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大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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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5月24日晚上8点,台湾北部大雨,我从火车站出来,坐上计程车。
  “您好,去某某路。”
  “你是去做头七吗?”
  “嗯……不是。”
  “刚有人去世哦?”
  “也不是……我去找朋友。”我有些尴尬,希望缓和气氛地补充道:“朋友下班。”
  司机没再继续问,车里立刻播放起了佛经。
  我更尴尬了,我要去的地方是殡仪馆。

02


  某某路上整条街都是葬仪社,司机问我葬仪社的名字,我说,“都不是,就去殡仪馆”。
  下车后,我猜我和司机都松了一口气。
  大师兄从殡仪馆出来迎我,就像他形容自己的那样—“我是一个肥宅”,120多公斤,穿着非常简单的衣服,没有刮胡子,戴着变色片眼镜,缺了颗门牙。
  别看他外在普通,大师兄既是殡仪馆接体员,也是台湾畅销书作家。《你好,我是接体员》在岛内上市三周即销售破万,第二本书《比句点更悲伤》横扫各大书店排行榜,简体版《比句点更悲伤》也于今年4月在大陆面市。
  大师兄也很“神秘”,从不以庐山真面目示众,出去演讲都戴着口罩和帽子,打書照片则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见到本人前我也以为大师兄很神秘,其实只是因为他是公务员,所以“不方便露面”。
大师兄也很“神秘”,从不以庐山真面目示众,出去演讲都戴着口罩和帽子,打书照片则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

  他不神秘,但却是一个特别可爱、特别温柔的“胖子”。
  大师兄1987年出生于台湾南部,大学辍学,当过便利店店员,开过运钞车,卖过鸡排,做过安养院照服员,如今是殡仪馆接体员,也是畅销书作家。他说:“未来的我一定要更肥!更宅!过着一事无成的荒谬人生,好像什么都没有,却又什么都有。愿我一生都肥宅,不带遗憾进棺材。”看似嬉笑的背后,却是尝尽百味的人生。

03


  一般人都避讳、害怕殡仪馆,最好一辈子都别去,但凡夫肉体,也难免进出有时。普通人也难免好奇,殡仪馆的工作是什么样的?去接往生者的时候会不会害怕?
  大师兄28岁进入殡葬业,刚开始是值夜班,定时巡逻礼堂、停柩室、冰库、火葬场等地,那时候还不用负责出去接体,都等着人送进来。一段时间后,大师兄接到了他第一次的“外出”任务—一个在家烧炭自杀的老作家。
  在“圈内”,自杀往生的人有不同叫法:“吊死的叫作荡秋千、跳楼是小飞侠、腐尸是绿巨人、烧炭是小黑,也没有什么尊重不尊重,工作就是工作,该做的事情一件都不会少。”
  到了现场,没有电梯,往生者住在四楼,是一间与人合租的套房。因为烧炭的时候开着冷气,所以味道很久才出现,隔壁“室友”发现时,尸水已经从门缝流出来,在公共空间聚成黑黑黏黏的一片。
  “到了现场还是有一点怕。大概一个礼拜了,身体发黑,还有水泡。”往生者坐在椅子上,头朝天,面前是一个炭盆,里面还有很多啤酒罐和一些烧掉的书,一页一页和炭一起变成余灰。“警察说帮忙搜一下身上有没有证件,我就帮他搜出一个皮夹子,里面一毛钱也没有,只有信用卡。”
  循着身份证打给家属,家人拒绝赶来—“这个人就是不切实际。”
  因为往生者的姿势,大师兄想着若要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势必要正面用手将他抬起来,再放进尸袋。但往生者全身发黑,眼睛旁边还有蛆在爬。“要怎么让他这样看着你,抬起来。我就趁着脑子里面空白的时候,赶快去把事情一次做完。事后想起来才觉得可怕。”
  这位往生者后来在殡仪馆冰了很久,“圈内”人一般称冰很久的人为“长老”。很长一段时间后,才有家人出面签名,也没办什么仪式,便由官方举行的“联合公祭”一起火化了。

