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殃

来源 :延安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hanbus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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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婷婷,女,陕西延安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黄河文学》《青春》《延河》等。
  1
  孟云还是选择彻底离开了,在她的身体与地面激烈碰撞发出一声轰然巨响后,她的面颊被血糊得严严实实。走前她只留下一句话,等她走后希望我带着她的骨灰,去她的老家古槐村,找一处背靠大山面朝南的地方将她埋葬。
  孟云是我的妻子,她患有间歇性抑郁症,早在一年前,她的病情越来越重,每天只能依靠药物维持。孟云很小便住进孤儿院,她只告诉我她的父母早已过世,还有一个弟弟早在多年前也已失散。孟云走后,我带着她的骨灰按照她留给我的地址辗转了两天一夜才找到这处盘踞于大山深处的古槐村。
  到达古槐树时天色已晚,路遇一位白发老人。他穿着破衣烂衫,面颊枯黑瘦削,衣服上脸上布满污泥浆似的斑点,背上背着鼓鼓囊囊的麻袋,看起来像是一位拾荒者。我向老人打听村里可以借宿的地方,老人一听立马放下麻袋,眉开眼笑,并说,你赶巧啦,我刚摘了些菜,正要回趟家去。他热情地带我去了他家。一座破旧的院落中立着两间房屋,屋前有一棵古槐,院门口有一间墙皮脱落的房屋,院子一角有一处碎石圈起的花园,花园里堆着一堆黄土。进屋一看两间屋子贯通,中间墙上凿有一道门,没有门板,门框挂着半尺长的门帘,后屋是炕,前屋摆放着桌子、柜子。锅碗瓢盆随意散落在墙角一处。于是我便在老人家住下,老人自称姓古,我便喊他老古。
  第二天,老古便带着我为孟云找了一处一早便能晒着太阳的风水宝地。旁边不远零零散散还有一些坟堆。你跟我有缘,就把你媳妇葬在我家附近吧,这儿风水好。老古说。我点了点头心里万分感激,再看看此地也正符合孟云说的背靠大山面朝南。老古很热心,他又跟我一起为孟云挖了半米深的墓穴将骨灰盒放入其中,并在上面堆起小土堆,我又为孟云立了碑,碑文写有:吾妻孟云之墓。看著孟云孤零零地被葬在此处,古槐村虽说是她的家乡,可这里却没有她一个亲人,想到这儿不由得心里一阵酸楚。此时正是秋末风凉时,山上的树和草逐渐淡了绿添了黄。坡底随处可见的野菊花沉沉地开着,我随手采了几株插在孟云的坟头上。
  服用治疗抑郁的药使孟云原本瘦削的身体看起来异常臃肿,每次照镜子她总会抱怨自己又变胖了,并不断问我爱不爱她。对于这类问题我从不正面回答。我向来生性腼腆,不善表达,总觉得这些甜言蜜语不如放在行动上更为实际。我总不明白孟云究竟怎么想,更不明白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如今我才后悔不已,如果一个女人仅仅需要几句动听的话便能使她感到快乐哪怕只是片刻,那为什么不说呢?临走我又对着孟云的墓碑重复了几遍:孟云我爱你,孟云我爱你……终于按捺不住重又跪伏在她的坟前痛哭流涕,内心深处的悔恨与自责像块铅坠着不停地来回拉扯。
  2
  天色逐渐暗淡,暮色四合,四野空旷寂静,夜晚的古槐村漆黑一片,树叶被山坡上的一阵风吹得哗哗作响,地上的枯叶沙石随风一路翻飞着朝山坡下跳跃而去。山坡下的院子里亮起了灯,那是老古的家。
  我推门进屋,见老古正在前屋的桌前擀面,他把擀好的面麻利地切成条扔进沸腾的锅里。又从抽屉里拿出两只洋瓷碗放在桌上,一边看着锅,一边手里拿着勺子在锅里搅来搅去,腰间系着白色围裙。
  “哎呀,你回来得正好,饭马上就好了。”老古见我嬉笑着说。
  “我不吃了。”我径直朝里屋走去开始收拾行李。屋外传来热油滋啦滋啦的响声,随即一股饭香飘散在屋内。
  “过来吃饭吧!”老古又在前屋喊我。
  两碗冒着热气的饭被老古端上桌,我坐到小桌前端起桌上的饭,把碗放在鼻尖闻了闻,一股饭香扑鼻而来,又用筷子在碗里搅了搅,只见饭里有洋芋、豆腐、豆角和面条混在一起。
  “今天给你吃和和饭,你这城里来的肯定没吃过俺们这山沟沟里的农家饭。”老古嘿然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黑色牙齿。
  “和和饭?”我一听这名字便想起以前孟云也在家做过这种饭。
  “我吃过孟云做的,不过我记得她在里边还放了一些南瓜,面也不是条状的是一片一片的。我就喜欢看她把一勺子烧红的油泼在饭里。滋啦滋啦的声音听起来就很香。”
  “是哩,看来你确实吃过,不管是面条还是面片子道理是一样的,都叫和和饭。”
  “我还知道山上有一种野花叫泽蒙花。可以作香料,放在饭菜里很香。以前孟云总说她家自己也种这种野花,等花瓣放干,然后揉碎了存起来。”
  “啊呀,这你都知道,是哩。”老古端起碗大口吃起来。
  “这些都是我以前听孟云说的。”想到明天就要离开古槐村,竟觉得像是又要失去孟云一次。
  “别想啦!人死有时候也是一种解脱,你要这样想。”我付之一笑,老古的话似有道理。只见老古已将一大碗饭吃得近空。“真香。”老古一边吧唧着嘴一边不无遗憾地说。
  饭再香我也吃不下,便问他:“你这儿有酒吗?”
