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砍核桃树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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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今年核桃成熟上市的时候,我的老家,位于无量山和哀牢山结合部的峡山县靠山庄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说大,它还真不算大;可说小,它一点也不小。它撞击着许多山民的心,让人久久无法平静,其中包括远在州城一所大学教书的我。
  事情是这样的。
  就在中秋节前一天,刚进入知天命之年的三叔,终于冲破重重阻拦,把自己含辛茹苦、倾注心血和汗水种在自家承包地上的核桃树,全都砍了。那些茂盛的核桃树,刚刚迎来它们的盛果期,就倒在三叔义无反顾的壮举中。
  三叔是我家族中不出五服的叔父。全村人都称呼的三叔,自然是家里的三儿,可它却是独子,因为他的两个哥哥,刚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疾病和贫困。
  三叔砍核桃树的姿势,很决绝,很悲壮。
  我们靠山庄村子不大,百十来户人家,稀稀疏疏地散落在海拔两千米左右的半山坡上。村民的承包地和林地,大都在自家屋后的山脊或谷底中。虽然没有平地,却也温度适中,低矮的各种灌木茂密。
  三叔家的那片核桃林,就在他家屋后二里半处,半山腰的一个山坡上。
  三叔举起斧头砍向第一棵核桃树的时候,气喘吁吁赶来的三婶,散乱着头发,哽咽着紧紧地抱住三叔的一条腿,除了拼命地摇头之外,说不出任何话来。他家那条瘦小的黑狗,在三婶的手边,死死地咬住三叔的裤脚边,使劲地往后拽。古稀之年的奶奶,在刚刚小学毕业进入初一的孙女巧儿的搀扶之下,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地往核桃林赶来,边走边声嘶力竭地呼喊:“三儿,不要,不要,不要啊……”
  中秋的山峦,翠绿的山林,碧蓝的天空,不高不矮的几朵白云,娇艳的阳光,所有的景致,都分外姣好。只有几片早谢的核桃树叶,在微风中轻轻飘落。
  从三叔家到核桃林的山脊上,三叔、三婶、奶奶、巧儿、核桃树,还有黑狗,这些人和物的姿势,组成了一幅悲壮的剪影,定格在正午的烈日下。剪影的两端,一边是袅袅的炊烟,一边是哗哗作响的核桃林。
  毫无悬念,三叔的斧头还是狠狠地砍了下去。太阳落山的时候,四十九棵核桃树,无一幸免,全都无辜地躺在山坡上,一点声息也没有。
  和那些核桃树一起倒下的,还有三婶和奶奶。那天,她们没能阻挡住三叔的行为,回去后,宛如大病一场,不吃不喝,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
  二
  说起来,三叔家的这片核桃林来之不易。倾注着全家的汗水,生长着未来的希望。
  种下核桃树的那年,已经是十四年前,他们女儿巧儿出生的那年。记得那年属鸡,同样属鸡的三叔三婶在自己三十六岁的时候,新添了属鸡女儿的出生,女儿呱呱坠地的那天,正赶上是属鸡的日子,一切都赶巧了,便给女儿取名“巧儿”。从小乖巧的女儿,比她哥哥强子小整整十岁。三叔家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从小听话懂事,在学校里又都是数一数二的优等生,使得这个物质上并不宽裕的家庭,成为许多村民羡慕的对象。
  巧儿出生之前,三叔一家三代五口人,三叔、三婶、爷爷、奶奶,还有强子。为了给长期卧病在床的爷爷治病,一家人过着简朴贫困的生活。后来,随着爷爷的病越来越重,所需的医药费用越来越多,三叔前去珠江三角洲一带打工,除了寄钱回来之外,每年只在春节的时候回来住上十多天。
  三婶和奶奶一起带着孩子,盘着五亩多的旱地,养着两头牛、三头猪、五六只山羊、十多只鸡,房前屋后种着一些自家吃的蔬菜,尽心地招呼着爷爷。虽然穷,但一家人勤俭持家,和睦相处,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就这样,家境在省吃俭用中渐渐好起来。
  十四年前,长期卧病在床的爷爷突然病危,巧儿也即将出生,在外打工五年多的三叔,不得不舍弃城里那诱人的收入,回到了家乡,料理完爷爷的丧事之后,由于巧儿尚未满月,家里的一切都需要他照料,三叔最终再没有踏上通往广东的打工之旅,家庭收入突然间减少了许多。好在他充分利用自家屋后的山场资源,扩大家庭养殖,又增添了一些猪鸡牛羊。
  那时,村里开始大面积种植核桃。
  有核桃树的人家都能卖上好价钱,有的时候,一个核桃能比一个鸡蛋还值钱。核桃树成为村民公认的“搖钱树”,核桃树的数量,就是山里人家财富的标志。
  村里连初中都没读过的黑二,近些年来,靠贩卖核桃赚了不少钱,在村里率先盖起了洋房。乡村干部也十分卖力地推广核桃种植,乡里还会给予一些资金和苗木扶持。
  那时,三叔家一棵核桃树都没有。
  在奶奶和三婶没完没了的唠叨中,先前还有些犹豫不决的三叔心动了。
  记得三叔下决心种核桃那天,当时的村主任查富来到三叔家,动员三叔:“兄弟,我知道你还惦记着去广州打工的事情。可是你看看你家现在的这种样子,两个孩子,大的正是读书的要紧时候,小的还在吃奶,婶子也年纪大了,就靠弟媳妇一个人,上要管老下要管小,还要盘田种地,还要管猪鸡牛羊。你要叫她忙哪头?你忍心把她累病累垮么?”
