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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家点评
《晚霞漂流》对每个人物的塑造都是成功的,因为作者为之付出了足够的耐心和细心。那个现实的、无法回避的家庭状况既是必须交待的谜底,又是一个必要的前文本,但小说无意在这个问题上过分纠缠,反而于一个既成事实的基础上去琢磨人物的处境、心态及其微妙变化。无论是周琦、陈鑫还是相对次要的曹曼、刘扬、张峥,人物外在的行动、语言乃至某个细微的表情与人物内在的情感与心事所展开的角力都值得细细品读。因此,在社会问题、青春、校园等主题之上,《晚霞漂流》有属于写作本身的更重要的收获。
——李振
我住校的第一个晚上,就恨透了学校的一切。在肮脏的洗澡间,要小心不碰到满是陈年污垢的墙壁。湿头发像条漫长的累赘,打湿了后背的睡衣。统一熄灯后,我们躺上简陋的床,上铺的女生也睡不好,她一翻身床就“吱呀吱呀”地摇。我听见她也被自己的响动声吓了一跳,于是将动作放慢,但年久失修的床铺仍旧不太配合。我将翻盖手机——没错,那时我还在用翻盖手机——压在枕头底下,如果它震动了,我马上就会惊醒。但它始终没有。在逼自己尽快入睡的过程中,床板硌得我肩胛骨生疼。但这并不是我在黑暗中流眼泪的主要原因。
这样的低气压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早晨,宿管大妈吹响尖利的哨声与过亮的灯光一同刺破了寝室门板。我坐起来,看到手机上显示6:30,感到从黑暗中脱身的内心毫无设防,虚弱无比。几乎是闭着眼睛走向拥挤的洗漱间,把冷水泼到脸上。这样的早晨与夜晚,总是使我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即使早晨七点半以后,同学们陆续来到学校,热烘烘的早读开始了,我仍然手执夜的残片,不舍得放手。我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周,才稍微缓和了些。
刚开学时的记忆都已含混得如同墙上的黯影。但我唯一记得的,是开始注意到陈鑫的那一刻。陈鑫是我的新同桌。文理分科以后,我们成了同班同学,但互不熟悉的一男一女,并没有什么话好说。上课,老师要求同桌两人讨论的时候,他睡得正香。下课,他和狐朋狗友便冲出去,回来后大汗淋漓,隔着几张桌子,一同嘲笑着什么,笑声在教室里回荡。他似乎不屑于同我搭话。他在我的舞台上,也只不过是身后布景中的一部分,没必要与之互动。
那天中午,我趴在桌面上午休,忽然听到“哗啦”一声,抬头看见我的文具盒被碰落了,东西散落一地。陈鑫的两脚就赫然停在它们旁边。他急匆匆地帮我捡了几根笔放到桌面上,就冲出了教室,不知道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在身。我一次次弯下腰来,把所有的东西都捡回桌面,发现我妈妈在中考结束后送我的那只钢笔的笔头被摔弯了。我在纸上划拉了几道干涩枯燥的裂口,墨水已经在扭曲的笔头间迷路了。我右手握着它,愣愣地看着纸上被划出的口子,对陈鑫的怨恨一瞬间涌上来。我把他脏兮兮的书包从椅背上扯下来,扔在地上踩了几脚。旁边的女同学听到动静,抬起八百度近视的眼镜瞟了我一眼,但没有吭声。
陈鑫回来时,我正把头埋在手臂里,没有抬头看。由遠及近的脚步声,到达我身边后,寂静了两秒,接着是捡起书包的声音,把书本塞进去的声音,把书包重新挂在椅子背后的声音。他坐下来后,用手指戳戳我。我故意不理他,但他的力度一次比一次大,似乎马上就要发飙了。我飞快抬起头,咬紧牙关,用满是泪水的眼睛瞪着他,像是在克制自己如被激怒的野狗一样扑向他的冲动。他被我吓住了。
我在他做出反应前就把头埋了回去,用行动告诉他我不接受指责。没一会儿,他又戳了戳我的手臂,我更加愤怒地抬头,却看见他给我递了一张皱巴巴的卫生纸。我接过后,攥在拳头里,什么也没说,又回到了我原本的姿势,望着自己课桌下穿着校服的两条抖动的腿。我一直没睡着,手里攥着那张纸,没去用。开学一周了,我虽然知道陈鑫的名字,却没和他说过什么话,也没有正眼瞧过他。刚刚我才看见,他眉毛浓黑,双眼皮妩媚,鼻梁挺直,上唇弯弯的,比女孩子的嘴还鲜艳。我心想,他妈妈一定是个大美人。
歉疚把我们的距离拉近了些。那天下午,我有意找他说了话,他也态度良好地回应我。满页红叉的数学卷子从前排往后传,经过好几人的过目和啧叹后,才传到我手上。我指着试卷对陈鑫说:“你的,借我抄下。”他说:“问我,你有没有搞错?”他把手里的试卷在我眼前挥舞了下,比我的还要鲜艳。我小声叹了口气:“垃圾。”他附和道:“就是垃圾。”我们都笑了。
我说服了旁边的八百度女同学把试卷不情愿地借给了我。我百无聊赖地抄答案时,陈鑫在我旁边说:“抄完后也借我。”我说:“赔我钢笔就借你。”“什么钢笔?”我指指文具盒:“今天中午,你给我摔坏了。很贵的一支,派克牌的。”他把手里那根快用完墨水的签字笔推给我,笔杆处都已经被握得发黄了。我推回去。他说:“那我借别人的抄去。”
我与陈鑫的故事就这么平淡无奇地开始,每天的几句对话,是故事毫无营养的铺垫。对我而言,多一个能说话的人总是好的。每周五晚上没有晚自习,大部分同学都尽早离开了学校,做清洁的也偷工减料。我一个人吃过晚饭后,绕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走。晚霞从天上流血到我脸上,我伸手摸,黏糊糊,湿漉漉的。操场慢慢空下来,只有零星几个男生在篮球架下抢球。他们每个人都伸开手臂,像几只飞不起来的鹰。我走过去,就地盘腿坐下,把运动鞋也脱了。我看见打球的男生里有陈鑫,有班上另外几个高个子,还有一些邻班不认识的人。我看见陈鑫每次都做出抢球的姿势,却一次也没有投篮过。晚霞的鲜血已经流尽,他们才满头大汗地停下,掀起衣服擦汗,露出健壮的腹部。陈鑫向我走过来,阴影盖住了我:“好臭好臭。”他故意做出夸张的表情。“滚。”我说。“你怎么哭了?”他俯下身来,汗味也向我俯冲过来,我本能地往后侧了侧:“你才臭死了!”他说:“谁管你啊,垃圾!”我也朝他吼:“垃圾!”我的声音因为嘶哑而显得略逊一筹。
陈鑫走了。我又坐了一会儿才站起来,穿上鞋。我站起来时,眼前黑了五秒钟。我没打算回宿舍,继续在操场上绕圈走,天已经黑了,所以我一开始没发现陈鑫又回来了。“臭狗,回来干嘛?”我没好气地说。陈鑫说:“你住校啊。”“对啊。”“你没家啊?”我一阵屈辱:“关你什么事?”“你怎么这么爱哭?”他望着我的脸,不屑地说,“你是老太婆吗?真麻烦。”我转过身去擦眼泪,虽然夜色的浓度能保证他看不清我脸上的表情。见我没回答,他又问:“你不回宿舍?”“不。”“那你要干嘛?读书?”他挖苦道。“宿舍那群女生天天在背后骂我。”我答非所问。 “我搞不懂你们女生的事。我要走了,等会锁校门了,你走不走?”“走就走。”我咬咬牙,跟在陈鑫后面出了校门。他推着自行车走在我旁边,路灯像一排排安静的守卫,盯得我浑身不自在起来,干脆对学校的一切开始骂骂咧咧,尤其是宿管大妈,比如每天板着一张臭脸,不愿意帮忙打蟑螂,还会在女生们洗澡时把浴室的灯故意关掉。陈鑫哼几句,或随便附和,一直把我带到了几条街外的一家鞋店门口,才把自行车靠边停下来。那家鞋店正挂出清仓大处理的粗糙横幅,里面挤满了疯抢的人。“买双鞋吧,你的鞋底马上就脱了。”他说:“二十元就可以买一双,丑是丑了点,不过配你也够了。”我感到我今晚的眼泪储备有些过于丰厚了。我吼道:“我身上没带钱!”店里的促销员也不落后,用扩音喇叭嚣张地盖过我:“样样二十元,件件二十元,全部二十元,清仓大处理!”