  老古一听眉开眼笑,迅速把碗往桌上一撂,转身蹲下身子打开柜门将半个身子探进去从柜里拎出一只方形的乳白色塑料桶冲我挤了挤眼。
  “正宗的老玉米酒,我可都舍不得喝,今儿个你有福啦!”
  我皱了皱眉但却被老古的豪气感动,只见他又迅速从柜里拿出两只瓷碗,我一看正欲阻拦却见老古已将酒壶盖拧开,酒水正从半指宽的壶口啾啾地倾入碗中,酒在碗壁来回荡漾,碗心处飞溅起酒花。
  “来,小兄弟,喝了这碗酒,伤心事没有!”
  老古端起酒,我踟蹰之际他已将一碗酒一饮而尽,我端起酒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旋即也一口饮下,只因不胜酒力,只觉这老玉米酒辛辣割喉,酒水下肚口中胃里像有一团团火苗在窜烧。霎时便有些头晕目眩,面颊发烫。
  老古见我便哈哈大笑。“小兄弟,你慢慢喝,不急不急!”说话间又拎起酒壶将酒置满于碗中。又起身从地上的麻袋里抓了几把红枣搁在桌上。
  “来,吃几个枣垫巴垫巴,红枣就酒越就越有,咱这也算是醉枣。”老古说完兀自笑开,我被他的欢乐感染。自从孟云走后,我越发自闭,整天沉浸在失去孟云的苦痛和悔恨中,更为自己不解孟云而时常自责叹息。   “啊呀,别想心事啦,来来,喝酒,吃枣。”老古几碗酒下肚已经有些醉态,他抓起一颗枣扔给我,又抓起一颗放进自己嘴里,枣子三下两下便被他嚼得肉核四分五裂,枣核旋即被他从唇齿间轻轻一抿掉落在桌上。我总觉得这个老古也许是孟云冥冥之中带给我的救星,与他为伴至少可以让我阴郁的情绪得到些许缓解。只顾忙自己的事我还不知道他何故一个人,于是这才想起问及他的家里人。
  老古听后忽而收起笑浊重地叹了口气说:“没啦!”
  老古的话令我困惑不已,只见他的眼眶有些湿润,深陷的眼窝泛起泪花。
  “死的死,散的散。”老古说到伤心处时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想不到老古也这般凄怜。说话间老古又俯下身子从地上的麻袋中伸手掏东西,只见他把一尊泥人塑像突然立在桌上,泥塑只有巴掌大,看起來是一位垂垂老者,老者表情徐徐生动,活灵活现。
  “这是,你捏的?”我惊讶到。
  “是哩。捏了几十年。”老古沉沉地说。
  “真不错,那你是这方面的行家了。”我将泥塑拿在手中端详。
  “我就是没事瞎捏着玩儿。年纪大了,怕把以前的人和事儿忘了,把他们捏成泥人没事拿出来看看。”老古漫不经心地说到。忽然又说,“这世上要是有后悔药该多好。”
  “是啊。”我附和着说。
  他沉吟了一会儿端起酒碗连饮三大碗,喝完酒,又用手掌擦了擦嘴角的酒渍,转而破愁为笑。
  “痛快,很多年没跟人喝过酒哩。”
  “那你这酒攒着就是专门在等我?”
  老古一听哈哈大笑说:“可不!这酒我原打算留着死前好好喝一顿,死之前痛痛快快喝一次,这不算过分吧?”老古脸上的表情忽然欢喜忽而沉郁实在令我琢磨不透。他的话更是令我不知所以然。
  “不过分,喝个酒有啥过分的,来,我敬你!”我端起酒又与老古同饮三大碗。此时愈发头晕目眩,早已分不清天地。
  “好,小伙子,你够意思,这样,老头儿我给你讲个故事解解闷儿吧,都没跟别人讲过,这辈子就说这一次。”老古神神秘秘地凑近我说。
  “好,荣幸之至!我定洗耳恭听!”我越发觉得老古这个老头儿有趣,更好奇他会讲什么故事。
  “那我就开始讲啦!”老古撸起袖子,端起酒碗又将一碗酒一饮而尽,碗被咚地一声掷在桌上。随即便一板一眼地讲起来。
  很多年前有一个叫古槐村的地方住着一个屠夫,村里人都叫他李屠户。
  我立即将他打断置辩到:“哎,你不是姓古,怎么是李屠户呢?”我故意揶揄他说。
  只见老古顿时僵住旋即又说:“啊呀,故事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愿意姓啥就姓啥,那百家姓爱姓哪个姓哪个,是不?”
