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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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1998年的古况,已俨然是一个老干警了。
  老干警,这是公安上流传几十年的叫法,用于没有职务却有一定资历的同志。后来上面专门发通知,把“干警”改称为“民警”,这个词语才慢慢退出历史舞台。
  最初,“民警”叫着很别扭,不如“干警”顺口,顺耳。古况以为干警的“干”,是个修饰词,喻示警察干练。这个词一说出来,一个利利索索的形象就站到了你眼前。有人说,干警干警,指的是公安的干部和警察,一个称谓,官兵全有了。那时候公安不养老,好不容易混个所长、科长,四十五岁就得下去给年轻人腾位子。能当所长、科长的,通常都是人精,所以许多人,终其半生,只想混个副所长、副科长什么的,不为权力,只为别人叫起来好听,否则一辈子让人背后说起来,只是个老干警。公安局,又不是工厂,大家很少张师傅李师傅那么叫。遇见比你大的人,又没啥职务,就不知如何称呼,只好跟样儿学样儿,也叫他们老张和老李,甚至直呼其名。年龄差别大一点,说话的人尴尬,听话的人也尴尬。
  尴尬归尴尬,但老干警毕竟是老干警,甭管你怎么叫,关键时候,他有他的优势。比如,在没有什么“长”的情况下,他坐车能坐副驾驶的位子。为什么要抢那个座?因为后面挤。一辆北京212吉普车,核定载客数5人,最多时候,能坐13个——后备厢屁大点地方,能塞3个嫌疑人,管他们在里面怎么排列组合。车厢里10个,人摞人。后座坐4个,3个人坐这4个人大腿上。副驾挤两个,带司机,整整13人。摞得从里面关不住门,司机得从外面用脚蹬。当然,这是最为极致的时候,通常也就坐六七个,所以前面最舒服,哪怕挤两个人,还是前面最舒服。再比如,他出门时只要愿意,可以不拎包。包谁拎?新干警,最新的干警,来得最迟的那个,有时候,一只手得拎三四个,两只手拎得满满的。可比如的事情还很多,就不再比如了。
  古况能从新同志混成老干警,是因为中队里来了小冯和小陈,两个大学生,考公务员考进来的。小冯个子矮,面皮白净,不笑已显羞涩,一笑更羞涩。小陈粗壮威猛,满脸青春疙瘩痘,说话大大咧咧。两个人站一起,像一对相声演员。
  光凭这个,古况的老干警当得还不大牢靠。刑警队改革,增加中队,缩小责任区,这样,原先一个中队被划分成两三个中队,许多比他资格老的同事纷纷别处就任,就显出他了。现在他们中队,除了中队长薛天、副中队长孙山岗、老干警杜家玉,再就是他和小冯与小陈。位置能排到第四,很像个样子了。
  后来孙山岗和他说,我是因为提拔这个狗屁副中队长,没球办法了才留这个中队,你球就是个傻子,谁愿意跟薛天干?那是个抠屁股舔指头的主儿!
  古况问,那老杜呢?
  孙山岗说,老杜是谁,全局有名的尥暴货,大队长也不惹他,怕球个薛天?不过,搁薛天这儿,不是怕不怕的问题,你就瞧好了,也够老杜受的。
  果然,很快古况就领略到了薛天的行为做派。
  新改革的中队叫驻所中队,吃住在派出所,业务归刑警大队。每个月,派出所给中队1000块钱,700块给车加油,300塊电话费。
  那时候,电信部门收费标准不统一,城乡割裂,农话市话有差别,市话通讯费两毛钱三分钟,超过三分钟,每分钟一毛;农话干脆是一分钟五毛,没商量。
  电话通常放在中队长办公室,大家碍于中队长的面子和威严,没事通常不会去动电话。另外,也知道电话费确实金贵,打电话时,也会尽量长话短说。饶是如此,人多了,三百块钱也不大够用。于是,许多中队长就把电话换成了插卡电话,便于管理。
  最早换插卡电话的,就是薛天。刚换上这种电话时,孙山岗把电话听筒往桌子上啪嚓一摔,咬牙切齿地说道,大窍没有,小窍一箩筐!
  孙山岗说这话时,薛天就在隔壁。古况正好在场,这一摔,摔得古况心惊肉跳,他生怕这话被薛天听到或电话机被摔碎可如何收场。当然,这不关他的事,可那种想象中的冲突,都让古况忍不住担心。虽然他也算得上老干警了,可在工作中,仍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不知是性格的原因,还是年龄太小,终究不够老到,白担了个老干警的名头。说实话,他很羡慕孙山岗他们这种做派,敢说敢干敢摔打。
  孙山岗说,等着瞧吧,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家伙将在全队带个坏头。
  果然,后来其他中队长都纷纷效仿,几乎每个中队都换成了插卡电话。
  谁还记得那种插卡电话?仍是如今那种廉价的粗笨的普通电话模样,只是在主机的上端开了条口子,能把随电话配置的塑料卡片插进去。塑料卡片分两种,一种叫管理卡,一种叫用户卡。管理卡是管理用户卡的,能给用户卡充值。无论哪种卡,上面都有电子芯片,以建立和主机的联接。你拥有用户卡且里面有余额,你就能插卡打电话。
  薛天给他们每个人输30块钱的卡额,一分钟五毛,也就是说,你能打六十分钟的电话。他说,咱们六个人,三六一百八,不剩多少了,我和你们不一样,还要和大队、局里汇报案情什么的。当然,你们实在不够用,还可以找我充,听起来似乎既合情,也合理。