不过,陈鑫的绅士风度也就到此为止了。学校是我一个人走回去的,墙也是我自己摸黑翻进去的,落下去时,裸露出来的皮肤被墙内杂乱的枝叶给戳出来几个洞。我穿着崭新而廉价的运动鞋走回宿舍,缩进被子里,一声不吭。我听见室友们发出了和陈鑫骑车离开前一模一样的感叹:“真是个怪人。”
再次见到陈鑫,已经是两天后的周一了。他看见我穿着新运动鞋走进教室,露出满意的表情,厚脸皮地命令我每节体育课都帮他买水。他要喝脉动,我每次都故意买成果粒橙。两三次后,我旁边的八百度女生终于对我露出了阴险的笑容。晚上回宿舍后,舍友们难得主动找我说话,也是问我和陈鑫是什么关系。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买了。
我与陈鑫什么事也没有。我是一间阴沉许久的房间,他并不是那根蜡烛。为我带来巨大光亮的人,还没有出现。但至少我偷偷哭的次数比以前少了,手足无措的时刻也比以前少了。更多时候,我深陷于平稳的麻木中。唯独每周五晚上,是我最喜爱的时刻。我仍然会独自去操场观看整个天空的伤口。伤口下面,陈鑫总是在那里,打球打到很晚,挥洒着剧烈的盐。
我第二次跟他偷跑出校门已经是几周以后,校服里已经裹上一件薄毛衣了。那天,正好是月考成绩下来的日子。正值更年期的班主任老师——我们私底下都叫她老妖婆——说下周五会召开家长会,今天要回去把试卷拿给家长签名。她又补充道:“住校的同学这周可以回家,或者给家长打电话告知。总之,每个人都必須给自己的家长通知到!”教数学的张峥老师是个年轻男人,皮肤白净,五官大气,声音铿锵有力,长着饱满的高颧骨。老妖婆才刚讲完,他就急不可耐地挤到讲台中间来,宣布了下周五,家长需要单独来与他谈话的同学名单。我和陈鑫的名字就赫然位列其中。
我坐在操场看陈鑫打球时,已经铁了心要在这件事上装作不知情。但每当想到开学已经这么久了,就好像那只撕日历的手伸进了我胸腔里,开始撕我的心。那只手撕得兢兢业业,以至于我都没注意到陈鑫什么时候又打完了球,站在了我面前。他的同伴们站在校门口处等他,他朝他们挥了挥手,他们便转身走进校门外的暮色里了。
“周琦,你是不是得了忧郁症?”陈鑫问。“你懂什么!”我条件反射地还嘴。他却难得地没有接着损我:“我懂啊,我也忧郁。”我装作无所谓地笑道:“笑死人了!”陈鑫忽然问:“你会不会玩?”“玩什么?”他说:“今晚晚点回来?”“走吧。”我懒得多问,爽快地答应了。我早就盼望着再出一次校门,只是如果陈鑫不邀请我,一个人溜出去实在没劲。更重要的是,我没钱。
我坐在陈鑫的自行车后座上,两手抓着坐椅的边缘问他:“你该不会把我卖了吧?”他逆风答道:“你这样的,有人要吗?别太高估自己了。”我冷笑一声:“我也知道我没人要,我死了也没人关心。”他朝前方喊道:“喂喂,这么开不起玩笑啊。你爸妈也不关心?”我说:“不关心。”陈鑫“哼”了一声,没再问什么。他骑得飞快,没多久就停在了一扇破旧的门前,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我从后座跳下来说:“唷,你还真的打算把我卖了啊,你不是说我没人要吗?”他忽然冷淡起来:“你爱来不来。”我翻了个白眼,跟他推门进去,摸黑走下一条令人窒息的楼梯,几分钟后才到达楼梯底部,进入了魔鬼狂欢会般的地窖。
震耳欲聋的低音鼓声,像有人在敲击着我体外的心脏。我们穿过混乱的舞池,到达一张摆满了酒杯的圆桌子。我跟着陈鑫坐了下来,其他人正在摸黑吃东西,见到我们就大叫起来:“鑫哥,带女朋友来了啊?”有人打趣道。陈鑫没好气地说:“我女朋友有可能这么挫吗?”我骂道:“陈鑫!你以为谁看得上你?”我的骂声和其他人的哄笑声,都被酒吧的音乐声盖住了。坐下来后,我才发现身旁的这些人,就是每周五和陈鑫一同打篮球的同伴。不知是哪双手把一杯饮料推到了我面前,我接过来,看也没看就抿了一口,火辣辣的,又耐着性子喝了一大口。一阵云里雾里的苦涩与刺痛以后,平时那些紧缩之处,就像蚌壳一样,自然张开了。我旁边的男生凑过来跟我讲话,五颜六色的灯光扫过他的脸,他看起来像个红鼻子绿眼睛的小丑:“你叫周琦是么?我叫刘扬。”“哦。”我回答。“你跟陈鑫真没什么关系?”“有,有个屁关系。”他笑了几声,说:“我是隔壁五班的。”我又说:“哦。”他诚恳地说:“交个朋友吧。”“行行行,朋友你好。”他又笑了。
我继续喝了几口酒,因为灯光的缘故,我总也看不清杯子里的液体到底是黄色还是绿色。我们没再说什么话。我看见桌子旁的座位都已经空了,便问刘扬:“大家都去哪儿了?来这里一般要做什么?”他指了指舞池,那里许多人正疯狂扭动着身体,他们面前的异性就像是彼此的一面镜子。我正搜索着陈鑫的身影,就见到一大堆男生走了回来,陈鑫走在最后。他两手撑着桌面,对大家说:“走了。”我才注意到他脸色阴沉,像有人在他两颊灌了铅。男生们发出扫兴的声音,但都顺从地拿着各自的东西朝出口走去,没人问为什么,所以我也没问。走之前,我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回到地面,像是终于返回了人间,色泽单调的夜风像小号齐声吹向我,我的酒劲有些发作。我成了一只待宰的公鸡,喉咙没命地缩紧了。
大家问:“去哪儿?”陈鑫说:“还有谁要打球?”一些人稀稀落落地说好。陈鑫又看着我:“你也去吗?”我说:“等等,这么晚了,我怎么回去?”他说:“等会我送你。”两三个人骑车走了,剩下的人一同骑车到了附近一所三流大学的操场上,又满身酒味地继续打球。我走到了远一些的地方,仍旧坐下来看,不由得感叹男生的世界真是无聊。更远处,一些情侣沉在暗影里窃窃私语,或是直接被月色狠狠黏在了一起。我干脆躺下来,面朝夜空,看见星星争先恐后地向我涌来,仿佛我的双眼是它们的家门。我晕头转向地把门关上。不知不觉,我来到了一个湿漉漉的小镇,雨后无人的青石板路上,竟然爬满了小蛇,比我的鸡皮疙瘩还要密集。我踮着脚尖往前走,忽然不知道哪只小蛇在地上跟我讲话。我蹲下来,望进了石板路夹缝里的一条小水沟,黑漆漆的水面上,渐渐浮现出了一张纸白色的婴儿脸。我吓得一屁股往后摔去,那只长着婴儿脸的小蛇扑上来想咬我。那是我父母生出来的孩子,是我的妹妹,是一只长着婴儿脸的蛇。我与怪物搏斗着,我爸妈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却不认识我。他们就站在我旁边,机械地望着我与那条蛇的动作,像观看斗牛比赛。我的心开始绞痛,因为我预感,在争斗结束后,他们会站在蛇的那边,而不是我这边。我听见掌声,才发现自己正身处古希腊的大剧场中央,烈日下的观众席上,无数金发高鼻的外国人爆发出炸弹般的喝彩声——“周琦!周琦!”实在太吵了。我睁开眼。站在我面前的除了陈鑫,只剩下他旁边叫刘扬的男生了。从这个角度看起来,刘扬实在不好看,没有陈鑫好看,他的眼镜片朝我反光,两只小眼睛像不存在似的。但陈鑫成绩又差,性格又不好,他的缺点遮盖了他比女人还美的脸,并不能让人对他的印象有改观。我闭上眼睛,又睁开。大学校操场上方的几枚路灯和一枚月亮,仍旧像巨大的飞蛾,在我眼前飞来飞去。 ?“懒猪,起来了,都两点了。”陈鑫一边擦汗一边说。刘扬在他背后看着我笑。我的心一阵退缩,就像每天早晨在宿舍被尖利的哨声吵醒时会发生的那样。头疼得像有人往我耳朵里面直灌了好几斤酒。
“陈鑫,”我躺在塑胶草坪上稀里糊涂地说,“你妈妈是不是长得很漂亮啊?”