  我一听瞪大了眼,没想到这老古有此等觉悟便抱拳叹服道:“没毛病,您讲吧!”
  于是他沉吟了一会儿便重又讲起来。
  李屠户上有一七旬老母,下有一儿名叫李铁,妻子张氏平日在家料理庄稼,照顾老人和孩子。李屠户就在村头的肉铺里卖猪肉。一家人原本日子过得安生惬意,虽算不上富裕但肚子吃饱仍有富余。有一年,雨从夏天落到秋天,连绵不断的雨水淹没了村庄,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家家户户都遭了天灾。李屠户与妻子每晚躺下长吁短叹,又听到窗外雨声淅沥不免愁眉不展。翌日清晨,天上仍飘着细密的雨丝,院子里到处是积满污水的水波子。李屠户的老母起床后拎着尿桶出了门,她一路迈着小碎步颤颤巍巍踩在石板路上,石板路面经雨水冲刷泛着斑驳的光亮。李屠户老母绕到屋后的下水壕,把尿液倒进水沟里,她刚直起腰拎着尿桶朝回走,这时,突然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便不省人事。屠户与妻子早已出门,屠户去了肉铺,张氏去查看地里的庄稼。李铁也去了学校。后来是后山的村民看见李屠户家屋后的地上趴着一个人,这才找回了李屠户老母。
  屠户将老母送到镇医院,医生说怀疑是脑溢血,要赶快送去县城的大医院治疗。槐树村距离县城近百余里,并且山中道路坑洼不平,每天只有一趟通往县城的客车,且客车要等到中午过后拉满乘客才出发,李屠户估摸了一会儿决定将老母拉回家去。他想,要是真去城里一路颠簸估计人也得断气。于是,他将老母用自家板车拉回到家里。妻子张氏见状便劝丈夫,还是得想办法送去城里的医院,万一死在家里可不好。屠户一听怒不可竭并斥责妻子,妇人之仁,你懂什么。妻子张氏随即便明白屠户是想等着老母在家断气。过了一夜,老母虽仍昏迷不醒,但气息平稳,毫无咽气之相。
  天亮后,屠户出门前再三叮嘱妻子倘若老母一旦咽气立即到肉铺报丧。屠户出门后,先去了镇上的谭木匠家询问棺木的价格。谭木匠一看大清早就有客户上门便笑脸相迎,听说屠户老母病危,宽慰几句后便领着屠户来到后院的屋里,打开一扇屋门。只见屋里迎面摆着几口现成的棺材,屋里光线昏暗,寒气逼人。这让向来天地不怕的李屠户觉得有些惶恐,谭木匠见李屠户站在门口踌躇不定便笑着问,进去看看?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门,谭木匠为屠户介绍起这几副已经做好的棺木。谭木匠说,棺材分柏木、松木、柳木、杉木……这时屠户快速将他打断直截了当地问,这几口棺材,哪个最便宜?
  看这儿。谭木匠迅速走到一口柏木材质的棺材前指给李屠户看。
  多少钱?
  谭木匠伸出两只展开的手。
  这么贵?
  从谭木匠家垂头丧地出来,李屠户没去肉铺转而回到了家中。他刚走到大门口便隐约听见屋里传出异常的响声,他疾步跑回屋中,只见老母躺在炕上,睁着眼,歪着嘴巴,正发出嗯嗯啊啊的叫声。屠户走上前看着母亲问一旁的张氏,啥时候醒过来的?
  刚醒。
  屠户又凑近一看,只见老母口歪眼斜,目光呆滞,口淌涎水,口中哼哼唧唧含糊不清。
  醒是醒过来了,咋看着有些不对劲儿呢。屠户自言自语到。
  他一屁股坐在炕沿儿上问,妈,你醒啦?认得我不?
  老母斜眼怯生生地盯着屠户瞅了一眼便转过头去,一副不识眼前人的样子,口里仍是发出不清不楚的响声。屠户掀开母亲身上的被褥,又叫妻子跟自己一起搀扶着老母试图让老人靠墙坐起,老人身宽体重,夫妇俩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老母勉强靠墙坐了起来,可没一会儿人又倒了下去。   屠户像是明白了什么一下子从炕上跳起来站到地上大叫,妈呀,你这是瘫啦?
