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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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边的树叶儿黄了,孩子们也要上学去了。
  可是,新生却没有上成。
  一个个孩子报上了名,被大人们,父亲、母亲,或者祖母、祖父牵着手,马打蹶子似的去找教室。一把长条椅上,等着报名的没有几个了,新生的祖母就牵着他走拢去。
  报名收费的,一张桌子拦在门口,仿佛设的是上学的哨卡。哪个村?叫什么?那个报名的人眉头皱成一对疙瘩,哗哗地翻着摊在桌子上的一个四四方方的户口簿。结果那厚厚的本子被啪地一合:
  不行,还差半年!
  那合上的硬壳儿的本子,扇来一股失望的凉风。
  教室里飞出来的是哇哇的读书声,满操场跑动的是和自己一般高矮的孩子们。他们上了学了,新的生活开始了。散发着油墨香味儿的新书翻得哗啦响,张合的嘴巴拍打出让人羡慕的朗诵声。新生那一双呆望着的眼,涌出一颗又一颗的泪珠。
  原本,望着他和伙伴们满街满村跑,大人们就说,看你们还跑!一开学就要上笼头了。新生知道,大人说的像马一样的上笼头,就是上学,从此是玩不成了。可是新生和伙伴们并不怕。望着那些从身旁走过去的,屁股旁晃荡着书包,脖子上飘着红领巾,神色匆匆忙忙的学生,新生的脸上充满了羡慕,也充满了好奇和期待。可是新学期开学了,新生的笼头却没上成。
  像拽着一只不肯走的羊,新生被他的祖母带离了学校。秋天的阳光很好,明亮又暖和,把这一老一少两个影子清晰地投在大地上。走着走着,手里扯不动了,拄着棍子的老人回过头来,新生的目光被驮马站的对联钉住了。
  这是一家镇上的运输队,驮马站。过年时,团年的鞭炮放得又响又长,长长的鞭炮声回荡在幽深的街巷子。新生穿着过年的新衣,总是和伙伴们循声跑来,拨开那些鞭炮的纸屑,捡熄了引线的鞭炮。不管什么时候到这驮马站来,总会有几匹马,得得得地拖着一辆马车,马车上坐着一个肩旁竖着鞭子的人,摇晃着上半截身子从驮马站进出。那些马很高,新生和伙伴们要昂起头看。可是那些马对这些小不点总是爱理不理,摇着尾巴拍打着身上的蚊蝇,两个鼻孔似在忍着痒痒似的一挤一挤,一边露出白牙,嚼着草。要不就有几个人在给马钉铁掌,一人扯着缰绳,拽着马头,另一个抬起了马的一条腿,弯着腰的人腿上垫了一块大帆布,一手扶着马蹄,锤子砸着铁掌,当当响。新生常和伙伴们争论哪是辕马,哪是驸马,哪是骖马,寻着那些在院场溜达的马追着看。可是今天,新生对那些吸引人的嘶叫声失去了兴趣。他的一只手被祖母牵着,一只手吊着祖母用一大块布给他缝的草绿色的书包,眼睛盯着马厩大门上的对联和对联上的那些字。
  啊,这单位的对联究竟是与私人家的不同。纸很宽,很长,已过去大半年了,上面的字还是很黑很大,那一团字就像拖拉着马车的几匹马,有的在伸腿,有的在摆尾,有的在点头,还有的似乎在望着新生笑。捡鞭炮时,伙伴们也会昂起头望半天,然而这些鲜红的纸上摇头摆尾的字是一个也不认得。最后大伙说:
  不管它,等我们上学了,看它们还认不认得我们!