陈鑫看着我的眼睛,沉默了半晌,说:“我觉得,每个人的妈妈都很漂亮。”
我脑袋里轰隆一声,发酵的酒浆从我两只耳朵里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我头痛欲裂。陈鑫和刘扬一左一右把我架起来,我的手臂差点被他们扯断了。我挣脱了,步伐有些不稳地独自往前走。我听见刘扬在身后担心地问:“她没事吧?”而我转过身对陈鑫说:“你浪到这么晚都不回家,你爸妈不管你啊?”
“你好意思说我,垃圾!”陈鑫又变回那个陈鑫了。
“你们爸妈都不管你们啊!”我大吼了一声,用力打出了一个酒味的嗝,嗓子又微烧起来。“我爸妈管我的时候,我才不会像现在这样,像你们这样……”后半句话,我嘟哝着,他们谁也没有听见。
这次,陈鑫骑自行车把我送到了学校的围墙外边,等我确实摔进了草丛里,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他才和刘扬一同骑走。我一个人穿过广袤而黑暗的操场,就像横穿一只死去巨鲸的漫无边际的腹部,我不由得一个劲地向地面扔出脏话的小油灯来照明。宿舍楼像没有码头的岸,大门早已紧锁着,禁止我进入。于是我又摸黑走向教学楼,随便推开一间教室的门,就以午休时的姿势,趴在桌面上睡了,侧脸被发凉的手臂挤压着。日出以前,我被入侵的寒露冻醒了好几次。日出以后,舍友们集体向宿管大妈报告我一夜未归。我被学校记了过。?
周末兩天很难捱。我多次试图整理记忆的线头,却总是这缺一截,那少一根,无法连缀成一幅连贯而完整的画面。我的心态也奇异地发生了变化,忽然有些害怕见到陈鑫那群人。我在记忆里一遍遍地检验,自己是否做出了任何不得体的事,说出了任何不妥帖的话。想到深处总是一团乱麻,索性放弃。
课间,教室永远哄闹不休,而我像是浮世中的一条幽灵。当我轻飘飘地回到座位上,忽然看见课桌上多了一盒燕麦牛奶、一根苹果味棒棒糖和一袋妙脆角。毫无疑问,是无趣的组合。我问八百度女同学:“你的?”她摇摇头,拿眼睛瞪我。我撕开包装袋吃起来。上课铃响后陈鑫才回来,又是一头的汗,简直是日理万机。我故作随意地说:“谢啦。”他说:“哈?”我说:“你也总算有良心了一回。”他说:“你谢什么?”我挥挥手指头上戴着的妙脆角,像一顶易碎的小尖帽子。他说:“不是我送的。”我说:“那是谁送的?”陈鑫过了一会儿才不经意地说:“刘扬嘛。”我们都极力避开周五晚上的夜蛾,又尴尬地在我们之间袅袅飞开。
我想起了那个叫刘扬的男生。时间能与许多情绪发生化学反应,我想起他时的心态竟也不同于那天晚上了。如今,我竟有些害怕见到刘扬了。但我很快就再见到了他,并且也明白了他送我这些零食的意义。下课之后他又来了,站在教室后门口,让一个正好路过后门的同学把我叫了出来。他靠着门框,逆着光线对我说:“你喜欢吃什么,告诉我,我再给你买啊。”他走以后,我身体僵硬地走回去了。这次我把他小眼睛的形状和嘴唇上方的浅色胡须看得更清楚了,还看见他下颌上、脖颈上播开了的粉色青春痘。
我们没说过几句话,但他的零食已经送了我不少了。才短短几天,我就变得心神不宁起来。只要有一天他没提着满装的口袋来教室后门找我,只要一天我没看见他那双细框眼镜底下的眼睛,我就会失落到想哭。有一次我问陈鑫:“你觉得刘扬怎么样?”他故作老成地说:“自己觉得好,才是真的好。”我没理他。陈鑫在我眼里,渐渐被刘扬的光芒所淹没了。他虽然坐在我旁边,但我的思绪已经飞去五班了。
周五开家长会时,大叔大妈们霸占了我们的座位。学生们被赶出来,有的去了操场,有的去树荫下看书,有的蹲在走廊。我站在教室后门,望见我空出来的座位,我努力想转动眼球,但视线怎么也离不开。我的父母终究还是没有来——即使班主任早就已经把我被记过的事情通知给了他们。这样的感觉,在我住校以来,似乎就快要被我习惯了。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干脆往五班走去,试试运气看能不能遇见刘扬。果然,在走廊上,我看见他正和一位发福的,小眼睛的中年妇女,一同与一位副科老师交谈。刘扬背着手站着,并没有刻意站得笔挺,但仍然比他妈妈和女老师,都高出了一个头。女老师讲话时,他专心地看着女老师的脸。他妈妈讲话时,边讲边拍拍他的手臂,他会看她一眼,有些害羞地笑笑。这样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刘扬,忽然打动了我。这几天,刘扬每次找我,都流露出有求必应的眼神。但这些他眼里没有我的时刻,才是我喜欢上他的时刻。
他终于从母亲和女老师的谈话中抬起眼神看到我,但那是因为教数学的张峥大声地叫了我的名字。我们匆匆对视了一眼我就转过身去。张峥摆出关切的神情,他四平八稳的五官,看上去像电视里的正派角色。
张峥说:“周琦,这次家长会,是所有家长都要参加的,一次很重要的家长会。你家长来了吗?来的是哪位啊?”我没回答。他继续说:“啊?周琦,你家来的是哪位啊?”我低声说:“都没来。”“为什么啊?家长会也是可以想不来就不来的吗?”我干脆说:“我没有家长。”张峥把眉头紧紧地皱起来:“你没有家长?你的监护人是谁?你一个亲戚都没有吗?”我把脸转到一边:“没有。”张峥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像是在不应该的地方看见了一只流浪猫。
张峥快步走去办公室查我的入学档案了。我刚要走,忽然感觉有人来到了我身后。我等待着,没有转身。我头顶上传来的声音问:“你刚刚说的那些,是真的吗?”我没有回答他,快步走向楼梯,想再次逃到每周五那片流血的操场上去。我下到一楼的楼梯时,走廊上正好没人,光线也恰好阴暗。刘扬忽然从背后抱住了我,他微微颤抖的手臂刚好环到我的脖子。他低声说:“我都懂了,我都知道了。我会保护你,照顾你的。”说完后他就转身,三两步跨上了楼,只剩下我与我的心跳独自站了一会儿,宛若大梦初醒。我不知道刘扬到底懂没懂,或许他误以为我是真的父母双亡什么的。但在刚刚的拥抱面前,那些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有家不能归的人,竟然也能开始体会到归属与温情了。我站在黑暗的楼梯间,在发红的操场前止步了。我忘记了眼前的一切。 如果你还记得我之前提到过蜡烛的事,那一刻,我以为刘扬就是我的蜡烛。他僵硬的手臂抱住我后,我身处的小房间才弱不禁风地亮了起来。我一直都清楚,自己是多么渴望听到抚慰温柔的话语。就像有人曾说的,女性是用耳朵在谈恋爱。没过几天,我就与刘扬正式交往了——我高中生涯里唯一的男朋友。
从那以后,我很久没再周五去操场一个人绕圈。应该说,我很少再有空一个人待着了。刘扬冲到了我身边,填补了我的空缺。他总是走在我旁边,为我撑开手臂,像一把有温度的大伞。我们常常这样,并肩走在路上,没目的地闲聊闲逛,天黑以后他再把我送回去,在校门口敲门卫室的窗子,在小本子上登个记再回去,绝不会再让我翻墙摔进矮草丛里。有一天散步时,张峥老师在学校不远处的一条街追上了我们。他停下自行车,在我身后大喊:“周琦,你为什么撒谎?你明明有父亲有母亲,我已经与他们通过了电话。为什么说你没有?周琦,你能告诉老师吗?”