  屠户猜对了,老母虽醒但却瘫痪了,这让屠户感到难办,人没死成,还得人伺候。起初,老母吃喝拉撒全在炕上,她一会儿要拉屎一会儿要撒尿,屠户把伺候老母的胆子都撂给妻子张氏,妻子怨声连连,屠户回家一看屋子里屎尿味弥漫,脏衣烂衫一地,便对妻子骂声不断,有时甚至拳脚相加。半年后,老母仍然不能走路大小便不能自理,其他方面恢复地跟以前好人时一个样,儿子儿媳认得了,孙子也看得清了,话也说得利索了。可每回老人来不及喊儿媳便已拉进裤子,为此,儿媳张氏对婆婆总是疾言厉色,并总在屠户面前抱怨自己如何辛苦照顾老人,如何委曲求全。为此,夫妻二人总是怒目相向,最严重一次,屠户把妻子打得三天没下炕。
  老古讲到这儿像是已口干舌燥便又自顧自端起一碗酒饮下。喝完酒缓缓放下碗便又继续讲起来。
  屠户眼见家中老母瘫痪,妻子抱怨,家中整日鸡飞狗跳,家翻宅乱,加上灾荒,早已瓮牖绳枢便心中暗生一计。
  不久,老母便被屠户送去院门口的仓房内。屠户交代妻子每天送一块白馍过去,减少老人食量,免得屎尿不断。但妻子张氏只在偶然记起时才去仓房瞅一眼顺便丢下一点儿吃的。
  一日,屠户回家陡然想起院门口仓房中的母亲便去一探,他看见母亲躺在床上心明眼亮,红光满面便叹了口气转身踱出门去。其实这几日是屠户的儿子李铁偷偷给祖母送饭送水,老人才没被饿死。可孙子李铁很快去了县城读书。这天屠户来到老母房中,他看了老母一会儿便面露难色,老母见状关切地问儿子,儿啊,你这又是咋了不高兴?
  屠户愁眉苦脸地说,妈,儿子苦,不好活。
  老人又问,咋个不好活?铁蛋儿也考上学了,庄稼也收成了,咋还不好活哩。
  屠户一听愕然,竟不知自己的老母整日窝在这黑屋子里怎就知道孙子和庄稼的事儿便问,妈,你咋知道庄稼收成了?咋知道你孙子考上学了?
  我的傻儿啊,妈活了一辈子,虽说在这见不着天的屋子里,可这外头的事儿妈啥都知道。妈又不聋不瞎。老人说完又问,你信不?
  妈,那你说,儿如今为啥不好活?
  这时老人垂下眼帘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儿啊,妈明白你的意思,是妈拖累了你,妈早就该死可咋也死不了。老人说完嘤嘤地哭开了,眼泪像从干涸龟裂的土地上凿开的井眼儿突突地往外冒。
  屠户听到母亲这番话,心里腾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便又嗫嚅道,妈,既然你都知道,那你说咋办?
  老人无奈地微微闭上眼,又扯了衣袖擦了擦眼角和脸上的泪动情地对屠户说,儿啊,你莫发愁,有妈在,妈替你想办法。
  当晚屠户吩咐妻子端了一碗红烧肉送去仓房给母亲。
  夜半时分,屠户隐约听到像是母亲在喊他,他起身走去仓房推开门,果然看见母亲穿戴整齐,窝着瘦削的身子半躺在床上,见屠户来便冁然而笑将儿子迎进门。
  不一会儿仓房里传出母子二人一起痛哭的声音。
  第二日,屠户又嘱咐妻子做碗红烧肉送至仓房给老母,妻子疑惑不解并置辩,家里的肉得用来卖钱,哪能这么糟蹋。屠户一听斜倪妻子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只说,叫你做你就做!
  这晚,深蓝色的天空壮阔清幽,皎洁的月亮悬在空中光彩熠熠。夜深人静时,屠户趁妻子熟睡自己悄悄来到仓房,将母亲背在后背上,一路小跑直奔后山的僻静之地。一路上屠户低着头不停地呼呼喘气,背上的老母一会儿抬头看看月亮不无感慨地称赞,儿啊,你抬头看看今儿的月亮,又圆又亮。屠户心想母亲此刻仍有心思看月亮便不知该作何感想,只顾闷头赶路。老人又低头看儿子心疼地说,儿啊,你跑慢些,天色还早,天亮之前能赶回来。说话间又用衣袖为屠户擦去额上的汗珠。
  3
  窗外隐约传来几丝声响,不远处像有大鸟悬空而起并伴随着几声凄凉忧怨的啼叫。老古顿了顿方又继续讲起来。
  后山有块野地常年作为临近几处村庄的公用坟地,堆砌着大量坟包,屠户前一晚已来此地勘查,他发现有个别坟包已被挖开,尸骨恐被家人迁移,里头的墓窑便裸露在外,当晚屠户背着老母到了坟地,按母子事先说好的,他将老母口眼用黑布蒙住,手脚用绳索捆绑,后将老母放进空置的墓穴之中,又在穴口盖上杂草以掩人耳目。
  屠户料理完一切刚想转身离开以防被人看见,便听得洞穴内老母轻声喊叫,儿啊,你走了吗?