  但实际用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这种插卡电话很奇怪,不管对方接起电话来没有,只要嘟嘟嘟响三声,小屏幕的数字就开始跳,从30块钱变成29块5,所以,只要对方没接通,你五毛钱就没有了。有时有急事不甘心,想再试一下对方能不能把电话接起来,很不幸,一块钱没有了。
  所以,一张被薛天充好的卡,你即使省着用,也用不了十天。事实上,你不可能总用卡聊私事,有些公事,也需要你用电话沟通和打理。于是,真正属于你的卡额,至多只有三分之二。
  所有的人都说,数字忽闪忽闪跳动的时候,心跳得比数字还快。小冯不多说话,每说一句,大家总能记在心里。他说,像一刀一刀,割你心头的肉,心脏不好,就过去了。
  孙山岗毕竟是副中队长,他的卡用没了,会理直气壮去找薛天充,薛天不高兴,脸上也不敢表现。
  杜家玉的卡用没了,也会去充。薛天有时就会黑封住小脸,拿住他的卡半天不说话,或者说半天其他无相干的话,然后才老大不情愿地去充。有时还假装管理卡找不见了,装模作样在抽屉、笔记本里翻检半天。   古况有了老干警的意识,却欠缺老干警的胆量。有时孙山岗或杜家玉撺掇他给他勇气,他才敢试一试。薛天脸色凝滞一会儿,到底会给他充一些,行为做派和杜家玉描述得一模一样。
  小冯和小陈则根本没有这样的胆量。这种时刻,古况便庆幸自己终于混成了老干警,虽然底气不大足。不要紧,随着时间推移,肯定会越来越足的。
  背地里,大家会把薛天的小气作为一种有趣的谈资,一旦谁引开了头,你一言,我一语,大家越说越兴奋,有时难免会有添油加醋的嫌疑,但大家都乐得添油加醋,似乎还嫌自己或对方加得添得不大够。唯有这种时刻,大家才能体会到平素薛天给予他们的苛刻,居然会演变为一种让大家都兴奋的某种价值,让他们在乏味的生活里打发许多时间。
  这是薛天怎么从这300块钱里抠电话费,司机小安则了解他怎么从那700块钱里抠油钱。到了城里,特别是星期天,小安决计是不可能开上车的。即使薛天打发小安为他办啥私事,他也会记清自己临下车时油表上的公里数,回来交车,再看公里数,两个数字一减,再估算一下路程,由此判断小安是否趁机瞎跑花他的油钱。
  小安讲了这么一件事,成为后来他们向别人转述薛天时最精彩的例证:
  他们的212吉普车,加70号汽油,10升能跑一百公里。一升汽油一块九,每次薛天给小安50块钱加油,这样能加大概25升,换算成公里数,能跑250公里。这是理论上的计算方法,人多人少,路好路歹,城里城外,高速低速,总会有不同的耗油量,可实践中,薛天不折不扣按照这个计算和执行。所以偶尔,车会因为没油被撂到路上。这种时刻,小安就得拦住过路的货车坐到加油站,用油站的专用铁桶打五块十块钱的油,然后再拦一辆车提着油跑回来。有一次,车又被撂到路上,薛天就阴沉着脸问小安怎么回事。小安看看油表,很坦然地说,250公里,跑够了。薛天说不够,小安再看看表,说上次多少,这次多少,一减,够了。薛天说,上次咱们就撂路上了,你计算的是后来到油站加的那50块钱的油,此前,你还用铁桶提回10块钱的。小安彻底服了,他想,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去做会计?而且,他说“上次咱们就撂路上了”时的口气,多么坦然,多么理直气壮,他都替薛天难为情。
  孙山岗说,他奶奶的,有时候他把我的火给扒拉出来,我真想薅住他的头发扔一边去。薛天小且瘦,小到正常人的最小尺寸,不能再小,勉强让人不认为他是侏儒罢了。而且,一头黑发,浓厚,偏分,打理得一丝不苟,一尘不染,似乎那是他全部拥有的自信中最最重要的部分。二者一结合,难怪孙山岗会这么说。
  他这么一说,逗引得古况有时都有这样的欲望。不光古况,大家都有。
  古况想,这样的人,不知他老婆又会是怎样的感受?
  2
  蔡晓芬想起薛天,有时也恨得牙根痒痒的。
  蔡晓芬在一家企业上班,一夜间,半死不活的企业就突然宣布倒闭了。虽然身体脸蛋余韵犹存,但没了收入的底气,本来高薛天半头,如今似乎也矮了一头。
  两个人谈恋爱时,薛天第一次请她吃飯,是个夏天的傍晚。两人轧完马路,路过一家大排档,羊肉串的香味拖住了蔡晓芬的脚步。薛天说,大排档不卫生。可一想,如果去饭店破费更多,就赶紧改变主意顺势请蔡晓芬在这里吃饭。薛天问蔡晓芬吃什么。蔡晓芬说羊肉串。薛天喊过手里抓着一把一把烤串奔跑着的伙计,点了十串羊肉串。伙计问不要别的了。薛天迟滞一下,又要了一碟五香花生米。蔡晓芬说再要一碟炒田螺吧,薛天心疼了一下,说,那玩意儿有寄生虫,不健康。两人还没熟到蔡晓芬要撒娇争取的地步,也就算了。两人正在热恋的火热关头,蔡晓芬以为自己要了炒田螺,即使薛天不答应,也会换成其他什么的,比如毛豆角看着也不赖,绝没寄生虫。但就这两个!十串羊肉串,还没怎么嚼就吃完了,蔡晓芬自作主张,让再上十串。薛天瞪大眼睛说,点那么多,你吃得了?蔡晓芬这才服了。
  后来蔡晓芬才知道,所谓田螺里有寄生虫完全是薛天小气的托词。随后没几天,她跟薛天接受别人的吃请,也是大排档,薛天吃起田螺来,一个接一个。蔡晓芬低声问,不怕寄生虫?薛天说,管他呢。听那豁达爽朗的口气,好像蔡晓芬想不开似的。
  如此小气的男人,蔡晓芬终于决定嫁他,还是因为薛天的工作。蔡晓芬父母说,人家那是铁饭碗,铁饭碗中的铁饭碗。咱这工作,能嫁给人家,算是攀高枝了。至于长相嘛,那有啥,你既然已经和人家谈恋爱,证明打一开始,你就能接受人家的模样。何况,男人本不是用来看的。其实蔡晓芬自己也这么认为,父母的话,只是帮她坚定了一下决心。
  果然,到了后来,她自己的饭碗打了,而薛天的工资却越来越高,官还越做越大。