我看了刘扬一眼,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眼镜背后的眼睛转了一圈,似乎也在等我的解释。我直接与张峥说话,没有刻意避开刘扬:“你既然给我爸妈打过电话了,还问我干什么?”周围花店,一个闲得无聊的老板娘走出店门,隔着一段距离看着我们,似乎想要探听我们的谈话,又不敢明目张胆地走得太近。
“我想听你说,周琦。我想了解你的想法,这样我才能帮助你。”
我冷笑着说:“你帮不了我,别把自己当圣人。”我看见张峥想说什么,又被噎住了。我拉着刘扬的手往前走。张峥还在后面大声说:“你什么时候想来告诉老师,就来,老师等着你。如果你愿意,我也会与你父母好好沟通沟通。我不会放弃班上的每一个学生。”我头也没回。张峥没有再追上来了,他那张正气凛然的脸沉没在了我们身后的某处。
“他不是你们班主任吧?”走出两条街后,刘扬终于打破了沉默。“不是,教数学的。”“那他怎么对你这么上心?”“闲着没事呗。最讨厌这种人了,自以为是。”刘扬说:“那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我说:“可我暂时还不想说。”他说:“我还以为你真的没爸妈,以为你是……”我说:“是孤儿?我不是,但现在,我和没有父母的人差不了两样。他们从小就对我有所保留,现在又悄悄怀上了二胎。他们背地里,偷偷摸摸地,直到孩子都六七个月了才告诉我……他们根本从没重视过我的想法,只是想偷偷把我排挤出这个家。那个家,围着为我即将出生的妹妹,绕得团团转。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我说,要是你们执意要生,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我再也不会回来。”我看了刘扬一眼,他点点头,一只手牵着我,另一只手推着自行车慢慢往前。“于是我就搬到了学校。从我搬来以后,我爸妈一次没联系过我,就好像我死了,就好像……真的为了妹妹,放弃了我这个女儿。班主任给他们打电话,说我夜不归宿被记过,说我心思不在学习上拖班级后腿,说我谎称自己家里没人能来参加家长会……都这样了,他们也没联系我。他们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不是吗?”刘扬更紧地搂住我,我的脸贴上了他的胸口,闻到了令我头晕目眩的气味。他说:“琦琦,苦了你了。我不知道你爸妈到底怎么想,但有我在的地方,你就当我是你的爸妈。”类似这样的话,他还说过很多,在为我撑伞的时候,为我夹菜的时候,为我借来试卷的时候,陪我散步的时候,帮我抄作业的时候,晚上发来短信向我道晚安的时候。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他在通过这种方式,培养我对他一点一滴的依恋。他在我脸上吻了一口,然后我朝他踮起了脚尖。“我以后会告诉你的。”我说。梦幻的温柔包裹了我。我是幸运的,在最低沉的时候,感受到了什么是幸福。
第二天,张峥老师就开始行动了。下午上课前,他和班主任一同站在讲题前,手里都拿着一张名单,像个判决生死的官员,连老妖婆在他面前都像个副官。老妖婆为了显示她的班主任地位,用肥大的身躯挤开了张峥,站到了讲台正中央的位置,面对着讲桌上散乱的粉笔盒。她板着脸等了五分钟,等到大家都坐直看着她了,才挪动脸上的横肉说起话来:“我和你们张老师,连夜赶出了一份名单。鉴于我们班上很多同学的特殊情况——具体什么情况我就不说了,比如有的同学缺少来自家人对学业的支持,因此学习没有自觉性,”她意味深长地往我这边扫了一眼,故意忽略了班上熙熙攘攘的疑问声,“所以,我和张老师连夜讨论以后,决定实行‘一对一帮助制’。每一位成绩好的同学,在不影响自己成绩的前提上,帮助一位成绩不那么好的同学,共同进步,互相鼓励。”她一边說,张峥一边在旁边点头,露出威严的笑容。班上的同学都各自交头接耳起来。我与陈鑫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脏话的口型。
老妖婆开始念她手里那张长长的名单,一个优生,对应一个差生。“陈嘉龙和刘雨。张豪和李知良。方晓静和苏维。李晨凯和……”老妖婆每念一组,班上的骚动就更强烈。骚动所至之处,张峥就迈着皮鞋走过去,用居高临下的眼角和下巴来进行震慑或安抚。老妖婆继续念下去:“王文峰和周琦。曹曼和陈鑫。孟彩云和……”
陈鑫忽然骂了一句脏话,声音不大,却使得前排的同学也回头看了。坐在第二排的曹曼也回头看,整齐的刘海下,一双凛冽的眼睛望向陈鑫。陈鑫转开头,开始抖腿,把手里转个不停的签字笔扔到桌上,或者做一些诸如翻书包,撕草稿本这样聒噪的小动作。曹曼的脸已经冷冷地转回去了,与她面前的张峥对视一眼,就和平常一样,只留给了我们一条漆黑娇俏的马尾。她是我们班亮如星辰的优等生,是张峥的得意弟子。
没人把陈鑫的不满当真,直到老妖婆念完名单上的所有分组,问道:“有没有人有问题?”陈鑫一边翘椅子,一边大声说:“老师,我有。我要重新分。”“为什么?”老妖婆推了推她塌鼻梁上的一副眼镜。“没有为什么。”我惊讶地看向陈鑫,他正深陷在自我情绪的泥沼之中,没来得及顾及我。前面,曹曼再度转头看了陈鑫,眼里流露出野火灼烧冰雪的神情。
一旁的张峥开口了:“曹曼成绩好,品行好,她一定会尽心尽力地辅导你的学业,你不用……”曹曼打断了他:“老师,把我和别人分到一组吧。我都行的。”张峥低头看了一会儿名单,说:“那就交换一下吧,曹曼和周琦一组,王文峰和陈鑫一组。这下没意见了吧?”他等待了一两秒,“没意见,那现在每个小组的同学都去聊一聊,熟悉一下。”他做出了乐队指挥般的手势,同学们便都不情愿地走下位子,走向自己的组员。曹曼也拿了一张纸和一根笔,刚站起来,张峥老师就叫住了她,在她耳边低语了些什么。她背对着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听完后,她点点头,若无其事地朝我走过来,甚至露出了微笑。陈鑫在她走近之前就已经起身,两手插在裤兜里走向了他的“优生辅导员”,一次也没往我们这边看过。因此,我也没抓住机会问他,为什么会这么讨厌曹曼。我也谈不上喜欢她,可也不至于到不共戴天的地步。 曹曼坐在了我旁边,弧度标准地微笑起来,对我说:“周琦,我们来一起制定一个学习计划吧。一周里面,你什么时候比较有空?”我看着她刘海下两颗漆黑的眼仁,她清秀的瓜子脸上,找不出哭过的痕迹。当然了,曹曼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点破事,因为陈鑫这种不重要的人,而觉得受伤害呢?“我忙着呢,还要跟男朋友约会。”说完后我抬起头,看见张峥正在讲台上越过喧嚣注视我们。
我与曹曼一看就不是一类人,但意外的是,她却对我表现得相当客气,甚至可以说迁就。发完考卷后,我不用再去抄陈鑫或者八百度女生同样错误百出的试卷了,曹曼会主动走过来,把她的卷子递给我。我做不会的作业,她会给我讲一遍。我仍然听不懂,她就干脆把作业本借我抄了。有时候她会在我旁边站一会,那时候陈鑫要么马上起立走开,要么转身去和后座讲话,直到曹曼走了一会儿他才转回来。曹曼每次都装作没看见,走回自己座位时仍然节奏平稳。陈鑫转过来后,说:“你抄完借我。”我递给他,斜睨着他,看见他袖口处隐约露出了伤痕。最近,伤痕越来越多,以至于到了我不能视若无睹的地步。我给他写了张小纸条过去:“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弄的?”陈鑫看了一眼,把小纸条揉皱后扔进了抽屉,什么也没说。
