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之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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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情提要
  第47中学发生惨案,粗暴伤害了学生的教师惨死在教室中,在他面前的是一本染血的习题册。除了几枚模糊的脚印,心思缜密的凶手几乎未在现场留下任何线索,调查一度陷入僵局之中。于此同时,离开福利院的亚凡再次出现在方木面前,而如今的她却已然不再是当初那个安静单纯的女孩……
  第六章 子宫
  在中国辽阔的版图上,C市只是毫不起眼的一小块。然而,这一小块却不得不裹挟在历史前进的洪流中,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着。随着城市化的发展,一些低矮陈旧的楼群慢慢被洪流带走。
  如富民小区里这样的住宅已经人去楼空。园区里的所有楼体上都用刺目的红色喷上大大的“拆”字,加之断水断电,即使在熙熙攘攘的清晨,富民小区内仍旧空无一人,宛若战后的废墟一般。
  一个原住民匆匆穿过满是碎砖和瓦砾的小路,直奔某栋楼房而去。一条觅食的流浪狗在成堆的建筑垃圾中没精打采地寻找着,见到他,也不躲避,反而略带兴奋地摇摇尾巴。
  空荡荡的园区里,一个单调的女声刺刺拉拉地重复着听不大清楚的话……他站在七号楼下,扭头看看悬挂在楼顶的高音喇叭,嫌恶地啐了一口,骂了一句脏话之后就沿着户外楼梯爬了上去。
  他惦记着家里那扇刚安好不久的防盗门,转入四楼,他就看到自家那扇墨绿色的铁门。它看上去厚重、可靠,最重要的是,安然无恙。他满意地拍拍它,掏出钥匙……
  突然,他意识到余光中出现了一个原本不该存在的东西。
  在他右侧本是一条空荡荡的走廊,此时……
  他转过身,被眼前的东西惊得目瞪口呆。
  一个巨大的水囊被悬挂在走廊的顶棚上。他之所以认为那是水囊,因为仍有淡色的液体从中滴落下来,在水囊下方形成两平米左右的一摊,看上去略带浑浊,似乎杂质颇多。
  他感到有些恶心,更多的是好奇。向左右看看,他小心翼翼地向水囊走去。
  水囊应该不是日常用品之一,他不知道它的用途,更不知道它的容积,只是震惊于它的巨大。他慢慢地绕着水囊,一边观察,一边揣摩它为什么会被挂在这里。
  水囊的表面大概是橡胶所制,被里面的液体撑得鼓胀光滑。他转到另一侧,突然意识到水囊里应该不仅是液体,在某些表面有古怪的隆起。
  他大着胆子沿着那些隆起一路抚摸下去,整个人也由直立变为半蹲。忽然,他怔住了,似乎对自己手上的触觉难以置信。随即,他就跪趴下去,急切地向水囊底部看去。
  几乎是同时,正在楼下园区里觅食的流浪狗听到一声凄惨的尖叫,它吓了一跳,本能地向那尖叫声发出的地方望去。
  七号楼的走廊里。他跌坐在那摊不明液体中,手蹬脚刨地试图站起来,却再次摔倒。他不敢再去看水囊底部的古怪隆起,战战兢兢地转身爬行,直到离开那摊液体,脚底不再湿滑,这才连滚带爬地冲下楼去。
  ——那水囊底部的隆起虽然模糊,但他还是分辨出那是一张人的脸。
  从墓园回来后,廖亚凡有了很大的改变。不仅很少化妆,头发也尽可能地保持整洁妥帖。家里不再是啤酒罐、烟蒂满地,每次方木下班回家,都能察觉到房间里有打扫的痕迹。
  关于过去的种种,无论是周老师还是杨展,在廖亚凡心中,想必都已经做了一个了断。那颗狂躁不堪的心,正在慢慢平复下来。
  生活正在渐渐步入正轨,方木理应感到高兴。然而,他总是高兴不起来。对于前方的下一站,他虽然模模糊糊地有所预感,却总有些本能的逃避。
  这天早上,方木在一阵焦糊味中醒来,一抬头,就看到在厨房里来回转悠的廖亚凡。他披上衣服,拉开厨房的门,说道:“怎么起得这么早?”
  正端着一碗水的廖亚凡吓了一跳,手中的水也泼洒出来。
  同时,方木也看到了炉灶上的粥锅,白米间混杂着大块焦黄的锅巴。
  廖亚凡端着水碗,有些不知所措:“没弄好……糊了。”
  方木笑笑,接过她手里的水碗,又舀起一勺粥尝尝。
  “没事,还能吃,就是有点糊味。”
  廖亚凡脸色通红:“我给你做别的吧。”
  “不用。”方木放下勺子,“加水没用,放一段葱就行。”说罢,他转身向阳台走去,一抬头就撞上了几件潮湿的衣物,显然是刚刚才洗好的。
  方木看看那些还在滴水的衣物,其中,有几件是自己换下的内衣裤,不免有些尴尬。
  拿了一根葱,方木又回到厨房,切了一段,插进粥锅里。转头看看,灶台上还摆着搅好的鸡蛋和几根香肠。
  他转头看看廖亚凡,笑笑说:“你受累了啊。”
  廖亚凡的脸更红了,她摆好煎锅,开始炒鸡蛋:“快去洗漱,马上开饭。”
  牙刷了一半,方木的手机就响了。几分钟后,他已经穿戴整齐,边擦着嘴边的牙膏沫,边对廖亚凡说道:“我没时间吃了,得出个现场。”
  一直干劲十足的廖亚凡嗯了一声,似乎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只是不停翻炒着已经成形的鸡蛋。
  方木有些不忍,又加了一句对不起啊。
  廖亚凡没回话,伸手关掉了煤气。
  现场位于铁东区临山路富民小区七号楼内。小区虽然挺大,但是行将拆迁,住户甚少,所以围观的群众寥寥无几。
  中心现场在七号楼的四层楼道里。方木刚登上四楼,就被眼前那个巨大的水囊惊呆了。几个警察蹬着梯子,正在试图把它从晾衣杆上解下来。杨学武抱着肩膀,眉头紧锁,旁边是拎着检验箱,无所事事的法医。
  “这是……”方木大张着嘴,“这是什么?”
  杨学武闻声转过头来,见是方木,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你也觉得奇怪吧?”杨学武重新面向那个水囊,“所以我把你叫来了。”
  “里面是?”方木指指那个水囊。
  “人。”杨学武简短地答道,忽然又笑笑,“真他妈有创意。”
  说罢,他走到水囊边,冲还在解绳扣的警察问道:“怎么样?”   “不行。”那警察摇摇头,松开双手,用力揉捏着左手指,“系成了死扣,而且还浸湿了,根本打不开。”
  方木凑过去,看到水囊上方被一根手指粗细的尼龙绳扎紧,并缠绕在不锈钢晾衣杆上,系得死死的。
  杨学武想了想,转身问负责拍照的同事:“证据都固定了?”
  后者拍拍相机,示意已经固定完毕。杨学武一挥手:“先把里面的液体抽出来,然后拿工具,把晾衣杆锯断。”
  警察们应了一声,分头执行命令。
  方木绕着水囊转了几圈,又蹲下身子仔细查看着。的确,水囊底部的凸起显示里面除了液体,还有一个倒悬的人。无论他是谁,都不可能再有呼吸了。
  方木站起身,向四处张望着。偌大的居民小区里,除了来回走动的警察和几个看热闹的民众外,再没有其他人。
  死者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死在这里?凶手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处理尸体?
  方木看看身后的几扇门。这是一片老式住宅区,像这样的户外走廊,现在已经不多见了。方木想了想,用一张面巾纸盖在手指上,轻轻地推了推身边的门。纹丝不动。再换下一扇,仍旧如此。看来这几户住宅已经人去屋空。
  再推下一扇的时候,眼前突然递过一副手套。方木转过头,是米楠。她却并不看他,而是靠近窗户向里面张望着。
  “发现什么了?”
  “没有。”方木边戴手套边说,“只是个推测。”
  无论死者在被装入水囊前是死是活,这种处理尸体的手段都是极其费时费力的。凶手把死者悬吊在这里,绝不仅仅是为了抛尸。那么,死者也许和这片住宅小区有关系,或许,就住在身后的这些住宅中的某一户中。再进一步讲,第一现场也许就在这里。
  米楠不再说话,又递过一副脚套,示意方木穿戴好。
  “你那里有什么发现?”
  “承痕客体不理想。”米楠指指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提到了几枚足迹,都不清晰。”
  走廊里喧嚣起来,水囊里的液体被抽干,足足装了两大塑料桶。一队警察分成两组,一组托住水囊,另一组用钢锯切割晾衣架。十几分钟后,不锈钢晾衣架被锯断,水囊被慢慢抽离出来,平置在地面上。杨学武指示尽量保持物证的原貌。于是,一个警察找来一根细铁条,穿进绳扣里,连拧带挑,终于把绳扣打开了。
  所有的人都围拢过来,迫不及待想看看水囊里的景象。
  水囊的开口被穿入的尼龙绳扎紧,展开后,一双青白色的赤脚先露了出来。脚腕处被黄色胶带缠绕,双脚中间被同样质地、规格的尼龙绳缠绕了几圈,另一端牢牢地扎在水囊开口处的尼龙绳上。这样,死者就无法在水囊中挣脱,只能倒吊在水囊里。
  再展开,一具浑身赤裸的男尸显露出来。看年龄,死者应该不超过50岁,双手被同样的黄色胶带缠绕。因为水囊高度的限制,死者无法充分伸展身体。因此,这具僵直的尸体呈现出蜷缩状。
  法医上前进行检验。杨学武低下头查看死者的面部,尽管因为浸泡,死者的面部有些肿胀,但五官及轮廓仍清晰可辨。杨学武的眉头渐渐皱起来,似乎在回忆着什么。随即,他又蹲下身子,反复端详着死者的脸。
  方木察觉到杨学武的异状,凑过去,刚要开口,就看到杨学武猛地站起身来。
  “富民小区……富民小区……”杨学武看着一片荒芜的园区,口中喃喃自语着。
  突然,他转身面向方木,脸上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方木,我知道这家伙是谁了。”
  同样的清晨,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喧嚣与味道。
  他并不喜欢这种氛围,无论是医院还是消毒水,都让他心生不快甚至憎恶。然而,他没有选择,女人只能住在这里,他只能这般忙碌。
  推开那扇熟悉的房门,果然,那个护士也在。
  “南护士你好。”
  南护士回过头,略施粉黛的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倦容,她笑笑,随即打了一个哈欠。
  “你来了……啊……对不起。”
  “昨晚没睡好?”他把手中的保温瓶放在床头柜上,随口问道。
  “嗯。”南护士收拾好体温计和血压仪,看看他,“你也一样啊,眼圈都黑了。”
  他笑笑,伸手在脸上搓了几下:“她怎么样?”
