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固执了这么多年，是要与我熟悉的生活，与流淌在我血管里的那些懒惰、自卑、知足常乐的因子作斗争。
　　
　　这是一条狭长的街道。道路的两旁，各留着20厘米左右的花圃带，里面依稀长着些杂草，营养不良的月季。我摘下一片叶子，在手指间把叶子柄转了又转，还是没能有勇气去敲开你的门。
　　姨婆，十年的时间，我还是积攒不够勇气来见你。1991年初春的老家阴冷潮湿，我们一家三口坐着绿色车皮的火车来到你所在的这座南方城市，充满了忐忑和期待。我们是这个城市的新移民，住房，求学，工作，到处都是问题。但我不怕，甚至还有些欣喜。比起老家乡下来说，这里真是个花花世界。
　　惟一缺少的便是钱。这真是个令人难以启齿的话题。坐在你家的客厅里，看到父亲局促地将双手拼命揉搓，我坐立难安。
　　果然，父亲酝酿了半天说，姨妈，小真的学费还没有凑齐，能不能先借我们200元？
　　1991年铁路小学二年级的学费，加上借读费，一共是194元。
　　你木着脸坐在那里喝茶。据说那是上好的龙井，采自清明前，必须放冰箱里保存。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直到现在，也是惟一一次。你60多岁的样子，齐耳短发，淡蓝色袍子，平底皮鞋。令我感觉奇怪的是你的眼神，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是一双南方老妇人特有的、善于打量人的眼睛，里面流露出来的轻蔑眼神，足以将一个孩子的自尊击垮。
　　你没有借钱给我们，淡淡地说，怎么不早几天来呢，钱刚放到银行里存了定期。你的一切都暗示着你生活的富足，但你甚至没有留我们吃一顿饭。我跟在父亲身后，即将跨出你家院子的大门时，听到你对我父亲说，忠义，女孩不会有出息的。
　　我回过头看你，满眼惊恐。不会出息四个字，犹如巫婆嘴里的诅咒，太过沉重。
　　2001年，市政园林处似乎已经忘记了这条街道，任它自生自灭。我瞒着父母，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又一次来找你。
　　我要见到你，告诉你，我考上大学了，我不是个没有出息的人。
　　可是我依然没有勇气进来，如同之前的那几次一样。1991年的年末，我拿着双百分的成绩单来过这里。那是我第一次偷偷来到這里，我很害怕，我对你的眼神记忆犹新。我没有进来。1993年11月，我拿着全国小学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一等奖的证书来过这里，依旧瞒着我的父母。我不知道见到你要说些什么，我只是觉得骄傲，整个铁路小学只有我得到了这张证书。1994年，1997年……我统共得过哪些奖，我都记得。每有一个小小成就，我就鼓足勇气来找你。但我始终没有见到你。到后来我就明白了我的目的，我仅仅是在赌气，同一个我只见过一面的亲人赌气，我要向她证明，我会有出息，没有她的资助，我依然会有出息。
　　我不相信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么多年，没有同什么人、什么事赌过气。
　　大学快要毕业的时候，母亲不远千里打电话来问我，有邻居介绍了一个男孩子给我，家里条件不错，小真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我骇笑。母亲不了解我。她与父亲一样，不懂这么多年我为什么不肯去姨婆家拜年，不懂我为什么要在大学写稿赚钱，不懂我整天忙些什么。他们虽然已经离开了故乡很久了，却与那里的爷爷奶奶并没有什么两样，女孩子大了，就是结婚生孩子，知足常乐。
　　不不，我要的不是这样的生活。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会永远底气不足，永远无法坦然来找你。我不想自己永远以自卑的姿态出现在你的面前。
　　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过来，原来我并不是为了与你斗气才固执了这么多年，我是要与我熟悉的生活作斗争，是要与流淌在我血管里的那些懒惰、自卑、知足常乐的因子作斗争。
　　或许有一天我会有足够的勇气去找你，轻描淡写地说起以前的事。或许我还可以跟你说句玩笑，姨婆，借点钱不算难，但还好，你没有借给我。
　　（小艾摘自《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