那天吃晚饭时,刘扬帮我拌面条,笨拙地把酱油的颜色,均匀地翻卷到上面来。我问他:“你知道陈鑫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吗?”他回答说:“哦,他爸常打他。”我问:“那他妈呢?”他说:“他没妈。”我问:“为什么?”刘扬说:“我哪知道那么多啊,我也不好问。但那个地下酒馆,”他把拌好的面条推到我面前,又继续拌自己的那一份。“就上次你也去的那个。他好像每次都去那里找他爸回家。但每次都叫不回来。我们也不好多问。”“那,你知道他和曹曼之间有什么事吗?”?“曹曼是谁?”刘扬头也没抬。“你快吃面吧,等会黏了,不好吃了。”
我低头吃面,面过于咸了。深蓝色瓷碗的边沿,沾满了刘扬手指的气味。
曹曼本来与我约好,每天晚饭后到晚自习前的一个小时,当作我们的辅导时间,但我总把这一个小时花去与刘扬腻在一起。我一次次地放鸽子,可曹曼一次也没生气过。曹曼从来不去吃晚饭,她每天都会提前买好一块乏味的面包,别人去吃晚饭时,她还钉在座位上,一边学习,一边啃面包。在记录辅导情况的小本子上,曹曼工工整整把每一次的辅导,都编造得像模像样。但我没想到曹曼会邀请我去她家。
曹曼说:“我和张峥老师会帮你写张假条,交到宿舍前台签字。这周日,你随时拿着这张纸条,门卫就会放你出去。回来时也是一样。”她又递给我一张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被折成了小方块,“这是我家的地址。你坐589路,到兆河街北站下车,就是兆河街小区。你提前给我发短信,我下来接你。”我接过那张小方块,它尖尖的四个小角扎着我的手心,像一只惊恐的四角小兽。我望着曹曼刘海下那双黑潭水般的眼睛,映不出我自己的身影。
不过,无论曹曼的目的是什么,她都把我想得太乖了。我怎么可能一切都按她说的做?
周五晚上我出了校门,就再也没回来过。我把装满试卷和作业本的书包扔在宿舍里,从储物柜中找出一只单肩挎包,里面只放了手机和钱包。我本想换一件漂亮的新衣服,但怎么也找不着,只好继续穿着身上的这件。刘扬在宿舍门前等我,我们走出校门后,就默契地牵上了手。一股电流颤栗着,从他的手指欣然传遍我的全身。刘扬提前找好了一家小旅馆,我们在那里把东西放下,我脱下校服,露出里面平凡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脚上是陈鑫送我的运动鞋,已经有些污渍了。
刘扬带我去吃了烧烤,我们又看了一场电影,在漆黑的电影院里越过座椅扶手只顾着亲吻。散场以后,我们连电影演了什么都不知道。在这期间,我们小吵了一架,原因是我瞟到他似乎在给一个女生发短信,并且质问他为什么还不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但吵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很快便认错,然后在我耳边说了一番“要可能和她们在一起的话早就在一起了”和“想要找到一个隆重的场合介绍我”这样的话。出了电影院,我们在街上牵着手,往人头攒动的商业街里挤。他到一个抓娃娃机面前,试了整整二十次,才把一只粉色的小象,慢慢吊了起来。他把那只小象送给我,又不知从哪里突然变出一支快要蔫的玫瑰花。我拿出手机自拍,我们的脸紧紧贴在一起,像素非常模糊,背景的灯光满是不耐烦的噪点,但我们的笑声却似乎每次都能透过这张劣质的照片,传到我面前。那天是我们在一起的一个月纪念日。
整个周末我们都睡在小旅馆里。周日下午醒来时,我对刘扬说:“我要去曹曼家了。”他翻过身抱住我,我们又做了一次——已经数不清是这个周末的第几次了。然后他叹了一口气,飞快地起床穿衣,背对着我。我看着他长着零星几颗痘痘的后背,忽然哭了起来。难分难舍的滋味如此强烈地照进我们之间,就像刘扬终于拉开小旅馆的厚重窗帘时,那一束不懂得转弯的刺眼光线。
路上,我们一直磨磨蹭蹭,等我到達了兆河街小区门口时,天色已经变暗了,居民楼也陆续亮起了晚餐的灯光。我给曹曼发了短信,然后和刘扬在小区门口旁若无人地亲吻。直到曹曼的声音响起,我们才分开。我望着刘扬走远的背影,转过身看见曹曼,她的肩膀在暮色里显得很孤单。“周琦,你怎么现在才来?”我听出来了曹曼在压抑她的怒火,“我等了你一整天了。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现在七点了。”她晃了晃手腕,手表的光闪过我的脸。身后传来公交车起步时笨重的鸣笛声。我说:“已经太晚了吗?那我回学校吧,真对不起。”曹曼认输了,只好一把抓住我的手,说:“来都来了,上来吧。”
我姿态别扭地被她拉到了她的家门,我不明白辅导我这个差生为什么对她来说那么重要。曹曼打开家门时,她的父母都正好等在门口,屋里暖黄色的灯光像探照灯照进我的心里,漆黑的水面上泛起一阵酸楚。他们把洗好的水果送到我面前,热情地嘘寒问暖,我尴尬地坐在沙发中间,不知道该先回答谁的问题。直到曹曼说我们要去房间复习了,我才顺利从这两位父母之间脱身,跟着曹曼进了她的房间。
曹曼的房间就和她人一样,整洁,清秀,干净。房间里的香味,让我感到自己这两天的汗味忽然有了实体,像笨重的石块粘在我的格子衬衫上。曹曼给我搬来一把椅子让我坐。我指指我的小单肩包:“我什么都没带。”曹曼说:“我有。”她拿出上周的试卷,开始给我讲数学题。我“嗯嗯”地应着,满脑子都在回忆这个周末,一分一秒也不放过。我正重温到刘扬抓到粉色小象时兴高采烈给我的一个吻,没有注意到曹曼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在灯光下注视着我。我不小心与她对视了一秒。“你继续讲吧,我在听。”我撒了个谎。曹曼低头说:“周琦,你今天来这么晚,你不知道,你把我害惨了。”“有这么严重吗?”曹曼忽然转移了话题:“刚刚那个就是你男朋友?”我说是,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曹曼观察着我:“你们这个周末都在一起吗?”我承认了。“我的意思是,你们这个周末,一直都在一起吗?”曹曼又问了一次,我知道她的意思。我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甚至莫名有种想让她知道的冲动:“是的,我们这几天,一直住在一起。”“喔。”曹曼有点不敢再往下问了。我等她继续开口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干脆自己说:“你有男朋友吗?”她惊恐地反驳:“我?怎么可能!”“不是陈鑫?”我乱问一气。曹曼说:“跟陈鑫有什么关系?”“你和陈鑫有仇吗?”“当然没有。可能他看我不顺眼,只是我不知道原因吧。”我说:“其实陈鑫看起来混天混地的,实际上是个很好的人。”曹曼没有接话,谈话暂时中断了。 曹曼又开始给我讲题,但我仍然听不进去。曹曼把手中的红笔放下:“周琦,你不在意自己的前途吗?你不在意自己考上什么大学吗?”我打哈哈:“说那些,还太远了吧。”曹曼说:“无论有没有别人替你想,你要为你自己着想。”我一下子敏感起来:“什么叫没有人替我想?”我努力在好学生曹曼面前不说脏话。曹曼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我知道了,是张峥让你对我特别关照的吧?你们两个是一伙的吧?”
