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耀《鹿的角枝》审美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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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耀(1936-2000),原名王昌耀,湖南桃源人。1950年参军,在朝鲜战场上负伤,1957年因写诗被打成“右派”,在青海务农,20年后重返诗坛。提起昌耀,当代诗歌界人士没有不肃然起敬的。如今斯人已逝十个春秋,而他的名字和他的作品已经进入诗歌史,且看权威的论断:“昌耀是不可替代的,如青铜般凝重而朴拙的化石,如神州般高邈而深邃的星空。”“所谓昌耀,就是当今中国行吟在青海高原上的屈原!”
  遍读昌耀诗集,佳作比比皆是,其中不乏厚重的长诗,以及形式上新颖独特的实验型诗。唯独这首《鹿的角枝》我最为珍爱,它以苦难为主题,但是大苦不言,大悲不哭,仿佛让人看见诗人于沉静平和之中轻抚伤痛;它典则庄严又轻灵敏捷,言浅而意深,形短而情长,堪称精致、精美。
  《鹿的角枝》之美,首先在于意象。化情思和哲理为鲜明的意象,是古今写诗之通则。这首诗叙事状物具体、真切,一头雄鹿颅骨上长着两株“明丽而珍重”的“枝状体”(鹿角),雄鹿“与猎人相周旋”,但不幸被火枪打中,“从高岩,飞动的鹿角,猝然倒仆”:若干年后鹿的角枝陈列于诗人的书架上,仿佛诉说着过去的故事。全诗纯以描写行文,只在最后以半句议论收束,意在唤起读者头脑中的形象感。总结T“鹿角”这个意象的特点:一是形象鲜明,二是富有动态,三是珍奇稀有。此三者综合,构成诗中核心意象“鹿角”的审美基础。
  《鹿的角枝》之美,其次在于情意。初读此诗,感觉诗人表达的是一种悲壮的情感,因为它写出了一种珍稀之美的毁灭。最后一节呈单句:“……是悲壮的。”一种悲壮氛围笼罩全诗。但细读之,会发现诗人还表达了一种怜爱之情、欣赏之意。你看,诗人凝视书架上作为收藏品的鹿的角枝,保持了静观的审美欣赏的态度。从怜爱、怜惜、欣赏,到悲叹,诗人的情感表达曲线由平缓突然跌至低谷,也带动读者心灵一起震荡。
  《鹿的角枝》之美,还在于意境圆融。中国人历来崇尚中和之美,古人说:“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礼记·中庸》这种审美心态已经融入民族文化心理当中。具体到这首诗,所写事件是悲惨的,但是诗人采取了不忧不愤的平和的审美静观态度,拓展了艺术观照的视野,不只是看到鹿的角枝悲剧性地陈列在自己面前,还将视线投向过去,仿佛看到雄鹿美丽、轻灵的身影,以及中弹倒下的姿态。诗中物象之美丽与悲惨同生,意境之明朗与阴暗共存,呈现出和谐之美。
  我把这首诗推荐给师生们读,并不仅仅因为上述三个方面,它们其实还不能支撑起这首诗的“杰作”名号,我们还得做一些更深入和更为重要的解析。
  艺术变形。细味之,诗中有诗歌写作的各种技巧,如特写、长镜头、对比、剪辑、夸张等。以其中的剪辑而论,诗作似想写鹿从自由驰骋到“猝然倒仆”的过程,如果按常规的平铺直叙的方法来写,将是一首平庸诗作。诗人将这一过程分为两段,中间楔进了诗人参与的场景:“若干个世纪以后,在我的书架,/在我新得的收藏品之上,才听到/来自高原腹地的那一声火枪。”这种中断式和楔进式的剪辑就是一种令叙述对象陌生化的策略。诗人之高妙,在于这些手法运用得纯熟自如,不露斧工痕迹,遂使诗作特异珍奇。