04


  做久了,就不再那么害怕了,但也看多了人生悲欢、假意真情、冷漠荒谬。
  “外面那些葬仪社吃的是肉,我们这种啃的是骨。”殡葬业利润大,所以公家殡仪馆收的是“吃不到肉的骨”,例如游民、自杀者、孤独死的人。
  大师兄说,他们很常去接那种住在只有一两坪(1坪约3.3平方米)房内的往生者,狭小的空间内只有床和电视,房租很低,厕所共用。“我看过太多这种,活到后来都不知为何而活。”

  冬天的时候,会接到一些被冻死的游民。躺在小巷子里,地上铺着报纸,身上穿了很多层衣服,但由于下雨,湿掉的衣服其实根本不保暖。有些人认为自己还能够在外面生存,不愿进收容所,也许喝了酒,就这样在路边倒下。“我做这行之前,不相信台湾有人会被冻死,觉得有收容中心。但的确就有那么多人,在外面这样冷死。可能是自己的问题,可能被人欺负。”
  有一次也是去接一个前游民,住在一间很矮的房子里,上吊自杀。早上10时抵达现场,房内一片漆黑,大师兄把窗帘打开时,才发现往生者就在他旁边,和自己四目相对。往生者有个女友在场,但她因为害怕要付安葬费,坚持要等家属到来后再放他下来。
“吊死的叫作荡秋千、跳楼是小飞侠、腐尸是绿巨人、烧炭是小黑,也没有什么尊重不尊重,工作就是工作,该做的事情一件都不会少。”

  女生说,不知道那男的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还要上吊。大师兄环顾四周,心想连灯都没有,怎么叫过得好好的。女生突然讲了一句:“这比我之前睡公园的时候还是好。”
  有人因为被欺骗而自杀。有个往生者也是在楼内上吊自杀,到现场后发现约莫走了一周,身体已经肿胀成绿色,吊在房上不断摆动,尸水不停往下滴。因为被人欺骗,墙上用喷漆喷满“无良某某某不给我活路,你不得好死!平时兢兢业业工作,叫我走就走!”身上还绑着白布,上面写着“谁放我下来,我就找谁算账!”   整个场面很可怕,没人敢放往生者下来。葬仪社老板想到了馆内的一个派遣人力小强,有些智力障碍,平常打打杂,接送一次遗体赚800元新台币,老板说放这个往生者下来给他1200元新台币加两包槟榔。小强二话不说就把人放下来,搬到车上。此时众人惊叹,老板说:“因为小强……他不识字呀。”
  有人因为走到绝境而轻生。有一次大师兄接到电话,有一对夫妻在车内烧炭自杀,先是丈夫被送来,妻子在医院抢救。不久后,第二具遗体送来了,却是一个从母亲体内引产死亡的、9个月大的婴儿。原来这对夫妻因为欠钱,选择一家“三”口一起自杀,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女生却在医院被救活了。
  救活后女生在医院闹了三四次自杀,拔管、拿针头扎自己,然而每一次都被救回。告别式那天,大师兄看到女生在现场,“那眼神,真的不是一个活人的眼神,但却真的出现在活人身上”。
  有人有家人,却仍然孤独着死去。有一个往生者上午离世,下午大师兄去接,但往生者已经长蛆了。大家都觉得很奇怪,不可能这么快就长蛆。后来大师兄看了往生者的脚,发现有褥疮,这代表很久没人来为他翻身了,才明白这具身体在生前就已经腐坏。而一大家子人就住在楼下,留他一人等死。
  偶尔会有一些谜团,但也不会再有答案。有次大师兄也是去接在车内烧炭的自杀者,往生者是幼儿园接驳车司机,所以自杀地点也选在了幼儿园边上,死因是老婆和他吵架离婚。不久后,大师兄又去一处接一具已经腐坏的尸体,房内一个炭盆,往生者吸毒且有精神问题。一查资料,发现两人竟然是父子。
  经验老到的同事说,去看下烧炭的炭有没有少。果然,炭是分成两包,父子两人烧的是同一包炭。因为已经有了一段时间,所以难以分清两个人死亡的先后顺序。所以,到底是父子两人约好一起烧炭自杀,还是父亲趁着儿子吸毒后昏睡,杀了他再自杀,无法还原。但真相显然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对于见过“世面”的大师兄来说,悲伤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即便习惯了,还是常常跟着一起哭,而最让他有所感触的,往往都是老人家。在一个清晨,有个奶奶推着自己的先生来到一条水沟,把他推下去后,自己再跳下去。那次他们一次收了两个人。“我收到这种就觉得很不忍,照顾人照顾太久的那种疲惫和绝望,只有自己本身经历过,才能体会。”
  有人因为生病不想拖累家人而自杀,有人牵着手一起殉情,有游民在桥下猝死,有人因为负荷不了长照(长期照护)而和家人一起离世,有人因为忧郁症跳楼,有人因为吸毒而砍死了自己的母亲,有独自离世的老荣民,还有被人遗忘的小婴儿“长老”……百态人生,而大师兄的工作就是把这些人打包,装进尸袋,接往殡仪馆,载他们走完在这人世间或许是最轻松,或许是最困难的,最后一里路。
  “看到的事情越来越多,也越觉得我这辈子是来学习如何做一个容易满足的人。”我想起那句“愿我一生都肥宅,不带遗憾进棺材”。大师兄是个大彻大悟之人!