  仿佛这些字都是些调皮的不愿理人的家伙。
  见孙子望着对联上的字发呆,祖母说:
  都还不是些好话——我也是斗大的字认不到一个——儿啊,迟一年就迟一年,到明年一上学,这些字就会认了。
  新生却不这样想。伙伴们碰到一起,要受嘲笑了。
  走了很远了,新生还扭回头来。那对联上的字,就像低矮灰暗的马厩里吸引人的咴嘶声。
  新生失去了伙伴,变得寂寞了。他听见窗外吆喝上学的声音,听见走过屋场的脚步声,听见昔日的伙伴谈论新奇的事情。等到日头下山的时候,他站在自家的门口,看见上了学的伙伴们书包放在地上,蚂蚁样一溜儿趴在阶沿坎上做作业,时不时几颗头凑到了一处,仿佛在说着什么秘密。
  新生移着脚步凑过去,可是那些伙伴们,全然没有看见他手里晃着一把最好的弹弓,也没有听见他嘴里嚼得很响的米子糖。只有那个叫三元的,手里在写着,抬头瞟了他一眼,忙又低下头去很响地吸了一下鼻子,抓起别人的一块大擦子就在本子上擦,擦破了一个洞。
  老师说了,麻雀吃庄稼的害虫,不能打!
  老师说了,我们的作业明天上课要检查,晚上也不能出来玩。
  老师说——
  新生旧梦重续的希望完全破灭了。那些不停地说着老师说的伙伴们,吃完了新生的米子糖,见课本上的字渐渐挤成一团了,一声吆喝,又拎起书包去电灯亮的三元家做作业了。
  新生有时也跟到学校,不过都是远远地站着,听那窗口涌出来的一浪一浪的读书声;要不就透过学校那没有门的大门,望操场上的一队队学生上体育课。他们或者站成几队,随着对面老师的哨子声,一起伸腿踢脚,弯腰拍手,或者玩着一个圆圆的南瓜,在地上拍得咚咚响,脚下的地都在震动。那一次,那个南瓜从没有门的大门滚出来了,新生马上跑过去捡。没想到这个南瓜很轻,皮还很硬,不像想象的那么沉重,皮上还有一些点点的凸凹,硬得像谷粒,很糙手。见从门洞里跑出一个老师来,胸前摆着一个哨子,新生忙把捡的皮南瓜递过去。可是这个老师,斜了他一眼,一把夺过去,厉声呵责道:
  又在逃学?
  我,我不是学生——
  不是学生,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新生转身而去。忍了几忍,眼中的泪水还是啪地掉到地上。他感到手掌火烧似的痛。他的手,被那皮南瓜擦伤了;他的心,被这老师的话擦痛了。
  新生又来到驮马站的马厩门口,望着门口的对联。对联的下半截,不知被谁撕走了,吊着的一块,风一吹,一卷一展的,但是对联上的那些字,个个抖擞,仍在伸腿、昂头、摇着耳朵。就像操场上那些欢快的学生。
  学校是去不成了,因为怕那个老师;驮马站也去不成了,因为那些字好嘲笑他。
  但是学校的读书声,仍一浪高过一浪传到他的耳朵;一人走在路上,也会碰见一辆马车拖着一车的花生茎藤,从他眼前得得得地走过去。这些路过的马大约没有时间来嘲笑他,鼻子只顾喷着白气。
  是的,天冷了,已在下霜了。早晨的太阳,柿子样地红了,挂在天上,只是让人感到瑟缩的冷。新生没有地方去了。像每一个落叶的季节到来一样,提着一个篓子,拿着一把扫帚,去河边的柳树林扫叶子。祖母烧火弄饭,全靠它引火。
  河边的柳树,一棵棵站着,并不在意他的到来。就跟趴在阶沿坎上写作业的伙伴们一样,不在乎是不是有一个人还站在旁边。树叶快落完了,剩下的几片,如同零零星星缩在枝上的麻雀。这些麻雀都在睡觉,一动不动。太阳一照,这些睡觉的叶子一个晃悠,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从枝上栽下来了。草地上是一层霜,落在地上的树叶被浸润了。新生的脚无声地踩着落叶,扫秃了的扫帚一下一下地扫着。