  留有空白。这首诗的空白有两处:一是雄鹿的经历,只写它先前的自由和后来的惨烈,中间许多过程一概忽略,由此形成叙事空白。二是诗人的情意“藏头护尾”,只在最后表露半句“……是悲壮的”,他的诸多心意由读者去体会,雄鹿有无被“猎杀”和它“倒仆”的经历也由读者去想象,由此形成诉情空白。尤其是后者,激发读者驰骋想象力填补意义的“沟壑”,努力揣摩诗人的命意。诗有“沟壑”便奇崛。
  两极对称张力。诗中呈现多个两极对称:两个故事(猎人射杀雄鹿获取角枝、诗人凝视角枝心有所动),两个场景(雄鹿驰骋的高原、荒野、危崖,诗人所处的房间),两个时间(雄鹿被猎杀的时间、诗人凝视的时间),两个生命(雄鹿、诗人),两种际遇(雄鹿殒命、诗人蒙冤),两重叙事(明写鹿、暗写诗人自己),两重审视(诗人审视鹿的角枝,实则借以审视自身命运),此外还有美丽与邪恶、残忍与怜惜、惊心的猎杀与平静的审视等,这么多两极聚合、正反并置,具有对应性、对比性、对称性,形成饱满的张力,产生了意义的交汇、融合、增殖,使这首诗远非一般的单纯写景状物诗所能比拟。
  悲怆精神。前面说这首诗轻灵敏捷与大悲大苦并存,其实悲怆精神乃是主导倾向。全诗叙述一个悲剧故事,诗中结句“……是悲壮的”具有苦涩意味。“悲壮”可看做卒章显志,为全诗情感旋律定调。喜乐情怀固然可以怡人精神,悲怆精神更能打动人心。昌耀诗中很少有喜乐篇章,所感者多是理的深邃与情的悲怆。这是诗人生活遭遇和个人性格使然,也是诗人的审美取向使然,他似乎认定悲怆是更富有审美价值的情怀,富含悲怆的诗篇才是更高境界的杰作。
  厚重深沉风格。厚重深沉风格与悲怆精神相关,二者是同级层面同等分量的,但也可试作区分:悲怆是根基,关乎诗歌情志;厚重是悲怆的显现,关乎审美风格和审美取向。不妨再仔细体会诗中结句“……是悲壮的”,只说了半句话,仿佛欲言又止,这是厚重深沉风格的显例。遍读昌耀诗集,全无轻靡气息,甚至没有纯美风格的表现,种种凝重、厚实、深邃、悠远的气息和风景由远方渐近而来。当代诗坛无奇不有,唯独缺少厚重深沉诗风,且不说“文革”前和“文革”中的浅薄之作,只说“文革”后尤其是今天的诗歌创作,多见轻靡、繁丽、清浅、玄言、虚无、怪诞、狂妄,少有博大、厚重、深沉、高远,这种群体性的精神萎靡,反衬出了昌耀诗歌的健朗与雄奇。
  人与物暗自比附。这首诗明写鹿的角枝,暗写诗人自身,二者形成比附关系。比附的基础就是人与物的相同命运。当年富有诗才的昌耀,何尝不是“倒仆”在政治运动的枪口下?他身受缧绁之苦长达22年之久l当他凝视作为收藏品的鹿的角枝时,难免不触动自己对漫长苦难岁月的联想和感慨。因此,如果认为这首诗只是写鹿的苦难,只是表达对稀世之美的怜惜,那就矮化了或浅化了这首诗。对它的正常的、正当的解读应当触及诗人自身命运,认作诗人“夫子自道”,并牵引出一段与诗人命运相关的重要的社会历史,隐隐窥见时代风云,这无疑扩大了诗作的意义和价值。或许普通鉴赏者会问:诗人为什么不直接倾诉身世之苦和命运不公平,而要以鹿的角枝为依托?古今中外名诗中借外物以“兴寄”的先例很多,经验和规律告诉我们:写诗迂比直好,隐比显好,不说或少说比说得太多好。神品佳作比平庸之作的高明高妙之处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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