  “还不错。”南护士转头面向依旧沉睡的她,“没什么变化。”
  听到这些,他有些黯然,嗯了一声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别灰心。”南护士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这种患者的恢复期本来就很长,只要能坚持下去,她肯定会好起来的。”
  他抬起头,报以一个微笑。
  “说老实话,她已经是我见过的患者中状况最好的了。”南护士的脸忽然红了一下,“不得不承认,有了你,她实在是很幸运。”
  他转头看看床上的她,伸手握住了她的,一遍遍摩挲着。
  “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南护士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说了一句好好照顾她,就转身向门口走去。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和平常一样。喂她喝汤,给她按摩,然后,就是陪她聊天。
  电视里正在播放某个清宫穿越剧。本来,他是不屑于看这种东西的。可是,偏偏这个电视剧相当热播,女主角也因此火得一塌糊涂。无论是好的,坏的,他都不希望她错过。至少在她醒来的时候,能知道在这段日子里发生了什么。于是,他耐着性子给她解释雍正皇帝和那几个身份可疑的女子的关系。
  “呵呵,我说不下去了。”他先笑场了,“太扯了太扯了。”
  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有他的笑声在寂寞地回响。两个人抱在一起大笑的日子,似乎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笑声渐止,他的嘴角尽管还有上扬的弧度,面色却已经黯然下来。
  随即,他掀起她的被子,在那双看似饱满,却缺乏生机的腿上按摩起来。
  只揉捏了几下,他就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吵闹声。他本不想理会,可是那吵闹声越来越大,其中,有一个女声听起来格外熟悉。   他停下手,给她掖好被子,转身走出了房门。
  病房对面就是医务台。一米多高的柜台后面,南护士满脸通红,正在对医务台前的一个男子大声呵斥着。几个护士围在南护士身边,也在指责那男子,却无人敢上前阻拦他。
  男子大约二十几岁的样子,身穿病号服,右手虚握,高举在眼前,摆出一副摄像的架势,嘴里还不停念叨着。
  “表情再丰富点……很好,小南你往这边走,注意别出画……”
  南护士的表情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无奈。围观的护士们也是一副又好笑又好气的样子。
  见南护士不动,男子似乎失去了耐心,放下手里的“摄像机”,不满地说道:“小南你怎么回事?”
  说着,男子竟伸出手去,试图把南护士拉出来。
  他上前一步,一把将男子拽了回来,牢牢地按在墙角。
  “你干什么?”男子拼命挣扎,“不要影响我拍摄……小南,你不想当明星么?我们可以……”
  正在撕扯中,医院的保安和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匆匆而至,不由分说,架起男子就走。男子还在不依不饶地挣扎着,嘴里不停地喊着:“小南,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把你捧成大明星……”直到一行人进了电梯,那令人心烦的喊声才消失。
  围观的人们渐渐散去。他揉揉手臂,在刚才的撕扯中,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更加酸痛。
  “刚才真谢谢你了。”南护士从医务台绕出来,一脸谢意和歉疚,“没事吧,有没有弄伤你?”
  “没关系。”他指指电梯的方向,“这人……怎么回事?”
  “七楼精神科的患者。”南护士无奈地说,“考了几年电影学院,没考上,结果就成这样了。整天缠着我,要我当他的女主角——昨晚都折腾半宿了。”
  一旁的女护士打趣道:“他那是看上你了。”
  “别胡说!”南护士一脸无奈,又转向他,“真抱歉,还连累了你。”
  “没事。”他笑笑,“也别怪他——一个执著的人。”说罢,他就摆摆手,转身进了病房。
  南护士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想了想,喃喃说道:“其实,你也是。”
  10月11日,C市铁东区临山路富民小区发生一起命案。第一现场位于七号楼一单元405室内。房间为单向内开铁质门,无撬压痕迹。房内北侧为卧室和厨房,南侧为卫生间和客厅。房内陈设简单,物品摆放凌乱。卧室床上有散乱被褥。客厅地面上有男性睡衣裤一套及内裤一条。室内无翻动、搏斗痕迹。通过对现场地面足迹及残留手印进行收集处理,未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第二现场位于七号楼一单元四楼走廊内,亦即405室门前。四楼走廊顶板上挂有九根长250cm,内径4.3cm的钢管,为居民平时晾晒衣物所用。在第六根钢管上,悬吊着一个巨大水囊,经查,水囊容积为120升,单层尼龙橡胶布材质。经抽离液体,清理水囊,发现尸体。
  死者姜维利,男,42岁。尸体全身赤裸,头上脚下悬吊于水囊内,呈蜷缩状。死者双手、双脚均被宽4.5cm的黄色胶带缠绕束缚,并被长67cm,粗0.8cm的尼龙绳穿过两脚间,束缚在水囊袋口的尼龙绳上。
  从尸体检验的情况来看,死者体态中等偏瘦,尸长172cm,发长9cm,颜面肿胀,尸表未见损伤。尸体解剖见咽喉、气管、支气管内充满泡沫液,双肺消肿,其表面有肋骨压迹,边缘钝圆,触之有揉面感,切开肺组织,轻压有大量水性泡沫液溢出,胃内充满大量水性溺液,有明显水性肺气肿。同时,在死者呼吸道内验出少量乙醚成分。死亡时间约为当日凌晨一时许。经分析,死因为溺水导致的窒息。
  通过对第二现场地面足迹及残留手印进行收集处理,共提取足迹若干。
  因死者被发现时全身赤裸,其衣物(在衣物内提取皮屑、毛发若干,已和死者做同一认定)被丢弃于405室内。故将405室确认为第一现场,户外走廊的水囊悬吊处确认为第二现场。
  在案情分析会上,杨学武所做的现场重建分析意见如下:凶手在当晚子时许来到死者家,敲门入室后,趁死者不备,用事先准备好的乙醚将死者麻醉。之后,凶手将死者的衣物除去,束缚手脚后装入水囊。将死者及水囊移出室外后,凶手将其悬吊在晾衣杆上,而后将液体注入,随即打扫现场后离开。
  与会干警对杨学武的分析意见没有太大分歧,但仍有许多疑问:
  第一,凶手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第二,凶手深夜造访,死者为何没有感到异常?这是否证明本案为熟人作案?
  第三,凶手为何采用溺死的方式杀死对方?
  第四,凶手为何采用水囊中悬吊的方式处理尸体?
  最后两点是让警方尤为感到迷惑不解的地方。案发时间为深夜,死者已呈就寝状态,且案发地点相对安静,左右均无住户在家,凶手在用乙醚制服死者后,大可以采用更简便、快捷的方式致其于死地,为什么还要让死者活活溺死呢?
  此外,因现场已被清扫,无法确认作案人数。如果凶手为一人的话,将死者装入水囊并悬吊在晾衣杆上,需要耗费极大的体力。如此费时费力,凶手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凶手这么做,显然不是为了掩盖罪行。那么,通过如此诡异的方式展示尸体,是出于怎样一种心态呢?
  这个“心态”,就需要方木给出分析意见了。
  在案情分析会上,方木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埋头查看现场图片和一些检测报告。要么,就是吸着烟沉思。
  在现场,那个巨大的水囊的确给了方木极强的视觉冲击力。然而,整个现场展现出的强烈仪式感才是方木格外关注的。他隐隐觉得,凶手布置下这么复杂的场面,一定是要表达出某种情绪。而这种情绪,与死者的身份密切相关。
  分局长让方木发言的时候,他没有急于开口,而是把头转向杨学武。
  “学武在现场第一个认出了死者,先让他介绍一下情况吧。”
  杨学武显然早有准备,拿出一大叠复印资料,沉吟了一下,说道:“最近,死者可是个新闻人物。”   姜维利,男,42岁,高中文化,无业,一直和其母郭桂兰居住在富民小区七号楼一单元405室内。据群众反映,二人的关系一直不太融洽。
  今年初,临山路一带被列入旧城区改造计划中,富民小区也在拆迁范围内。园区内的居民在拿到几十万元不等的拆迁补偿费用后,大多迁离富民小区。姜维利一家是几户“钉子户”之一,要求开发商以每平米一万元的标准进行补偿,否则就一直住在这里。开发公司在经过几轮谈判、协商甚至要挟之后,仍然未能与姜维利等人达成拆迁协定。
  有传闻,开发公司打算提高补偿费用,以换取剩余几户人家顺利搬迁。姜维利见有利可图,竟然将七旬老母赶出家门,意图独吞拆迁款。无家可归的老人在走廊里居住了两天。街道委员会在多次调解无果后,将此事通知了新闻媒体。C市电视台及多家报刊杂志都对此事进行了跟踪报导。郭桂兰被赶出家门第三天晚上,C市电视台在当晚的新闻栏目——“C市导报”中做了一期专栏节目。省内几百万观众通过电视得以知晓姜维利的恶行。在采访画面中,记者和街道委员会工作人员带着郭桂兰老人回家,姜维利却拒不开门,还对来人大爆粗口。老人一边敲打着铁门,一边悲愤地喊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畜生……”
  姜维利夹着烟,隔着铁门对老人指指点点:“滚吧,死老太太!有能耐你把我塞回去,就当没生过我!”
  这段画面引起了观众的强烈愤慨,有网友将其截取下来,发布到网上。一时间,对姜维利的谴责与声讨宛若巨浪一般,难以平息。随便打开任何一个网站或者论坛,这段视频都在置顶的位置,紧随其后的,就是数以万计的跟帖与回复。其中,不乏恶毒的诅咒与谩骂。
  杨学武介绍完毕,大多数与会者的脸上都泛起了怒意,更有人小声嘀咕道:“这个王八蛋,死了活该!”
  然而,死者的身份与背景,与本案又有什么关系呢?
  方木走到幻灯机前,找出一张现场图片。在白色的幕布上,悬吊在走廊里的巨大水囊分外刺眼。
  “你们觉得,这水囊像什么?”
  大家都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一番之后,却没有明确的意见。
  分局长先不耐烦了,敲敲桌子喝道:“你小子别卖关子了,到底像什么?”