  屠户伏在洞口低声回到,妈,儿打算走了,你可千万不要出声。不然被人发现儿子就不能活啦。
  老人回道,儿啊,你放心去吧,妈不出声。
  屠户返回途中顿时觉得有些伤感,毕竟是自己的亲娘,可又想到母亲瘫痪把自家的日子搅得鸡犬不宁,又想到母亲前一晚说过的话,“妈早就想死啦,如今这副样子,活着也受罪,你不要自责。”如此一想便又狠了狠心咬了咬牙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屠户回到家时天已蒙蒙亮,妻子问他三更半夜上哪儿去了,屠户谎称自己闹肚子。
  屠户每晚都要悄悄前去后山埋葬母亲的墓穴洞口听声,第一晚他低声试探地喊了一声,妈?墓穴内无人回应,他又喊妈,这回他听见洞内有声。母亲有气无力地回到,是我儿啊。妈,是我。屠户说。给妈一点儿吃的吧,妈快不行了。屠户听到这儿叹了口气便不再言语。快速转身离去。
  第二晚,屠户又去,又在喊妈,不一会儿又听到墓穴内传来一丝隐隐的啜泣声。儿啊,妈快死了,不饿死也要被自己的屎尿熏死啦。屠户心想,还能拉出屎来,这更让他心里煎熬。接连三日屠户没再去墓穴口。第四日晚上,屠户再去趴在洞口小声喊妈,这回他一连喊了十来次都没再听见洞内传出声响,他跪在墓穴口掉了几滴眼泪,朝里磕了三个响头,又说了一声,妈,别怪儿子,你一路好走,到了那边就不挨饿啦。说完便起身回家去了。
  那晚,原本月明如洗,却突然乌云翻滚,狂风四起,雷电交加,不久便下起倾盆大雨。屠户与妻子正在熟睡忽听屋后轰隆隆巨响,有如大山倒塌,巨石滚落,间或听见像有巨兽在嘶吼。二人惊魂未定便被突如其来倾泻而下的泥沙洪流淹没于屋内。翌日晨起,众人见屠户家房屋被掩埋,全村其他人家安然无恙。   “屠户和他妻子死了?”我忙问道。
  “妻子死了,屠户没死。”
  “怎么这样?你这故事不好,应该恶有恶报!”我愤愤不平地冲他嚷到。“为啥坏人没死?天理不容啊!”
  “屠户出来撒尿逃过一劫。”顿了顿老古又说,“但人给吓疯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他儿子李铁上学回来,看见家中房屋倒塌,家破人亡便从此缀学在家,母亲死啦,父亲疯啦,只靠自己种地艰难度日,可恨总赶上年成不好,那时村里家家户户都饿着肚子。后来李铁便去做了乡村货郎,整天挑着担子走村串户,再后来娶妻生子,一家人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他幽幽地说着像在背书一般。
  “没了?”
  “没了。故事总得有个头儿。”
  “这后面的也太敷衍了事了,那恶人屠户后来怎么样了?”我催问道。
  “死啦,也死啦。”他恹恹地半扬了扬手并从板凳上蹲坐在地上背靠着墙。眼睛微闭。
  “你刚不说没死,怎么这会儿又死了?”我也干脆坐在地上靠在他一旁。“你讲的这个屠户是你?”我故意挤眉弄眼试探着问老古,只见他突然扭过头睁圆了眼将脸凑上前盯着我正色道:“是我,你信不信,怕不怕?”
  我被老古盯得头皮发麻,只见他眼里充满血丝,枯瘦的脸颊沟壑纵横,我实在看不出眼前的老古会是弑母之人。虽然人都具有种种不可能的可能性。我扭过头一时失语,说不出话来。倒不是因为害怕,只觉这故事实在令我不寒而栗,心酸不已。像有人拿了把刀子戳在心口上。只见他忽而又咧嘴一笑,我更无从判断这个故事几分真几分假。
  “别怕。我一个半人半鬼的糟老头子早活够啦,要是有人能让我死,我还得感谢他哩。”
  老古的话越发让我听不懂,我想他可能是醉糊涂了。他半眯着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窗外忽而想起几声闷雷,不一会儿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我合上眼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夜半时分,迷迷糊糊觉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睁开眼醒来发现老古已经倒睡在地上鼾声如雷,我挣扎着欲起身,刚站起便觉得天地旋转便又摇晃着坐下。重新合上眼陡然想起仿佛刚在睡梦中见到了孟云,她冷冷地对我一笑喊了一声我的名字,便化身为一只白鹤飘飘然而去,我怎么追也无济于事。
  我正做着梦,隐约听见周身有响动。睁开眼发现天已大亮,不知什么时候我已躺在炕上,又瞄了一眼屋里,老古正在桌旁收拾碗筷。桌上杯盘狼藉,酒碗饭碗摆了一桌,要是换做以前在家,孟云看到定会暴跳如雷。
  老古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扭头对我说:“你醒啦?起吧,车中午就走。”
  我支着双臂从炕上坐起,问他:“是你把我拉到炕上的?”
  老古笑了笑没说话仍在忙手里的活儿,我突然又想起昨晚的故事便问他:“昨晚那个故事是不是真的?”