  不仅工资,还有别的。在薛天还没有当那些小头目之前,他们家的米、面、油一应东西就没缺过。他们住的房子,是蔡晓芬单位最后一批集资房。企业倒闭后,全厂工人一下陷入赤贫,特别是两口子都在这个单位的家庭。蔡晓芬眼见当年牛逼哄哄的副厂长,如今在十字路口戴个小头盔出租摩托车,见了她,眼睛还得往别处躲一躲。许多人去粮店买大米,五斤十斤地买,整袋大米的价格,会把他们吓坏。而他们家,逢年过节,薛天会组织他的弟兄们,把满满一吉普车的大米和面粉一袋袋往家里抬,惹红了多少窗户里偷窥的眼!当了小头目后,不仅吃的用的,还有了现金。每个月不多,就几百块。可工资才几百块啊,所以也够多了。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在床上兴奋过的薛天,会兴致勃勃地向蔡晓芬汇报他这个月除工资外又弄了多少钱。
  对,不是汇报,是炫耀。因为薛天从不会把这些钱交给蔡晓芬保管。在她还有工资的时候,他的钱存银行,她的钱用于日常开销。存折锁在只有他自己有钥匙的抽屉里,过一段时间,他会拿出来向她炫耀数字又增长了多少。他保管就他保管吧,这也没什么,她倒不像别人家的妻子一样,担心老公把钱给糟蹋了,因为在花钱方面,薛天是个对自己绝对苛刻的人。
  等她没了工资,怨天尤人过后,薛天每个月会拿出几百元钱给她,仍旧是用于家庭日常花销。到了月底,薛天会有意无意地问她这些钱都用在了什么地方。一旦哪笔钱遗忘在了记忆的角落,薛天的脸就会拉下来,好像她有贪污前科似的。   尽管薛天在下个月照例会给她钱,她心里仍很是不舒服,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种感觉,好像自己不是他老婆,只是一个老妈子。
  还没怎么到夏天,天突然就热了起来。礼拜天,蔡晓芬收拾衣服,找出几件不适合水洗的,叫薛天送到干洗店去。薛天嘟哝说,以后就别买这些羊绒啊羊毛啊什么的衣服,洗一件比买一件都贵。每年这个时候,薛天都会说类似的话,蔡晓芬也不理他。
  薛天拿上衣服往外走,到了洗衣店,服务员让他再掏掏衣兜里有什么落下的东西没有。薛天就掏,结果,在一件外套的右衣兜里,掏出一小沓钱来。薛天数数,一张一百的,一张二十的,三张一块的。他的血一下子就涌上了脑袋,把钱装在自己身上,把已经摊在柜台上的衣服胡乱往袋子里一收,匆匆忙忙折了回来。
  服务员瞪大眼睛犯着嘀咕看他离去,不明就里。
  蔡晓芬仍在叠衣服,看到薛天又把衣服提了回來,说,怎么,没开门?
  薛天怒气冲冲地从兜里掏出那一百二十三元钱,在她眼前使劲地抖了几抖,声色俱厉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蔡晓芬瞪大眼睛,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薛天说,在你衣兜里发现的。
  蔡晓芬头一下子就大了,基于结婚这么多年她对这个小个子男人的了解,瞬间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张了张口,又闭住,然后以进为退,带着疑惑问,我衣兜里?
  薛天把那一兜衣服撂在床上,反问道,里面有我的衣服?
  倒是没有,薛天一年四季穿警服,蔡晓芬偶尔给他买一两件衣服,有时还真会惹得人家生气呢。
  也许忘了呗。蔡晓芬继续收拾衣服。
  一百多块钱哪,怎么会忘记呢?
  又没丢,怕什么?蔡晓芬略微皱了皱头。
  问题是你丢了都不知道,你根本忘了还有这一百多块钱。每月月底我问你的时候,你不都说钱花完了吗?这就是你说的花完了?这是钱啊,不是纸。我每天累死累活、精打细算给家里挣钱,你就这么马虎这么不当回事吗?
  我怎么马虎怎么不当回事了?
  你说,如果我去了洗衣店没有掏衣兜,这钱是不是好过洗衣店的人了?
  可你这不是掏了吗?
  我要是没掏呢?
  像你这种人,可能会不掏?蔡晓芬没好气,这样讥讽道。
  问题的关键不是在这儿……薛天气势上咄咄逼人,他觉得这里隐含了一个触及他原则的大问题,可一下子也说不出问题的关键在哪里,顺嘴就说了句,这是我不小心发现的,没发现的说不定还有多少呢!
  这句话一下子把蔡晓芬惹火了,她把手中的衣服往地上一扔:薛天,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在藏私房钱对不对?你每月拢共给我多少钱你不清楚?
  然后把地上那堆衣服用脚一踢,又把已经叠好整整齐齐放置在床上的一堆衣服哗啦抖到地上:现在我看着你一件一件给我掏,看看我藏钱了没有?
  其实薛天无论思想还是话语,根本没有蔡晓芬藏私房钱的意思,他只是觉得蔡晓芬太马大哈了,那可是一百多块钱,却被她搞得那么随便。他这才意识到起初他说的那些话,在逻辑上是有道理的——既然你不清楚你衣兜里有钱,那么这些钱丢了也不清楚;既然你这次遗忘了衣兜里有钱,说不定曾经遗忘过好多次,以后仍旧会遗忘——他这么做,只是给她敲响警钟,让她防微杜渐,亡羊补牢。
  看到蔡晓芬发了火,薛天有点心虚,计划偃旗息鼓,就往卧室外面走。蔡晓芬却不依不饶了,一把揪住他的后背不让他走,非让他一件一件检查衣服不可。
  在薛天看来,明明是蔡晓芬错了,现在气焰反倒压了自己一头,于是更加生气,但现在的气已经不是那一百多块钱的气了,是“你吃我喝我居然敢不顺我”的那种气,还有“好心当做驴肝肺”的那种夹杂着说不出委屈的气,也是嘴贱,在蔡晓芬反唇相讥中哼了一声,说了一句更不合时宜的话,检查衣服干啥,别的地方就不可能忘了?