  方木笑笑,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子宫。”
  方木的判断并非是简单的推测或者直觉的结果。
  首先,死者被发现时,呈全身赤裸的状态。脱掉一个昏迷中的成年人的衣物,并非一件很容易的事。而且,凶手在现场从事的活动越多,留下痕迹物证的可能性就越大。从凶手事后打扫现场的做法来看,他是一个相当谨慎的人,不可能没考虑到这一点。之所以将死者剥光,想必是出于凶手内心的某种需要;其次,死者在水囊中呈现出倒悬的姿态。这种姿态,可以将其理解为确保死者必然溺死于水中。然而,这种理解本身就有问题。如果杨学武的现场重建分析成立,那么死者在被装入水囊前已经处于被麻醉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室内的马桶、澡盆,甚至一个普通的脸盆都可以让死者死于溺水,完全没必要将其移入水囊中。由此可见,这种倒悬的姿态除了可以确保死者死亡之外,肯定还具有某种象征意义;最后,水囊中的液体成分。一份检测报告显示,水囊中的液体主要成分是水。考虑到案发小区已经断水断电,因此,这些水应该是凶手自备的。这份检验报告显示,除了水之外,液体中还含有无机盐、蛋白质、葡萄糖、激素,以及尿素、尿酸(主要来自于死者死后的排泄物)等等。
  这几乎就是妊娠后期,羊水中包含的所有成分。
  其中某些物质是不可能在自来水中出现的,由此可见,凶手除了自备水之外,还在水中加入了上述成分。
  于是,42岁的姜维利双手抱于胸前,头下脚上地蜷缩在那个水囊中,宛若一个待产的巨大胎儿,回到了那个同样巨大的子宫里。
  “简单地说,”方木有些尴尬地做了一个手势,“他‘原路返回’了。”
  尸检报告显示,姜维利在水囊中,曾有过短暂的意识清醒,可能小幅度地挣扎过。这多么像胎儿在分娩前的悸动。只是,在前方等待他的,不是新生,而是死亡。
  姜维利在生前曾经口出狂言——“有能耐你把我塞回去”。
  一语成谶。
  方木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就一片哄然。大多数人都对方木的分析感到新奇,更多的是猜疑和难以置信。只有杨学武静静地看着方木,表情高深莫测。
  第七章 雨夜寻踪
  富民小区杀人案的现场过于诡异,警方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也为了侦查的顺利展开,并没有向新闻媒体透露更多的情况。然而,无孔不入的媒介还是掌握了关于本案的大量情节。案发后第三天,逆子姜维利惨死的消息,就已经在各类媒介载体上铺天盖地。之前喊打喊杀的民众更是一片欢腾。“罪有应得”、“报应”之类的词汇前所未有地集中在这起案件上。
  人人都成了预言家。
  也许唯一一个没有叫好的,恰恰是姜维利伤害最重的人。
  案情分析会刚刚散会,一干人等纷纷下楼,各自回到岗位上干活。还没走到电梯口,就看到一个值班民警扶着一个老太太从电梯上下来。老太太衣衫破旧,身形佝偻,满眼都是泪水,一只手死死抓住值班民警的衣袖,似乎怕他跑了一样。
  值班民警指指刚刚散会的人群,一脸无奈地说:“他们负责查办你儿子的案子。”说罢,他冲分局长撇撇嘴,举起右手在脑袋上画圈,无声地做着口型,“老太太有点魔怔了。”
  老太太一脸茫然,似乎面对这样一大群穿着制服的警察,让她有点懵。犹豫了几秒钟之后,她不由分说地抓住离她最近,也最年长的法医老郑,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政府啊,你一定要给我做主啊。”老人哭喊起来,“我儿子死得冤啊。”
  老郑吓了一跳,一边躲,一边指着分局长:“政府在那儿,我就是小兵。”
  老太太急忙跪爬过去,拽住分局长的裤脚,连喊政府给我做主。
  老人的哭喊声在走廊里回荡,不少科室的人都探出头来观望。分局长一脸尴尬,伸手扶起老人,转头对值班民警喝道:“这怎么回事?”   值班民警说:“她是姜维利的妈妈,一大早就来了,说要帮咱们破案,给他儿子报仇。”
  老太太忙不迭地点头,抽噎着说道:“我儿子是个好孩子……就是交了些坏朋友……欠了点钱……他们我都认识……他死得冤啊……”
  老人又大哭起来。分局长的嘴张了张,分明把一句“冤个屁”咽了回去。他扶着老人,对值班民警说道:“找人给她做笔录,把那些‘坏朋友’都列出来,挨个排查。”
  在老人的千恩万谢中,值班民警把她扶进了电梯。分局长的情绪很坏,挥挥手,说了句散了吧,就回办公室了。
  走廊里的人很快就消失的一干二净,只剩下方木和杨学武相视苦笑。
  很明显,郭桂兰提供的所谓线索不会对侦查有什么帮助。尽管姜维利的社会关系中多是公安机关重点监控的人口,但是方木相信本案绝非他们所为。如果动机是复仇,大可不必采用这么复杂的手法;如果是为了追债,姜维利的拆迁补偿款尚未到手,杀了他也没用。分局长让郭桂兰去做笔录,只是平息老人激动情绪的权宜之策。大不了就浪费点时间,总比被人指责不作为要好。
  真正让方木郁闷的是,警方并不认为方木的分析有多么大的参考价值。尽管凶手的手法明显有别于一般的凶杀案,但是方木提出的“子宫”的说法更让警方难以置信。会有人冒着接受刑罚处罚的风险,大老远地拎着水桶和水囊,费时费力,就为了报应姜维利的一句狂言么?就像会上一位老警察所说的那样:“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的确,如果从作案动机入手,本案几乎无迹可寻。尽管从种种迹象来看,最大的可能是报复。那么,郭桂兰老人的嫌疑最大。然而,她对姜维利被杀的悲痛人所共睹。在方木看来,那绝非有意掩饰或者误导,完全是一位母亲痛失独子后,对其之前逆行的一种无原则地原谅。
  在会上,那位老警察提出一种可能性,即负责拆迁的公司为了达到迅速清理园区的目的,雇凶杀害了姜维利。一来,姜维利是所有“钉子户”里最让拆迁方头疼的一个,干掉他,之后的拆迁就再无阻碍。此外,也可以对其他“钉子户”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二来,姜维利对其母的驱赶和虐待已经引起强烈的社会愤慨,干掉他,至少在道德层面上,会获得相当一部分人的认同,不至于对拆迁方和开发方形成过多的不利影响。至于那些诡异的手法,不过是障眼法而已。
  老警察的思路虽然有些勉强,但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行的侦查方向。分局长把任务布置下去,各路人马,各司其职。
  方木相信自己的判断,也相信杨学武和自己抱有同样的看法。所以,当杨学武向他走来的时候,方木隐隐有些期待。
  “郁闷了?”
  方木点点头:“有点。”
  杨学武递给方木一根烟,又帮他点燃,吞吐几口后,低声问道:“你觉得,这案子和第47中学那件有关系?”
  潜台词是:凶手就是那个所谓的“大侠”。只不过,杨学武用了一种比较稳妥的说法而已。
  方木心里一松,杨学武毕竟和那些抱着传统侦查经验不放的侦查员有别。
  在侦办第47中学杀人案的时候,方木就有过隐隐的担忧:也许凶手还会犯案。富民小区杀人案,正符合他的推测。
  二者的相同点在于,首先,凶手都采用了不合常规,甚至是费时费力的杀人手法;
  其次,现场都呈现出诡异的仪式感。显然,凶手的目的并非杀死对方那么简单,而是着力突出被害人的死法。换句话来说,凶手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更多考虑如何杀死被害人;
  再次,凶手在作案后仔细清理了现场,尽可能不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在第47中学杀人案中,凶手也有同样的表现;
  最后,凶手在前往犯罪地点时携带了大量的辅助工具,例如水囊和水桶等等。这显示,凶手肯定有车辆之类的交通工具,这一点,也与第47中学杀人案相似。
  在方木看来,这些就可以作为将两案并案处理的依据。
  “你觉得呢?”
  杨学武没作声,只是一个劲地吸烟,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同意局里的意见。”
  方木愣了一下,刚才在会上,和杨学武四目相对的时候,他肯定对方的表情不是惊诧或是难以理解,而是赞同。一转眼,最后一个同盟军也倒戈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杨学武把烟头丢进电梯旁的烟灰桶里,“串并案——才两起,似乎有些为时过早,而且也没有太明显的证据。”
  他伸手按下电梯,“你的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只不过有些太个人了。毕竟,感觉这玩意靠不住的。”说罢,他就迈进敞开的电梯门,缓缓上升。
  方木笑了笑,摇摇头。被他人质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方木并不觉得太失望。只是这些话从杨学武嘴里说出来,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走廊里只剩下方木一个人,他站了一会,决定还是先回厅里。转身走向楼梯间的时候,他忽然心里一动。
  还有个办法,可以验证他的推断是否准确。
  似乎每次见到米楠的时候,她都是这个样子:背对着实验室的门,扎着马尾,穿着白大褂忙活着。听到推门声,米楠转过头来,能看出脸色腊黄,鼻头也红红的。
  “开完会了?”米楠的嗓子嘶哑,还带着很重的鼻音。
  “嗯。”方木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她,“你怎么了?”
  “感冒。”米楠吸吸鼻子,“没事——会上什么结论?”
  方木没回答,走过去,俯身查看桌面上的足迹检材。
  “有什么发现么?”
  “暂时还没有。”米楠微微侧过头去,“提取到几个足迹,都没什么价值——有几个还是自己人的。”
  这帮家伙,没几个记得进现场要戴脚套的。方木一边嘀咕,一边随意在检材中翻看着,忽然,其中一张引起了他的注意。与其他检材不同,那张上面除了编号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标注。
  “这是?”他举起那张检材冲米楠晃晃。
  “这张不用检验。”米楠面色平静,“那是你的脚印。”   方木的脸一红,看来自己口中的“这帮家伙”,也包括本人在内。
  全部检材都翻看完毕,都是皮鞋底的足迹。方木有些不甘心,又翻查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米楠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方木的动作,直到他失望地站起身来,才开口问道:“你在找什么?”
  方木沉吟了一下,问道:“上次提取的那种胶鞋底足迹,发现了么?”
  “没有。”米楠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你觉得是同一个人干的?”
  方木点点头。
  “并案处理?”
