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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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崇敬太阳,是因为太阳给予我们光明和温暖
  我们热爱母亲,是因为母亲给予我们生命和希望
  ——题记
  一
  “妈,你看,我的脚趾冻肿了。”
  那天放学,我是跛着脚回的家。我又气又惱,可我没有办法,只能忍着。一进家门,我爬上炕,甩了袜子,将脚丫伸到我妈鼻子底儿。
  “把你的臭脚拿远!”我妈正在缉鞋面,特烦躁地给了我一家伙。
  我木然了,悻悻地干坐了会儿,溜下炕。
  黑漆漆的厦屋堆放杂七杂八的东西。我轻车熟路地将手伸到窗台上的粉笔盒。吱一声,一只老鼠窜了出来。我没理睬,仍旧将手伸进去,抓了一把弹球儿,点着脚走出家门。
  瓦片儿、铺衬正在抨弹球儿。雪地被扫出一块,挖了三个坑窝儿。他俩耍的是进洞。铺衬蹲在地上,左手四指并拢端立着,右手半握成拳头套在左手伸出的拇指上,脸憋得像猴屁股,狠劲儿抨弹球儿。铺衬猛拽我一把,“三个人来,剪刀,锤头,布。”
  三轮过后,瓦片儿猫下腰抨弹球儿。接下来是铺衬。该我出手了,弯腰时,脚趾有些痛,我咬牙忍着——真是铺衬成洋布了,狗东西靶子准得出奇。眼看着手中的弹球儿要弹尽粮绝,我的心火烧火燎的,用脚踢地上的石头蛋儿,却踢了铺衬正要抨弹球儿的鸡架。“×你妈!”铺衬像弹弓射出的子弹,嗖地从地上弹起来,把我扑倒,抡着拳头没命地捶打。我双手卡着铺衬的脖子死死不放。铺衬拳头抡得更欢了:“我叫你卡脖子!我叫你卡脖子!我叫你……脖子。”瓦片儿见状,急了,连掰带拉地将我的手从铺衬的脖子上剥下来。铺衬还想打我,被瓦片儿抱住撂倒在地上。铺衬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雪粒脏土,“捱不起以后咱俩不耍了。”我也嘴硬:“不耍就不耍,谁稀罕!”铺衬、瓦片儿拧身要走。我没解气,将手中最后一颗弹球儿嗖地扔了出去。铺衬妈呀一声搂着头就跑。不是向回跑,是向我家的方向跑。瓦片儿跟着,嘴里喊:“睡铁蛋儿家炕上,叫他妈给你烙油饼。”
  呀,事情不妙,我也冲了上去。
  “疙瘩儿疙瘩儿散,不叫铺衬儿他妈见。”
  我妈搂着铺衬的头,狠劲地揉。铺衬龇牙咧嘴地哭。
  我一见,气不打一处来,“好哇,你寻到我家来告状!”
  我妈操起笤帚儿没命地打我尻子:“我叫你撒野打人,我叫你撒野打人!”
  铺衬噗哧笑了。
  瓦片儿噗哧笑了。
  我妈放下笤帚儿,跑到灶屋冲了两碗红糖水端给铺衬,瓦片儿。铺衬喝了。瓦片儿有些脸红,也喝了。
  “喝马尿呢!”我没敢出声,狠狠地咬牙。
  我妈接过空碗,讨好地问:“甜不甜?”
  铺衬回头与瓦片儿对了一眼儿,抬手抹抹嘴角,吧唧吧唧嘴巴,说:“咱走。”
  “走。”
  “我也要喝红糖水,”我的牙咬得咯吱吱响。“喝洗锅水去!”我妈没好脸色。
  二
  “妈,我的脚背肿了。”睡了一夜,右脚像是在水里泡了一夜,肿得老高老高。我又想拿给我妈看,没敢。
  “肿了好,省得出去害人。”我妈没好气。
  “我不上学了。”我使脾气。
  “你敢?看我不捶死你才怪!”我妈就想举槌头。
  正穿衣裳的我大啥话没说,在被窝里蹬了我一脚。
  “好,我死了你们才肯相信。”我忽地坐起,穿了衣裤,溜下炕,提了书包就走。
  “妈妈拉着我的手,往泥塑收租院里走,收租院里有个小女孩,她的年纪和我差不多。”天有些黑,我高声背诵课文给自己壮胆。
  “哎哟哟,铁蛋儿,咱都是乡党呢,按辈分你还把我叫叔呢。”
  二怪竟篡改课文占我的便宜,没门儿,我脱口而出:“娃呀,亲不亲阶级分!”