  蔡晓芬尚未松开的抓着薛天后背的手一用力,薛天瘦小的身子打了个转,他惊讶地看到蔡晓芬眼睛发红,五官错位,咬牙切齿。他怕了,他从没见过蔡晓芬发这么大的火。
  蔡晓芬一字一顿地说,王八蛋,从今天起,你和你的钱过日子去吧!然后把手松开,镇静地从柜子里取出一件衣服搭在胳膊上,趿拉上门口的平跟鞋,摔门回娘家去了。
  摔门的巨大声响,把整个家晃了好几晃。薛天虚弱地站在那里,心想,反了,反了!
  3
  橡胶警棍打在耿发生肩膀、后背、肋骨、屁股和大腿上,隔着薄薄的污浊的浅色衬衣和灰色短裤,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保卫科长魏群安眉角燃烧着兴奋和谄媚,一边挥舞着胳膊,一边朝站在他身边的甘矿长说,这些人就是贱,不打就皮发痒。
  魏群安把累了的胳膊落下来,扭转半个身子,把握在右手的警棍移至左手,腾出右手的食指,指指警棍,煞有介事地对甘矿长说,这里面含了钢筋的,落在身上疼,但人打不坏。嘴角洋溢着对警棍材料的赞许,差点就发出啧啧称赞的声音,但看到甘矿长一脸冷峻,未置可否,便只好收敛了。
  然后,甘矿长就看到警棍又从魏群安左手移至右手,随着胳膊挥舞,噗噗声又响了起来。他看着魏群安,这个五大三粗的愣子,想,他两只手的差别就这么明显吗?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握了握自己的左手。
  破败的木门吱嘎一声,就像下端裂开的口子喊出的声音。从那条口子投进来的阳光窄窄一道,照亮了散落在地上的煤面儿,某些颗粒大的煤粒儿,亮晶晶地闪着光。小三子拎着一个圆凳子进来了,他把凳面往自己衬衫上擦了擦,恭恭敬敬放到甘矿长身前,示意甘矿长坐下。甘矿长瞟一眼,未加理会。小三子又蹲下,用自己的胳膊肘重新擦了擦。甘矿长依旧未坐。
  魏群安把警棍递给小三子,用手摸摸额头的汗,自己一屁股坐在一把落满煤灰的破椅子上,说,这些外地马儿,身体就是好。小三子便挥舞警棍忙活起来。
  从始至终,耿发生都没有叫唤一声。这让魏群安很沮丧,很虚空,很没有面子。当初采购回这种警棍的时候,魏群安朝自己小腿上试着打过一下,很痛很痛。又朝自己屁股上试了一下,依旧很痛很痛。趁着小三子不注意,他便朝小三子屁股上打了一下。小三子啊呀一声,跳了起来。他就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黑的黄牙朝小三子笑。小三子平白无故挨了下打,本来想生气,但看到魏群安笑,便只好也笑了起来。魏群安说,跟着我好好干,以后我高升了,这个保卫科长就是你的。小三子知道这是有天没日子的事,但总是听起来舒心,便摸摸仍在痛着的屁股,又憨憨地笑了一下。   甘矿长说,好了。小三子迫不及待把挥舞着的警棍停下。他干保卫科还没几天,还不大下得了手,尽管耿发生没有叫,可他体会过那种疼,所以,他的胳膊每挥舞一下,自己心里的某个部位也疼那么一下。甘矿长这么说,等于是对他的恩赐。
  甘矿长裤缝笔直,像他的脸一样凌厉。魏群安想,领导们就这样,这么热的天,非要穿长裤,哪比得自己穿大裤衩舒服。但看到耿发生也和自己一样穿的是大裤衩子,心里就来了气,便夺过小三子手中的警棍又噼里啪嚓打了起来。
  甘矿长又看了几眼,然后往门外走,出门时说,老魏,出来一下。魏群安赶紧又把警棍递给小三子,忙不迭往外走。
  出了门,甘矿长说,不管派出所还是刑警队,让他们来人把他带走吓唬一下,你们不行。
  魏群安听得到甘矿长说他们不行,心里有点不爽,可也不能表白自己行,只好答應,好,好。
  甘矿长说,这种造反的苗头不能惯,得煞下去,好好整一个,杀鸡给猴看,以一儆百。
  大弄一下?
  怎么大弄?甘矿长眼睛盯着他。
  那您别管,瞧好就是了。魏群安飞扬起一条眉毛。
  甘矿长撇一下嘴,转身,踱步走了。
  魏群安派人把一盘铜线搬到耿发生宿舍,然后给薛天打电话,说他们这里有个工人趁晚上保卫科的人不注意,把矿上库房给偷了,人赃俱获,让他派人来一趟。
  魏群安联系薛天的时候,薛天正在大队长苏富办公室挨训。薛天不知道这段时间自己为何如此不顺,老婆刚回了娘家还不知如何请回来,手下弟兄也造反了。
  那天小冯和小陈去局里批案子,有个表格需要苏富签字。第一次找大队长签字,两个人都没有胆量独自去,一商量,就相跟着去了。看到是新人,苏大队长签完字,和蔼地问了一句,在中队怎么样?
  两个人都不吭声。
  苏富起了疑,又问了一句,咋了,有啥不顺心?
  小冯最近谈了个对象,对象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就是脾气有点急躁。每次给小冯打传呼,他必须得第一时间把电话给回过去。不在乎说几句话,要的就是他把她放在心上的那种态度。他也向她讲述过薛天,解释自己有时候回电话不方便,特别是后半月卡里没余额的时候,他得跑出派出所院子去街上找公用电话。纳闷的是,这个月,刚没几天,他的卡里就没钱了。那天他跑出去用公用电话上给对象回话期间,正好有事要出警,薛天唤他他不在,回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年纪轻轻的就纪律涣散,上着班瞎跑啥呀?
