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牲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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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鸡鸣喈喈
  鸡鸣是红色的,人躺在床上,梦境深深浅浅。有人在梦中娶妻生子,飞黄腾达。有人一生仰仗一个单纯的梦活着,比如晕三,日上三竿从奶奶庙里出来,唾沫横飞,言说昨天梦里又吃了一桌好酒好菜,那鳖有这么大,那鸡肉香死个人,那羊腿啃着啃着又长出肉来。鸡鸣三更,好像这个神秘的家族有通灵的本领,比瑞士钟表还要准时。起先是一线,一线隐隐的红色划破寂静,吓得天上的星光颤抖,想要落在村口的麦草垛上。接着是很多条直直的光线交叉,通连夜空,李家的,赵家的,马家的,交织在一起。后来就成了调音师手下的光谱,鸡鸣喈喈,那红就短促、绵厚起来,将一整个村庄烘托在红色的汪洋之上。
  村庄里的人渐次醒来。
  我家也养鸡,散养,一个个鸡博士在院子里晃来晃去,如果戴顶乌纱帽,步调绝对不次于某位衙门出来的父母官。但仅限于步调。我家的母鸡温柔,公鸡大方,偶然到了发情季,这才相互追逐,成就鱼水之欢,以繁衍子嗣。
  那时的鸡会上树。暮色起,在院子里排成一条散乱的队伍,母鸡打头,公鸡在一旁看护,路线是这样的:砖堆旁边有一架废弃的犁杖,土墙边长着一株刺槐树,弹跳,用最小的力气落在犁杖上,而后砖堆、土墙。上树是一个技术活,要觑准时机,翅膀不能碰上树枝,起落要稳,常有刚学上树的小母鸡从树上掉下来,沮丧地趴进母亲用瓦片搭筑的鸡埘里,一夜提心吊胆。最后才是大公鸡,看温柔可爱的母鸡们在树枝上站稳,排好,这才一展翅飞上土墙,又稳了稳身形,飞到最高的树枝上。
  这是鸡界的秩序,以朴素的理念稳固日常-尽管所有的鸡最后都难以逃脱宰杀的命运,也还是在短暂的一生中散发着鸡生的微光。
  我家不常杀鸡,仅在一年中几个重要的节日,母亲在石头上磨刀,嘱我去抓哪只短命的鸡。我馋鸡肉的香,但我更在意鸡肉之外的边角料。如同散文,功夫多在日常,从一些拉拉杂杂的闲话,更容易走进事物叙述的核心。
  鸡毛可以攒毽子,二姐和三姐这时表现得更为主动,紧着拔公鸡脖颈上的翎毛,然后私藏。一枚眼儿钱,一针一线,把翎毛插在羽管里,就做成一只上下翻飞的鸡毛毽子。日光晴好,你会在那时的光阴里看见几个活泼的乡间少女,盘踢,拐踢,磕踢,碰踢,将技术运用得炉火纯青。古人说得最为形象,“忘却玉弓相笑倦,攒花日夕未曾归”。时光可追,只是需要折返身形,方可觅见那个快乐、单纯的自己。
  吃完鸡肉,母亲开始打扫残羹冷炙,把我啃的鸡腿骨插进墙缝里。一开始我以为只是母亲的习惯,并没有其他含义。后来才知道,母亲是把鸡腿骨用在织布机上。灯光摇曳,母亲坐在那架老式织布机上,梭来梭去,引经穿纬。鸡腿骨起到固定卷筒的作用。那是唯一区别于木头的元件,在卡塔的织布声中沉默,见证了辛苦,也见证了贫寒。
  我曾经不能释怀的一件事,是每到要书钱学费的时候,母亲转瞬就变了脸。天天要钱,我又不是开银行的,给我拿个刁、本本记上,花了多少钱,好好记着,到時候好还。我揪着衣襟站在日光下,我有极大的耐力告诉自己这钱一定能要到手。母亲转身捉住一只老母鸡,往鸡屁股里试探——那里才是我家的银行,鸡屁股银行。公鸡打鸣,不要太多,一只就好;母鸡下蛋,多多益善,每逢赶集,母亲把土篮摆在集市一隅,等候买鸡蛋的人来。那钱大多被我用在了读书认字上,只有少量换回一家人的柴米油盐。如今想来,鸡在我家绝对是功不可没,憋红脸生出一枚鸡蛋就让我多认识了几个字,若非如此,我大概和村里的晕三在做同一个梦。在梦里,晕三笑呵呵递过来那根啃不完的羊腿,说梦里的日子真快活。
  描写鸡的诗句,我最喜欢的是温庭筠《商山早行》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寥寥几笔,便画出一幅早行时的清冷图景。一个人失意之时,便是孤旷冷清之时,秋日清晨,冷霜侵染了秋草,鸡鸣叫冷了月光,这一走“杜陵梦”断,这一走叶落如霜。