  我们一块儿朝学校走。
  天光放亮。远处传来杂乱的读书声,像是农贸市场的牲口市,高低不一,长短不齐。二怪说:“算咧,去学校。”我说:“还上的屁学,这时候去肯定罚站。”二怪说:“那就不去咧,就在这儿读书。”
  “要是能坐在王丰川的胳膊上背书一定很美!”我突发奇想。可是这样想的时候,我的脚开始隐隐作痛。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管他呢,上!我咬着牙,不顾脚痛,向王丰川塑像前供桌上爬。我的个儿不够高,打了几个揪揪,没能上得去。二怪不明就里,傻看。我火了:“傻看啥!快来帮我一把!”二怪抱着我的双腿,连推带搡地把我送上供桌。我洋洋自得地往王丰川仅存的胳膊上一坐,“嗯,哼,呸——”地吐了一口痰,之后摇头晃脑地高声背诵:“妈妈拉着我的手,往泥塑收租院里走。泥塑收租院里有个小女孩,她的年纪……”只听喀嚓一声,我骨碌碌滚了下来。
  “看些,看些,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二怪幸灾乐祸。我想坐起来,脚却疼得抽筋。二怪只得走过来拉我,我妈呀妈呀乱叫,二怪说:“你号丧呀!”我再不敢作声。歇了一阵儿,二怪架着我回家。
  三
  我大说:“咋了?咋了?”
  我妈说:“咋了?咋了?”
  二怪说:“他正背课文就——”
  我截住二怪的话头:“脚肿了,疼。”
  我妈把我按坐在椅子上,说“我看看”伸手脱我的棉窝窝,拉掉袜子,看见我红肿的脚。我妈一下惊慌得不行:“咋成这样了?他大,赶紧把电壶拿来,给娃烫烫脚。”
  我大拉风箱似的喘气,揪着咳嗽,肩膀一缩一缩地去灶火拿电壶。
  我妈我大忙活,我就有些兴奋,又有些委屈,眼泪在眼窝打转儿:“我老早就告诉你们,谁叫你们不信。”
  给脸盆里倒上水,我妈不顾我连喊“烧”“烧”“烧”就把我的脚塞进水盆里,还教训我:“忍着点!真是七岁八岁猪狗见不得!”
  “我又咋了?”我刚才的一点感动,被我妈一句话撵跑了。
  我妈没理我,站起身做活去了。
  双脚泡进热水里还是蛮舒服的,我朝后一靠,眼窝就闭了。   过了一阵儿,我妈走来,伸手一试水温,啪的在我腿肚子打了一巴掌:“你是死娃,水凉了不知道续开水。”说着话提起电壶就往盆里倒热水。
  我触电般将脚提起来,举着,等我妈续开水。
  我再不敢耍大,水一凉就续开水,水一凉就续开水,直至壶净水干。抓起我妈提前放好的脏衣服,把脚粗粗一擦上炕。
  四
  我大正低头给粥碗里掰麦面、包谷面馒头。我妈夹了一团浆水菜,筷头儿插进粥碗一捞,连稠粥带菜送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嚼,说:“他大,吃罢饭,把娃引到医疗站给看看。”我大说:“你去。”我妈眼圈就红了,“啥都要我弄,要你熬胶呀,我上辈子不知咋了,摊上你!”我大最怕我妈这招,烦了,说:“我去我去,说那些闲话干啥。”我妈没了声语。
  我大走在前面,嗓子眼儿嘶嘶拉拉抽气,揪着咳嗽,身子一缩一缩。我跟在后面,腰挺得直直的,腿却一跛一跛。路上碰见瓦片儿他大,嘿嘿地瓜笑,故意大声嚷叫:“小猫,你爷儿俩这是演的哪出戏?”小猫是我大的小名。我大没理睬,我也没理睬。
  医疗站的赤脚医生是个三角眼,不怒自恶,隔着窗玻璃就喊:“小猫,哪股风把你吹来咧。”我大头一扬:“东西南北风么。”意外地利索,像河里的鱼吐出的一串泡泡。赤脚医生知道他不是为自己看病,三角眼盯着我问:“咋了?”我说:“不咋,就是脚疼。”三角眼说:“鞋脱了,袜子脱了,裤子挽起。”
  我往板凳上一坐,我大过来,脱我的棉窝窝,袜子,挽棉裤。
  “疼不疼?”
  “疼!”
  “疼不疼?”
  “疼!”