我忽然明白我为什么那么讨厌张峥了。他对我的关照与示好,不是因为我是谁,而是因为他要扮演的角色是谁。他要扮演一个尽责的好老师,而我是哪个学生都无所谓,我越惨,越能衬托出他动机的高贵。没有我,也会有别人。他只要完成了他的人生目标就好,对象是谁都行。每当张峥靠近我,注视我,对我微笑,与我说话,我都感觉他并没有看见我,我只是他随便选来的一个人物,陪他演对手戏。他提醒了我,我的父母也是这样。明明不喜爱我,却耐着性子扮演着好父母的角色。一个人,因为不能接受随机性的所有答案,便装作什么都看不见,似乎这样才是最轻松的选择。那些只为自己做事的人,真的会因为他人而彻底改变吗?
曹曼似乎被我咬牙切齿的样子吓到了。她两只纤细的手,就像她两片薄薄的嘴唇一样颤抖。在书桌的灯光照映下,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周琦,周琦,”她诚恳,甚至有些沉痛地叫我的名字,仿佛我远在天涯海角,而不是在她面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和张老师都不是那个意思。我不知道你家里发生过什么,不知道你和你父母发生过什么,我只知道你和他们的关系不太好……但是,要是你觉得我和张老师因为这件事看不起你……我要怎么说你才会相信呢?我把我的爸妈给你,把我的家给你,这些我都不想要!你以为我觉得你可怜,其实我宁愿像你一样……”这次,连她的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我像站在一次微妙的地震面前,不知该逃往哪里。
曹曼把她厚重的齐刘海掀开,白净的额面上,爬着一只鲜红的死蜈蚣——不,是一道伤疤。“你看。这是我初三时弄的。疤一直没消。中考成绩出来后,我爸妈说我丢他们的脸。我就把头往桌角上撞,一直撞。现在,我每次考试前都睡不着觉,考完后又觉得自己肯定考砸了。我在家里很害怕,有时候都不敢走出房间。”她把刘海放下来,那些发丝像训练有素的军队,准确无声地迅速归了原位,“我爸妈本来准备把我送到一个军事化管理的密训营里,以后我周末两天都会被关在那里面了,我会被累死的。我跟他们说了你的事,说你没有家人,每周来我家,我辅导你学习,让你感受一下家庭的温情。我说,我们老师也支持我这么做……我承认这件事我利用了你,但我对你没有一点恶意,我羡慕你都来不及。我太害怕让别人失望了,我压力太大了。要是你不来,他们就会把我送去那里,在郊区,校门用大铁链锁着,哪儿都不能去。要是你今天没来,他们就会觉得我说这些只是在编借口。幸好你来了,你最后来了……周琦,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你今晚留在这陪我好吗?你下周也来好吗?我知道,你也不想住校的吧?”
曹曼刚说完,我们身后就传来了敲门声:“小曼,你要好好辅导你同学周……琦,你们不能在里面偷偷玩哦。你是小老师,要对人家负责任哦。一会儿出来有水果吃,我放在餐桌上了。一会儿她要回学校的时候,让你爸爸开车送她哦。”我感到曹曼的颤抖,通过她与我相握的手心,也传到了我的身上。
那天晚上我留宿在了曹曼家里。我洗完澡后,穿着她的睡衣,和她挤在一张床上。她的床同我此刻的心情一样软。我没想到,只需要一个晚上的时间,我就与她达成了姐妹般深深爱护的情谊。关灯后,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低声在床上聊天聊了很久。她说到她上高中以来巨大的压力,为了保持在班上前三名,她几乎没有一天在凌晨一点之前睡。她怕极了,每天都绷紧了一根弦。别人只羡慕她在校园里穿梭得那么光滑流利,所到之处都发出准确悦耳的乐音,只有她始终恐惧着那根弦突然崩断。而我向她讲了这个周末,我如何把第一次交给了刘扬——我的第一个男朋友。“你们才在一起一个月,会不会太快了?”曹曼问道,“听说很疼,是真的吗?”我说是。我说,你感觉那个给你造成疼痛的人,最后又温柔地将你从疼痛里解救出来。你们筋疲力尽地倒在一起,面对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房间里窗帘死气沉沉地合着,夜晚就在窗外兜着圈子巡逻,你会感觉此刻,他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你翻过身去抱住他的身体,仿佛这就是你的唯一。在这一次的孤独与虚无里,他成功地趁虚而入了,你就会希望以后每一次不小心落入孤独和虚无中时,都有他在你旁边。我像是流浪了很久,终于找到了栖身之所。曹曼闭着眼,安静地听着,过了一会才说:“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他。”我问:“那你有喜欢的人吗?”她说有。“是谁?”“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但是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作为你跟我说了这么多的回报。”我们面朝彼此躺着,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第二天,我与曹曼一同上学。早上醒来我才发现,我的校服不知忘在了小旅馆的哪个角落。曹曼把她多出来的一套校服从衣柜里找出来给我。校服被熨得平整如新,散发着好家庭的气味。我把它捧在怀里闻了一会。穿上身,刚好合适。我与曹曼穿着同样的校服,一同走进星期一的校门。走廊上,远远就听到我们教室的早读声。我们从后门进入,曹曼与我挥挥手,走向前面的座位。我也对她报以由衷的笑容。當我拉开椅子坐下来时,陈鑫惊讶地看了我一会儿,我扭过头去看他时,他就转开了,什么也没问我。我看到桌上的一盒燕麦牛奶和榛子饼干,我知道那是刘扬买给我的早餐。我周身散发着家的气味。
陈鑫一定也闻到了。当我为脑海中的事情发笑时,他冷不丁地讽刺我:“你最近过得很滋润嘛?”?“小兄弟,我不会抛下你独自享乐的。你想追谁,告诉姐,姐帮你搞定。”我的心情格外爽朗,没跟他计较。“不需要。”他说。我凑近了,用手掌在嘴边做出挡风的姿势:“你是不是喜欢曹曼?我给你透露个情报,她说她有喜欢的人了……”“关我什么事?”陈鑫打断我。“哇,你反应这么激烈,肯定就是喜欢曹……”周围几个人都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你还不闭嘴!”陈鑫忽然发火,震得我桌上好几只笔滑落在地。我也不爽起来:“这么开不起玩笑,不识好人心!”陈鑫哼了一声,离开了座位。 我干脆也走出教室,拿着还没来得及吃的早餐。我一路咬着吸管,走去五班,想找刘扬抱怨一通。我在五班门口望了好一会,教室里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没看到刘扬。我等得不耐烦了,只好悻悻地转身回去。走了几步后,我又回头看了一次,一眼就看到了我所熟悉的背影。但他身边还有一个女孩。走廊上,他们并肩走在一起,两只手一高一低,悄悄地碰撞着,小手指勾了一下又松开。他低下头看了她一眼,那是我所熟悉的侧脸。他们没回班上,就这样姿态暧昧地下楼了,不知要一起去哪里。我手里燕麦牛奶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乳白色的液体从吸管中流出来,燕麦的颗粒也像水落石出一般显现,被肮脏的地面染黑。我低头确认了一次,又确认了一次:没错,这是刘扬买给我的牛奶啊!