  查富说起来没完没了:“再说了,七八年后,你家强子也要上大学了,他学习成绩那么好,考个名牌大学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到时候你拿什么供他去读大学?娃娃读书是大事情不是?我们这一代人,命苦就苦在没机会把书读够啊!”
  查富继续苦口婆心:“我们靠山庄什么东西最值钱?现在就数核桃最值钱。核桃这东西补脑,城里人喜欢,以后的价格怕是还要往上涨呢!你家那片承包地,我请乡上的技术员看了,是块种核桃的好地。现在赶紧种下去,强子读大学的时候就开始挂果了,那时候,还愁他上大学的钱吗?”
  查富见三叔被说动了,就趁热打铁:“你家的情况特殊,我跟乡里说说,补助啊,苗木啊,早给你家安排。要不?再给你家申请申请,建个二十来方的水窖,把人畜饮水、灌溉用水一次性解决了!”
  奶奶在旁边也听了好久了,这时急忙插话说:“三儿啊,还不赶紧谢谢查主任!人家说得在理啊!还给咱们家争取那么好的政策!”   奶奶朝着查富说:“查主任,谢谢你为我们家的事情操了那么多心!不瞒你说,这几个月来,我和三儿他媳妇也动员了他不少了,可他还是一门心思惦记着去大城市打工,说那样来钱快。这回你这么挂牵我们,我们家就种核桃了。你答应帮我们的,就挂靠你了!”
  三叔听娘都这么说了,也觉得再不表态就说不过去了。毕竟查富是真心为他家好,何况母亲都表态了,他不能让母亲的话不算数,连忙说道:“查大哥,阿妈,你们都别说了,我听你们的,在承包地上种核桃。我家一次性种五亩,查大哥你帮我安排苗木吧,越快越好。”
  查富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从那以后,三叔就带着全家,专心致志开始了种核桃的旅程。
  勤劳的山民,用心地劳作,舍得吃苦,不怕流汗。加上乡里的扶持政策很快就兑现,不到半年的工夫,三叔家就种下了四十九棵核桃林,并在它们的边上建了一个二十五立方的水窖,利用山箐水和雨水,当年就蓄满了水窖,不仅保证了核桃树的浇灌用水,也接到自家的院子中,用上了自来水,猪鸡牛羊的数量又有了一些增加。有了水,院内院外、房前屋后的空地都被三婶用来种菜,除了自家吃,还可以有一些到乡里的街上去卖。
  核桃树小的时候,三婶还在那些地上套种了白芸豆和包谷、南瓜什么的,虽然减少了三叔外出打工的收入,日子倒也还算是越过越好。一家五口,其乐融融,看着一年一年长大的核桃树不断茂盛,一家人说不出的高兴。
  当时,三叔一家种下的不仅是核桃树,更是全家人的希望。
  八年后,果然不出查富主任之所料,就在三叔家强子考入广州中山大学的那一年,三叔家的四十九棵核桃树,陆陆续续开始挂果,数量虽然不多,但价格不低的市场,为他家展示着“摇钱树”的美好前景。
  那一年,巧儿刚上小学二年级,是全校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没有之一。
  名牌大学的儿子,全校第一的女儿,越来越好的日子,伴随着越长越大的四十九棵核桃树,三叔家开始被越来越多的村民羡慕和议论。
  虽然那时三叔家的收入状况仍然处于中等偏下,但一儿一女的乖巧懂事,以及他们满屋的奖状,足以让人羡慕。
  接下来的三年,三叔家的核桃产量每年都有小幅增加。他家的核桃,因为品种好,外皮薄,果仁饱,味道鲜,不仅好卖,还能卖个好价钱。
  查富虽然不当村主任了,到县城和儿孙一起住去了,奶奶还是记着他的好,每年总要留下一些上好的核桃,让三叔在中秋节的时候专门给他家送去。可是,人家总是很客气,每次去都要给奶奶带回一些精致的月饼来。
  每当这种时候,奶奶总是自言自语地说:“难为情,难为情了!我们送给人家的核桃,咋会有人家回送的饼子值钱呢?好人哪!好官哪!”
