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孝”有多害人呢？本文主人公为了报答养父母的养育之恩，拼命工作，结果身患癌症，但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所谓的“父母”都试图榨干他最后的剩余价值。这个世界最不能直视的，一个是太阳，一个是人心。

全家的指望

　　 全世界每年约有70万例新患肝癌的人，中国就占有大概一半左右，发病率位居世界第3位，死亡率在第2位。肝癌，被称为“癌中之王”，很难发现也很难治疗。
　　 今天要说的这事发生在我在各个科室轮转时。我刚到肿瘤科轮转，带教林老师是当地非常有名的教授，他看诊和私下完全是两副面孔，面对病人，他沉着冷静，甚至有些冷血。找他看病的人，多半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承受着心里和病痛的双重压力。有时病人和家属哭得撕心裂肺，他却依旧一脸麻木，丝毫不会安慰病人，被人送外号“冷血动物”。可他私底下和同事交流的时候，却非常爱开玩笑，如果半夜没有急诊手术，早上会开心地请我们所有人吃早餐。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永远不要被病人和家属之间表面的假象所迷惑，是非恩怨由不得我们判断，时间会给出最好的答案。
　　 这天在门诊来了一对夫妻，男人叫陈亮，45岁，妻子叫莫晓君。
　　 陈亮说：“半年前我开始出现失眠、出虚汗等症状，当时以为工作忙，压力大，没当回事。最近开始肩膀疼，胃口也不是很好，而且人明显瘦了。”一旁的莫晓君补充说：“几年前他查出甲胎蛋白阳性，医生说以后不能抽烟喝酒不然可能转化为肝硬化，甚至肝癌。可他是做销售的，免不了喝酒应酬，所以这几年，我一直不放心。”
　　 莫晓君说完忍不住哭了。陈亮不满地瞪了她一眼：“还没检查呢，怎么就被你说得像是被判死刑一样？”林老师面无表情地说：“先做检查吧，去拍个CT。”
　　 一开始做的是普通CT，林老师看见片子皱着眉头，表情越发严肃。
　　 陈亮着急地问：“医生，问题严重吗？”
　　 “现在还说不准，你今天就开始入院检查吧，最好再做一个增强CT，增强CT需要空腹，等明天检查结果出来再说，先去办住院手续。”
　　 陈亮和莫晓君还想再追问，林老师已经低下头开始叫下一个病人，他们只好一脸忐忑地离开诊室。
　　 第二天一早，林老师突然查房，陈亮的家人，父亲、母亲、弟弟、妹妹，连孩子都来了。母亲说：“你生病怎么不跟妈说，要不是晓君把孩子送过来让我们看着，孩子说父亲住院我们都不知道你生病。”陈亮说：“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不想你们为我担心。”
　　 陈亮的检查结果出来，他的右肝叶好大一块黑色的阴影，肝癌晚期，直接确诊。听到消息的陈亮一下子瘫软在床上，一旁的莫晓君一只手拉着孩子，一只手捂着嘴压抑着哭声。陈亮母亲差点晕倒，幸亏一旁的女儿扶住了。陈亮母亲拨开人群，突然跪下来：“医生，求你一定要救我儿子啊，我把他养大不容易，我们这一大家子人都指着他生活，他要是活不下去，我们也没办法活。”
　　 林老师不急不慢地说：“常规疗法无非四种手段——手术切除、放疗、化疗和肝移植。手术切除的时机已经错过，放疗化疗病没好，人先受一大把罪，如果经济条件特别好就考虑肝移植，风险也很大，首先要有肝源，其次是手术成功移植上去的肝能成活，第三是后续排异反应……”
　　 此时的陈亮完全没有刚来时的坦然自若，他已经被林老师的话给说蒙了。人面对死亡的恐惧，远高于我们的想象，站在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大道上，内心的无助与恐惧如雾霾般笼罩。
　　 莫晓君着急地追问：“医生，那我们应该怎么办？不管花多少钱，只要能治好他的病。”
　　 “以他的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肝移植。可以登记在捐赠名单中，但时间会比较久。中国的尸肝和等待手术的人大概比例为1：10。不同的地方价格也不相同，从10多万到30多万不等，而且肝源费用不能报销，手术治疗费用需要30万-50万。”
　　 陈亮当场就拒绝了：“算了，我不治了，钱留给活着的人。”母亲哭着说：“你别说那种丧气话，现在医学发达，你的病一定可以治好。只要你病能好，妈愿意吃几年素。妈把你养大不容易，还没享你几年清福呢？”弟弟说：“哥，我们再好好商量，大不了我来捐肝给你。”
　　 妹妹说：“哥，你走了我们怎么办？我也可以把肝捐给你。”父亲说：“我们人多，肯定有一個人适合做肝移植，我们不用别人的肝，花那个冤枉钱。”
　　 其他人纷纷附和，好一幅团结有爱的画面。一家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涕，我被眼前这一幕都给感动了，看得鼻头一酸。