那些被我恋恋不舍地咀嚼着的周末画面,忽然就像失了味的口香糖,令人悔恨地粘满我整个口腔。我明明还听得到他在我耳边说的那句“我爱你”,和我穿了好几天的格子衬衫,同时轻轻落下。这件事,我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了。一阵呕吐的冲动冒了上来。我在走廊上弯下了腰。?
我的周五晚上又一片空白了。无论晚霞再怎么流光溢彩,也与我没什么相干。我跑到顶楼的角落,黑沉沉的,放学后已经没什么学生。我试图给刘扬写一封长长的信。还没来得及告诉他的事情,我现在告诉他。或许我之前说得太少,让他误解了我,以为我故意对他隐瞒。我反思我有哪些做得不好的地方,不該发脾气,不该乱说话,不该怀疑他,不该在那天和他吵架,不该总是这么浑浑噩噩,甚至有时候显得很邋遢,不负责任……我买了一本厚笔记本,埋头认认真真地写着。每当不小心写出了咒骂他或者质问他的话,就把写好的信纸又揉成一团,扔在脚边。没一会儿,我就像坐在了垃圾堆里。本子已经快被我撕光了。爱与恨都在我心中翻滚,我一会儿给其中一边浇水,一会儿给另一边添火加柴。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写完了,写了满满的三页纸。我在信里告诉他,我为什么会住进学校,为什么我明明有爸妈却说自己没有,为什么我的情绪总是反反复复,为什么我在你面前常常这么任性……我都说了。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放弃我?
曹曼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我旁边,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无限放大。周末,我住在她家,没来得及把信交给刘扬。曹曼会把房门紧锁,任由我躺在她的床上睡觉,睡醒了就发呆。她坐在书桌前认真写她的作业,时不时回头看我一眼。又过了一个周末,我仍然被她接到了家里。在时间的抚摸下,我渐渐恢复了些力气,于是开始找我写的那封三页纸的信,不知道被曹曼藏到哪里去了。我顾不上别的了,在她的房间里翻箱倒柜。她没有生气。
“曹曼,把我的信给我。”我说。曹曼说:“你要是想要,就跟我一起去拿。”我问:“你到底把它放哪儿了?”曹曼说:“你跟我走,我带你去拿。”我说:“你自己拿回来给我!”曹曼仍然坚持着:“你跟我走。”我气得牙关发紧,径直走出了曹曼的家,什么话也没给她留下。走出来后已是黄昏,我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短袖和拖鞋,裸露的皮肤上,刮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曹曼家的小区像一座绿植迷宫,我走得心里直发冷。在兆河街小区的门口,我刚好错过了要赶的公交车。在缓缓消失的汽车尾气里,似乎几周前的我和刘扬在那里相拥的姿态,也在扬起的尘土中缓缓消失了。
那扇门仍然隐蔽地伫立在街的角落。门内的楼梯蠕动着就像内部的肠胃一样,百转千回地通往地狱。我推开门,走进那个混合着低音鼓点、拉丁音乐、五彩缤纷的酒杯和灯光的新世界。挤过永远燥热的舞池,我果然在一个桌子面前找到了陈鑫和他的朋友。我的心跳停了。那些人里,没有刘扬在。我失魂落魄地走过去。
“周琦,你怎么来了?”陈鑫惊讶地放下酒杯。他的朋友们也都看着我。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刘扬在吗?你能带我去找刘扬吗?我有话要跟他说,有东西要给他。他最近总是躲着我。”陈鑫向他身后的朋友们打了个手势,就把我往另一边带去。他一边走一边说:“周琦,这周我跟你说了很多话,你都像没听见似的。那我再跟你说一次吧,我不知道刘扬是这样的人,我对不起你。我们不会再跟刘扬往来了。你也别找了,没用的,他就是这样的人。他跟那个女生也不会长久的。”陈鑫把我拉到了一个安静点的吧台。我们并肩坐了上去。他给我点了一杯柠檬水。“周琦,我不太会安慰人,你要想开点。”我把陈鑫面前的酒端到面前来喝,他也没有阻止我。这些看起来漂亮的酒,喝起来仍然那么苦涩。
一只猫忽然跳上了吧台。看了我们一眼后,它钻进了陈鑫的怀里。在灯光的照耀下,猫的皮毛也五颜六色的,看不清它究竟是什么品种。陈鑫仿佛会读心术似的,说道:“就是普通的土猫而已。”我问:“它叫什么名字?”陈鑫说:“没有名字。”“为什么?”陈鑫顺着猫的脊背抚摸下去:“因为它是个聋子。有名字也听不到。”“为什么?”陈鑫指指头顶:“这里,太吵了。有一天白天叫它,发现它什么都听不见了。也不知道是哪天晚上,耳朵突然被震聋了。”我问:“这是你的猫?”陈鑫说:“是,这里是我家。”我惊讶地说:“刘扬说,你只是常常来这里,找你爸爸。”“这是我爸开的,这是我家,厕所旁边有个锁着的门,推开就是我住的地方。那个跳舞的人——”陈鑫指指舞池,“就是我爸。”
我朝龙蛇狂舞的舞池里望去,无奈那里面的中年男人太多,每一个男人都怀抱着一个女人,不安分的手掌在上面或者下面摸来摸去。我实在分辨不出哪个是陈鑫的父亲。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伸手去抚摸陈鑫怀里的猫,但触感却异常不悦。我摸到猫的背上坑坑洼洼,毛也干燥且参差不齐。我缩回了手。
陈鑫忽然把猫往地上一砸。被摔的猫很快翻身站起来,朝我们张开嘴,又飞快地跑开了。也许它发出了惨叫声,但太吵了,我什么也听不见。我问:“你发什么疯,突然摔它干嘛?”陈鑫把脸转向一边:“它身上的伤,有的是客人弄的,有的是我爸弄的,有的是我爸的情妇弄的,有的是我弄的。”当他把脸转向我时,表情异常悲戚,“我们家的人,是不会爱的。所以,我妈除了这张脸,什么也没留给我。她被我爸气走了。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的人……”我说:“我爸妈也不要我了。我理解你,陈鑫。”陈鑫说:“别任性了,我都听说了。他们生了孩子,你仍然是他们的孩子,仍然是他们花了十几年的心血养育大的。你回家吧,你回家去吧。”他难得认真的样子让我不知所措。我尴尬地说:“你听谁说的?这件事我只告诉了刘扬和曹曼。”陈鑫还是坚持着:“你回去吧,回去吧。”这声音,像一只潜藏在我心中时日已久的幽灵。而陈鑫红润的嘴一张一合,像一只深不可测的眼睛,里面流出一行酒做的眼泪。 “你回去吧。”他说。
我听陈鑫的话,回家了。但我不是立马回家的。回家之前,我去年级的数学办公室,找了张峥。放学后的办公室里,老师们都准备离校了,只剩下几位还在收拾公文包,张峥也是其中之一。他看到我,字正腔圆地微笑起来:“周琦,老师说过,老师一直等你。走,我们去找个好说话的地方。”张峥提起公文包,带我走出了校园。我回头看了一眼操场,永远有几个男生飞不起来,在那里执着地投篮。
张峥带我去了一家餐馆。他点完餐后,服务员端上一盘宫爆鸡丁和两碗米饭。张峥拿起筷子说:“吃吧。”我对于他点菜时的吝啬感到十分惊讶,但我什么也没问,也举起筷子。张峥问:“你喜欢这道菜吗?”我说:“一般。”张峥说:“可是,我只点了这一盘菜,你只能吃它。你还说你不喜欢它吗?”我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关系?逻辑这么差,还教数学呢。”张峥继续说:“没关系。你喜不喜欢一盘菜,跟你是不是只能吃这一盘菜,没有什么关系,对吗?”一块酸甜味的鸡块从我的喉咙滑下,我感到心里咯噔一下。张峥问:“你喜欢吃什么菜?”我说:“糖醋排骨。”张峥向服务员招手:“服务员,再来一份糖醋排骨。哦,再加一份紫菜蛋花汤好了,我喜欢吃。”