  不仅他,小陈的电话卡也是,几天就没了。后来,还是司机小安发现了其中端倪。
  小安是临时工,他的地位还不及小冯和小陈,薛天干脆没给他卡。所以,小安打电话时,就得借。孙山岗是副中队长,杜家玉是老同志,小安不好意思朝他们借,所以只能朝古况和小冯、小陈三个人借。而三个人中,古况也算老干警了,所以被借的几率又比两个新同志少一点。自己打电话都心疼,更别说借给别人了。
  那天,小安借的是小陈的电话卡,他也知道分钟数是如何金贵,就定定地盯着电话上的小屏幕,结果发现,打通电话后,每三十秒钟就往下蹦一个数字。小安虽然是临时工,但来的时间却比小冯、小陈早,和队里其他人说话,也就稍微随便些。在和小冯、小陈道明真相后,小安把他的发现,告诉了正在队里的杜家玉。杜家玉不信,专门用自己的卡随便给人打了个电话,果然,每三十秒蹦一次。
  薛天在电话上做了手脚!
  杜家玉喟然长叹,真是比周扒皮还周扒皮啊!
  杜家玉说,哪天我见了小苏,非给这个周扒皮告一状。
  杜家玉说的小苏,是指大队长苏富。他比苏富参加工作还早,当年苏富还给他拎过包,只不过他后来始终没有发展,现在只是混成了一个老干警而已。他故意叫小苏,是显示他在刑警队的老资格。
  所以苏富问小冯、小陈时,他们同时想到了杜家玉说的给他“告一状”这句话。这是天赐良机,但两个人还犹豫敢不敢说出来,会引起啥后果。
  苏富见两人不吭声,又问了一句,到底咋了?
  这么大的领导却这么和蔼,想起在中队的百般委屈,小冯的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小陈看见小冯流了眼泪,也受了感染,让自己的眼泪配合地流了出来。大个子的眼泪,比小个子的更有感染力。
  到底都年轻,也不管什么后果,一说开就收不住口了,你一言我一句,你不够我补充,薛天周扒皮的形象就栩栩如生树立在了苏富面前。
  薛天的小气在全局里是出了名的,苏富也早有耳闻。他之所以提拔他做中队长,是因为薛天工作还不错。就像杜家玉说的,就因为薛天那小心眼小本事,有时在侦查破案中,还真能发挥出别人发挥不出的作用。但苏富难得听到这些细节。
  最后小陈补了一句,那天老杜……,突然觉得如此称呼似有不妥,又改口说,杜家玉师傅还说要向您反映他的问题呢。
  苏富就给杜家玉打传呼,让他给自己回电话。杜家玉回过来直接就是一句,快点说啊,时间长了,我怕薛天的电话把我跳成高血压!
  不需多说,已经验证了小冯、小陈所言不虚。苏富就生了气,自己提拔的中队长,这像个带兵的样子吗?
  苏富生气的直接后果是,立即停了薛天的职,让他在大队反省。他通知内勤,下午召开副中队长以上会议,给他手下的这些头头脑脑们敲敲警钟,整饬一下他们的各种作风纪律,提醒他们别把自己太当成回事了,就像他停薛天的职,只是分分钟的事。
  从苏富办公室出来,薛天气愤而沮丧。
  他是闲来无事研究插卡电话时,无意间发现计价单位时间是可以自由设置的。于他而言,只是觉得好玩,就那么搞了一下子,并没有多少恶意的。这有什么,下月每个人给你们输上六十块钱不就得了?六十不行,八十,一百!
  他觉得他们太过分了,太小题大做了。特别是那几个毛孩子,干公安才几天啊,屁股还没暖热,就敢跟老子叫板?还有苏富,仗凭你是大队长,说话就该那么难听吗?领导和下属,其实就是这么回事,将心比心,你当领导,每件事都让我们称心如意吗,我们又说什么了?结合最近家里这些屁事,如果不是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坚定,他差点要认为他人品真有问题了。   他看看传呼机,用大队办公室的电话给魏群安回过去,说自己在城里有事,让他直接找孙山岗。
  薛天声音低沉,话语简约,魏群安以为他态度敷衍,心里有点不爽,想,每次来矿上讨东西的时候倒是热情、积极,腆着的那片脸上的谄笑比花儿都艳,哼!
  4
  孙山岗带领小冯、小陈去把耿发生和赃物带了回来。回来后接到通知,下午大队中层以上要开会。他把嫌疑人交代给古况,自己进城开会去了。
  按说杜家玉资格更老,孙山岗走后该他负责。可杜家玉始终一副要晃荡到退休的迹象,大家心知肚明,都让他三分。孙山岗怕他不靠谱,不如交代给古况放心。
  古况带着小冯、小陈审讯耿发生的时候,杜家玉叼着烟进来一趟,他问古况怎么回事。
  古况说,偷东西。
  杜家玉把烟头逼近耿发生的脸,耿发生见状,本能地往旁边躲了躲。杜家玉哈哈一笑说,吓死你!随手给了耿发生一巴掌,就出去了。中队长副中队长都不在,正好是个溜号的好时机,他就到镇子里找朋友打麻将去了。
  耿发生说,我没偷。
  古况说,没偷怎么把你带这儿来了?
  我们要回老家收麦子,矿上不给我们身份证,我代表大伙儿去找矿长理论,先是挨了一顿打,后来就被你们带这里来了。
  你们的身份证怎么会在矿上?
  来的第一天就被保卫科没收了。当时说好的,农忙时让我们回去,现在说话不算数。抢秋夺夏,麦子这几天不割,来一场雨,就烂地里了。
  那铜线是怎么回事?
  啥铜线?耿发生满脸疑惑。
  你宿舍的铜线。
  耿发生仍旧疑惑。他突然瞪大眼睛,似乎明白了点什么:领导,你不会认为我是小偷吧?
