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年大伯一家善待小萍，如果不是逼小萍嫁人或者找工作，如果我们任何一个人伸一把手，那么今天小萍的命运根本不会如此。难道这就是命吗?
　　
　　父亲上面有两个哥哥，又各生两个男孩，小萍是大伯家领养的女孩。母亲说，名义上领养，其实是个童养媳，等年龄大了随便嫁哪个都能省一笔钱。
　　小萍四岁进大伯家，她长得很好看，细长丹凤眼，颧骨稍高，两颗兔子门乐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条缝，脸上就有两个小酒窝，头发自然卷，几缕刘海儿因干活出汗，经常贴脑门儿上。我与她同年，男孩们不爱带我玩，我就缠着小萍，等她把所有活干完了再和我一起玩。
　　听母亲说，大伯家在试探家中最大男弦愿不愿意娶小萍。那时候小萍已经在织布厂做了三年工，每月工资全数上缴，她小学四年就辍学，大伯母说女孩子不用考大学，早点打工早点嫁人。她不知道怎么攒了五块钱，自己买了朵头花，给我也买了一朵，结果大伯母发现后狠狠打了她，说她不顾家还败家。我跟小萍说，你得反抗，这么做是犯珐的，要吃公安处分的。小萍办言半疑，睁着泪汪汪的眼睛说：“真的?”
　　我高一暑假回家得知小萍不见了，大伯母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说她养了条白眼狼，就算是条狗还晓得摇摇尾巴。原来，织布厂倒闭，那个大哥哥有自己的意中人，大伯母又开始问第二个哥哥愿不愿意娶小萍。小萍去镇上做工，由于文化不够被辞退，她就去别的镇转悠，希望找到工做。刚过半月，便没影了大伯父说，难怪这些日天天没吃早饭就出去，天黑了才回，没想到这么点年纪就学会勾搭男人了这个贱货，最好别回来，回来我打断她的腿。
　　我根本不相信他们说的，小萍只不过去了别的镇打工，她只是不愿意嫁给第二个哥哥，更不愿意嫁给第三个第四个时间飞快，过了一年，父亲说，小萍写信了我跳起来问，写些什么?父亲说，写救救我，她被拐卖到陕西的一个穷山沟去了我当时急了我们赶紧去救啊。父亲遗憾地说，你大伯母说活该，把信给撕了。我摇着父亲的胳膊，阿爸，那我们去找。父亲说，小孩子家哪懂大人事，别添乱。我愤怒地把能摔的东西全摔遍，伏在床上放声大哭，母亲也不来哄我，我哭着哭睡着了一觉醒来，觉得特别特别冷，连骨头缝都凉飕飕。
　　这么多年，小萍一直在我梦里睁着泪汪汪的眼睛说：“真的’”
　　十月底接到父亲的电话，差点跌坐于地，然后处理完案头一切事宜，十一月初便驱车直奔陕西方向，到了西安又马不停蹄向下面的一个贫困县驶去。在路上，我按照信里给的号码拨通了电话，那端有人操着浓重的陕西鼻音'半天才明白，是村支书家的电话。村支书说了镇名和大体位置，他离小萍家还有几里路，劝我甭急，急也没用，他保证负责把话传到。争情的起因是父亲告诉我，小萍又写信回来了信中附了这个电话号码。这中间和小萍写的第一封信整整隔了十七年。
　　说是小镇，就是几个杂货店集中在一起，一群人好奇地张望，几个胆大头戴方巾的女人跑近看，还有一个直接贴上车窗往内张望。
　　打开车门，贴窗的那个农妇往后退了一步只见她又黑又瘦，穿件灰色袄子，裤脚用草绳绑住，脚上旧军用胶鞋，手里提着条鱼，分明当地一小老太，一眼扫过，凭着少年依稀眉目，我迟疑地叫道，小萍?小萍，农妇浑身一震，往后退了两步，声音发抖，小雨，你是小雨?然后又上前两步极其不彭也打量，从头看到脚，最后一把抱紧我，从胸腔发出悲鸣，隔着厚厚的棉袄直抵我心底深处，声音尖细发颤：“你咋找来的啊?终于来了我的亲人啊。”起初是鸣鸣低泣，后来全身抖动，—下子站立不稳，我也被带着往前趔趄，二人_起瘫坐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声最后呜咽着深深委屈。
　　车又行半小時的土路，才到一个小村庄，小萍领着我在村尾最破败一家停下，打开木板条门，催促我进屋休息。进屋后小萍便在锅上锅下忙开，一边干活一边说话，今天中午村支书告诉我有个叫小雨的人，我一猜便是你，整整十八年了我想得肠子都断了可把我高兴坏了接到电话我就提篮鸡蛋去镇上换条鱼，还磅了一斤肉，你们都爱吃瘦的吧9告诉你肥的才好咧，肥膘熬成猪油，下完面条筷头抹一点，又省油吃着还香呢。我在镇上等了好长时间，我都怕是在做梦'掐掐手背掐掐大腿，又问了几回村支书，他们都笑我傻咧。
