下身去侍奉并不亲近的婆婆？
　　话筒的那边，明树还在央求：“求你了。妈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她也很不容易……”
　　她忽然尖锐地打断了明树的话：“如果不洗会怎样？不要我了？离婚？”明树的声音变得沙哑：“我只有这么一个妈。”
　　眼泪无声地滑落，衬出面颊的凉，然后这感觉蔓延开来，让她觉得周身都很冷。明树还在说：“我知道这很难为你，但是……妈养我这么多年不容易，这对我很重要。”她哽咽着回答：“再说吧。”
　　
　　她呆坐在办公桌前想了很久，恨恨地。可惜母亲携父亲一起出游了，不然，即便要洗脚，也要先给自己的妈洗。
　　婆婆生日的那晚，她买了个漂亮的水果蛋糕，还叫了外卖。婆婆吃得很高兴，还忍不住问她花了多少钱，她的满腹心思都在洗还是不洗，答非所问。婆婆看她心不在焉，识趣地不再问长问短。
　　吃过晚饭，婆婆将她拦在厨房外面，执意要自己清理，她拗不过。想想这么久以来，婆婆承担了家里大部分的家务，她有几分释然，就当这是感谢婆婆好了。
　　洗脚水端到婆婆跟前的时候，她慌慌地瞥了一眼，看见婆婆已湿了眼睛。她小心地脱下婆婆的袜子，将那双苍老的脚浸到热水中，手指马上摸到婆婆的右脚底横贯着一条长长的疤。
　　婆婆低着头不看她，喃喃自语：“明树从小就聪明好学，家里再困难，我也要供他上学，从来没舍得让他下地干活。他爸死的那年，明树放暑假，看见我一个人在地里累死累活，他就去帮忙。”
　　她静静地听，这些事情，明树从来没有和她说起过。
　　“家里不舍得买水鞋，都是赤脚下水田。我看他细嫩的脚上被草叶割出一道道血痕，心里疼啊，干活的心倒有一半挂在他身上。田埂上不知谁丢了镰刀头，半藏在草丛里，明树没看见，就要踏上去，我心里一急，伸出自己的脚垫在了明树的脚底下，这伤疤就留下来了。”
　　“那一个暑假，可给明树累坏了。他一边干活，一边照顾我，换药、包扎都是明树。从那时起，他就给我洗脚了。明树是个好孩子。我问他，将来娶了媳妇怕就忘了娘吧。明树说，我让媳妇也给你洗脚。”
　　婆婆的泪水掉在水盆里：“孩子，你是娘的好媳妇。”
　　她的眼圈也红了：“妈，您操劳大半辈子，就别和我抢了，家里的活让我多干些。”
　　婆婆看着她：“你是个城里的姑娘，爱干净。不把家里收拾好，我怕你嫌弃我。”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有了这次交流之后，她和婆婆从礼貌变得融洽。明树就会没心没肺地笑，她和婆婆看着明树的傻样，也总是相视莞尔。
　　谁能想到，笑声不断的日子里也会出事呢？明树载着她和婆婆去郊外度假，一场车祸，她的双腿失去了知觉，似乎这20年白活了，重又像个孩子似的被人照顾。
　　她变得脆弱、暴躁、敏感。漫长的治疗过程，让她的父母都丧失了信心。明树的笑有了无奈的意味，他总在不停地保证：即使她永远这样，他也爱她。但固执的婆婆不，她将亲家买来的轮椅藏起来，每天逼着她架拐。
　　她练着练着就放弃了，架着拐杖太吃力，太无助，她宁愿自己永远坐在轮椅上。婆婆朝她喊：“脚能踩着地，你才会重新站起来走路！”她哭着，使劲推开婆婆。婆婆没有躲开，却满脸惊喜地说：“孩子，你的脚开始吃劲了。”
　　她低头看，右脚果然正半虚半实地踩在地上，只几秒钟，她又重重地摔在地上。但再爬起来，心里隐隐生出了希望。
　　每天，她在婆婆的威逼利诱下吃力地做着康复练习。婆婆则坐在一旁绣鞋垫。她看着婆婆专注而神圣的表情，心里就会特别踏实。偶尔婆婆会抬起眼睛盯着她看，监督她是不是在偷懒。她取笑道：“妈，那半箱子都是我的鞋垫呢，我穿到老也穿不完。”婆婆笑咪咪地：“趁我还能做就多做些，等你好了想怎么垫就怎么垫。”
　　“那我要买大半号的鞋子，可以垫两双。”
　　握着婆婆绣出的美丽鞋垫，她常常想：也许，美好的婚姻带给我们的，不仅是一双舒适的鞋子，还有温暖的鞋垫。穿着这样一双婚姻鞋，无论走多远，走到哪里，都走在爱的鞋垫上。
　　编辑陈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