  “没有。”方木苦笑,“局里没采纳我的意见。”
  米楠想了想,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档袋,翻找一番后,抽出一张检材,拿到桌前,和那些检材逐一比对起来。
  方木也凑过去,问道:“有没有这种可能:凶手换了另一双鞋作案。”
  米楠没有回答,依旧专心致志地比对着。方木忽然意识到,米楠已经在自己之前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她现在做的,就是在验证自己的猜想。
  方木的心里踏实了许多,不再打扰她,静静地坐在一边。
  半小时后,米楠从那些检材中拣出四份,在上面逐一做好标记后,拿到显微镜下继续观察。
  几日未见,米楠似乎瘦了一些,白大褂覆盖下的后背能隐隐看出肩胛骨的形状。听到她不时发出的咳嗽声,方木起身寻找她的水杯,想给她倒点热水。
  刚站起来,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方木看看,是廖亚凡打来的。
  突如其来的铃声在室内显得分外刺耳,方木犹豫着要不要在米楠面前接这个电话。米楠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看拿着手机的方木,又转身继续工作。
  方木咧咧嘴,按下接听键,廖亚凡却不说话。方木接连喂了两声,听筒里才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
  “在开会么?”
  “没有。”
  “说话方便么?”
  “方便,你说吧。”
  “下午有时间么?”
  方木犹豫了一下,转身看看米楠。后者依旧坐在显微镜前,一动不动。
  “有事么?”
  “我想去看看赵阿姨……我找不到那个福利院,你能不能……”
  她的语气从之前的蛮横变为委婉,这让方木感到有些不习惯,同样也无法拒绝。
  “好的,你在家等我,我去接你。”
  “好。”廖亚凡的声音变得轻快,随即就挂断了电话。
  方木捏着手机,看着仍然帮自己分析的米楠,不知该如何开口。米楠依旧没有回头的意思,似乎方木和刚才的电话都不存在一样。
  方木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呐呐地说道:“我有点事,先走了。”
  本来是晴天,到下午的时候突然转阴。吉普车开进福利院的时候,乌云已经低低地压下来,似乎伸手就能触摸到。
  坏天气并没有影响廖亚凡的心情,一下车,她就跑向早已等候在门前的赵大姐。方木捧着四箱牛奶跟在后面,刚才的郁闷情绪也已经一扫而空。
  一起在门前等候的,除了赵大姐,还有崔寡妇和陆海燕。
  暗河一案之后,陆家村几乎沦为一座空村。崔寡妇和陆海燕母女二人来到C市,在方木的介绍下,就职于这家福利院。
  崔寡妇还是不善言辞,接过方木手中的牛奶之后,就拎到厨房去。几个稍大点的孩子纷纷过来和方木打招呼,随即就七手八脚地帮崔寡妇搬牛奶。
  陆海燕清瘦了一些,剪了短发,没有那些貂皮和金饰,整个人看上去清新淡雅。显然她刚刚还在干活,衣服上还有些许水渍。见到方木,陆海燕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微笑。
  天边隐隐响起雷声,风也骤然大了起来,看来一场秋雨将至。赵大姐招呼大家进屋去,同时吩咐陆海燕快把院子里晾晒的衣服收起来。
  方木留下来帮忙。他伸手去拽一面床单,却拉不动,再用力,就听到陆海燕一声惊叫,连同床单一起被拽了过来。
  原来两个人的目标都是这个。方木忍俊不禁,先笑了起来。陆海燕的身上和胳膊上都是衣服,站都站不稳,看到方木的笑,她也笑了。
  “怎么样,在这里还习惯么?”
  “挺好的。”陆海燕仔细地把床单对折,搭在身上,“每天干干活,照顾孩子们,也不觉得累。”
  方木看看陆海燕的眼睛,明亮、平静、安详。
  和陆家村往昔的富足相比,福利院的生活无疑是清贫的。不过,对于陆海燕而言,内心的宁静比什么都重要。
  陆海燕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转身拽下剩余的几件衣服,对方木说道:“今晚吃包子,进去帮忙吧。”
  晚饭是米粥和白菜肉馅包子,还有一些凉拌小菜。福利院的孩子们早就围坐在餐桌前大快朵颐,赵大姐的兴致很高,悄悄地问方木喝不喝酒,她可以去把院长的酒偷出来。
  方木赶紧摆手说不要。赵大姐说可惜了,中午杨敏和邢璐刚来过,听说方木要来,邢璐非要留下来等他,后来因为要上晚自习,才不得不回去。
  廖亚凡一直在安静地吃包子,听到赵大姐的话,突然问道:“邢璐是谁?”
  方木不知该如何回答,赵大姐倒是快言快语:“你方叔叔救过的一个女孩子。”
  廖亚凡来了兴致,放下筷子,大有刨根问底的架势。
  赵大姐却不接茬,又给她夹了两个包子,点点她的头说:“快吃,你抢不过那帮小家伙——咱娘俩晚上再细唠。”
  廖亚凡看了方木一眼,低下头吃饭。
  方木喝了一碗粥,吃了几个包子,忽然发现陆海燕只喝粥吃凉拌菜,包子碰也不碰。方木把托盘推过去,示意陆海燕拿几个。陆海燕看看托盘,忽然做出一个双手合十的动作,冲方木微微颔首。
  方木正在诧异,一旁的崔寡妇把盘子推了回去。
  “她信佛了,吃素。”
  方木更惊讶了,转头看看陆海燕,后者冲他笑笑,继续低头喝粥。
  坐在对面的廖亚凡却忽然殷勤起来,把盛着凉拌菜的钢盆推到陆海燕面前。   吃过晚饭,孩子们陆续回到房间里休息或者写作业,赵大姐和崔寡妇带着大人们收拾厨房。很快,小小的饭堂又恢复了整洁。赵大姐拿出一筐青菜,边择菜边和廖亚凡聊天。时针很快指向九点,赵大姐提出要让廖亚凡在这里留宿一夜,廖亚凡把征询的目光投向方木。方木点点头。
  “要不,你也在这里凑合一宿得了。”赵大姐很热情,“院长不在,你可以睡他那个房间。”
  “算了吧。”方木站起来摆摆手,“明天还得上班呢。”
  赵大姐也不勉强,和廖亚凡一起送方木出去。
  雨依旧很大,方木钻进吉普车,和赵大姐简单说了几句,又转头问廖亚凡:“明天我来接你?”
  廖亚凡正在看墙上的门牌,“天使堂福利院”那几个字在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下,已经透出斑斑锈迹。她动作轻缓地抚摸着那几个字。
  方木的心一软,轻声说道:“亚凡?”
  “哦?”廖亚凡回过神来,“不用,我自己坐车回去。”
  方木点点头,和赵大姐告别后,发动了吉普车。
  开出去好远,方木看看倒车镜,廖亚凡依旧静静地伫立在那块门牌下,一如几年前的那个秋夜。
  吉普车很快就驶离城郊,穿过环路后,进入了市区。因为大雨的缘故,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公路上只有车辆在来回穿梭。方木忽然有一种懒散的感觉。的确,大雨似乎是阻断人类室外活动的主要方式。在这种天气里,最惬意地莫过于躲在温暖的室内,来一杯热茶,或者看一场精彩的球赛。
  喜欢在大雨中出没的,都是那些心理不正常的家伙。
  正在胡思乱想,道路左侧的高楼大厦之间出现了一个刺眼的缺口。方木扫了一眼,立刻意识到那里正是富民小区。一瞥之间,吉普车已经飞驰而过。前方是一排红灯,方木逐渐减速,忽然心念一动,转过方向盘,停在了掉头车道上。
  富民小区在临街的一排楼房后面,只有一条窄窄的胡同供居民通行。方木把车停在路边,拿起雨伞,向富民小区走去。
  和身后灯火通明的街道相比,伸手不见五指的富民小区里宛若地底世界。沿着胡同不过走了区区十几米,方木就彻底陷身于一片黑暗之中。他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走着,还是不时地踢到碎砖或者钢筋。
  雨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劈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声响似乎比平时放大了三倍。很快,雨水顺着伞沿流淌下来,方木的裤脚和鞋子转眼就湿透了,一股凉气从脚下传上来,很不舒服。
  呵呵,自己刚才在想什么来着?在这种天气中出没的,都是不正常的家伙。
  方木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正常人,否则也不会对犯罪有那么敏锐的感觉。尽管在今天的案情分析会上,自己的推断没有被采纳,方木还是想来富民小区再看一看。当主观推测统统行不通的时候,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站在凶手的立场去思考。
  进入富民小区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栋已经被完全拆除的居民楼。脚下的碎砖瓦砾更多,块头也更大,方木崴了两次脚之后,不得不再次慢下脚步。他看看四周,大雨遮挡了眼前的视线,雨水却在远处的事物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水膜,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明暗交加的色块,看上去影影绰绰。
  那天晚上,凶手拎着水桶和水囊、绳索,一定不比自己走得轻松。虽然没有雨,但脚下的碎砖瓦砾就够他受的了。是什么让他有如此强大的动力,一定要用那么费力的方式去报应姜维利的一句狂言?
  想到这里,方木远远地向七号楼望去,试图体味一下凶手当时的心态。然而,一瞥之下,他就把这个念头彻底忘掉了。
  七号楼里居然有隐约的亮光。
  方木立刻意识到不对。之前的数据显示,七号楼里尚在坚守的“钉子户”只有姜维利一家。郭桂兰已经被民政部门安排进一家养老院,即使她想回家,作为案发现场,警方也不会这么快就解除封锁。
  方木打起精神,拔脚向七号楼的方向走去,虽然脚下跌跌撞撞,双眼却死死地盯着那点亮光。
  没错,那亮光的位置正在四楼的位置。方木默默地估算了一下,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那不是405室的位置么?
  方木立刻收起雨伞,光滑的伞面一定会引起轻微亮度的反光,也许会被对方发现。他冒着大雨,尽量轻手轻脚地跑到园区的围墙边,小心翼翼地向七号楼摸去。
  刚走到楼下,方木的全身就已经湿透了。他稍稍平复一下呼吸,捋了一把滴水的头发,又把眼镜在衣襟上擦干,确保自己的视线不会受到影响之后,他调转雨伞,把伞把朝前,小幅度地挥舞了几下,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这玩意实在不适合做武器,还不如刚才在园区里拣块砖头。不过聊胜于无,总比赤手空拳好。
  在雨夜里重返犯罪现场,不管他是谁,肯定与本案有关。
  略略定神,方木贴着墙壁,慢慢地爬上楼去。
  湿透的鞋子踩在脚下,不时发出噗嗤噗嗤的水声,好在声音不大,完全可以被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
  来到四楼走廊的转角,方木贴着墙壁慢慢地蹲下来,平复一下呼吸之后,他微微探出头去。
  的确,一个人背对着自己,蹲在405室门前,不知在干些什么。一只手电筒被他放在身前,照亮了面前的一片区域。刚才在楼下看到的亮光,应该就来自那支手电筒。
  方木轻轻地站直身体,捏了捏手里的雨伞,小心翼翼地踏进走廊。
  对方似乎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方木正在慢慢靠近。方木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响,蹭到距离对方五米左右的地方。这个长度可以有效地防止对方突然发动攻击,如果他转身逃跑,自己也不至于被落下太远。
  手电筒的光芒大致勾勒出对方的背影,他穿着一件宝石蓝色的防风外衣,由于戴着兜帽,看不清头部的特征,只是感觉对方身材瘦小。
  方木大喝一声:“谁在那儿?”