　　我像小时候一样跟着她转，三间土砖结构房，四周土墙围成院子院内一口水井，东屋睡着一个脸侧不停咳嗽的人，在昏暗的十五瓦灯光下像薄薄的一张纸。屋内井井有条堆放些粮食口袋，几件辨不清油漆颜色的破旧家什。
　　小萍盛了点菜和饭，送进屋内，出来后我俩围着一米高的桌子吃饭，桌板中间裂了几条缝，板凳实际上就是块粗木板，红烧鱼。炒青菜烧，土豆炒肉，炒土豆丝，一碗红烧肉，籼米饭。小萍不好意思说，今天太激动了应该换点大米，你肯定吃不惯。我笑着安慰她，挺好吃的。她睁着眼睛说，真的?恍惚间，分明是那个少女小萍。吃完饭，我出门查看一下下车况，回头看土房那一豆灯火，在寒风中越发伶仃反衬黄土高原更加的静黑和荒凉。
　　风吹得窗棂咯吱个不停，渗进来的风又鸣鸣作响。小萍又烧土炕又侍候东屋的男人洗漱，忙到夜里才消停，从旧木柜里抱了一条干净的半新被子给我铺好，自己则钻进一条旧被。我俩躺着说话，我急切地想知道这竹怿她到底怎么过的，吃了多少苫，挨了多少痛，而我来之前是想带她回家。
　　我跟小萍说了意思，说了江南小康生活，并承诺不必顾虑生活来源，小萍沉默许久，低声说，不了。
　　当年，小萍在镇上遇上的一个“好心八’，答应一定帮她找到工做，还陪小萍找了几天工作，小萍很信任这位大哥。过几天大哥又告诉小萍，在本地找工作不容易，还不如去深圳打工，能挣更多的钱，这样才能更多地回报大伯家的养育之恩。小萍想了几天，没敢跟家人说，便偷偷地跟“好心人”大哥上了汽车又上火车。几天后，刚踏上这前不靠村后不着店的不毛之地，就被几个男人架进“洞房”。她才明白过来，这个大哥把她害了她被牲口似的卖了五千元。小萍哭过，闹过，上吊，跳水，出走过，给绑回来，再走，再绑回来，她给家里写信，却是石沉大海。一折腾，便是十／怿。
　　买她的男人比她大二十五岁，人老实，话不多，脾气急，爱动手，小萍因为“不老实”挨了不少扛别说什么细语温存，连去厕所他都紧紧跟着。小萍关节地方一到阴天便隐隐作痛，她生一儿一女，儿子已经十八岁，初中毕业后去了西安城一切苫打工，女儿十岁时发高烧，耽误冶疗后走了口被迫生下二子后，她依然想逃走，看着两个弦子一点点长大，母性占了上风，当她终于对命运俯首称臣时。那男人突然中风。看着两个孩子，看着瘫痪在床的男人，她再也发想耍走，一家子靠小萍和几亩薄田的收成过活。女儿走的那年，她差点疯掉。这次写信回家，是因为她的日子终于好了点，在外打工的儿子攒了辛苦钱交给小萍，她写信回家想落实一下以便寄给大伯。
　　我愤怒起来，如果当年大伯一家善待小萍，如果不是逼小萍嫁人或者找工作，如果我们任何一个人伸一把手，那么今天小萍的命运根本不会如此。小萍叹了口气说，这是命，我恨过阿爸和阿妈，恨过“好心人”大哥，也恨过我男人，甚至恨儿子他还没满月我都想掐死他，恨的时候牙根都咬碎了可是，慢慢就认命了要不是阿爸和阿妈，没准我被野狗叼走了；要不是这个男人，兴许我也早疯了；要不是娃，我早寻死了现在娃挣钱了我也该尽尽孝。说完，她从炕头掏出一个小布袋，又从布袋掏出沓整整齐齐的钱，估摸两千左右，硬塞给我说，小雨你正好来了我也不寄了带给我阿爸和阿妈，做女儿的不能尽孝，请他们原谅。我告诉她，大伯家二儿子做生意发了财，市区两套房子，大伯和大伯母没事做，就带带孙子、小萍眼饵簌簌地落，她说，那就好，我也放心了我做女儿的只能尽这点孝心了。
　　小萍一定要留我吃完中饭再走，说完转身用袖子抹了把泪，眼睛肿得厉害。吃完中饭，我收拾—下准备回程，临走前看望那瘫痪在床的男人。他面朝内咳嗽，看都不看我一眼。小萍陪着小心说，他就这样，你别生气。小萍硬让我带一袋花生一袋黄豆走，我瞅个空档，把原先她塞给我的一沓钱多放两千塞进炕被。我还答应她，我一定会把钱带给大伯。
　　初冬的黄土高原裸露着雄浑，高远的蓝天飘着几片白云，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明白她的辽阔。车后镜里那粒小黑点是小萍，小黑点固执地站着，越来越小，终于不见。我在泪光中看到一株饱经风霜的草，在石缝中艰难生长。
　　冬天来了春天也就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