  赤脚医生重新坐回板凳面儿,迟三慢五地说:“小猫,最好上县医院看去,娃这病耽误不起。”我大的头凑到赤脚医生鼻梁洼:“咋的了?娃咋的了?”赤脚医生向后靠了靠,跟我大拉开一段距离,说:“也不咋的,你看我这儿缺医少药的。”我大有些失望,还不死心:“真不给看咧么?”“看不成么。”赤脚医生三角眼大得吓人。“记着,教娃走着去,要拿架子车拉。”我大一跺脚;“不看算咧!”
  “娃明明把脚冻了,却要叫上县医院,大队真是养了头猪,猪,猪!”我大喘着出气,脊背却不缩了。
  “该不是跟绊了一跤有关吧?”我犹犹豫豫地咕哝。
  “啥?你说啥?我大直勾勾地看我。”
  “该不是跟从神像上绊下来有关吧?”我有些胆怯。
  “嗯——我打死你这猴不自抑的东西!”我大攥紧拳头朝我擂来,被我一个拐子挡开。我大还想打我,却没了力气,喀喀咳嗽。
  五
  架子车厢铺着麦秸,麻袋片片,补丁摞补丁的褥子。我妈稳车辕,我爬进车厢坐着。
  我妈是好身段,一根葱似的顺溜。虽然穿着棉裤棉袄,没有一点臃肿的感觉。肩上搭着架子车襻,我妈仍能挺着腰板走路,脚步轻得像蜻蜓点水。我说:“妈,你真漂亮。”我妈头也不回:“避远,没大没小的。”
  我妈把架子车拉得更快了,走着走着,头一抬唱开了:
  手指着张连夫破口叫骂,
  你耍钱全不怕旁人笑话。
  我为你早担水晚把柴打,
  我为你受苦累抓养娃娃。
  我为你在人前缺少袍褂,
  我为你下功夫少熬娘家。
  我为你粮食短从不叫骂,
  我为你不点灯月下纺花。
  我只想织下布叫你去卖,
  你不该拿去卖空手回家。
  你耍钱只顾你一身飘洒,
  难道说不管我还养不养娃娃。
  一升米半升面你全不拿,
  哎咿呀哎咿呀哎
  咱一家三口人该吃啥呀?
  我妈一松手,架子车辕忽地扬半天高。我没防备,哧——从车厢溜到地上,咚——就是个四蹄朝天。我哇地哭了。
  “这是咋搞的,这是咋搞的。”我妈手忙脚乱地扶我,嘴里嘟嘟地自责。我怨愤地喊:“你拉粪呢!说倒就倒。”我妈噗哧笑了。等我坐直了,我妈手在地上一抓,在我头顶一摸“铁蛋儿也——回来,”又在地上一抓,在我头顶一摸“铁蛋儿也——回来。”我不满地把头一避:“你叫魂呢。”我妈手摸了空,怏怏地说:“我就是给你叫魂呢。”我妈要搀我,我故意将身一躲,我妈只得用双手架我上车。
  咣当当……
  咣当当……
  架子车就这样咣当到县城。一路上连天都灰得要死。
  六
  进了医院大门,妈叫我坐在车辕上等:“我去挂号,你莫胡跑。”走出一段路了,我妈回头:“千万不敢胡跑,小心跑没了。”我嘴上噢噢地应答。
  干坐着没事,我从口袋掏出一本小人书翻看。虽然没底没面,卷角翻页,我还是知道是《闪闪的红星》:米店老板屯集居奇,有米不卖给穷人。潘冬子偷偷将写有“今日无米”的告示牌改成“今日售米。”穷人们蜂拥米店前,砸着窗板要买米。我看得高兴,嘿嘿地笑。
  我妈回来了,拉起我的胳膊就走。
  挂着中医科牌牌的房子并排放着两张桌子,后面坐着两根“粉笔”,一律白帽白脸白衣服。我妈领着我进来。她俩只顾说话,理也不理。我妈将挂号单放在桌面上:“大夫,给咱娃看看”。一根“粉笔”转过头,训斥:“没看見我俩正忙着!”我俩只得坐在门口的条凳上,等着。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那俩“粉笔”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妈等不急了,夸张地咳嗽。靠门的那根“粉笔”把头拧过来:“咋的了?”我妈赶紧回答:“娃的脚胀咧。” “粉笔”给我招手:“过来,我看看。”我磨蹭到桌前,坐在方凳上,脱了鞋袜,把脚伸了过去。“粉笔”看了看,说“冻伤咧”。我妈说:“骨头怕没问题吧?”“粉笔”问:“咋回事?”我嗫嚅地答:“就是从塑像上跌下来咧。” “粉笔”就捏我的脚:
  “疼不?”