张峥期间又试图展开一些别的话题,我都不感兴趣。这顿饭菜吃得并不愉快。走出餐馆后,张峥说要陪我回家,现在天色已晚。快到我家的小区时,我心咚咚直跳。我停住了,低声说:“张峥,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这种学生。你对我做这些,说这些,不是为了我,只是为了你自己。”张峥说:“没错。”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五官端正得像个电视人物,让我再一次怀疑他为什么会站在我身边,“没错,我不否认我是为了我,也不否认我没那么喜欢你这个学生。但这并不妨碍我在你需要时帮你,尽到我做老师的职责。”他望了望天,似乎在寻找他继续演讲的灵感,“独生子女制度,给你们造成了一种自己很特别、很独一无二的幻觉。这个幻觉就是个泡泡,迟早要破。你不是我唯一的学生,我也不是你唯一的老师。曹曼、陈鑫,不是你唯一的朋友。我看过你的信,你写道,刘扬曾经说过你是他的唯一,但也不攻自破了。你对你父母来说不是唯一。更何况,爱和喜欢是不同的。他们爱你是因为你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喜不喜欢你,跟你是不是他们唯一的孩子,这没什么关系。面前只有一盘菜,并不会就改变你的口味。无论服务员端上了几盘菜,人们都只会爱吃他们爱吃的那盘。”
我们身边人来人往,我注视着他们,不知道会不会在其中看见我的父母。这条走了十几年的回家的路,平平坦坦,我却走得满头大汗,比攀爬一座直立的高山还难。我向张峥挥手再见,他则把那封三页的信给了我。“与其给刘扬看,还不如给你爸妈看。”我看着那信纸,感觉双脚被钉在了地上。“别担心,我跟你爸妈打电话说过了。你尽管放心回去。他们也会害怕,他们和你差不了多少。”“张峥,”走之前,我叫道,“你是不是和曹曼……”张峥摇头:“当然不。我爱我的工作,她对我来说只是个学生,你也一样。”
我走进公寓楼里。明明有电梯可以乘,我却选择了爬楼梯。爬到二楼,我想起了小学一年级,老师布置作业,让回家后给爸妈洗脚。我不知为什么却很别扭,不愿意为他们洗。他们也没有强迫我,在我的作业本上签上了失望的名字。爬到三楼,我想到六年级时,爸妈牵我的手过马路,我明明喜爱这种感觉,却又骄傲地把手甩开。我以为这样他们会把我的手抓得更紧,但他们没有。爬到四楼,我手脚发凉,想到我第一次在家里说了一句脏话,我爸是怎样狠狠扇了我一耳光,从此以后,我故意说得愈发厉害了,以至于形成了习惯。爬到五楼,我想到他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会对我流露出恐惧和无奈的眼神,我期待他们反驳时,他们却顺从,这愈发令我气愤。爬到六楼,我已经开始喘不过气,于是我停下来歇了一会。我仿佛看见几个月前的暑假,打开爸妈的房门,看见妈妈正手拿一根验孕棒在查看。第二天他们小心翼翼地告诉我,他们已经怀孕五个月了,打算把孩子生下来。过了一会儿,我走进他们房间里,让他们把这个孩子打掉,他们拒绝了,还扇了我一巴掌。我几乎与我爸妈打了起来。磕碰中,我妈摔倒了。我不敢看,一转身就冲出了家门,再也没有勇气回去。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是如何惊慌失措地逃下这几层楼梯的。住校的日子,我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妈妈是否真的流产。我闯大祸了。他们没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让我确信悲剧已经发生,而他们恨透了我。
我继续往上爬,爬到七楼,心想他们要打我要骂我,就任由他们这么做吧。我很累了。我爬到八楼,看见我家的门上,还倒贴着我小学手工课上剪出的福字。要不,过几天给妈妈炖一锅鸡汤补补身体吧。我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两位年过五十的中年人开了门,?他们的衰老扑面而来,我差点没认出来他们是谁。我形容不出他们脸上的表情。非要说的话,那是为人父母的恐懼与希望。我声音嘶哑地叫了声:“爸爸、妈妈。”房间里灯光明亮,忽然传来了比灯光更明亮的,婴儿大声啼哭的声音。
回学校后,我把一只派克牌钢笔递到陈鑫面前。他抬头惊讶地看着我。我说:“这是你那天给我碰坏了的钢笔,我前几天拿去修好了。送你。”他说:“我哪里用得上什么钢笔?你送错人了吧?”我说:“这是我妈送我的,现在我送给你。话就说这么多,别逼我再解释!”我脸红了。陈鑫收下钢笔,放进他脏兮兮的铅笔盒,说:“谢了。”
我与陈鑫开始把心思分一些到学习上面了。似乎只要专注地做某件事情,无论是哪件事情,未来就会在手里被握得更紧一些,更不容易溜走一些。期末考试,我与陈鑫都进步了。这次,轮到八百度女生不情不愿地来找我借试卷了。周五最后一节班会课上,老妖婆和张峥在班上绞尽脑汁地表扬我们,并宣布本周日要召开家长会,请各位家长务必全部到齐。我给我爸发了条短信,他很快回复:“OK.”
令人意外的是,曹曼却退步很多,从班上的前三名,一口气跌到了十几名开外。她的名字不引人注目地藏在排名表的中间。我担心她会承受不了,她却说:“周琦,我轻松多了,真的。我想多考砸几次,多摔倒几次,让别人失望几次。一直紧绷着,太累了,”做完教室清洁后,她在走廊上笑了,冬日的晚霞照红了她的脸,像照熟了一颗晶莹的小石榴,“我才发现,考砸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可怕。让父母失望,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我还活着,没死呢。以前,天天担心考砸,考砸之后,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我与陈鑫恢复了周五放学后一同出去玩的优良传统。这次,我们去了一条外地游客常去的地方老街,在街的尽头,有一棵几百岁的老榕树。粗壮的树干朝四面八方伸展,树干下宽敞的空荫,挂满了红色的许愿条。树前有一张木桌子,桌上桌下都摆满了厚厚几叠红纸条,和好几根粗芯的黑色马克笔。一位慈祥的老大爷常年坐在那里收钱,一张许愿条给十块。我摸出二十元说:“陈鑫,我们来许愿吧。”陈鑫冷哼一声说:“幼稚园小妹妹你好!”我说:“陈鑫,我想把这二十块还你。我们来许愿吧。”陈鑫说:“你最近吃错药了?真要还钱,就拿现金来,或者请我喝酒。”我说:“我求你了!”陈鑫说:“那我就答应。”我白了他一眼,把钱递给了老爷爷,就去榕树下找了块没人的地方,靠在树上写。我写完后,发现陈鑫也写完了。我伸手要帮他挂上树枝,他躲开了:“你以为我这么傻,会让你偷看?”我说:“那我们交换。”他说:“你的没我的值钱。”我说:“呸,垃圾!”
离开许愿树后,我们往原路返回。天已经黑了,街上的游人却还是这么多。我低下头发短信,用我的新手机。陈鑫说:“又有新欢了?”我撒谎说:“才不是呢……我给我妈发,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帮忙照顾爱嘉。”陈鑫说:“哦,你妹妹。”我说:“对。我起的名字。”我抬起头,看见曹曼正举着手机,挤过人群朝我们这边来,她的刘海厚厚固守在额头上,只是时而被夜风吹起几根。陈鑫也看见了,他呆住了,脸涨成了猪肝色。我趁他们两个人还没来得及把我打一顿,一溜烟地跑开了。
我做了一件不地道的事。我跑到许愿树下,翻找了半天,才找到了陈鑫的许愿条。我刚刚故意留意了他把纸条挂在哪儿。我踮起脚,看见上面龙飞凤舞的字,的确是他的笔迹,难看死了。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我希望以后成为一个好男人,娶曹曼为妻。”我站在树下大笑起来,觉得陈鑫幼稚极了。满树的红纸条在我头顶飘摇,像是无声的风铃,像是一场久久不舍得落下的绯红色夜雨。我笑着,一颗心正狂跳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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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