艰难的选择

　　 由于陈亮还有几项检查需要做，他先被护士带了出去。
　　 陈亮刚走，母亲就握着莫晓君的手说：“儿媳妇，你来捐肝吧，他是你老公，你不能不管他啊。”弟弟说：“大嫂，你还年轻，身体恢复快，应该由你来捐。”妹妹说：“大嫂，我还在上学，不能荒废了学业。”公公说：“对不起儿媳，我们年纪大了，他虽然有弟弟，但从小身体就很差，由你来捐再好不过了。”
　　 看着这一大家子人轮番上阵说服莫晓君来捐肝，我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刚才个个情深意切地要为自己的儿子和兄长卖命，此时又是另一副面孔。
　　 莫晓君一直低着头，双手不安地搓着，在家人的压迫下，沉默了许久才说：“我来捐。”婆婆听见儿媳说同意立马问：“什么时候可以做检查，快点做检查，才好做手术，手术肯定是越早做越好。”林老师说：“亲属捐赠不是谁想捐就可以捐，要先去检查是否匹配。”
　　 等陈亮做完检查回来，家人已经一致决定由他老婆捐肝给他。陈亮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表现出很吃惊，他沉默着一声不吭。莫晓君也只字不提全家人一起逼她捐肝的事。
　　 在病房里，陈亮母亲逢人就说自己的儿子有多本事，多能挣钱，吃一顿饭喝几杯酒就能拿下大单，还在老家给自己盖了气派的小洋楼。说到生病，她又一脸失落，他这么年轻怎么就得了这么要命的病？ 　　 一开始，都是家人在身边照顾陈亮，弟弟说：“大哥，我准备结婚了，可我女朋友家要求提前还完房贷，你看能不能想想办法，帮我把房贷还了。”母亲在一旁附和：“妈知道现在说这事不合适，但手术不是有风险吗？万一你有什么事，你媳妇到时不认账怎么办，你弟这婚就结不了了。最好还是趁你有精神，把这事给办了，这样大家都放心。你也知道妈把你养大有多不容易，你要是有什么要交代的，一定跟妈说，可别便宜了你老婆，万一你手术有什么风险，她拿着你的钱带着你的孩子喊别人爸爸也说不定。”陈亮没吭声，点点头默认了。
　　 隔天妹妹也来了：“大哥，我暑假想去参加一个美国的夏令营，你看能不能赞助我一下？不贵，才2万多。”母亲又说：“学习是好事，你哥肯定支持你。2万块钱，你哥肯定能拿出来。”陈亮低下头再次默认了。
　　 弟弟妹妹达到目的之后，就很少出现在医院，母亲以照顾孩子为由，也不来了，只有莫晓君一直在医院照顾陈亮。
　　 有天中午，莫晓君突然站在林老师办公室门口，她说：“医生，我有个不情之请，等我做完检查结果出来，麻烦医生您跟我公婆说我不符合资格。我的孩子还小，需要人照顾，不能两个人都病了。这个肝，我不是不想捐，而是不能捐，主要是这一家人太不靠谱了。”
　　 说起陈亮的家人，莫晓君情绪很激动，她平复了很久的心情，才勉强说完她的故事：“我老公不是我公婆的亲生孩子，我公婆结婚5年没孩子，心急抱养了我老公。可谁知后来他们自己又生了两个。我老公从小家穷，初中毕业他就外出打工，挣钱供弟弟妹妹上学。可现在这社会，做什么事都要学历，他一个初中学历，只能在工地打工，挣辛苦钱。后来有人带他做销售，说做销售学历可以不用太高，只要能喝，嘴皮子会说。”
　　 “我公婆认为养大我老公，已经是对他天大的恩赐了，在他们眼里，我老公和摇钱树没什么两样，家里大小开支，都是我老公出钱。我老公工作很拼，为了能拿下单子，他天天在外面陪吃、陪喝、赔笑脸。挣的钱全都贴补他家里，我婆婆好面子，给她在县城买了房，她还要在老家盖小洋楼，说就算没人住，摆在那里也有面子。”
　　 “小叔子好吃懒做，没有一份工作能超过3个月，没钱就来找我老公要。他结婚要买房，也是我老公付首付，可现在连月供也让我们出。小妹上学，公公生病住院，都是我老公负担。可他挣钱也不容易啊，天天喝酒喝到吐，哪个人能受得了。”
　　 “我老公是愚孝，婆婆三句话不离一句，我把你养大不容易。他就像被洗脑一样，总觉得一家人不应该分那么清楚，就算没有生恩，也有养恩，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可这一家人太自私了，从来没把我老公当成一家人。就算他生病了，他们着急的不是他的病情，不是如何能救他，而是能不能从他身上榨取最后一丝价值。”
　　 “以后我老公没有了劳动能力，起码我还可以出去打工养他，要是我们两个都病了，我们家就散了。这次他们要么给我老公捐肝，要么我就想让我老公看清他们家人的真面目，以后不要再傻傻地为他人活。”
　　 莫晓君哭得泣不成声，她一直自责：“我是不是很坏？居然见死不救。”林老师摇了摇头说：“捐献器官是有生命危险的，这完全取决于你个人意愿，没人可以逼迫你，我当然也尊重你的选择。”
　　 等莫晓君走了，我看着林老师，一肚子火：“人怎么可以如此自私和冷漠，就算没有血缘关系，起码哥哥照顾了他们那么多年。还有那个陈亮，自己受欺负也就算了，还要让家人欺负他老婆。”林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还是太年轻，经历的事少，收起你那泛滥的同情心，医院是最残忍的地方，因为人性的卑劣和自私在这里一览无余。以后时间长了，你就明白了，不管病人的故事多曲折离奇，医生永远只能做个旁观者。”