05


  台湾的殡仪馆是什么样子?或者对很多人来说,殡仪馆是个什么样子?那里会不会很恐怖很阴森?里面是不是有很多不可言说的奇闻异事?
  宁静。
  父亲去世后,大师兄坐在礼堂,他觉得那一刻很宁静。“每天听佛经让我容易静下来,我觉得这份工作蛮适合我,我本身也不是很怕。我之前做服务业,需要面对人群,后来我倦了,想要远离人群。”
  也的确如此,嘈杂的是人间,火热的是人间,冷漠的也是人间。
  往生者进入殡仪馆后,就会冰入冰库。冰冰库也有学问,最上层是工作人员知道可能会被冰很久的“长老”;中间是有家人的往生者,因为需要拉开来让家属看;而下层比较大,一般是冰比较胖的人。
告别式那天,大师兄看到女生在现场,“那眼神,真的不是一个活人的眼神,但却真的出现在活人身上”。

  有一次大师兄冰完一个150公斤的往生者后,旁人开他玩笑:“小胖哥不知道你冰不冰得进去?”大师兄拿出尸袋,铺在尸盘上,说了句“试试”,就躺进去了。
  冰柜的温度大概在零下10到15度,出来后大师兄的感觉是“很冷”“很臭”,他还调侃道:“一个人一生大概只会躺进冰柜一次,我有两次其实蛮幸运的,别人也不会白痴得跟我一样想进去看看自己冰不冰得下去吧?”
  冰库的旁边一般是解剖室、化妆室和停柩室,我去找大师兄时正好停着一具棺材,里面是退好冰、化好妆、隔天等着火化的往生者。解剖室的旁边是法医办公室,办公的电脑显示器是竖着的,因为法医需要这样来看骨骼照片。
  有人在焚化炉前烧库钱(据说一包库钱等于下面的2000万),亲人手拉着手,大师兄说这是为了不让钱被“孤魂野鬼”抢走。有预算的人会在殡仪馆租一间独立的安灵厅,里面放着往生者的遗照和灵位,后面的背景是观音和如来,当然,也会跟着信仰的不同而改变。安灵厅里通常还会摆着往生者生前最喜欢或最想要的东西,有房子模型、公仔模型等。除了贡品外,台湾还会摆莲花宝塔,是为了让往生者可以脚踩莲花去极乐世界。一般做完“头七”和“二七”后才会火化。
  还有公共的安灵厅,所有往生者的遗照和灵位被放在一起,每一“户”都会放佛经音乐,节奏不一的音乐响彻整个房间。大师兄说,晚上巡到这里的时候,听着这么多声音,还是会有些发毛。公共安灵厅的一旁还放着“魂幡”,是一条杨柳枝系着往生者的衣服和名字,用来“引魂”。门的正中间则有一尊地藏王菩萨,大师兄拜了拜说,“这是我们的小老板”。
  而殡仪館附近则是纳骨塔,台湾寸土寸金,纳骨塔可以层层往上,骨灰坛放在里面,家属可以来祭拜。大师兄说:“你不觉得纳骨塔其实是把亲人囚禁在那里吗?你想念他的时候、人生过不去的时候,就去把他召唤出来,这并不是让他好好休息。我以后要树葬,我妈妈也选择树葬。”
  殡仪馆的确让人觉得很宁静,而且就像大师兄一直认为的,信则有,不信则无,而且不做亏心事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但我还是不太喜欢在晚上用殡仪馆的公厕!”我正巧想要上厕所,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06