  对方被吓了一跳,一声短促的尖叫后,手电筒光迅速扫射过来。
  方木抬手遮住额头,正在提防对方发动攻击的时候,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你?”
  方木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随即就是深深的迷惑。
  “你怎么会在这里?”
  光圈从方木的脸上移开,对方掀开兜帽,米楠那张略显憔悴的脸露了出来。
  “我还想问你呢——吓了我一大跳。”
  她的声音中夹杂着些许气喘,看来仍是惊魂未定,紧接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方木急忙过去,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敲打着。米楠本能地躲闪了一下,随后就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
  好不容易等她止住了咳嗽,方木问道:“你都病成这样了,还跑出来干吗?”
  米楠看了他一眼,移开目光。
  “现场有个地方,我还想再看看。”米楠指指地面。
  那是一片正在干涸的水渍,周围已经显现出灰白色的水泥地面。方木想了想,水渍恰好处在当时悬吊的水囊的下方。
  “你的意思是?”
  “当时只检查了干燥的地面,没考虑这片区域。”米楠重新蹲下来,指着那片水渍,“我想,这里是中心现场,尸体附近应该会留下凶手的足迹,也许有当时我们忽略的。”
  “哦?”方木顿时兴奋起来,“有发现么?”
  米楠点点头:“你瞧这里,还有这里、这里。”她接连指示了几个地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方木看到水渍边缘和那层薄薄的水面下,各有几枚浅浅的足迹。只不过多数为残缺不全,且相互覆盖的,十分模糊。
  “而且,”米楠又指指楼梯方向,“我在那边又发现了几枚足迹,其中还有擦蹭型的。”
  “擦蹭型?”方木若有所思地重复道。这种足迹,想必是有人意识到脚底沾水,有意在地面上擦蹭形成的。案发后,能在鞋底沾染到水囊里渗出的液体的,只有三类人。第一类,就是报案人,不过从他的讲述来看,当时他逃还来不及,不可能想到蹭干鞋底。即使有,也应该是蹬踏型的;第二类,就是进入现场的警察。当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那个诡异的水囊上,应该不会想到鞋底的干净问题。再说,警察们出惯了大大小小的现场,对各种恶劣环境早就见怪不怪,别说是鞋底那区区一点水,就算是尸液也懒得去擦;第三类,就是凶手本人。他是个相当谨慎的人,如果意识到鞋底可能沾水,肯定会想办法清除干净,避免留下足迹。
  也就是说,水渍边缘和水下的足迹,很可能是由凶手留下的。
  想到这里,方木急忙俯下身子,仔细地查看那些足迹。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有那种胶底鞋印么?”
  “还不知道,得拿回去仔细看……”话没说完,米楠又咳起来。
  方木赶紧给她敲背,忍不住又埋怨道:“下这么大的雨你还跑出来,感冒加重就麻烦了。”
  “就是因为下雨我才来的。”米楠一手按胸喘息,一手指指外面如织的雨帘,“我怕雨水浇进来,破坏足迹。”
  方木的心一热,他想不出别的话,只能讷讷地说道:“那……谢谢你了。”
  米楠的脸有些微红,小声说:“谢什么?我又不是为了你,这是我的工作。”
  方木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又问道:“那现在怎么办?把足迹提取下来?”
  “嗯。”米楠从墙边拎过一个箱子,“你来给我打下手。”
  箱子里摆满了工具。米楠拿出几个套在一起的空心圆筒,在那摊水渍上大致估算了一下,抽出其中一个圆筒罩在水渍上,然后递给方木一个滴管,吩咐他把圆筒中剩余的液体慢慢抽出来。随后,米楠又拿出一个广口烧杯,注入一些清水后,撕开一小袋白色粉末,蹲在一边等方木。
  水渍中的液体很快就被抽干。米楠把白色粉末均匀地洒在广口烧杯内,大概达到3:5左右的比例后,米楠伸手进去,顺着烧杯底部开始匀速搅拌。搅拌了大约半分钟,烧杯内已是半凝固状态的膏状液体。她举起烧杯看了看,确认没有气泡后,把膏状液体倒入手心,小心翼翼地探入圆筒,让液体沿着指缝慢慢地流入足迹形成的凹陷内。
  做完这一切,米楠站直身体,把手伸到走廊外,用雨水把手心内的膏状液体冲刷干净。方木问道:“还需要做什么?”
  米楠的脸上不再是刚才那种全神贯注的样子,而是变得放松多了。
  “什么都不用做,等着。”
  “需要等多久?”
  “四十分钟吧。”米楠看看手表,又看看走廊外的雨水,“今天空气潮湿,石膏液的凝固需要多一点时间。”
  “那些足迹……”方木指指楼梯那一侧,“也需要提取么?”
  “嗯。不过不能用模型提取。”米楠拍拍摆在箱子里的相机,“已经提取完了。”
  两个人无事可做。方木把箱子盖好,示意米楠坐在上面,然后又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米楠推让了几下,挨不住方木的坚持,也只能答应。
  走廊里静下来,外面的雨声显得更加嘈杂。米楠面色平静,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衣服里,不时发出轻微的咳嗽声。方木却没那么安静,隔几分钟就去看看圆筒中的石膏液是否凝固。
  折腾到第四次的时候,米楠忍无可忍,一把抢过方木手中的电筒关掉。
  “你能不能老实一会?”
  走廊里重归黑暗,方木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背靠在墙上不动了。想了想,他一边告诫自己要耐心,一边拿出烟,默不做声地吸起来。
  良久,听到米楠那边传来幽幽的声音:“你别着急,发现那个胶底鞋足迹,我会马上告诉你的。”
  方木嗯了一声,转头看看米楠。她的身影被完全包裹在黑暗中,只能看出一个大致的轮廓,唯独那双眼睛闪闪发亮,然而,一瞥之下,那对亮光也随之消失——她又把头转了回去。
  大雨。黑夜。寂静的走廊。沉默的男女。在任何一部爱情电影里,都是注定要碰撞出火花的场景。
  然而,走廊是命案现场。没有鲜花和晚餐,两个人共同关注的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足迹——想想就好笑。
  无言以对,似乎是这些日子以来,方木和米楠之间的唯一状态。想想看,似乎没有必要,可是,却是不得不接受的必然。   “她还好么?”
  方木愣了一下,随即就明白这个“她”指的是谁。
  “还不错。”
  “打算什么时候……”米楠的声音低下去,“结婚?”
  “这个,还没想呢。”方木的心沉了一下,“再说吧。”
  米楠不说话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她站起来,声音却似乎轻松了许多:
  “我去看看‘作品’。”
  几乎是同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犬吠。
  方木心头一凛,立刻甩掉烟头,一把拽住米楠,行将按亮的电筒也被他死死攥在手里。米楠也听到了犬吠,一声不吭地蹲下身子。
  这么晚了,谁会来这宛如废墟般的小区呢?
  方木示意米楠后撤,然后稍稍直起身子,探头向楼下观望。
  不远处,一道手电筒光正在来回摇曳,来人撑着一把雨伞,看起来走得也是无比艰难。从行进的方向来看,他的目标也是七号楼。
  方木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个人渐渐接近,最后,那道手电筒光消失在楼下,紧接着,就听到雨伞收起和蹭鞋的声音。
  方木半蹲着身子悄悄后退,凑到米楠身边,低声说:“他上来了。”
  米楠的表情有些紧张,她朝那个圆筒努努嘴,又挑挑眉毛。
  方木点点头。
  相当一部分犯罪分子喜欢在犯案后重返现场,特别是那种通过作案满足某种心理需求的人。站在曾经侵犯过他人的地方,回味受害者的惨呼、挣扎,乃至对方的生命一点点抽离的微妙感觉,对这些人而言,无疑是一种美妙的回忆。其中,既可以重新体味犯罪所带来的满足和刺激,也可以获得一种“成功”的快感。
  在方木看来,这个所谓的“大侠”,很可能就是这种心态。
  寂静的雨夜中,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渐渐传来。
  米楠抓住方木的手,无声地询问道:“怎么办?”
  方木想了想,又四处观望了一下。走廊里光秃秃的,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只有西侧楼梯的楼梯间可以让他们暂时隐蔽。
  他拎起箱子,示意米楠跟他走,米楠却挣脱了方木的手,在衣兜里摸索了几下之后,矮身过去拿起了罩在足迹上的圆筒,又把一片黑色的东西覆盖在石膏模型上。
  的确,如果“他”的目标正是案发现场的话,那个圆筒肯定会让“他”望风而逃,而那片白色的石膏模型在黑暗中肯定会更加刺眼。那片黑色的东西也许是复印纸,唯有希望他不要注意才好。
  方木来不及责怪自己的粗心,拉着米楠悄悄地退到西侧的楼梯间。刚躲好,就听到脚步声已经转入了四楼走廊。
  米楠躲在方木身后,仔细倾听了几秒钟之后,悄悄地附在方木耳边说道:“单人,男性,身高一米七左右,体重在70公斤以上。”
  方木的心一沉,对方体格强壮,病中的米楠无法指望,单靠自己一个人,实在没有把握制服他。
  正想着,手中多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凭手感,方木意识到那是米楠塞给自己的强光手电筒。
  方木想了想,无声地冲米楠比划了几个动作。大意是:待会他靠近的时候,由米楠突然打开手中的雨伞,对方势必会用手电筒来照射。那么,银灰色的伞面会反射出强光,一来可以吸引他的注意力,二来可以干扰他的视线。然后方木从侧下方用电筒攻击对方,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制服他。
  米楠点点头,表示听懂了,同时把雨伞握在手里,拇指按在开关上,一副蓄势待发的架势。
  他的脚步声渐渐清晰,最后停下来。方木大致估算了一下距离,正是405室门前的位置。
  方木屏住呼吸,悄悄地探出头去。
  一个高大的黑影站在405室门前,正用手电筒在门上及门口的地面上四处扫视着。忽然,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蹲下身子,一边用电筒拨弄,一边仔细观察着。
  借助他手里的电筒,方木一下子意识到对方发现了什么:那是自己刚刚丢下的烟头!