  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暗暗观察老古的表情,他停下手里的活儿思忖了片刻才说:“都说了是故事嘛,看樣子我这故事编得不错。”
  我心想,看样子故事只能到此为止了。
  吃过午饭,老古送我到村口陪我站在路边等车。只见他黝黑褶皱的脸在太阳光下闪着一条条亮光,不知怎么我竟想起孟云在世时总给自己的脸上涂抹一种叫高光的化妆品,竟觉得孟云的脸部轮廓跟老古有几分神似。
  4
  回到城里,家里到处是孟云的影子,她的一颦一笑总是不断在我眼前跳跃,一想到如今与她阴阳两隔便觉得心如刀割。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沉浸在思念孟云的悲痛之中,整日对着她的遗物莫名发呆,整个人越发消沉。转眼入了冬,我决定将孟云的东西逐一收起,期间无意中在抽屉的角落里发现一本日记,我随意翻看了几页才发现里面似乎并不是日记而更像是一篇未完成的小说手稿,孟云生前有写小说的爱好。她曾告诉我这是她找到的唯一一种可以和世界对话的方式。
  天亮之前,父亲就离开了家。当晚,天上飘着雨点儿,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弟弟在熟睡,母亲被窝是空的,很快便听见门闩被母亲拉开的一霎,门哗啦一声被门外的人推开。门外的人是父亲。我翻身面朝外屋,隔间的门框上挂着半尺长的门帘,我看见两个半截儿的身子相对立着,母亲穿着粉红色拖鞋,那是她在赶集时给自己买的。父亲的脚上总是一双白底黑面的布鞋,鞋帮上粘着泥土。地上扔着一只鹅黄色的帆布包。很快便听见母亲低声啜泣,她的身体在轻微摇晃。接着又听见父亲似乎也开始呜呜咽咽。他的哭声越来越大,口里不停地在说,完了,全完了。我悄悄起身走到门口躲在墙角。昏黄的灯下,父亲瘫坐在地上,母亲伏在父亲肩上。父亲突然止住哭声,扭过头怒睁着眼两手揪住母亲的头发,母亲的头发又长又黑,披散在胸前,她的头像一颗球被父亲死死地摁倒在地上。父亲翻身压在母亲身上对她拳打脚踢,在我的印象里那是父亲第一次动手打母亲。
  你这个骚货,都是你害的!父亲撕扯着母亲的衣襟喊叫着,母亲的身子悬在半空,发梢落在地上,粉红色的睡衣前襟被扯开,两只水袋一样的乳房半掩半露。母亲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别的原因一直不停地号哭。父亲打她,她也不反抗。这时弟弟醒了,他翻身坐起便哇哇大哭起来。雨越下越大,一道闪电划过把窗户纸照得霎时通亮,我突然感到浑身冰冷,转身跑回弟弟身边,钻进被窝。
  记得是母亲先止住哭声。她对父亲说,别哭了,你赶快跑吧。母亲的话很奏效,父亲顿时就停了手,也不再哭骂。最后他把自己的额头贴在母亲额上,他的鼻涕眼泪黏在母亲的鼻尖、发梢和脸颊上,在跟母亲做完最后的告别,父亲以最快的速度捡起地上的帆布包,夺门而去。
  那晚我突然心疼起父亲,我觉得他像个无助无辜的孩子。
  听说父亲那晚在雨夜中疯一样地疾跑,他穿着薄底儿的黑布鞋,在坑洼不平的泥路上,他跑一跑回头看看有没有人在追,他看见古槐村慢慢在漆黑的雨夜中缩小,听说他跑出村子便一路朝着村外的小狼山奔去,小狼山在村北面,据说那里偶尔有野狼出没,我宁愿父亲被抓也不愿意他躲进小狼山被野狼吃掉。可后来我却不这么想了。   父亲一路向前飞奔,他开始隐约听见身后有一大群人也向他狂奔而来,他像疯了一样开始边跑边大声尖叫,肩上的挎包带子突然断裂,包掉落在地上,他不管不顾只是朝前飞奔,他脚上的鞋也掉了一只,父亲毫无察觉,他的奔跑令人不寒而栗,就像当年父亲偷偷尾随祖父,亲眼目睹他的父亲如何将自己的母亲活活埋葬并将其饿死的那夜,父亲也是这样奔跑,无知无觉地在黑暗中狂奔。
  突然身后有人对父亲吼叫,站住!李铁!李铁!你站住!不然一枪打死你!李铁听不见,他此时耳边呼呼的风声,他自己的喊叫声和头顶漫天的雨声覆盖了其他一切声响。他怎么会听到别人在叫他呢?即使听到,他怎么可能停下来等着被抓呢?在快要到达小狼山山坳里时,只听砰地一声,黑暗中那个如狼一般快速奔跑的身影极速倒下,倒在乱石之中,再差一点儿,父亲就可以躲进山石林立的小狼山里。可他们像打死一条疯狗一样将父亲一枪毙命。
  打死父亲的人是田三儿的家里人。听说父亲在田三儿熟睡之际翻窗而入,用一根木棍便将田三儿打死。田三儿死时全身赤裸。父亲也会杀人这一点超出了人们对他一向敦厚老实的印象,尽管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女人早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我和其他人一样也不明白父亲平时看上去唯唯诺诺的一个人怎么就有胆子杀人?等到我长大恋爱后才逐渐体会到,也许父亲是因为太在意母亲,他不能容忍背叛。再后来我明白了父亲是想活得有尊严。