  孙女说:“奶奶,查大爹不当村官了,当城里人去了!”
  奶奶说:“那我不管!反正他在我心里,永远都是个好官!”
  三
  可是,又一个三年到来的时候,核桃市场开始出现了村民们始料未及的转折。
  最近的三年来,核桃的价格一年比一年低迷。今年新鲜核桃上市的时候,价格居然出现了三块钱一市斤的情况。
  早年一个核桃价值超过了一个鸡蛋的价值。后来是十三块,前年是七八块,去年是五六块,今年是三块,最好的也不超过四块。那么明年呢?会是多少?
  去年五六块的时候,除去日常管理、请工上树打核桃、剥绿皮等费用,到果农手里边的,已经是“除了锅巴不剩饭”的尴尬境地了。
  今年三四块钱的价格,那就是没有赚钱,或者干脆是亏本的价格了。所以,有的人家,干脆就让核桃烂在树上,懒得去管它,让它自生自灭。
  近三年来,尽管三叔家的核桃品质好,有市场竞争力,也仍然改变不了增产不增收的状况。今年,强子还远程发动他高中时的同学到他家核桃园打核桃,说谁打下的就归谁,还让三叔三婶杀鸡煮肉招待。可那些同学家里也都有自家的核桃树,大都没有来。只有家在县城的,来了两个人,奔忙一天后,核桃没打下多少,却有些险象环生。因为这项活计有一定的危险,三叔没敢让他们再来。
  三叔的儿子强子已经大学毕业,在省城上班一年多了,也会时不时地带些钱回来。家里对核桃树这棵“摇钱树”的依赖,反而不像其他人家那么强烈了。
  可是,三叔一直有个未了的心愿——那就是建盖新房子。
  三叔一家居住的房子,一直都是爷爷奶奶年富力强的时候盖起来的,正面是两层三间瓦房;前面左右两边各有一间平房,分别是猪牛羊圈和厨房,刚建的时候都是草房,后来三叔把它们改建成瓦房。至于正房,由于一家的收入,早年主要是给爷爷治病,后来是供强子上大学,全家基本没有什么积蓄,就一直住在已经开始老化的老房子里面。
  在我们靠山庄,一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每一代人,只要是男人,就得在老家建盖一次新房子,才算是完成一代人应有的任务。
  三叔此时的人生目标,最主要的还有两个。一个是供巧儿上大学,并且同样是名牌大學,这是必须的;一个就是在老家建盖一间洋房,三层的那种,这也是必须的。
  巧儿读大学,是五年以后的事情。三叔当务之急的是,在巧儿读大学之前,先把新房盖起来,然后再集中精力供女儿读大学。这个顺序不能颠倒。因为,要是女儿读完大学再来建盖新房,那时,他可能就没有那个精力了。
  如果他这一生,没能在自己手上建盖新房子,那他作古之后,有何脸面去拜见父亲呢?