  太大意了!
  方木在心里连骂自己,而对方显然也意识到走廊里刚刚还有人在。他直起身来,用手电筒来回扫视几圈之后,光线就指向西侧楼梯间。
  方木急忙缩回头。同时,对方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而且,正冲着他们的藏身处而来!
  方木竭力屏住呼吸,手心里已经全是汗,几乎握不住那只强光电筒。眼看着光柱在他们对面的墙体上扫来扫去,光斑也越来越集中。
  突然,方木感到自己的后背被米楠猛地推了一把,紧接着,她从方木身边噌地一下冲了出去,手中的雨伞啪地一声打开了!
  方木来不及多想,侧身冲出楼梯间,刚刚挥起手中的强光电筒,就感到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手电筒也脱手飞了出去。
  对方也受到了惊吓,把手电筒挡在额前连连退后,几乎是同时,方木听到一阵熟悉的金属撞击的声音。
  那是子弹上膛!
  妈的,他居然有枪!方木的心一凉——这下麻烦了!
  米楠显然也听到了子弹上膛的声音,她不加思索地把伞朝对方一丢,转身竟扑倒在方木的身上。
  方木又急又气,拼命爬起来,想把米楠掩护在身后。可是米楠张开四肢,死死地抱住方木,一时间竟让他动弹不得。
  对方显然已经占据上风,躲开雨伞后,光圈随即笼罩过来。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开枪。几秒钟后,一个让人更加诧异的声音响起来:
  “方木?”
  半小时后,方木和米楠坐在一家快餐店里,对面是一脸阴沉的杨学武。
  从方木手中飞出的手电筒并没有辜负它本来的使命,尽管并非有意,它还是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杨学武的额头上。此刻,杨学武用啤酒瓶冰敷着那个青紫色的肿块,另一只手摆弄着腰间的枪套。
  那里是一只七七式手枪,半小时前,杨学武差点用它打中米楠。
  米楠查看着一堆碎裂的石膏,它们已经无法形成完整的一块,有些部分已经碎成了粉末。米楠的脸色越发难看,最后把它们扫进一个塑料袋里,重重地摔进足迹箱。   方木看看米楠,想了想,试探着问道:“要不……再回去重做一份?”
  米楠没说话,大口夹着炒土豆丝,看上去饿坏了。片刻,她冷冷地甩出一句:
  “原始痕迹已经被他踩坏了,再做几次也没意义。”
  杨学武面带愠色,大声申辩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谁能想到这么晚了你们还在提取足迹啊?”
  方木赶紧打圆场。他看看杨学武额头上的肿块,觉得很过意不去。
  “你没事吧?”
  杨学武哼了一声,并不领情,“你还是关心你自己吧。”
  方木现在的样子的确够狼狈,满身灰尘泥土不说,左脸颊上也有一块大大的擦伤,手肘和胯骨都在火辣辣地疼,估计都摔破了。
  酒菜上齐,米楠点了一碗米饭,头也不抬地闷声吃饭。两个男人也不说话。方木折腾了半宿,也饿了,却没什么胃口。好不容易提取到的足迹毁于一旦,这让他颇感郁闷。吃了几口菜,方木就拿出烟来闷闷地吸着。
  杨学武倒没闲着,一杯接一杯地灌着啤酒,不时在方木和米楠脸上来回扫视。坐了半晌,他忽然问道:“你们俩怎么会在一起?”
  “偶然碰到的。”方木想了想,问道,“你为什么来现场?”
  杨学武不说话,只是起身在方木面前的玻璃杯里倒满啤酒,然后举杯示意。
  “我开车了,”方木急忙摆手,“不能喝。”
  杨学武把杯子重重地一顿,粗声粗气地说道:“你是不是男人?”
  方木又好气又好笑:“这跟是不是男人没关系!再说,我们是警察,不能知法犯法。”
  “没事。”杨学武又举起杯子,“干了这么多年,方方面面我都有熟人——谁也管不了咱们。”
  “还是别了。”方木把杯子推开,“有机会再说。”
  杨学武瞪起眼睛:“你他妈把我砸成这样,让你喝杯酒还唧唧歪歪?”
  这话让方木再难推辞,只好伸手去拿酒杯。刚刚举起来,旁边的米楠就一把夺过去。
  “我替他喝。”米楠面无表情地盯着杨学武,一仰脖,把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方木想去抢下酒杯,已经来不及了。
  杨学武的脸涨红起来,脖子上的青筋也一跳一跳的。
  “你凭什么替他喝啊?”
  “袭击你是我安排的。”米楠放下酒杯,两颊绯红,“我向你赔罪。”
  杨学武的脸更红了,口中也变得语无伦次:“不用……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实在说不清楚了,索性也把杯中的啤酒喝个底朝天。
  方木有些烦躁起来,这叫什么事儿!
  米楠喝完酒,拎起足迹箱,示意方木跟她走。
  “方木,送我回去吧。”
  方木刚要起身,杨学武隔着桌子一把拽住他。
  “你走吧,方木不能走。”
  方木被拽了个趔趄,无奈地问道:“你又要干吗?”
  “和你谈谈。”
  “谈什么?”
  “谈案子!”
  方木只好坐下,尽量耐住性子说道:“学武,你喝多了,改天再谈好么?”
  杨学武没回答他,只是冲米楠摆摆头:“你先走吧。”
  米楠看看杨学武,又看看方木,转身就走。
  方木急忙说了句注意安全,到家给我发个短信,也不知米楠是否听到,就见她推开门,消失在夜色中。
  方木甩开杨学武的手,点上一支烟,看看脸红脖子粗的杨学武,不耐烦地说道:“说吧,你有什么想法?”
  杨学武却安静下来,也慢条斯理地点上一根烟,吞吐着烟雾,隔着桌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方木。
  良久,他冒出一句:“你小子可以啊。”
  方木一怔:“什么意思?”
  杨学武笑笑,伸手弹烟灰,再抬头看方木时,眼神中竟透出许多怨恨。
  “深更半夜的,你有本事把米楠拽出来帮你搞案子……”杨学武顿了顿,“你不知道她生病了么?”
  方木忍住气:“我跟你说过了,我们是碰巧遇到的。”
  “替你挡子弹,替你喝酒,这也是碰巧?”
  “你别胡说!”方木提高了声音,“你不是要谈案子么?到底谈不谈?不谈我走了。”
  杨学武却一下子萎顿下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之后,他挥手叫来服务员,又要了两瓶啤酒。
  方木静静地看着他自斟自饮,开口问道:“你为什么回现场?”
  “今天开完会,我就一直留在局里。”杨学武打了个酒嗝,“眼前是这起案子,脑子里却是第47中学那起,总是不自觉地把这两起案件放在一起比较。”
  方木的心下有些释然,看来自己对杨学武的感觉没错。
  “你也觉得二者有相似之处?”
  “嗯。”杨学武点点头,“不过,只是感觉。毕竟二者在手法、场所、被害人的特征上都有很大的差异。所以,我就想来现场再看看,也许有我们漏掉的线索。”
  “发现什么了?”
  “这个。”杨学武指指头上的青肿,没好气地说。
  方木忍不住笑了起来,抽出一根烟甩给杨学武。
  杨学武的脸色好了一些,点燃香烟,又问道:“你们好像有发现?”
  “也不算什么发现,几个模糊的足迹。”方木有些悻然,“本来打算拿回去检验一下,结果还被你踩坏了。”
  看杨学武神色尴尬,方木又安慰道,“不过,也未必是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也许是一些无关的足迹也说不定。”
  杨学武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隔了好半天,他看看方木,又试试探探地问道:“你和米楠很熟么?”
  方木沉吟了一下,点点头:“还算熟吧。”
  “你们怎么认识的?”
  “你用不着这么八卦吧?”方木的脸色沉下来,“这和你没关系。”
  “当然有关系。”杨学武一下子提高了嗓门,“米楠是我们局里的人,也是我的……小妹妹。你一个快结婚的人,注意点言行举止行不行?”   “你喝多了吧?”方木彻底失去了耐心,也不愿再和他纠缠下去,挥手叫过服务员,“结账。”
  杨学武死活不肯让方木付账,两人争执了几句之后,杨学武把两张百元大钞拍在桌子上就走。方木看他脚步蹒跚的样子,提出要送他回去。杨学武又是拒绝,方木没办法,又不能任由他开车回家,只好把他塞进一辆出租车了事。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一点。方木突然想到一件事,急忙翻出手机来查看,却没有米楠发来的短信。他想了想,连续编了几条短信,却都统统删掉,最后只发了几个字:到家了么?
  发送完毕,米楠没有立刻回信。也许是已经睡下了。方木这样想,却不能说服自己去安心睡觉。
  廖亚凡不在家,没有往日回家时吵闹的电视节目和不时响起的手机铃声,这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里安静无比。方木靠在沙发上,忽然觉得全身上下都酸痛得厉害。他静静地坐了一会,细细品味疲倦从骨缝里一点点沁出的感觉。
  半小时后,方木的手机还是毫无动静。他想了想,最后,,还是懊恼地把手机甩在沙发上,起身走到厨房。
  冰箱里没什么可吃的东西,方木拿出一罐啤酒,走到阳台上。
  推开窗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紧随其后的,就是越发深重的凉意。雨已经停了,被清洗之后的城市却并无多少清新的感觉。漂浮的灰尘被雨水混合成泥垢,不依不饶地依附在所有对象上,看上去厚重黏腻,令人心生厌恶。
  方木慢慢地喝着啤酒,感受那冰凉的液体穿过喉咙,进入胃袋,然后在毛孔里散出一点点热量。
  身体的知觉渐渐恢复,被擦破的皮肤开始火辣辣地疼。他咧咧嘴,仰脖喝干啤酒。然后走回客厅,一件件脱掉全身的衣服。
  受伤的位置集中在左半身,手肘和胯部的皮肤都擦伤了,有些地方还在渗血珠。处理完外伤之后,方木的额头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他艰难地站起来,尝试着活动全身关节,没发现更严重的内伤,却在胸口和后背上各发现一块淤青。
  方木想了想,立刻意识到这是米楠在他身上留下的。
  在听到拉动枪栓的一瞬间,米楠的本能反应是保护方木。这让他感到一丝暖意,更有深深的尴尬和内疚。
  关键时刻,自己的身手居然不如一个女人。狼狈地摔倒不说,还要让这个女人反过来保护自己。如果杨学武的反应再慢一些,恐怕方木的后半生都要在痛苦与自责中度过。
  当杨学武问自己是不是个男人的时候,方木是有一些心虚的。
  他忽然意识到,杨学武对自己的敌意,更多的是出于对他和米楠在一起的嫉恨。
  看来,这小子喜欢米楠。
  方木靠在沙发上,忽然笑了笑。
  杨学武是个很棒的小伙子,至少从今天晚上的表现来看,他和米楠还真是很合适的一对。
  可是……
  这个“可是”之后的事情,方木不愿再想了。他只记得,当他手忙脚乱地试图爬起来把米楠护在身后的时候,米楠死死抱住自己的情形。在那一刻,方木竟丝毫无法撼动她的双手。
  一种强烈的自卑忽然涌上心头。
  这样一个伤痕累累的我,这样一个神经质的我,这样一个脆弱的我,这样一个背负着沉重负担的我……
  值得她那样做么?