  由此可见,一只鸡从历史的梦境处起飞,飞越万里霜天,栖落在我们家的树枝上。追根溯源,早在旧石器时代就有驯养鸡的出现,那时的鸡应该尚未褪去作为禽鸟的华丽之羽,于暮色中翩翩起飞,飞向一片荻花飘荡的水岸。在长江流域的屈家岭遗址,可见陶鸡,其形流畅古朴,尚未脱去飞鸟的灵性。而在后来的漫长时光中,被赋予了多层含义。鸡有五德,《尔雅·翼》中说:“首戴冠者,文也;足搏距者,武也;敌前斗者,勇也;得食相告者,仁也;鸣不失时者,信也。”把一只鸡上升到道德层面。想想,虽有附会之嫌,却也给了一只吃糠咽菜的鸡不错的名分。
  在乡下,鸡与吉谐音,所以深得村人的喜爱。堂兄大成哥娶亲,二大娘踞着小脚央告母亲,让我去给大成哥抱鸡。抱鸡是一个专属名词,意即在结婚那天找一个有血缘亲情的少年,鸡身上涂抹鲜艳的红,用红绳系住翅膀和双脚,送到新娘家;然后换来女方家准备好的一只母鸡。从此,这两只鸡的命运便捆绑在一起。
  我读莫大爷的《锦衣》,一上场便被民间女子宋春莲的命运攫住。宋老三,牵着一根绳,绳上拴着亲闺女,头上插草标,卖了好买大烟抽。这是人性的倒逼,清末,革命党人秦兴邦季星官从东瀛潜回高密东北乡。一只若有若无的锦羽雄鸡,代表在摇荡、昏暗的世界上尚存的风骨与良知,与知县公子战,与洋枪队王豹战,终于迎来雄鸡一唱天下白的青白日月。我在想,那只鸡一定看透了人世污浊,在夜深之时张开机敏的耳郭,远处是涌动的浪潮,近处是无声的抗争。文学表达一事,不过是将灵魂从肉身摇荡而出,沿着事件发展的脉络,沿着日月交替的刹那,牵引出情趣、情绪与情感,而后辅以广博的背景,将一出大戏生旦净末丑缤纷呈现。
  我需要重返日常,在一片旧日光影中感知昨日冷暖。母亲最善于烹饪的是地锅鸡,“二十三,祭灶官”,灶王爷灶王奶奶端坐在厨房里,头顶上一行小字“东厨司命主”。灶膛里火光熊熊,烟气翻滚中是一阵阵摄魂夺魄的香。母亲有言,但凡做好的供品,一概先供奉灶君;又怕我们馋,就在锅沿上贴了一圈死面饼子。由此造成的假象就是,死面饼子泡在鸡汤里可以吃出鸡肉的味道,以至于多年之后,每吃地锅鸡,我更偏好于吃那几张薄薄的面饼。   我是无意写到吃鸭的,在心底把鸭子看成老河滩上家中的一员。比如现在,五岁的我在河滩上走走停停,夕阳拉长了身影,而要找的两只鸭子尚不见踪影。河道里吹起凉凉的风,我学母亲一样唤到——鸭鸭,回家了。
  鸭子听话,多数时间把自己活成村庄版图里的一幅水墨画,树倒映在水中,流水冲刷着桥墩,飘摇的水草在水底招摇,现出鱼虾穿梭的身影。只需一个猛子,鸭子就能钻出很远,在水面上浮起,浮成几只水墨小点。或许,这幅画会深藏在很多人心里,夜深,听见一串嘎嘎的叫声就想起故乡的模样、家的模样。
  而我,很多年生活在故乡的侧旁,彼此渗透,每一件事物都深入骨髓。
  就这样走着,逆着时间的方向,顺着水流的方向,那片茵绿的芦苇坡停在前方。似乎听见鸭的叫声,或者不是,只是它们在私语。我又唤-鸭鸭,回家了。芦苇丛中扑棱棱响起翅膀拍打的声音,两只灰褐色的身影飞向天空,飞向晚霞的深处。
  这一走让我找了将近四十年,再无回声。
  一纸鹅书
  白色的鹅与白色的月光,我的脑子里闪动着一种安静的意象。村庄是字根,鹅是偏旁。村庄里的生灵们都是偏旁,它们在村庄里生,在村庄里死,以教会同样在村庄出生的我们。在一只鹅的跟前,你会突然小起来,鹅伸着长长的脖子: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就有了在水中闹腾的我们,一个猛子扎下去就看见了前生与今世。前生是一只南去北归的雁,累了倦了就停歇在村口的大树上;今世是一只在水中凫游的鹅,“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翅开遭宿雨,力小困沧波”。
  困就困了,村前有蜿蜒的小河,村后有森森的小树林,一点也没觉得寂寞。就如现在,月光的白练垂下来,垂下来,流过树梢,流过瓦当,流过寂静的木格窗棂,落在鹅洁白的羽翅上。