  是不是小偷你自己清楚。古况不把话送给他。
  午饭时间到了,古况让小冯、小陈把耿发生带到派出所的留置室,然后一块吃饭去了。吃完饭,小冯问人怎么办。古况现在俨然是他们三个人的头,头得有个头的样子,尤其有薛天平素的参照,他立马大度地说,先睡会儿午觉,睡起来再审。三个人就都高高兴兴地回宿舍睡觉去了。
  正睡着,派出所的通讯员晃醒他,说贾所长叫。古况慌忙起来,到贾所长办公室。原来,一个工地上的一帮外地人打群架被带了回来,要挨个问笔录,派出所人手不够,便请刑警队帮忙。
  说是帮忙,实质是命令,没有商量余地。曾经,刑警队和派出所平起平坐,甚至可以说还高派出所一头。大家都说,派出所实惠,但刑警队有前途,提拔快。实惠和提拔一比,还是提拔占上风,因为提拔最终能带来实惠,而且,不仅是实惠。当年他们下乡到派出所,派出所满接满待,发烟敬酒,但自成立驻所中队后,刑警中队吃派出所住派出所的,人家每月还要给你一千块电话和油料费,吃人家手软,拿人家手短,慢慢地,刑警队就比派出所矮了半头。去食堂吃饭,同样的手捧着同样的碗,打饭的大师傅肯定先接派出所人的碗。有一次,杜家玉和派出所一个治安联防队员同时打饭,大师傅仍是狗眼看人低,先接了联防队员的碗,杜家玉忿不过,一碗就扣到大师傅头上,后来这种状况才有所改观。
  贾所长给了他两个人的名单,让他问这两个人就好。总共也就六七个人,派出所那么多人,却摊给他两个!他有点不情愿,也不敢明说,只弱弱地说了一句,我们也弄着人呢。
  贾所长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你是警校的高材生嘛,一会就得,不耽误办你们的事儿。
  这句话明显是虚头巴脑的恭维,但听起来顺耳。古况忖得不能再忖,大凡会说话的老同志指挥他们做什么事,都会这么说。没办法,只好拿上名单出去了。
  问笔录是个技术活,没几个月的训练弄不成。小冯、小陈刚参加工作没几天,也就是说,这两个人都得古况亲自问。
  他叫醒小冯和小陈,让他们把耿发生提出来继续审讯,也算给他们一个学习的机会,自个儿帮助派出所干活儿去了。走了几步,又返回去说,多动动脑筋,弄清到底怎么回事,也别光听信矿上的一面之词。还有,多操点心,把人看紧点,别再出什么事儿。
  小冯、小陈坐在床上揉着惺忪的眼睛忙不迭地嗯嗯。
  古况出门,禁不住感慨,刚几年,年轻人就不像年轻人的样子了。他刚参加工作时,哪敢坐着和老干警说话?又想,也许是自己太自以为是了。
  他这么交代他们,是心有余悸。
  小冯、小陈刚参加工作,自然是从看守嫌疑人干起。一次,他们中队搞了个系列盗窃摩托车案,抓了两个嫌疑人。前期调查、审讯结束,办了刑事拘留手续,人往看守所送。薛天安排古况带着小冯、小陈执行这个任务。
  古况用一副铐子把两个嫌疑人串在一起,把他们塞在后排座位上,然后让小冯、小陈分坐嫌疑人两头把他们夹住,自己坐在副驾驶位。到了看守所,他需要先打电话与里面取得联系,等里面出人来接。電话挂在墙上,旁边是一名正在值守的荷枪武警战士。古况下车时,告小冯小陈等他联系好了,再带人下车。电话接通,几分钟后,高大森严的铁门吱嘎一声,有看守民警出来。古况打了个手势,示意小冯、小陈把人带过来。
  四个人就相互拉扯着拖泥带水地往车下走。刚一下车,古况无比震惊地看到,其中一个嫌疑人突然抖动了一下戴手铐的那条胳膊,另一个立即意会,两个人迅疾挣脱本就拉扯得不太紧的小冯、小陈,以飞快的速度往大门外跑去。
  古况啊地大叫一声,拔腿就追。那个荷枪的武警冲旁边营地里大喊一声,“犯人跑了”,也提枪追了出去。随后,呼啦一下涌出十几名武警战士,一道随古况去追,到底人家训练有素,很快有几个武警超越古况跑到了前面,饶是如此,离嫌疑人还有一小段距离。此时的古况无暇多想,只是越过前面几名橄榄绿的身影,紧紧盯着那两个串在一起一忽儿并紧一忽儿分开的目标,跑得耳畔呼呼生风。
  在一个拐弯处,一个嫌疑人突然被一块石头绊倒,另外那个也趔趄一下,随他倒在地上。一瞬间,两名跑在最前面的武警战士扑过去把他们按住,随后追上去的另几名武警,拳脚并用,噼里啪嚓不分青红皂白揍起那两个人来。气喘吁吁的古况追上去,一边向战士们道谢,一边拉扯他们赶紧住手,千万别把人打坏了——人是逮住了,可要被打伤打残,又是一桩吃不了兜着走的事儿。   在他的百般劝告阻拦下,战士们才渐渐停手。再看两个家伙,已经鼻青脸肿,有一个脸上还淌着血。然后,古况和战士们一道把人押了回去。
  尽管知道原因,看守所看到两人被打成那个样子,还是犹豫着不想收人,怕随后发生什么状况逃不了干系。古况说了许多好话,总算勉强把人收下。
  这件事,古况没有向任何人汇报,反正人没跑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虽然是小冯、小陈出的错,但他是老干警,名义上的头儿,最终责任该算到他头上。谢天谢地,如果这两人跑掉没“进去”,那么,他和小冯小陈会因玩忽职守罪而“进去”。他无比庆幸自己当时用一副铐子把俩家伙串到了一起,到底这样会让他们行动不便。如果他们分头跑,那么矫捷的身手,没准会跑掉一个甚至两个都跑掉。事后古况估算了一下距离,两人缚在一起,居然跑出差不多一公里。如果没有那块石头,不知还要跑出多远。
  但后来薛天还是听说了这个消息,看守所传出来的。薛天批评古况时,古况没有把责任推到小冯、小陈头上。老干警嘛,要学会担当,这才是一个老干警的样子,否则新同志如何服你?
  5
  问完第一个人,古况到中队办公室拿印台。
  进去后,见耿发生跪在地上,脸色苍白,虚弱萎靡。小冯揪着耿发生的头发,小陈用警棍抵着他的后腰。两个人配合之默契,仍像说相声。见古况进来了,小冯顺势把耿发生的脑袋往上提一提。小陈则表现般地用警棍敲了一下耿发生的后背说,到底交代不交代?