  在做接体员之前,大师兄在安养院做了3年照服员,男性照服员!
大师兄从不以庐山真面目示众,出去演讲都戴着口罩和帽子,打书照片则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

  “男性照服员在台湾很没市场,女生可以照顾男生和女生,男生只能照顾男生,而且人家还会看不起你,年纪轻轻为什么要给人把屎把尿。”
  为什么要做照服员?
  大师兄原本在念大学,目标是考公务员,因为他觉得自己适合稳定的生活。然而,因为经济不允许,20岁就开始在便利店半工半读,那时法定时薪95元新台币,他最开始只拿65元。
  后来又去大卖场打工,开运钞车,开鸡排店,工作的同时,大师兄还要照顾中风在家的父亲。大三那年,大师兄办了退学手续,全心全意工作和照顾父亲,“虽然我两个妹妹都没读大学,但事业上开始有起色,总要有人顾我爸,最后就决定由我来顾,反正我也一事无成”。
  没有经历过长照的人难以体会个中滋味。
拖完地板,在厕所的镜子前,大师兄告诉自己,要笑,否则在外面的妈妈怎么办。

  其实大师兄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父亲第一次小中风的时候,只有行动不方便,他们常常会吵架,父亲还跟他说,就算他中风也要拖垮他们。
  有一次大师兄和母亲带父亲去医院做复健,在计程车上,父亲心情不好,就故意把尿布拉掉。到了医院后,才发现排泄物流了一车。大师兄只好多塞了几百元给司机,还不断赔礼道歉。
  到了医院借了轮椅,一路推,排泄物一路滴。父亲却哈哈大笑,说自己是故意让他们难堪。母亲急忙帮父亲换尿布,大师兄则跟医院借了拖把,旁边的人都看着,大师兄边拖边哭。
  拖完地板,在厕所的镜子前,大师兄告诉自己,要笑,否则在外面的妈妈怎么办。见到母亲以后,大师兄就用开玩笑的口吻跟母亲说“那个司机好衰哦”,母亲也笑着应和着。对啊,好衰哦,哈哈哈,不然要怎么面对这局人生呢?
  长照的时候,大师兄经常要配合父亲的心情,否则父亲就会不吃东西闹脾气,去医院的时候还会偷摸护士屁股。父亲会觉得,反正自己就这样了,儿子照顾老子天经地义,而且麻烦的是你们不是我。
  父亲还常常觉得大师兄不是自己亲生的,因为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在跑路。大师兄就回嘴,不是你生的还不错,说不定有更负责的爸爸。两人就这样吵起来。父亲就骂他:“你会和我一样一辈子没朋友,一样爱玩爱赌博,一样一事无成!”“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伤到我的自尊,因为这辈子我最不想的就是跟他一样。”
  因为父亲不积极复健,两年后便大中风,完全瘫在床上,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包着尿布,插着鼻胃管,就这样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3年。
  在父亲大中风的时候,大师兄积累了一点照顾经验,也为了能够更好地照顾父亲,大师兄便去应征照服员。当然,也为了能够生存下去—只要愿意做别人不愿做的工作,就能让自己活下去。
  大师兄一开始在医院做夜班,早上回家后就睡在父亲旁边照顾他,母亲则白天去上班,晚上照顾父亲。每天就是翻身、拍背、换尿布、喂牛奶,要观察父亲身体的变化、咳嗽的声音、排泄物的颜色。
  “那时候一直觉得,这样一个人算活着吗?甚至有时候觉得,他还是我父亲吗?因为已经瘦到我认不出他的样子,怎么老了这么多,怎么退化成这样呢?”
  不过大师兄觉得,重症反而比轻症更容易照顾,家里不再有人咒骂,也不再需要和别人赔礼道歉。父亲去世那天,大师兄在电影院看电影,看到一半接到电话,父亲往生了。他狂奔去医院,那一路,他不知道自己该悲伤,还是该替他、替自己和母亲感到放松。
  “我觉得爸爸走掉,对他,对我们,都是好事。”
  长照是一场持久战,你永远不知道痛苦什么时候结束。