  在三叔的潜意识里,建盖新房子的愿望越来越强烈,有时候甚至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原先,支撑这两个目标的,当然是四十九棵“摇钱树”。
  而现在,核桃树将面临一次新的洗礼。
  毕竟,初中毕业的三叔,在靠山庄他们那一辈人中,算是喝过墨水、见过世面的,并且还是脑子转得快的人。
  四
  为了他的人生目标,他背着三婶和奶奶想了许多的办法。   儿子在省城一家全国知名的药厂工作,主要是生产一种以当地独特中草药为系列产品的各种药品和生活用品,譬如调理气血的中成药品,还有牙膏之类的生活用品什么的。
  在去看儿子的时候,三叔无意间了解到一种叫做“重楼”的中药材,药用价值很高,很有市场前景。而他们家核桃园的海拔、气候、温度、湿度等自然环境,是种植重楼的理想之地。他从此就萌生了種植重楼的想法,甚至去年从儿子那里回来之后,他还多方奔走,查阅资料,去外乡的种植基地考察学习,并悄悄种下了十六棵重楼,眼下已经长势良好。
  当然,这一切,他都瞒着儿子,因为他不想影响儿子的工作和事业。也瞒着三婶和奶奶,因为村里没人种过重楼这种东西,传统观念下的三婶和奶奶是不会支持三叔种重楼的。
  精明的三叔深知这一切。
  并且,三叔回顾和总结核桃种植的历程之后发现,自己种核桃是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转,人家都发财了,自己才去种植。那么多的人家跟风,一窝蜂地上,造成十多年后的供大于求,这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老一辈人总说:“吃屎都要吃头泡。”
  这话糙理不糙。
  而种植重楼,还只是少数人的行动,加之种植重楼的自然条件比种植核桃要求更高更严,技术要求也不在一个层次上,不是哪一个想种就可以种的。并且,未来的市场前景比核桃好。
  为了准备种植重楼,三叔还在半年前就拜下了一个脾气相投、性格相随的人做师傅。
  天时,地利,人和,三叔都有了。
  现在差的就是东风。
  什么是三叔的东风?就是那片核桃林了。
  所以,三叔决定砍伐核桃林。
  这是他最近这一年多来精心算计好的。今年把重楼种下去,三年后就可以卖个好价钱,就可以启动自己建盖新房子的计划。接着,再把第二轮的重楼种下去,再过三年女儿读大学的钱也就不愁了。如果收成好,还可以把房子盖得大一些,还可以带着奶奶和三婶去广州、深圳逛逛,看看大海,坐坐轮船。
  当然,这些都是三叔心底的秘密,他对谁都没说,包括自己的家人,只是一个人在心底悄悄地品味和憧憬。
  只是,千算万算,三叔没有算到砍核桃林的阻力会有那么大。
  不久之前,也就是火把节那天,他觉得一家人心情好,就和家里人商量。
  他说:“阿妈,巧儿她妈,和你们商量个事情。”
  奶奶说:“商量什么?现在是你当家,什么事情你做主拿主意就得了。”
  三叔说:“这件事情我做不了主,得你们支持才行。”
  三婶听他这么说,也停下手中喂猪的活计,走拢来仔细听他说。
  三叔顿了顿,说:“我,我想把后山那些核桃树砍了!”
  “什么?你要把核桃树砍了?”奶奶和三婶同时说。
  “你没说胡话吧?”三婶边说边去摸摸三叔的额头,“也不发烧啊,怎么会说胡话呢?”
  三叔说:“我清醒得很,说什么胡话!”
  “那你为什么要砍核桃树呢?”
  “核桃不值钱!”
  “今年不值钱,难道以后也不值钱?”
  “当然!就拿我们村来说,明年的核桃产量会更多,越多就越不值钱。黑二都不做核桃生意了。”
  “我不管。反正不能砍!”
  “我就是要砍!”
  “你敢!”
  “我就敢!”
  三叔和三婶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
  奶奶问道:“那好好的核桃树,你为什么要砍它?”
  三叔回答说:“我想好了,我要在那片地上种重楼!”
  “重楼?什么是重楼?”奶奶问。
  “一种中药材。反正说了你们又不懂。”
  奶奶说:“我们是不懂什么是重楼。可是,你忘了那些核桃树是怎么来的吗?你忘了一家老小为那些核桃树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了吗?”
  “我没忘!”