  一看两人就是和孙山岗学的徒弟。古况顶不喜欢孙山岗一讯问就让嫌疑人跪下的做派,都什么时代了,公安局又不是官府。可他没说什么,拿上印台出去了。
  临出门时,警棍又啪地响了一声。
  问第二个人问到半截儿,小陈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喊道,出事情了!看着小陈惊慌的程度,古况刹那间的反应是耿发生跳了楼,他曾经历过嫌疑人跳楼的事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一转念,办公室在一楼,能跳个什么劲?
  赶紧跟小陈跑到那边,结果见耿发生瘫在地上,面如死灰,人事不省。古况心脏骤跳起来,脑海里一下子就空白了。他知道,现在,他是他们的主心骨,他必须得拿主意。
  略定心神,他突然想起贾所长,赶紧往二楼跑去。贾所长一听也慌了,三步两步跑下来,先是摸摸耿发生的鼻孔,又芤芤他的脉,虽然不住地摇头,还是大声唤人叫车,半抬半拖把耿发生送往镇卫生院。
  到了医院,医生宣告,耿发生已经死亡!
  停职刚小半天的薛天,就跟随还没把会议开完的苏富和孙山岗往中队赶。
  麻将场上的杜家玉闻讯,撂下手中的牌就赶回所里。毕竟年长,见的世面多,他和贾所长商量,那批曾经和耿发生关在一起的打群架的外地小青年,也不追究啥责任了,迅速遣散。他们见过耿发生在留置室的样子,多一张嘴多一份麻烦,也多一份于他们不利的证据。
  然后,他把古况、小冯、小陈叫到一起,满脸严肃地叮嘱他们三人,无论后面遇到什么人、多大事,每个人必须咬紧牙关,死死记住一句话,那就是,他们没动过耿发生一指头。只要能做到这一点,不管耿发生怎么死的,他们都不会有什么大碍。
  杜家玉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有点心虚,离开中队之前,他曾晃荡进去,而且那么随意地给过耿发生一个巴掌,这个,古况、小冯、小陈所有人都见到了。运气不好,就因为这一巴掌,他可能会身败名裂甚至锒铛入狱!
  还有,薛天、孙山岗离开后,他是最老的同志,只要他是队里一员,就难辞其咎。出去打麻将不是理由。
  古况倒是不心虚,因为他确实没动过耿发生一指头。但是,他是老干警,孙山岗走的时候,把人交代给了他,那么,在这场未卜凶吉的事件中,他,等于是他们三个人的领导。即使有限的经验,也让他无比清楚,这是一桩人命关天的大事,绝不是闹着玩的。所以杜家玉和贾所长商量遣散那批人的时候,他有点不情愿。因为,恰恰是这批人里的那两个他负责录笔录的,可以证明耿发生死亡时,他并不在场。这对他来说,是个至关重要的对他有利的证据。
  他把杜家玉叫到一边,犹豫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大难临头,只能先为自己着想,尽管内心有点惭愧。
  他把他的顾虑说出来的时候,杜家玉并没有因此流露出任何让他不适的神色,只说了一句,你听我的没错。他想想,笔录上留有那两个人的籍贯住址,真要找,肯定也能找到,于是赶紧偷偷把那一份半笔录叠好,小心地收进自己的公文包里,然后把公文包锁进抽屉里。
  路上,苏富已经向孙山岗大致了解了带人时的情况,无疑,煤矿保卫科的人在把耿发生送到孙山岗手里之前,肯定是动过手的。这让他放了心,并迅速理出一条思路。苏富已經被提名为副局长的候选人,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么大事情,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他又鄙夷地看了坐在旁边的薛天一眼,说,你带的是什么队伍?
  薛天没吭声。其实他在窃喜,他的被停职,无论如何会让他躲过这一劫,即使事情真闹大,他连领导责任都不需要担负。坏事变好事,幸运来得好突然,果然应了那句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么一想,蔡晓芬弃家而走也未必就是坏事。
  孙山岗也暗自侥幸,下午大队的会议安排得可真及时,不早不晚。以他的习性,如果他在中队,是不可能不敲那小子几下的。他见过那小子一面,也替他惋惜,怎么长得这么不结实呢?
  果然,苏富就说,咱们的人,是一茬不如一茬。当年那帮老干警,打了多少人,也没见死过一个啊。现在这帮毛头小伙子,不疼不痒敲几下,就能把人给敲死,都什么事儿啊?
  说这话时,孙山岗就很自得。在苏富眼里,孙山岗是得老同志真传的,会动手,敢动手,要不也不会提拔这么快。薛天也并不怎么惭愧,有时嫌疑人大个子,他会跳起来抡起胳膊扇他的脸。
  到了中队,苏富迅速差遣贾所长以别的名义把魏群安和他手下请到所里来,然后安排薛天和孙山岗亲自问笔录,他叮嘱,笔录要问得随意点艺术点,字里行间,他们只要承认动过手就好。   楼道里,迎面遇见本就恐慌看到他更加恐慌而躲躲闪闪的小冯和小陈。薛天斜睨他们一眼,想,你们不是翅膀硬了,背后给我告黑状吗,等到出事了,让我来给你们擦屁股?以他现在的心情,他恨不得让这件事听之任之,把他们一伙儿都捎带个体无完肤才好,也算给自己出口恶气。到底理智占了上风,只好按照苏富的安排去做。
  魏群安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他们把耿发生“盗窃”的案子搞成了,这是取旁证材料呢,所以那些“不敲他怎么能行”的话就大大咧咧说了出来。笔录问完,也没怎么看,就愉快地签了字捺了印。他说,辛苦了,辛苦了,事后请你们喝酒啊。他和他们熟着呢,经常在一起喝酒打麻将。
  小三子吞吞吐吐,却也承认自己动过手。每到关键处,他不忘补充一句,是魏科长让我打的。
  材料搞扎实后,苏富才通知了检察院。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自家人,看了材料,检察院的人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分别取了古况他们几个人一份笔录了事。古况他们都说,从煤矿带回耿发生后,他们只是把他关进了留置室,然后忙开了其他事情。等去提讯耿发生时,突然发现他状况有异,赶紧送医院抢救,到底没挽回他的性命。三个人相互验证,证明每个人所言是实。
  然后,魏群安就被这帮他平素称兄道弟的警察朋友以“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罪”的名义送进了看守所,捎带连累了小三子。
  6
  有惊无险。每个人都舒了一口气。
  第一次到看守所提讯魏群安和小三子时,是古况带小冯、小陈去的。无论事情解决得何等圆满,薛天和孙山岗都感觉是他们把魏群安诓进去的,彼此太熟了,他们不好意思见他,这个差事就交给了古况。
  材料简单,例行公事。只一晚上,神气活现的魏群安就变得灰头土脸。他也没有怪他们不仁不义,只赖自己命不好,但他不是没疑问,他对古况说,老弟啊,你说你们回去就没收拾过那小子?