07


  在安养院做照服员的时候,大师兄一人要顾17床,加上交接和通勤的时间,一天上班超过12小时。在高负荷的工作下,他仍对其中一个阿伯非常好。
  “我觉得他很像我的父亲,无论长相还是脾气,所以我非常宠他。”
  这个阿伯需要洗肾,所以经常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要上厕所,上厕所还会上很久,而且要有人陪在身边才有安全感。其他照服员都不喜欢他,但大师兄给了他非常多的耐心。
  “他就连讲话也和我父亲很像,开口就是‘三字经’。他有失语症,有时候明明想说谢谢,说出口却还是‘三字经’。和儿子的互动也很像我和我父亲的互动,一直骂儿子。”
离开安养院的时候,大师兄没有和很多人道别,这个阿伯是其中一个。他看着大师兄,哭了很久,说“不要走”。大师兄听到这句话便哭了出来。

  “我觉得我对父亲的感情,被投射到很多地方。我没办法好好对父亲讲话,却可以好声好气对这个阿伯讲话。很诡异,我觉得我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父亲。”
  慢慢地,大师兄和阿伯感情变得很好,阿伯的儿子去看望他时,所有的照顾阿伯还是希望大师兄来帮他。大师兄很爱喝一款叫“麦香”的红茶,因为阿伯自己的東西不太爱给别人,却总是塞麦香红茶给大师兄。
  阿伯从前是金牌汽车销售员,赚了很多钱,却中风、开刀,在安养院住了20年。阿伯起得早,有时候凌晨三四点就醒了,大师兄就推着他去医院外面走一圈。阿伯指着医院其中一层楼说,这是他买来送医院的。大师兄一愣,但算一算,也的确,一个月6万元新台币,住了20年,的确是买来送医院的。家里原来的4间房子也都卖完了。   有一次阿伯过生日,大师兄买了蛋糕给他庆祝,阿伯却生气,觉得大师兄赚那么少的钱还要浪费。“他真的有点生气,我也看得出他高兴,他说不要吃,我就放在他桌上。”
  离开安养院的时候,大师兄没有和很多人道别,这个阿伯是其中一个。他看着大师兄,哭了很久,说“不要走”。大师兄听到这句话便哭了出来,他说没办法,自己有新工作了。阿伯最后只好说:“那你走吧。”
  后来大师兄很少回安养院看看,他不忍心,不忍心看到人又少了,也不忍心看到老人家们日渐虚弱的样子。大师兄离开3个月后,阿伯就无法下床,包尿布了。
  在殡仪馆工作后,大师兄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没事就在系统里打打自己曾经照顾过的老人家的名字,他想知道他们是否还在人世。有一次刚好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大师兄觉得自己很庆幸,庆幸自己还来得及去拜一拜。