看破不说破

　　 莫晓君的检查结果出来，一家人整整齐齐等着宣布结果。林老师说：“她的肝脏太小，实在不符合。要确保捐赠者的安全，在捐赠后必须剩下30%以上的肝脏，但她只剩25%。”
　　 婆婆说：“5%也没差多少啊，怎么就不行了。”弟弟急了，小声说：“那怎么办呀，总不会让我捐吧？我还没结婚呢，万一因为这事我女朋友离开我怎么办？”妹妹说：“女孩子胸口留道疤痕多难看呀！”莫晓君一声不吭，只是一个劲地哭。
　　 一直沉默的陈亮突然开口说：“医生，我排队等待肝源，花多少钱都可以。”他又转身对莫晓君说：“就算你的肝脏符合，我也不会接受。我已经生病了，要是连你也病了，孩子怎么办，总要有个人身体健康地照顾孩子。还有妈，不要再用这件事为难晓君了，她嫁给我已经受了很多委屈，我帮衬家里和弟弟妹妹，她從来没有一句怨言。”
　　 “这个检查，晓君不做你们不会死心，现在她做了，不符合，我也算是对您尽心了。至于弟弟妹妹的事情，我是真的管不动也管不了了，弟弟剩余的房贷让他自己想办法，妹妹的夏令营也不是非去不可。如果这次能扛过去，以后我只想为我的家人活。”
　　 听见陈亮这样说，一旁的莫晓君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她一直以为他不懂她的委屈，可原来他一直都看在眼里。母亲说：“你有没有良心，我们养大你多不容易，你又不是没钱换肝，你弟弟妹妹还小，万一有什么风险，我和你爸后半辈子还怎么活？”陈亮说：“你把我养到16岁，我就开始打工挣钱养活家里人了，我今年45岁了，养了你们一家29年，再大的恩情我也还清了。现在不是我不想照顾你们，而是我真的照顾不动了，我的孩子还小，我死了，他怎么办？你们会替我照顾孩子吗？”
　　 陈亮的家人被问得哑口无言，气呼呼地走了，只留下生命中对他最重要的妻子和孩子。
　　 这个世界最不能直视的，一个是太阳，一个是人心。大浪淘沙，人只有在经历生死关头，才能看清哪些人是真心实意对你好，哪些人是虚情假意的奉承。莫晓君私底下又找林老师，表示愿意为陈亮捐献肝脏，可林老师却说：“你的肝脏确实不符合。”
　　 维系亲子关系不该用道德来绑架，不是因为你养育了我，我就要无条件地为这个家付出，就必须感恩和回报。维系亲子关系的是感情，是父母打心底疼爱孩子，孩子真心感恩父母。如果陈亮的家人能在他最无助和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予他帮助，我相信他会一直“愚孝”下去。
　　直到我结束肿瘤科的轮转，陈亮还在医院一边接受治疗，一边等待合适的肝源。
　　编辑/郑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