  往年,这里是多么热闹啊。那时大伙会玩到日头上顶的时候,地上的叶子全晒干了,发出很响的嚓嚓声,大伙儿扑在上面学马打滚儿,滚出一身一头的树叶,滚出快乐的笑声;还踩着这些枯叶到河堤上去拔一抱萝卜,全是那些绿老壳儿的,水汪汪的,又甜又脆,嚼得嘣嘣响,而那些萝卜菜呢,就拿到马厩里去喂马;也总有人带了火,堆一堆叶子,烧得浓烟直冒,白白的烟子像从林子里放出去的一只风筝。不用去看,堤上又是绿盎盎的一田萝卜;脚踢几下,去年挖的一个小灶坑儿又露了出来,里面还埋着一些黑色的枝叶灰烬,那是烧了从家里偷来的黄豆碗豆。可是孤独了的新生,往日充满乐趣的游戏,也成了折磨他的回忆。
  新生病了。躺在床上,只叫冷,他的祖母颤巍巍挪着一双小脚,抱来一床又一床棉被。新生说着胡话,梦见的是河边秃枝怪异的大柳树,是那不认识的如奔腾而来的马一样的字,还有同伴们的讥笑,一切像河边树林的落叶一样的寂寞。吱呀一声,他的祖母打开了房门,用脸偎着他的脸。还像冰凌啊。又加一床被子。吱呀一声,门关上了。过了一会儿,又吱呀一声,祖母进来了。儿,才煮的鸡蛋,趁热吃了。阳光亮在窗口,钉在窗上的塑料膜一鼓一瘪,风一阵阵钻过去了。
  新生躺在床上,听见他的祖母在刷墙角。
  端午节的时候,别人在忙着包粽子,祖母却端着一瓢雄黄酒,在四面的墙根上刷着,将祖父粉刷得雪白的墙壁刷上了一行行的浊黄色,像趴着一条条硕大的蜈蚣。祖母说,端午节用雄黄酒刷一刷,孩子们一年四季就会少得病。
  可是孩子还是病了,且长期不见好。祖母说,一定有什么东西碍住了。她舀一碗猪水桶里的泔水,拿着一把刷子,对着那阴暗的长满蜘蛛网的墙角刷,一张已瘪的嘴不停咕哝着,念着什么咒语,仿佛要用刷子刷出的一条条浊水长鞭去驱逐躲在阴暗角落的病魔。这个贫穷善良的老人,愚昧的办法也是她爱孙心切的良药。
  下雪了。地上,屋上,树上一片白。树枝上时时落下一朵棉花似的雪来,颤悠着一枝葱绿的枇杷树叶。面色潮红,不断咳嗽的新生,倚在低矮的后门框上,望见祖母拄着棍子走到枇杷树下,拉下枇杷树枝,树上又掉下了几朵雪。他知道,祖母要用枇杷树叶给他熬水喝,治这入冬以来就没有好过的感冒。
  长时间的咳嗽,嗓子都咳哑了,费力说出来的话像雪花落进了水里,没有声息。这个时候,祖母就会拿一截黑铁似的木炭,放在火盆里烧得通红,等到木炭上有了一层面粉似的灰烬,祖母就拈起来,下面用杯子接着,舀一瓢水朝木炭上一淋。哧的一声,热腾腾的烟雾翻涌而起,弥漫了整个屋子。淋木炭的水是乡村常用的治哑嗓的偏方。
  腿上又长了一个疙瘩了。见伙伴们一溜烟跑去跑来,新生也忍不住一跳一瘸地跟过去。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地里了,沾了一脸的雪,坐在那里抱着腿子大哭。他的祖母见了,把孩子牵回来,脱下厚重的棉裤一摸,果然大腿上的包已有橡子大了。祖母走到稻场,从白雪覆盖的稻草堆里抽出一根稻草茎来,用稻草茎在疙瘩上比划着,然后小心地掐着那一截,仿佛掐着一条恶虫。将一寸许的稻草茎放到了猪栏的门槛上,祖母举着剁猪草的刀一刀一刀地剁,仿佛是要把让孩子痛苦的疙瘩虫千刀万剐。把一截稻草茎剁落成一地的碎末,老人嘴里还念咒似的念着:
  剁包剁包,一剁就消——