08


  大师兄出生的时候,父亲在跑路,欠了一屁股债躲起来。大师兄就被放在外婆家养,到了七八岁才回家。回家之后,他发现父亲是个很糟糕的人,抽烟、喝酒、赌博、骂人、搞外遇。
  一次父亲带着一个女人回家,那个女人已经怀孕了,带着玩具和糖果问他:“以后我当你妈妈怎么样呢?”晚上就听到父母在吵架,对于年幼的大师兄来说,这已是家常便饭,家里的气氛常常很凝重。
  到了半夜,他听到有人摔东西的声音,从门缝往外看,发现桌子上有一瓶农药。父亲让母亲喝下去,还不断骂她,母亲毫不犹豫地拿起来就要往下喝,刚到嘴边,父亲才一手把瓶子拍掉。
电影《入殓师》剧照

  “小时候说谎,都是父亲教的。那时候家里有人来讨债,我就要跟对方说爸爸不在。但有时候接到亲戚的电话,我说爸爸不在,反而会被骂。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讲真话,什么时候该撒谎,导致我现在都很不爱接电话。”
  因为家里常常有人来讨债,还有人来家里喷漆,父母觉得家里环境不好,就把他送去姑姑家住。虽然姑姑对他不错,但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大师兄还是希望回家跟妈妈住。
  有一次,有人拿着刀上门,这个人曾是父亲的好兄弟,却被父亲骗光了所有积蓄。父亲躲在家后面的水梨园,要大师兄跟那个人说自己不在家。大师兄不断告诉对方父亲不在家,却忍不住一直往后看。
  对方推开他冲进水梨园,找到了他父亲。那人希望大师兄的父亲至少可以还一点,因为自己的父亲生病需要钱看医生。结果还是要不到。原本对方拿着刀子,后来把刀子丢掉,哭着求大师兄的父亲。“没有就是没有,不然你砍过来啊!”父亲看准了对方不敢。
在学校的时候,常常需要“花钱”才能交到一些朋友,也常常被同学霸凌。直到有一次实在受不了,把同年级的人打得很惨,还进了校长室,别人才知道他不是好惹的。

  “看到他哭,我也哭了,不是害怕,而是难过。如果一刀砍死我爸真的可以拿回那笔钱的话,我还蛮愿意帮助他的,自己的父亲竟然做出这么恶劣的事情。”
  对方走掉以后,大师兄又被父亲骂了一顿,为什么不阻挡他?“那天以后,我就知道,我和我爸的感情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好。因为我已经看透他,就是这么一个可怕的人。”
  后来因为这件事,父亲带着全家连夜搬到另一座城市,并且许诺母亲,一切重新开始,要打拼,要买房子。结果还是一样,父亲又欠了不少债,而且这里的债主更凶,常常拿枪到他们家里恐吓。
  因为总是辗转于不同的地方,大师兄因此也没什么朋友。在学校的时候,常常需要“花钱”才能交到一些朋友,也常常被同学霸凌。直到有一次实在受不了,把同年级的人打得很惨,还进了校长室,别人才知道他不是好惹的。“因为我以前就很壮了啊。”大师兄笑笑地说。
  初中的时候大师兄觉得压力很大,常常都有自杀的念头,常常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很累。
  因为欠债的原因,父亲无法在银行申请户头,这还会牵累到母亲,所以两人假离婚,就是为了有一个人还能有银行户头。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直到大师兄读完高中,离开家进入大学。“我觉得我自己蛮屌的,每天都看上去开开心心地上课,和大家讲笑话,同学们都不相信我家其实是这样一个家庭。”
  上大学的时候,常常一个礼拜口袋里只有几百元,所以其实大师兄很不愿意去学校,因为如果和同学出去吃饭口袋里钱都没有。所以他每天都躲在漫画店里,50元新台币可以看一天,餓了就去买面包吃。加上还要去打工,成绩也不太好。
  第一次和父亲打架,是因为听到父亲骂外婆,大师兄对外婆的感情非常深厚,他无法忍受外婆被骂,于是冲出去就给了父亲一拳。后来父亲更生气地打他,打他母亲,大师兄就让妹妹去报警,报完警后带着母亲去外面住。
  “我妈妈非常爱我爸爸,打打和和,有时候看他可怜又偷偷把他放进我们新租的房子。”大师兄每次发现,都要再和父亲吵一次,他觉得自己在保护母亲,但母亲却仍旧放不下父亲。
  终于,在大师兄20多岁读大学的时候,父亲在他们的租屋处中风了。