  父亲死后几年,古槐村的人有时还会在太阳快落山,天空泛着橙黄的余晖时,站在村北的空地上谈论他,村北面的小狼山还在,可父亲却不在了。有时他们还顺便谈论起祖父。只是他们知道的远非真相。自从祖母和曾祖母过世,祖父便疯疯癫癫,父亲只身一人一边照顾痴傻的祖父艰难度日,一边靠四处出卖苦力才勉强活下来,随后日子逐渐好转,父亲又在院中盖起两间瓦房。那时,我家在村东头有一间祖父留下的肉铺,铺子不大,不过是间锈迹斑驳的褐色铁皮房。父亲为了多挣些钱又在肉铺房搭建了一间简易房,另开了一间小卖部,据说父亲同母亲结婚前早年做过乡村货郎,整天挑着担子走乡串户,他把山外的稀罕物件帶到山里来卖给山里的人。父亲就是在那时跟母亲相识。他第一次见到母亲便将一根红头绳送给她,后来又将一些火头针线,胭脂肥皂悉数送给母亲。父亲的小卖部里放了一张床和一排货架,他每晚就睡在那张小床上,白天他就坐在小床上。除过古槐村的人,附近十里八乡的村民也专程赶来在父亲的小卖部买东西。他们都说父亲为人厚道,货好,价钱公道。有时遇到来买东西忘带钱的村民,父亲也给赊账。可谁也没想到忠厚老实的父亲杀了人。杀人对年复一年窝在古槐村的人来说是件足可谈论很多年的事。
  自从父亲死后,祖父便彻底失踪不知去向。母亲关闭了肉铺只开了小卖部,可小卖部的生意却冷清不少,买东西的人寥寥无几。村民们只是站着或者探身朝小卖部里头张望。
  母亲每天坐在小卖部里恹恹欲睡。每次我去小卖部时总觉得这间狭小逼仄的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汗腺味,那是父亲身上的味道。锈迹斑驳的墙壁上一件黑色长衫静静地伏在墙壁的阴影里,看上去灰蒙蒙的。这是父亲穿过的。有时,我总觉得它像是父亲的替身在对着小卖部虎视眈眈。
  那晚父亲的尸首被抬回家时,母亲伏在父亲身上痛哭流涕。我不知道她的眼泪有几分泪水几分是父亲身上的雨水。我和母亲都没想到父亲的死不仅意味着我们从此永远失去了这个人。也意味着从今以后我成了杀人犯的女儿。村子里的孩子会在我的身后突然扔来一块石头,嘴里大喊,杀人犯,杀人犯,李兰的爸爸是杀人犯!
  学校里的同学会在经过我身后时窃窃私语,有时我觉得我的听力突然一下子倍增很多。后来我从别人的眼神和嘴巴里明白了一些道理:
  我的身体流淌着杀人犯的血,我的基因有杀人犯特有的会杀人的基因。
  离我远一点,杀人犯能教育出什么好孩子?
  我的父亲杀了人,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母亲终于熬不住带着弟弟离开了。临走,她淌着泪对我说,妈走了,会有人管你的。她就那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天太阳快要落山,她拉着弟弟一直朝着村口的方向走。我跟在身后,心想她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走?弟弟频频回头看我。他瘦小低矮的身子被母亲拖拽着摇摇晃晃往前走。母亲看到我跟着便抱起弟弟加快速度,并对我喊,兰兰,快回去,别跟来,别跟来!走到村口时,我看见母亲带着弟弟坐上一辆停在那里的拖拉机。天黑了,我看不清拖拉机上的男人是谁,男人很快发动拖拉机,突突突,浓烟滚滚,他便带着母亲和弟弟离开了,从此我便再也没见过母亲和弟弟。母亲在我眼里等同于已经死了,后来我被送去了孤儿院,又被一户姓孟的人家领养,将原来的李兰兰改名为孟云,从此,世上再无李兰兰这个人。
  5
  几天后,我重新来到古槐村,走到老古家院门外时,我看见院子比先前破败了许多,房屋的门半遮半掩,院落内满是散落的枯叶、尘土。推门而入发现屋里没人。走出院门口时路过一位村民,我便向他打听老古的下落。
  村民回到:“没有老古。”
  我便将老古的相貌简单描述于村民,并说前些日子我就同老古在这院子里的屋中畅饮。
  “你说的是那个疯子啊,那是老李,已经很多天没看见这个人啦。”
  我正踟蹰之际,那村民又说;“要不你上后山的坟地里找找去。”
  我好奇问他为什么要去坟地那种地方找他,村民听后摇了摇头叹息着说:“唉,这家人也真是惨,死的死,散的散,后来他的脑子就坏掉了,前几年有人看见他总是跑去后山的空坟里,有时晚上也住在里头,都没人跟他说话了。对了,他还跑去村里的泥匠家死活要人家教他捏泥人,那匠人被他缠磨的没办法就教了他一段日子。”