  冬日夜的寒冷像狗龇着尖利的牙,到处游荡着。这个时候,新生又闹起了肚子。他的祖母一手举着煤油灯,一手在灯前挡着风,新生因惧怕夜的黑暗,紧紧抱着老人的腿。然而那寒风阵阵,呼啸而来,终于吞掉了颤动的煤油灯火苗。孩子紧抱着祖母,一阵咳嗽。祖母转过身,用身子抵挡着呼啸的寒风,划了几根火柴,点燃了怀里的灯,祖孙俩儿又继续往前走。来到鸡笼旁,祖母举着煤油灯,要孩子面对那矮小的鸡笼门给笼里的鸡先作揖,然后一句句教孩子念:
  鸡公鸡大哥,
  鸡母鸡二哥,
  你替我黑哒屙,
  我替你白日屙。
  刚上了厕所的新生已是冷得嘴巴直抖,摇晃的煤油灯光把祖母和自己的影子在黑暗中拉得很长,仿佛是有高大的魔鬼无声无息地走过来,更是吓得汗毛直竖,跟着祖母念着念着就念错了:
  你替我白日屙,
  我替你黑哒屙。
  举着灯的老人很认真地纠正过来。暗夜中,一老一少的声音被寒风一高一矮地卷走了。
  新生是不在夜里起床上厕所了,不知道是不是鸡的功劳,有时半夜惊醒,听见鸡笼里的鸡咯咯地吵闹着,不清楚鸡是否在替自己上厕所;鸡叫的声音越来越大,变成惊恐似的尖叫,又传来祖父的叫骂声,祖母就会到床前来,说,儿,莫怕,那是你爷爷在赶黄鼠狼呢。可连续的起夜和惊吓,新生终究是病倒了,躺在床上说胡话,梦见黄鼠狼拖着长长的黑影站在鸡笼上。祖母用嘴唇触一触孩子发烫的额头说,这孩子掉魂了。
  傍晚,黑暗像蝙蝠的翅膀低低地降临到屋檐上。夜鸟在干涸的河床上空无家可归地飞去飞来。一个驼背的老妇人拄着棍子站在河边,望着飘动在夜幕中的鸟,一遍又一遍地呼唤:
  儿啊,回来哟——
  新生感到,祖母的声音像鸟一样飞上了夜空。
  可是办法想尽了,孩子还是整天病恹恹的。坐在门槛儿上,也不说话,也不笑,望着别人家的孩子在雪地里跑去跑来。
  新生的祖母搬开了沉重的箱子,打开原本箱子压着的柜子,拿出了她在县城里的女婿过年孝敬的一包副食;又掏出床底的篓子,捡出积攒了几个月的鸡蛋,吹了吹上面的稻草茎子,装了满满一瓢。她是要去求情了。
  本家的侄子是镇上的干部,平常并无什么来往。那侄子一脸的麻子,若是别人,定会受人讥笑了,可他是副镇长,胸脯上插着一支威风凛凛的钢笔。这个侄子并没有望放在桌上的礼物,只是把一双眼上上下下上上下下地望,望那要把身子往老人背后缩的新生,仿佛在量着他的长短。
  ——这么高了——怎么不早说!
  于是过去的一切,成了祖母的罪过。
  过了年,河边的柳树枝上凸出芽苞了,新的学期也开学了。这是一个春暖雪融的日子,太阳一照,满地的雪光碰得叮叮当当,户户人家的檐沟下,滴闪着银亮的雪水。还没有化完的雪地上,移动着一老一少两个影子。
  驮马站的对联又换了,红红的纸上,字又黑又大,清清新新的,像一群刚在雪地里打着滚儿的马。新生还扭着头在那里望呢,祖母却等不及了,像有人追赶似的,做拐杖的竹棍很响地敲打着地面,扯着他的手往前走:
  学校要打铃了,莫迟到了。
  想起那哇哇的读书声响成一片的教室,新生幸福地笑了,眼也亮了,眼里全是马一样奔跑的字。他回过头去加快了步子。白雪消融的大地,两个疾行的影子一走一滑。被祖母牵着的新生,感觉就像骑在了马上,而祖母,从此牵住了他那魂牵梦萦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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