  忽然,手机“叮”的响了一声,屏幕也亮了起来。
  方木愣了一下,急忙抓过手机。
  发信人是米楠,内容只有一个字:嗯。
  倦意如潮水般,扑面而来。
  第八章 噩梦
  他也在梦中。
  当那熟悉的场景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身处梦境之中。
  依旧是黑暗的山洞,依旧是压迫的窒息感。
  他趴在冰冷的地面上,除了眼球之外,全身上下都无法动弹。
  山洞里有奇异的光,自上而下泼洒下来,然而却微弱得宛如行将坠落的月亮。这让他有一种感觉,似乎除了自己藏身之处的狭窄逼仄之外,不远处的前方则是更加广阔的所在。
  在那片广阔的地方,有两根粗壮的石柱一路蜿蜒向上。他将眼球转动至极限,也无法看到那石柱的顶端,更不知道那里是怎样的情形。
  石柱并非是笔直的,有着流畅的曲线和遒劲的隆起。它们似乎也不是毫无生命的石头,在那些奇异的光的照耀下,石柱内似乎有东西在规律地扭动。这十几年来,他曾以为自己梦到的是两条巨大无比的蛇。然而,他没见过这种可以完全直立的蛇,而且,那两条石柱也不像蛇的身体那样匀称、光滑。这让他感到迷惑。每次做完相同的梦之后,他都会提醒自己:下次一定要好好看看它们究竟是什么。然而,它们一直在他的梦境中,却从未展现出自己的全貌。
  它们的粗壮和伟岸让他战栗。虽然身处那山洞的底部,他也认为整个山洞是靠那对石柱来支撑的。奇怪的是,他并不因此而觉得安心。相反,那伫立于不远处的高大石柱似乎是一种巨大的威胁。
  接下来的场景他再熟悉不过。石柱的扭动开始变得剧烈,中段还有古怪的屈伸。在它们的动作下,整个山洞也猛烈地摇晃起来。几乎是同时,痛苦的呻吟声从山洞中的各个角落里传出,宛若一群受惊的蝙蝠,在黑暗中迎面飞来。
  那呻吟声让他感到莫名的羞耻和愤怒,他拼命扭动,试图摆脱躯体受缚的局面,更希望去冲到那石柱前——
  毁掉它们!
  这念头常常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石柱一旦倒塌,他自己也会随之被深埋在山洞中。然而,那一刻的冲动让他将一切都抛在脑后,只想让那呻吟声停止,让那高大粗壮的石柱坍塌!
  而它们真的倒下了。
  随着一阵破碎的脆响,石柱齐齐地向右侧弯曲下来,似乎从根部彻底折断。他感到惊异、恐惧,更多的是一阵狂喜和酣畅淋漓的快意。更让他意外的是,他的身体能动了!
  他来不及活动躯体,因为就在同时,头顶的黑暗猝然压了下来——
  下一秒钟,他回到自己的床上。大汗淋漓,如濒死的鱼一样喘息。
  十几年来,无论他醒来的地方是床,还是公园的长椅、桥洞抑或水泥管道,这个梦都会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他还记得第一次梦到这些的情景,当时他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死了,直到睁眼时,看到头顶的一片星空。
  此刻,他眼前只有同样漆黑的天花板,耳边是微微的鼾声。直到意识和知觉慢慢恢复,他才发现胸口横着一条沉重的大腿。
  他费力地把它搬开,大腿的主人发出不满的哼哼,随即就被鼾声取代。
  不知何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下来。潮湿的空气从窗缝中吹进来,紫色的厚布窗帘微微抖动。忽然间,他睡意全无,待满身的汗水冷却之后,起身披衣下床。
  胖男孩依旧毫无知觉地睡着,小小的背影慢慢起伏。他替男孩把被子掖好,轻手轻脚地下楼。
  相对于阁楼上,咖啡吧里是更加黑暗的所在。他一路摸索着到吧台,拧亮台灯后,这斗室的一角才有了微微的光。
  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吸吸鼻子,起身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抿了一口之后,又点燃一根烟。
  他想到了她。
  在她之前,一切都是奔逃和懵懂。在她之后,生活有了颜色,食物有了滋味,血液重回面庞,他的脚步,终于可以放慢。
  就连那个让他一直感到困惑的梦境,也被她解析得彻底清晰。
  “不,不要惧怕你的回忆。”她说,“它是你的一部分,并且,迟早会变成你的力量。”
  于是,在她之后,每个从噩梦中惊醒的夜晚,他都会在肢体恢复知觉后去寻找她的手。每一次她都没有令他失望。除了十指紧扣,还有一对明亮的眼睛,穿透层层黑暗,刺破他的皮肤,直达内心。
  就好像她一直在凝视他。
  香烟燃尽,他把烟头摁熄在烟灰缸里,又抿了一口酒。身体渐渐热起来,只有一双露在外面的赤脚还有微微的寒意。他下意识地裹紧睡衣,伸脚在吧台下寻找拖鞋。忽然,在一块地毯下,他感到了一块半圆形凹陷。
  他的心一紧,随即就放松下来,脸颊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索性,他半靠在椅子上,用赤脚细细感受着那块凹陷及里面的拉环,仿佛在挑逗,又好像在炫耀。
  喂,你,今晚睡得好么?
  按照局里的布置,警方开始对负责富民小区拆迁的相关单位展开调查。经查,2010年底,C市政府将富民小区附近地块的开发建设工程交给了某房地产开发公司。该公司将整体拆迁工程承包给宏达房屋拆迁公司。宏达房屋拆迁公司将工程再次分包,其中,负责富民小区整体拆迁工作的是企盛房屋拆迁公司。
  企盛房屋拆迁公司的负责人叫薛企盛,男,44岁,曾因敲诈勒索罪和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刑满释放后,薛企盛纠集一些社会闲散人员组成了企盛房屋拆迁公司。挂靠到宏达房屋拆迁公司之后,企盛房屋拆迁公司参与了市内多地段的拆迁工作。调查结果显示,薛企盛和他手下的拆迁人员,主要充当暴力拆迁及截访的角色。在富民小区拆迁的过程中,原居民与拆迁公司多次发生肢体冲突甚至结伙械斗,其中都有薛企盛等人的参与。
  有些原居民在遭遇暴力及骚扰后愤而报警。然而,由于部分拆迁人员都是临时雇佣来的外地人,“干完活儿”,拿到佣金后就离开本地,根本无从查找。即使抓到了人,口径也出奇地一致,都说和拆迁公司没关系。查无实据,警方也只能对这些人处以治安处罚了事。
  可这次出了人命,想回避也不可能了。
  企盛房屋拆迁公司的负责人及其人员构成的身份引起了警方的兴趣。这是一些只认钱的主儿,只要有利可图,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一般的拆迁工程都不会超过三个月,而根据企盛房屋拆迁公司的预算,对富民小区的整体拆迁工作,即使是作为二包,利润也会超过300万元。用一句话形容,那就是时间短,见效快,利润高。在这样的利益诱惑下,不排除他们会做出杀人害命的勾当。
  警方立刻传讯了薛企盛及其手下员工共十余人。薛企盛本人拒不接受传讯,并试图外逃,警方依法对其进行了拘传。
  薛企盛企图外逃的消息曾一度引起警方的高度关注,并视为是其做贼心虚的表现。方木却并没有这么乐观,如果薛企盛真的与姜维利被杀一案有关,早就逃跑了,根本不会等到警察找上门来。而且,在方木看来,让这群乌合之众寻衅滋事、敲诈勒索都不在话下,但是让他们去有计划的杀人,恐怕绝大多数成员都会打退堂鼓。即便是“干活儿”,他们依靠的也是人多势众。单独拎出来,恐怕个个都是怂包。而从现场提取到的痕迹物证来看,作案人应该不会超过两个。
  此外,薛企盛等人从经济条件和身体条件来看,的确符合警方的推测。但是,如果要起到恐吓其他拆迁户的目的,杀死姜维利就足够了。完全没必要用费时费力的溺死的方式,更没必要布置那么诡异的现场。
  再者,姜维利在某种程度上,和这些拆迁人员有相似之处。即,都是所谓的“江湖人士”。既然都是同一类人,就有处理类似问题的办法和江湖规矩。如果拿出一笔钱满足姜维利的要求,相信姜维利会痛痛快快地搬离园区,同时对其他拆迁户守口如瓶。这么做,风险和成本都比杀人要小得多。
  杨学武在这一点上和方木有所分歧。他觉得,所谓江湖规矩,利字当头。如果价钱谈不拢,对于姜维利这样混不吝的主儿,痛下杀手是有可能的。但是,他同样认为对薛企盛等人的传讯不会对案件获得大的突破。薛企盛也算是个老江湖,按理来说,不会做这种蠢事来引火烧身。
  事情没有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警方对薛企盛等人的讯问并没获得有价值的线索。
  从对案发前几日的调查来看,与薛企盛等人的联络和交往之人也没有异常情况。案发当晚,薛企盛及其手下在岳山海鲜酒楼吃饭至晚十一时许。之后,一行人又来到釜山园浴馆。凌晨一时许进入1703、1704两个包房里打麻将至早九时许。上述供述均得到岳山海鲜酒楼及釜山园浴馆有关人员的证实,经调取两家的视频监控录像,证实薛企盛等人的供述属实。至于薛企盛企图外逃的原因,薛企盛一直顾左右而言他,试图回避讯问。经深挖,薛企盛不得不交代了数起故意毁坏他人财物及寻衅滋事、聚众淫乱的违法事实。其中,薛企盛及其手下的部分行为已触犯刑法,拟另案处理。   这点结果,连意外收获都算不上,顶多在年度工作总结上增加几个无关痛痒的数字。警方大失所望。唯一感到兴奋的,又是媒体。
  在薛企盛交代的违法事实中,有一个细节引起了媒体的关注。薛企盛为了讲排场,摆威风,有时会让手下去临时雇用一些人来“撑场面”。其中,有一些人是从附近中学雇佣来的未成年人。薛企盛交给手下每个人一百元“出场费”,经过层层盘剥,到这些少年手里只有区区二十元。然而,就这一点点钱,也让少年们趋之若鹜。一个受访的少年说,这事其实一点也不难,只要跟着去就行了,不仅报销车费,还管一顿饭。到了拆迁现场,只要拿着刀或者棍子站着就好……
  在C市电视台的晨报节目中,主持人正在对这个少年进行采访。尽管少年的眼睛部位被打上了马赛克,仍能感到那张脸上的木然和冷漠。
  “如果需要动手打人呢?”