  随后我便一个人来到后山,果真在一大片杂草丛生的山林间堆砌着一座座坟包,这里像是一片废弃的坟场,绕着坟堆转了一大圈我发现其中的确有一座没有被掩埋的墓穴,只见墓穴口上只盖有几株干枯的玉米秆,站在墓穴口踟蹰了一会儿我才走上前掀起玉米秆探身朝里望,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我在外面抽了根烟,俯下身打开手机射灯钻到墓穴里去,进入墓窑发现里面并没有棺木。地上散落着几块石头,一只破碗,一床破棉被,其他什么也没有。   天上飘起了雪花,回到老古家中,老古仍不知所踪。几个月前的那壶老玉米酒已经喝空,白色的空酒壶还立在墙角。
  来古槐村前我特意从家里带了孟云喜爱的书和棉衣打算为她寄去。雪后的山上白茫茫一片,看不清草木,一阵寒风呼呼地刮过,像刀子一样。远远的,我便看见孟云的墓碑稳稳地立在雪地之中,走到近前我用衣袖拭去留在墓碑上的积雪,将棉衣和书点着,火苗随风窜烧,很快便氤氲出一股灼热。希望孟云到了那边可以做个快乐的姑娘。如今大约才有些明白孟云,只是遗憾即便她更名改姓,可终究没逃脱杀人犯女儿带给她的阴影。而像一簇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本该尽情绽放的年纪而凋零。
  天色已晚便决定在老古家暂住一晚,待第二天再回城。
  晚间时,雪越下越大,像是要把往年欠下的雪债都赶在这场雪还完似的。院落里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以前孟云在时就喜欢在下雪天里打雪仗。风呼呼地刮着,陡然听见疾风将门板吹开,门板吱吱作响,到窗前一看,院门口的一间房屋门被大风吹开来回荡漾。我裹紧衣裳走到院中,踱步到屋门前,出于好奇便钻进屋里,屋里漆黑一片,我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灯,霎时被惊出一身冷汗,只见一个巨大的人影立在眼前,惊慌之余定了定神又举灯近前细看,人非真人,竟是一尊半人多高的泥塑,扭頭在门口墙壁处找到电灯开关,一拉灯绳咯噔一下屋里霎时亮起,眼前所见景象令我目瞪口呆。只见昏黄的灯下映出两尊形如真人般大小的泥塑像。一尊塑像端坐于炕上,看上去是位老妪头发盘在脑后,两腿置于褥榻中,枯槁褶皱的面容平静、肃穆。眼窝深陷却目光炯炯,两唇微启,面露笑容。她垂下眼帘,眼中有泪,两眼凝望着炕下之人,又像是沉浸在某种悲伤之中。
  地上的塑像看似一位中年男子,男人双膝跪地,佝偻着背,双臂和腿部肌肉筋挛,两手握有棍棒高举过头,手指骨节突出。他低头看地,眉头紧锁,双眼微睁,眼睛深陷于眼窝,眼眶有泪,嘴唇紧闭,表情像被某种苦痛纠缠、折磨。
  门被大风刮得支离破碎,突然又被风吹开,屋里旋即钻进一股冷风,我关好门后反身重又打量塑像,陡然发现那跪地男子的侧后身有一条缝隙,里面隐约显现出一些黑色的填充物,难道这尊泥人是空心的?我愣怔了一会把手指伸进缝隙中戳了戳,手指碰触到的并非一般的棉质填充物。我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给自己点上,再次将手伸进缝隙的裂纹处并用力一拉,泥塑男子的整块后背被拽下,我看见一具瘦削干瘪的尸体形态怪异地被紧紧固定在几块木板之中,我扔掉烟头,长舒了口气,将置在泥塑中的尸体拉出使其躺在地上,尽管我已经料到,但仍然感到不寒而栗。
  旋即我又看到泥塑内壁留有一张字条,我连忙打开字条,上面工工整整写着两行字: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天道好轮回,善恶终有报!
  老古的尸体散发着死亡冰凉的气息,酱紫色的脸上显现出某种平静。我无法猜想老古死时经历了什么,但我想这也许是他用了近半生的时间为自己设计的死亡仪式,或者说也是李屠户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在向母亲赎罪?
  我将老古埋在后山的一处背靠大山面朝南的地方,他的墓碑挨着孟云的墓碑,跪在他的墓碑前,我对老古说,你的泥塑我帮你重新粘合好了,你就安心躺在这里吧。我不禁想到,如果我早来几天是不是就能阻止老古的死?我无法想象他是如何让自己活着钻进箱子又将泥塑男子的后背粘合从而又让自己咽气。一个人一心赴死的决心怎么会比求生的欲望还要强烈?这样违背人性的意志力我无法理解,我更无从断定老古所讲的故事和孟云的日记究竟是巧合还是果真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回去的路上我思前想后心烦意乱,突然间车厢里传出一个姑娘玲珑悦耳的声音,我这才想起,无论怎样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只知道我的孟云永远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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