09


  大师兄一直有个愿望,因为一直都没有那种有爸爸的感觉,所以很希望真的有一天,可以坐下来和父亲好好聊聊—你对我的人生做了什么?就算是互相指责互相骂也没关系,至少可以静下来谈一谈。只可惜,父亲中风以后,这辈子再也没这个机会了。
  我反复问大师兄:“他这么对你们,为什么还是愿意牺牲自己照顾了他那么久?”
  “他终究是我父亲,难道要让他饿死在床上吗?”
  “可能老天就是要我在这个时候做这个,我有想过不做,但不做会对我更好吗?”
  “我现在能写书,能这么快乐地上班,都是爸爸给我的。他不生病我不会照顾他,他不往生我不会到殡仪馆,也就不会写这本书。我爸爸生前没有教我很多事,但在他生病后却教给我很多事。”   只是午夜梦回的时候,大师兄梦到父亲还活着,便会十分惊恐。“我们家必须过着长照的生活,那种没有自由的生活。”有时候又会梦见父亲的病好了,还是会十分惊恐。“我们家必须过着不知道何时他又在外面欠一屁股债、回来跟我们要钱的生活。”
  然后他就在被窝里抱着自己的两只爱狗,边哭边睡。
  “我很高兴我能参与照服员跟现在收尸这两种工作,真的让我完全变了一个人,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走了比较好。说不定下辈子,我可以有个爸爸不赌博、不打妈妈的家;说不定下辈子,我会有一个爸爸不生病、我不用照顾他那么多年的人生……”

10


  “所以你的梦想,真的就是做一个单身肥宅吗?”我不相信他在书里写的,所以我又问了一次大师兄。
  大师兄说,他觉得人到头来要有个人生清单。他常常看到家属来看往生者的时候,在冰柜前一直道歉,说早知道就如何如何。大师兄觉得这些都没有用,躺在那里的人是永远不会给予回应的。而他的人生清单很简单,希望外婆好、妈妈好、自己的狗狗好。“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只要他们好,我就很开心。”
“我很高兴我能参与照服员跟现在收尸这两种工作,真的让我完全变了一个人,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走了比较好。说不定下辈子,我可以有个爸爸不赌博、不打妈妈的家。”