  “那得加钱。”
  “加多少?”
  “二百。”
  主持人顿了一下,似乎在控制情绪。
  “你敢下手打人么?”
  “最初也不敢,后来他们都打了,我也打了。”少年低下头。
  “他们是谁?”
  “同学。”
  “他们为什么敢下手呢?”
  “因为钱呗。”少年忽然笑了,“有钱可以去网吧,可以买游戏装备,还能买好吃的……”
  正在吃早饭的方木推开碗,觉得心里堵得慌。
  “这帮小兔崽子!”他低声骂道,忽然自觉失口,急忙看了看身边的廖亚凡。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群混迹街头,出入不良场所的少年之一。
  廖亚凡却丝毫没有反应,依旧低着头,小口啜着豆浆。
  从福利院回来之后,廖亚凡变得沉默了许多。然而,方木意识到,那并非是之前的安静状态的延续,而是出现了新的问题。之所以察觉到这一点,是因为廖亚凡开始偷偷地观察自己。那时不时的注视并非是善意的,其中含有猜疑、审视或者别的什么。
  方木觉得很不舒服,几次想问廖亚凡发生了什么。可是,每一次,廖亚凡都会在方木开口前移开目光或者突然走掉。
  方木先是无奈,继而恼火,最后干脆放弃了一探究竟的念头。
  他把碗筷送到水池里,看看手表,伸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衬衫。刚一上身,鼻子里就蹿入一股浓重的汗味。方木咧咧嘴,脱下衬衫扔进洗衣机里,又在衣柜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件尚未开封的制服内衬衫换上。看看窗户上厚厚的水汽,方木想了想,又找出一件黑色毛衣罩在外面。
  在门厅换鞋的时候,廖亚凡一直斜靠在卧室门旁上下打量着他。方木系好鞋带,抬头看看廖亚凡,后者夹着烟,表情似笑非笑。
  “我走了。”方木垂下眼皮,“午饭自己解决吧,不想做的话,叫外卖也行。”
  廖亚凡喷出一口烟雾,忽然在手里亮出一个小瓶子。
  “要不要试试这个?”
  方木有些莫名其妙:“嗯?”
  “香水。”廖亚凡一扬手把瓶子扔了过来,“男女通用的。”
  方木下意识地接住香水瓶,瞄了一眼就放在鞋架上:“谢了,我从不用这玩意儿。”
  “还是用用吧。”廖亚凡的语气暧昧,“打扮的那么帅——不用香水多可惜。”
  方木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盯着廖亚凡看了几秒钟,开口问道:“你想干什么?”
  廖亚凡哼了一声,从满脸的嘲弄迅速变为怨毒,随即,一转身进了卧室,咣当一声把门踢上。
  方木垂着手站在门厅里,感到心里更堵了。
  一路驱车赶到分局,方木郁闷的情绪丝毫没有减轻。刚进分局大院,就看到杨学武带着几个人匆匆而出。
  方木上前打了个招呼,杨学武嗯了一声,反应颇为冷淡。
  方木讨了个没趣,悻悻地向分局大楼走去,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杨学武在身后“哎”了一声。
  方木转过身来,杨学武走到他面前,递过一张照片。照片上,正是姜维利溺死其中的那个水囊。
  “水囊的商标和所有能证明生产厂家的标示都被撕掉了。不过,这东西不属于日常用品,销售量应该不会太大。仔细调查的话,也许能找到生产者和购买者的信息。”
  方木点点头,这也是个不错的思路。绕过作案动机,直接查找物证的来源,可能更有效。
  “这张照片你留着,如果有了线索我会通知你。”杨学武顿了顿,表情颇不自然,“你今天来局里……有什么事么?”
  “工作上的事。”方木想了想,决定还是实话实说,“看看米楠那里有没有什么进展。”
  杨学武嗯了一声,上下打量了方木几眼,似乎有话要说。这时,等得不耐烦的同事按响车笛催促着他,杨学武只能冲方木摆摆手,就转身向汽车跑去。
  方木走进分局大楼,穿过大厅,登上电梯,一直看着手里的照片。
  那个水囊明显被改造过。从体积来看,它应该是长途运输所用。原型是长方形,一端被截断,边缘缝合后穿入尼龙绳,也就是把死者塞进去的入口。
  正看着,电梯就停在了四楼。方木收好照片,迈步走了出去。
  米楠依旧在足迹室里忙碌着,不过面色红润了许多,看到方木进来,难得地冲他笑笑。
  “你来了?”
  “嗯。”方木看看她的脸,“感冒好些了?”
  “没事了。”米楠显然知道方木此行的目的,直接拿起一张复印件递给他。
  A4纸上是一些杂乱无章的图案,其中的一个角落里被米楠用红色签字笔划了一个圈。方木颠来倒去地看了几遍,还是不明就里。米楠笑了笑,伸手拽过那张复印件。
  “还记得那晚我们提取的足迹模型么?”
  方木的脑海里立刻出现了那个塑料袋,以及塑料袋里几乎碎成粉末的石膏模型。不知为什么,提到那个雨夜,他的情绪变得复杂,既有尴尬,也有遗憾,更多的,是一丝隐隐的暖意。
  他赶紧收回思绪,点点头。   “我把还算成形的碎块整理出来,清理之后,挨个比对了一下,有一些不能算收获的结果。”
  “哦?”方木立刻兴奋起来,“是什么?”
  “你瞧这里。”米楠用手指指那个红色圆圈。被圈住的痕迹非常模糊,不过,还是能依稀辨认出一些图案。看上去是一条横线,下面有两条分开的线,在横线处交汇,中间大概是45度左右的夹角。看上去,像一个不出头的“大”字。
  “这是?”方木皱起眉头。
  “你再看看这个。”米楠又递过一张复印件,上面的标注显示,这是在第47中学现场提取到的那枚足迹。
  方木把两张复印件摆在桌面上,反复对比着,终于让他发现了一些相似之处。
  “鞋底的花纹?”
  “对。”米楠指指第一张复印件,“这个图案,和那双胶底鞋的鞋底花纹很像。可惜的是,太小了,也不够完整。”
  她轻叹一口气,“如果不被杨学武踩上那一脚,也许能提取到更完整的。”
  方木想了想,又问道:“楼梯口提取到的那些足迹呢?”
  “没价值。”米楠说,“尤其是那个擦蹭型的,只能分辨出横行大底花纹,没有代表性——好多鞋子的鞋底都有这种花纹。”
  方木的心一沉,这么一点点痕迹,根本无法和第47中学杀人案提取到的足迹做同一认定。顶多是部分验证了方木的推测,也不能作为并案调查的依据。
  不过,米楠把那些几乎是齑粉状的石膏进行清理、比对,势必是一个相当耗费精力的过程。想了想,方木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这个结果很重要,多谢你了。”
  “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这些结论连线索都谈不上。不过,”米楠又拿出一张纸,“你再看看这个。”
  那是一份检测报告,检材是某种液体。方木看了看,和水囊中的液体成分几乎相同,也就是方木推测的所谓“羊水”。
  “这又是什么?”
  “还记得现场那片水渍么?我曾让你把里面的液体抽出来。”米楠的面色平静,“我把那些液体送去检测。相信你也发现了,和水囊里的液体成分几乎一致。”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水囊里的液体在地上形成的水渍,两者成分当然一致。
  方木想了想,忽然睁大了眼睛。
  水囊中的某些液体成分,比如尿素,来自于姜维利的排泄物。如果地面上的水渍中也有尿素,那就说明这些液体不是在往水囊里倾倒液体时流出的,而是姜维利被塞入水囊,在水囊里发生失禁后,从水囊里渗出的。
  也就是说,那枚足迹的主人在姜维利被塞进水囊后的一段时间内,曾在水囊前停留过。
  方木马上对米楠问道:“从足迹来看,凶手是面对水囊还是背对水囊?”
  米楠显然早已意识到这一点,很快答道:“这种大底花纹在前掌和鞋跟处都有。如果你的推测成立的话,从磨损程度以及和水囊的距离来看,我相信是前掌留下的。”
  前掌。方木想了想,这说明,当时他是面对水囊站立的。
  深夜。废墟。无数黑洞洞的窗口。巨大的水囊以及其中的男子。挣扎、扭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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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真是可怕啊!”  益田嘟哝着说道。电视里的新闻正在播报一则婴儿惨遭杀害的消息。报导里说,丈夫搞外遇,结果暴露了,他的妻子找到了那个第三者住的地方,手持菜刀闯了进去把他们的孩子捅死了。益田坐在员工食堂的一隅,和他同桌的总务科的一行人也都在看这则新闻。益田的自言自语,立刻招来了正好在场的女同事们的非难:  “你在说什么呢!做错了的应该是男方吧!你别搞错了,他的妻子才是受害者啊!”  “你那么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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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古井之惑  他们决定在今日未时下井,在此之前,关山月带着那两个捕快去镇上的天香楼吃点心,萧剑卿则去了一趟柴烟儿的房间。  出乎他意料的是,柳云湘也在那里,正在和躺在床上的柴烟儿聊着什么,柴静儿坐在她们旁边,手中端着个空碗,从碗里的残渍来看,是给柴烟儿喝的汤药。  看到萧剑卿进门,柴静儿站起身来,或许是昨晚没有睡好的缘故,她今天的脸色看起来比柴烟儿更加苍白几分,眼神中充满了疲倦,虽然如此,脸上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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