  “疼。”
  “疼不?”“疼。”   “疼不?”
  “疼。”
  “到底哪达儿疼?”
  “哪达儿都疼。”
  “忍得住?”
  “能忍住。”
  “好了,把袜子穿上。”
  我便穿了袜子。“粉笔”刷刷地写方子,完了给我妈交代:“骨头没问题,是冻伤,回去给娃把这三剂中药吃了,早晚用温盐水敷敷,再休息几天就没事了。”“粉笔”回头见我光穿着袜子没穿鞋,说:“你不穿鞋,是等我给你穿呀!”我边穿鞋边嘟囔:“你没叫穿嘛。”两根“粉笔”一齐哈哈地怪笑。我有些生气,又一想,忍不住也想笑。
  七
  “妈,药太难喝了,我不想喝。”看着满满一碗汤药,我直反胃。“难喝也得喝,不然脚咋好呢?”我妈端着药碗,站在炕脚地。“我都喝三天药了,脚肿咋不见减轻,现在连腿猪娃也肿了。妈,我脚疼,腿疼。”“妈知道我娃疼,可你不喝药咋成?”“妈,我就是不想喝药。”“不喝药就打针!”这下我没辙了,我怕打针。见我不言语,我妈语气软了下来:“好娃哩,眼窝一闭,咣咣几大口喝完,妈给你白糖吃。”我接过药碗,眼窝一闭,咣咣喝完,“呸、呸、呸”地将嘴里的药渣唾在炕脚地。我妈急忙挖了一勺白糖喂到我嘴里。我嘴里又苦又甜,舍不得下咽,噙了好一阵儿,才咕嘟咽下去。
  我大坐在炕角靠着被儿“呼噜、呼噜”地拔着出气。自我记事时起就这样,每年入冬,我大就坐在炕头不下炕,他有呼噜气堵症。我妈卖鸡蛋的钱给我大买膏藥和消渴喘等药物,可总也不见效。我大就年年冬天窝在炕头。
  我妈把饭端上炕桌,馍笸箩里意外地还有一个煮鸡蛋。杏儿伸手去拿鸡蛋,被我妈打了一筷子。杏儿手被烫了似的收了回去。我妈把仅有的一个麦面包谷面两参蒸馍递给我大,把鸡蛋夹给我。她自己拿起块包谷面粑粑双手掬着吃。杏儿使气不吃,眼泪咕噜咕噜在眼眶里转。我妈像没瞅见,只顾吃她的粑粑。我大把两个蒸馍推给我,说:“往后,蒸馍给铁蛋儿吃,抓紧给娃看病,就不要给我买药了。我是废人,药吃一箩筐也没用。”我想把蒸馍递给我大吃,才要动手,我妈说:“你大给你你就吃。”我大拿起粑粑掬着吃,刚到嘴里,没来得及下咽,就拧过脸“啊哧——”地吹了半墙。
  我妈撂下没吃完的粑粑,过去咚咚咚地给我大捶背。杏儿机灵地跳下炕,倒了半碗开水,端给我大喝。我大喝了口开水,才不仰脖项,出气才慢慢匀了。我大将手一摆:“不碍事,吃你的。”说着端过糁子粥碗,将粑粑馍泡进去,搂着连喝带吃,嘴里吸溜吸溜响。我妈捡起还没吃完的粑粑馍,无声地掬着吃。杏儿端起碗低头无声地喝。我咬进嘴的鸡蛋停在喉咙里咽不下去,眼泪不知不觉在脸上挂了两行。
  八
  我妈从外面回来,脸色不太好看。她站在炕脚地,言语霜打了似的,冷硬冷硬:“铁蛋儿,穿鞋!”说完不管不顾地进了灶房。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大溜下炕,“吭哧,吭哧”地从厦屋掮出架子车下脚,“吭哧,吭哧”地安在门外车厢上。我明白了,赶忙穿鞋穿袜子。我正要下炕,我妈说:“来,妈背我娃。”我说:“我能走。”我妈拧身脊背靠着炕边儿,双手从腰两侧反转过来,不言语。我只得顺从地爬上她的脊背。
  往起站的瞬间,我妈打了一个趔趄,差点倒了。但她立马又站直了,把我向上颠了颠,迈开步子朝出走。我大稳车辕,我妈将我小心放进车厢,盖好棉被。我以为要走了。我妈却折身回屋,抱出麻布口袋往车上搁。我妈这是要卖粮食给我看病!“妈,我不看病咧。”我哀告。“咋咧?”我妈有些意外。“你把口粮粜咧,咱家吃啥?”我焦急地说。我妈手没停,粮口袋放好了,拍了拍手上的土,说:“你甭管。”我咋能不管?我急了,要从车上往下爬。我妈啪地抽了我一耳光:“坐好!”我吓懵了,仰头看我妈。我妈五官挪了位,瘆人得很。我只好乖乖坐着不动。