  “我是个很感性的人,我在意的事情越多,越不舍得走。我希望我担心、在意的人越来越少,我妈妈、外婆还有两只狗。等到我人生中没什么在意的人以后,我就能放心地走了。”
  所以大师兄把自己的形象弄得很差,“又胖牙齒又掉,形象越差越没人注意,在意我的人也就越少”。大师兄也不爱看医生,他觉得钱不要花在医疗上,要花在让自己快乐的事情上。“看医生不会让我快乐,我知道人终有一死。”
  “我心中最棒的死法,就是我知道自己得了癌症,还有几个月的生命。哇,那我超开心,离职,去把想做的事情在那几个月做好,然后等待那一天的来临。这是一个非常快乐的死法,对我来说。”
  “那你以后会继续从事殡葬业吗?”
  “现在这份工作我做得很快乐,因为其实也是在帮助人,有机会就一直做下去,或再回去做照服员也行。由生看看死,再由死看看生,又是另外一种心情的转变。”
  “你可以去照服小婴儿啊,这样‘生老病死’都看过了。”
  “‘生’我没办法,‘老病死’可以。我不太喜欢小孩,我比较喜欢去做人家不喜欢、比较奇特的工作,我不介意别人怎么看我。但我也不晓得,见招拆招。主要要让自己活下去。”
  “出书之后有没有自信一些?”
  “有。这个自信不是那种膨胀的感觉,而是觉得我不再是一个那么没用的人,跟我爸是不一样的人。我很想把书拿到他的灵前跟他说,爸,你错了,有一点我跟你不一样,至少我可以写出一本属于我的作品,我的故事。我家人都不看我的书,但我拿给外婆,她很开心。”
  “你为什么叫大师兄?”
  “周星驰有一部电影,里面有个角色叫‘断水流大师兄’,我打牌很喜欢过水,所以大家叫我‘过水流大师兄’。”
  访谈结束后,我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也讲不出心里的滋味。看着街上往来的人群,世界仿佛既繁闹,又宁静,既热烈,又悲伤。死亡离我们那么近,可活着的人从来不会想、也想不到,死亡到底是什么?那活着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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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罗德里克(Dani Rodrik)  未来几年,全球经济将受到三种趋势的影响。市场和政府之间的关系将重新平衡,后者将更为有利。这将伴随着过度全球化和民族自治之间的再平衡,这仍有利于后者。因此,我们对经济增长的雄心需要降低。  在面临集体行动问题以及国家能力应对危机和保护人民的重要性时,没有什么比新冠病毒大流行更能凸显市场的不足。新冠危机加大了普及医疗保险、加强劳动力市场保护和保障关键医疗设备
2018年注定是中美关系不平静的一年。从2017年12月开始,在进行了面子和里子都有巨大收获的访华行程后,特朗普政府转过头立刻来在一系列问题上对中国发难:发布正式报告将中国视为战略竞争者;通知世贸组织不承认中国市场经济地位;开启对中国的“双反”调查,等等。2018年1月22日特朗普政府明确对进口大型家用洗衣机及进口太阳能电池与电池板征收保护性关税。  在许多人看来,特朗普的一系列动作气势汹汹,中美
李少威常務副主编  日前在贵阳,见了一位好朋友,见面的时候给了我一本刚印出来的专著—《西南大逆转》,这是他潜心五年的心血结晶。  见面的时候他脸色很差,不时想吐。他刚刚结束对黔西北扶贫为期两个月的调研回来。“在路上奔波两个月,有时一天只能吃上一顿饭,把肠胃搞坏了。”  扶贫攻坚进入了最后阶段,像黔西北这样的深度贫困地区,是最难啃的骨头,也是最后的贫困堡垒。“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
何怀宏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为广义的伦理学。在20世纪80年代,何怀宏陆续翻译了10余部西方政治哲学和伦理学经典著作,其中包括罗尔斯的《正义论》和诺齐克的《无政府、国家和乌托邦》。自20世纪90年代起,何怀宏专注于伦理学原理和中国历史文化领域,著有《良心论》《生生大德》《世袭社会》《选举社会》等。  什么是人工智能?  1950年,“人工智能之父”圖灵提出了一个鉴定机器是否
谭保罗常务副主编  前几天,一位朋友向我抱怨。他女儿正在上小学一年级,家庭作业让一家人痛苦不堪。这很大程度拜那些APP所赐!他女儿的不少家庭作业、课外阅读和预习都要在APP上完成,他的手机上装满了APP。  但问题在于,这些APP的体验非常不好,经常卡壳,有时候卡了壳,前面做的题目就没有了,又得重新做,非常浪费时间。他说,体验如此糟糕,不知道是家里的网络问题,还是APP本身的问题。“到底该怀疑电信
草根,曲折,成功。《中国合伙人》的励志创业故事在中国,永远都有其存在的价值,但现在新的版本出现了。  2017年7月,好未来(前身“学而思”,以下采用“学而思”)的市值首次超过新东方,人们发现,一个是俞敏洪用10年时间让股价涨了9倍的新东方,另一个是张邦鑫用7年的时间让市值膨胀9倍的学而思。  企业市值的较量从经济层面讲,饶有趣味。但在经济结果以外,这个案例正好提出了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问题:我们的
21世纪的前20年马上就要结束。站在这个时点,回顾中国的产业崛起,互联网无疑是最为耀眼的明珠。无论是市场的规模、企业的发展水平,还是商业模式的创新性,中国互联网一点都不输给美国同行。毫无疑问,我们早已崛起成为全球互联网势力的强大一极。  崛起的轨迹,也决定未来的变化。  可以这样说,上个世纪90年代以及两个世纪之交成立的中国互联网企业,基本上都是对标美国同类的产物。门户网站时代的搜狐、新浪和网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