  “没忘?没忘你还要砍它?”奶奶跺着拐杖说。
  三叔沉默了。是啊,好好的一片核桃林,说砍就要把它们砍去,谁能接受啊。
  可三叔要砍核桃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
  “阿妈,巧儿她妈,你们听我慢慢说,我给你们分析分析。”三叔就把这一年多自己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做的,包括自己从去年就开始试种了十六棵重楼做实验,目前长势很好。还有自己在半年前就拜了一个种重楼的师傅,以及对今后核桃市场和重楼市场的分析比较,都细细地说了。
  至于建盖新房子的事,他忍住了没说,因为那是他自己一个人的秘密。
  “不砍去核桃树,就没有地方种重楼。”三叔最后说,“对了。我们种重楼的事情,还要保密。不要搞得大家都来种重楼。在这件事情上,我们一定要走在全村人的前面。”
  “你就算是说破了天,我们都不会让你砍核桃树的。”奶奶和三婶的态度依然很坚决。
  五
  火把节在全家人的郁郁寡欢中度过。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三叔和奶奶、三婶在这件事情上,互不相让,有过很多次争吵,谁也说服不了谁。
  后来,双方开始搬救兵了。
  三叔起初的救兵是女儿巧儿。可是女儿巧儿虽然年纪小,却一点也不买他的账,反而是坚决地站在奶奶和三婶一边。
  三叔的第二个救兵是儿子强子。他让强子给奶奶和三婶打电话。儿子倒是支持他的,但也觉得砍了核桃树是有点可惜。不过,最终还是答应他,去说服奶奶和三婶。
  三叔甚至还动员了我这个家族中的侄女,说我在大学教书,也算是见过世面的,让我去说服奶奶和三婶。我权衡再三,还是帮他出面做了一些工作。
  三婶搬来的救兵是她娘家的叔伯亲戚、姐弟哥嫂,全体人员思想高度统一,旗帜鲜明地反对三叔砍核桃树。
  奶奶搬来的救兵是在县城养老的查富,请他老辛苦回来一趟,帮忙阻止着了魔一样的三叔。   最终,谁也说服不了谁。
  在这个拉锯战中,三叔要砍核桃树种重楼的事情,弄得靠山庄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全村人就像讲笑话一样,在茶余饭后谈论三叔要砍核桃树种重楼的行为。言谈之间,甚至还有几分不屑和不齿。
  三叔彻底地被孤立了。
  可是,这反而把三叔逼到了一个无法后退的岸边,激起了他潜意识中的斗志。他要背水一战,不再争论,直接用自己的行动,去证明自己的想法。
  因为,他不想错失良机。他要靠自己的执着,去实现他的人生计划和理想。
  所以,就在中秋节前面的一天,出现了三叔砍核桃树时的那种悲壮姿势。那个姿势,深深地烙印在之前作为双方救兵参与辩论的每一个人的心中,久久不肯散去。
  那是一个气氛怪异的中秋节。
  砍去核桃树的三叔,苍老许多。
  砍去核桃树的三叔,一点也不快乐。
  砍去核桃树的三叔,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和挑战。
  奶奶和三婶睡了三天三夜之后,在强子和巧儿的央求下,生活虽然恢复了正常,可是,对三叔总是不冷不热的。
  三叔知道,她们还没有迈过那道坎。
  三叔忘不了,查富专程从五十多公里外的县城,专门赶回来劝说他的那天,查富使出了浑身上下的看家本领,从社会需要说到家庭责任,从孩子上学讲到赡养老人,从过去的艰难说到现在发展,却始终动摇不了三叔的决心。
  最后,查富说了一句话,直戳三叔内心的最柔软处:“看来,十多年前,我发动你们家种核桃,不仅没有帮到你们家,反而是害了你们家了。唉……”
  三叔急忙说:“查主任,不是,不是那样的。”
  查富摆摆手:“什么都别说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没喝三叔家的一口水就走了。
  两个大男人的脸上,此时已经满是泪水。
  三叔没有了回头的路,况且他也没打算回头。他得硬着头皮,顶着压力往前走。
  他知道,未来还有许许多多的坎坷。
  首先,他的五亩重楼需要连续投入三年,三年后才会迎来第一笔收入。而三年间的投入,绝不是一笔小数。
  按理说,这几年三叔家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也逐步有了一些积蓄。可是他们全家还是过着简朴的生活,他们知道,以后巧儿要上大学,强子要在城里结婚。他们听说,在城里讨媳妇先得买房子,可城里的房子贵的吓人。
  虽然强子总说自己工作了,不要家里操心自己的事了,自己到了应该苦钱养家、减轻家里负担的时候了。可老人的心情,年轻人永远不懂。
  其次,三叔缺人,得要三婶全力帮忙才行。节骨眼上忙起来的时候,还得花钱请工。
  时不时的,三叔还得请外村种重楼的师傅来作技术指导。虽然师傅说管吃管住就行,不要工钱。可三叔还是计划着师傅应有的辛苦费。
  这些,既然三叔都想到了,他自然也是盘算好了对策的。
  他打算把家里的五万多积蓄全部投入进去,只是,存折本在三婶手上,他得想办法让她拿出来。
  再往后需要投入的时候,就把家里的猪鸡牛羊卖去一半。只是,卖猪鸡牛羊的事,一直是奶奶做主,这些畜禽大多数时候也是她在照看,要卖,还得她老人家同意才行。
  如果不行,三叔还想到了贷款。
  为了打听贷款的事,三叔专门来州城找过我两次。
  第一次,三叔装作路过州城的样子,来到我家,吞吞吐吐地说是帮别人打听贷款的手续,让我想想办法,看看有没有门路可走,帮帮忙。
  第二次是一个月后,他又急急忙忙地找到我,对我说了实话,说是自己要贷款种重楼,并把他砍核桃树前前后后所有的故事,都讲给我听。
  讲完了,三叔含着眼泪对我说:“侄女啊,我是走投无路了,你得帮帮我啊!我这个事情,是有把握的啊!她们不理解我,你得理解我啊!”