  古况曾经跟薛天去过一次矿上,甘矿长地痞出身,是靠打杀起家的,魏群安是甘矿长的红人,说起话来也骄横跋扈,颐指气使。那时候,他是决计不肯叫古况这个新兵蛋子一声老弟的,如今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只好屈尊和古况这么说话了。
  古况自然不会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
  魏群安叹一口气,算算,不说了。老弟,求你个事儿,这里的饭太难吃了,咱一向吃香的喝辣的,哪受过这罪啊。给我点钱,里面有方便面可买,饿了垫垫肚子,等我出去我还你。
  古况觉得,在身边的小冯、小陈听了魏群安这话,出于良心发现,也会主动给这个可怜人存点钱的。他虽然打过耿发生,可人到底没死到他手里,所以实际上,他是为他们全队,尤其是小冯、小陈背了这么大一个黑锅。但小冯、小陈都无动于衷,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无辜模样。古况就自己掏出一百元钱给他,也没指望他还。
  小三子不多说话,只是嘤嘤地哭,哭得古况心疼,便也给了他五十块钱。
  后来古况细致地询问了小冯、小陈审讯耿发生的相关情况,结合自己起初接触时的初略判断,所谓耿发生盗窃铜线,很可能是魏群安他们的构陷。事已至此,魏群安肯定是不会承认的,那只会让他的处境更糟。古况不禁叹息,这很像中学课本里那个请君入瓮的故事:魏群安构陷耿发生,结果自己被构陷。
  又想,他们毕竟是打过耿发生的,也算不得构陷。
  有时,他也有点自责,虽说自己算是老干警了,可毕竟经验欠缺,那天中午,如果他安排人给耿发生送点吃的,那么他是不是能够挺住不死掉呢?但这话,他没敢对任何人提起过。
  后四年,孙山岗因为刑讯逼供出了事。他抓了一个盗窃惯犯,打一顿,那个人交代一起案件。一查,真的。再打一顿,又交代一起。再查,也是真的。于是接着打,这样,先先后后挖出十几起盗窃积案。问题是,谁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作了多少案,只好继续打下去,案没挖完,人挺不住,死到孙山岗面前了。
  也就是那几年,整个社会形势突然间就发生了变化,这次仍旧是全队上下齐心,却怎么糊弄都糊弄不过去了。孙山岗最终被判刑六年,永远地脱掉了警服,丢掉了警察这个铁饭碗。
  薛天作为中队长,终于没能逃脱担负领导责任,被记大过一次。薛天说,他奶奶的,我又没打人,给我处分做什么?这鬼地方真是不能待了。果真,从这个事件之后,薛天开始运作到派出所当所长。杜家玉暗地里和人说,当个球!他以为派出所长像他那中队长一样,是卖苦力卖出来的?——自己都舍不得,能舍得给领导送钱?
  但杜家玉的话却没有应验,随后没多长时间,局里大调整,薛天如愿当了派出所所长,地方还不错,辖区企业一大堆。杜家玉就修正自己的话:他这是赶上了趟儿,要不,凭他那德行,烂死在这里吧。这话倒是事实,那批调整,刑警队有好几个中队长都做了派出所长。
  刚当所长没几个月,适逢中秋,纪检委一次突击检查,在薛天办公室的抽屉里发现一张面值千元的购物卡,辖区一煤矿送的。这种事情,普遍得不能再普遍,但不能撞在枪口上。薛天千求万祷,还是被免职。杜家玉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迟早的事!
  再两年,古况也做了中队长。那個事件后,他也一直想离开刑警队,但始终没能离开,直至成长为业务骨干,真真正正的老干警,想离开更不容易了。倒是小冯、小陈比他幸运,小冯再次参加公务员考试,进了检察院,大概那个事件让他认识到,检察院能管住公安局。孙山岗出事后,小冯正巧在检察院专案组里,对他照应不少,虽然人微言轻于事无补,到底让孙山岗心里有了一丝踏实;小陈去了派出所做片警,每逢古况办案到他的片区时,小陈总会招呼他吃饭,不仅菜拣好的上,而且会当着许多人宣称,古况做过他师傅。他这么说,古况也只能笑笑。
  古况做中队长第一次开会,就声明在他眼皮内外,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刑讯嫌疑人,哪怕案子破不了!俗尘渺渺,天意茫茫,他始终不知该感谢谁,让他能够躲过那么大一劫。当然,从事实上看,他该感谢苏富、薛天,还有孙山岗,甚至魏群安、小三子,但觉得这远远不够,在这些人之外,他觉得还有某种造化,这是最最应该感谢的。特别是孙山岗锒铛入狱给了他们所有人前车之鉴后,这种情绪更加强烈。所以,他要在他说了算的地方,通过自身努力来扭转一些局势。
  事实上,不仅古况,许多刑警都有了同样的认识,虽然话听起来消极:跟上公家一点事,把自己搭进去不值当。
  又几年,刑讯逼供现象在他们局里彻底绝迹。
  张暄,1976年生,泽州县人。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病症》,散文集《溯》 《卷帘天自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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