  “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额尔古纳乐队在深情演唱,就好像看见一行大雁,越过云团,穿过疾风暴雨,飞过月光。雁即是鹅,鹅即是雁,这没什么不妥,只不过在迁徙的过程中遭遇了村庄。鹅,被认为是人类驯化的第一种家禽,来自野生的鸿雁或灰雁。我小时候,村庄里的鹅更具雁的形象,高昂着鹅头,嘎嘎走过狭窄的小胡同,目标是老河滩,目标是小树林,目标是我黑白意象里的童年。想想就让人觉得好笑,人在前,鹅在后,右手举过头顶,左手侧背在身后,腰身弓起,嘴里发出鹅的叫声,嘎嘎嘎,扑通,一起跳进小河里,溅起一行松尾芭蕉的徘句。
  “小鸡小鸭,二一二八”,是老祖母经常念叨的童谣。春光下,小鸡出来了,小鸭出来了,看看孵化小鹅的草篓子还没动静,我就有点急躁,趁大灰鹅出去觅食的当口,把鹅蛋揣在胸口。天地玄黄,一只小鹅的诞生与创世纪没有什么不同。它在漫长的时间中醒来,它仿佛听见风的声音雨的声音,在敲打坚硬的壳。我在回望,我在回望的途中一直以为自己也来自一枚坚硬的蛋壳,世间繁华,世间寂寞,世间涌动着万物的血脉与浪潮,惊醒沉睡的梦境。人的出生是记忆的某种延续,当我开始能驾驭自己成熟思维的同时,我就认定自己曾经是村庄里的一株草木或生灵。那么就醒来吧,借由一枚圆润的蛋壳,用同样坚硬的喙轻轻叩击。一声询问村庄安好,两声作别混沌的梦境,三声打开春天,让鹅黄爬满枝头。
  鹅黄,是最为轻柔的色泽,鹅黄的柳芽,鹅黄的草尖,鹅黄的春日里的流水,映照着初生的小鹅。小鸡也是鹅黄的,小鸭也是鹅黄的,是不是世间所有的事物在幼年的一刻都身披一身鹅黄?那么,我的童年也可以是这种温暖的颜色,用鹅黄惊艳了村庄,而后,蜕变,成长,长成一副呆头鹅的模样。
  我们村人杀鹅,老祖母说不能太随便,要在清风朗日下,要找开阔地带的十字路口,抓住鹅头,要让鹅再看看云淡风轻的天空。仪式不算太隆重,只不过表达对生命的尊重。老祖母说,鹅是因为牛才下凡到人间,当初天帝看到后稷垦田播谷实在太辛苦,就把牛派来给后稷使唤。但那时的牛并非这般温顺,属于吃人猛兽。天帝遂派鹅飞到下界,与牛调换眼睛。牛安上鹅眼,把人看成顶天立地的庞然大物;鹅换上牛眼之后,再过庞大的事物就变成了一粒粒细珠,天不怕地不怕,总要嘎嘎嘎撵着叼啄。哪一个村庄里的孩子不是被鹅追着赶着长大的呢,一边回头一边跑,半夜里还被吓醒,缨缨哭着钻进母亲怀里。
  这是魔幻主义的现实表达,一只村庄里的鹅有了缥缈飞升的魂魄,引颈就范,甚至没有挣扎,在乡野上死去。而后遵循天帝之命一次次落在凡间,以鹅黄启动大地上的春天。
  我友崇信,有一年在红卫河边养鹅,沿着起伏不平的河堤,钻天杨绿着,大田里的牡丹开得正好,白的白,红的红。地面不算太大,也不小,一道铁丝网沿着河道将一群嘎嘎高唱的鹅囚禁在绿树浓荫下。来,就是为了吃鹅肉。崇信,人高马大,颇有性情,言及养鹅事业有雄心壮志,说要养殖绿色大鹅,林下有牡丹,牡丹丛中游荡着一只只肥美的大白鹅。铁锅炖大鹅,很多人都熟悉,操作也简单,剁好的鹅肉入水悼去掉腥味儿,锅是铁锅,劈好的木头瓣子在锅底下哔哔啵啵响。
  据说鹅肉曾于2002年被联合国粮农组织列为21世纪重点发展的绿色食品之一,益气补虚,和胃止渴,止咳化痰解铅毒。我倒没在意那么多,一番盛情难却,举起杯中酒,从日上中天喝到了日落长河。如今想起,崇信似有豪言壮语,说要把养鹅业做大做强,走出县城,飞向全国,起名就叫:牡月.鹅。没曾想过了不久,听朋友说崇信患了脑出血,再见之时,很明显言语迟钝,高高大大的身子走起来脚步有些踉跄。那晚,醉酒的崇信疏于防范,一群鹅,大概有四十多只,沿着汤汤的大河去了远方。没有人知道鹅的下落,也许下落不明即是一种明确的指向,借由命运般的流水流向时间的腹地。
  云林鹅是倪瓒的一种吃法,被袁枚收入《随园食單》。全鹅一只,洗净后用盐三钱擦其腹腔,塞以小把葱花。鹅身涂抹以蜜酒。锅中放一大碗酒与一大碗水,开始蒸鹅。至关重要的是“灶内用山茅二束,缓缓烧尽为度”,待锅冷却,揭开锅盖,将鹅翻身,再蒸。“再用茅柴一束,烧尽为度。”此法蒸出来的鹅肉,不但鹅烂如泥,汤汁也鲜美,只是不知这其中的茅草到底起到了怎样的法外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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