  “你是大学老师,你会有办法的。对吗?”
  “我要是贷不到款,原先的努力就白费劲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哪!”
  说着说着,五尺多的硬汉子,留下了无可奈何的眼泪。
  我虽然不知道三叔砍核桃树的事情对不对,可我还是被三叔的故事打动了,我和强子了解了一下重楼的药用价值及市场前景之后,答应了三叔,帮他找人贷款。
  今年的核桃不值钱,也曾在今年秋季学期开学时,听我来自山区的许多学生说起过,只不过那时的感觉是抽象的,现在的感觉却是形象而具体的,甚至还有一些酸楚和悲壯。
  三叔的精神价值何在?
  或许三叔的举措会有一些意义,但三叔的路还漫长,充满许多不可预测的变数。
  不管怎么说,三叔走出了第一步,艰难而悲壮的一步。
  我唯有在帮他跑贷款之余,祝福他,祝福他的重楼。
  当然,还要祝福那些顽强生长的核桃树。
  编辑手记:
  面对时代变革中的农村,作家要写出新的“创业史”。市场经济背景下的农村,农作物价格的瞬息万变刺痛着农民,曾经靠山庄的“摇钱树”核桃树,曾经比鸡蛋贵的核桃果现在成为价低伤农的直接原因。三叔从辛苦栽种精心守护到砍掉家里49棵核桃树,其中经历了极为痛苦的挣扎,也有着多方面的阻力和困难。但是很多时候,在看到商机的一秒就应该当机立断,重新“创业”,砍树的一波三折是农村农民的真实写照。新的机遇必然是一种痛苦的选择,只有三叔一直坚定心中所想,并付诸实现。这篇小说直视了市场经济下农村产业的很多痛点,塑造了三叔坚定和勇敢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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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雪茜,中国作协会员。从事散文随笔写作,在《上海文学》《天涯》《鸭绿江》《文学报》《作品》《湖南文学》《雨花》《四川文学》《山东文学》《安徽文学》《西部》《朔方》《星火》《南方文学》《黄河文学》等国内诸多文学刊物发表大量长篇读书文化随笔及散文,多次入选《散文选刊》《中国年度最佳散文》《中国当代文学选本》等选刊和选本。出版散文集《折叠世界》等。  上  差点错过萨曼塔·施维伯林。买了她的小说后,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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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大浪坝“浪”的想法由来已久。早听说云龙天池后面有一大片草甸,风景秀美,但因路途较远,一直未能成行。去年中秋国庆双节同庆,假期时间宽裕,跟先生一合计,就去了。  去之前,先生跟朋友打听过路线,朋友不久前刚去过,提供的路线非常准确。从大理出发,上大保高速行驶41公里至顺濞收费站下高速,沿215国道行驶至云龙天池自然保护区,在天池大门口左转进入林间道路,约六七公里便可到。  十月的天空,澄净透明,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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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花  在后院的墙角,一棵石榴  一拿出花朵  风就迫不及待,从花朵中  取出味道  母亲,会在第一时间收到  会用眼神  不时地把气息,连同花色  制作成一面镜子  一件,绣着好多石榴花的  绸缎嫁衣  就自然有了,从镜子里呈现  主题的机会  那件嫁衣,还藏在柜子里  每逢石榴花开  母亲会悄悄拿出,在身上  量一量  几朵桃花,拽着院落里一棵树  几朵桃花,拽着院落里一棵树  树干很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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