  我妈呼哧呼哧在前边拉。
  架子车咣当咣当向前行进。
  我的泪蛋蛋吧嗒吧嗒地掉。
  县城西关外有座石桥,坑坑洼洼的不平坦。
  我妈把架子车停在桥西头。天冷,人又少,更显冷清。我妈啊啊地给手上哈热气,嚓嚓嚓地来回搓手,咚咚咚地跺脚。
  终于有人肩上搭着口袋朝这边走——是个老汉,棉袄儿纽门儿没扣,前襟随便裹着,蓝布带子扎在腰间,胸膛敞着,腰很紧凑。老汉来到我妈面前,右手插进麦口袋,抽出时手里抓了一把麦粒,接着扬起右手,将麦粒倒进左手掌,同时噗——地吹气;又扬起左手,将麦粒倒进右手掌,同时噗——地吹气。三倒两倒,老汉手一扬,舌头一伸一收,几粒麦子进了他的嘴巴,嘎嘣嘣地响,随后呸地唾在地上,老汉这才看着我妈:“咋卖?我妈赶紧回答:”“一毛,一毛。”老汉说:“贵了,8分,咋样?”我妈点头:“也成。”我妈要给老汉过秤。老汉说:“甭急,拉到桥下。”我妈茫然。老汉说:“你不怕割资本主义尾巴?市管员来了,把麦没收咧,你还卖啥钱!”我妈明白过来:“对,对,对,叔,你说得对。”我妈推着架子车顺河沿拽着往下放,脸都挣红了。老汉见我坐着不挪窝,燥燥地喊:“你这娃咋是这,还不下来帮你妈推车!”我妈忙解释:“娃有病,不敢下来。”老汉就过来帮着拽车。到了桥下,老汉过秤,把麦倒进他带来的口袋,付过钱。我妈转身要走。老汉问:“卖麦得是为给娃看病?”我妈点点头。老汉又问:“你当家呢?”我妈眼圈一红,没说话。老汉叹了口气:“哎,女人家,不容易,叔给你说,逢集日,你买些麸子回家再磨一磨,收些面,虽然黑,还能吃,麸子还能卖钱。”我妈“嗳,嗳”地答应。
  九
  我妈把我抱上木板床,扶我躺平,帮我脱掉鞋袜。上回给我看过病的那根“粉笔”走过来,捏着我的脚翻来覆去地看:手指头在脚面弹压,在小腿肚儿弹压,一压一个坑窝儿,一压一个坑窝儿。“粉笔”左手食指斜放在我的脚踝骨上,右手松松地握成拳头,轻轻地在左手手腕上敲打。我龇牙咧嘴地吸气。我妈眼巴巴地看着“粉笔”。
  粉笔回到桌前,坐下写药单。我妈急急地给我穿袜子穿鞋。粉笔递到我妈手里的却是住院通知单。我妈木然:“要住院?”粉笔木木的:“要住院。”“非住院不可?”“非住院不可。”   住院部交费处是个黑魆魆的洞。我妈一只手把住院通知单递了进去。“预交50块钱。”洞里叭叭叭射出了几粒“子弹”。我妈被打中了,身子一抖,腰弯成牛轭头。我爬在我妈背上。我妈左手搂紧我的尻子,右手伸进裤子口袋向后摸。末了,我妈手里攥着一卷钱,对着黑洞央求:“先交30块钱,成不?”黑洞叭叭射出两粒“子弹”,“不成!”我妈脸拧成苦瓜:“我只有30块钱。”黑洞没有说成与不成,却伸出一只“螃蟹爪子”,一出来就展开。我妈将那卷钱一丢,蟹爪便缩了进去。等了一阵儿,一张纸从黑洞飘出来,飘出来的还有一句话:“找住院部,5床。”
  一朵“白桃花”在前面飘,我妈呼哧呼哧在后面跟。“白桃花”推开2号病室的门,飘到中间的床铺,放下手中被子,刷刷地扫床,呼呼地抖床单,才铺上,还没伸展,我妈就将我放了上去。
  “她婶,娃咋了?”靠窗的床上坐着狮子头的老婆婆。
  我妈呼哧呼哧只顾喘气。
  我替她回答:“我脚腿疼。”
  歇了会儿,我妈弯腰,想把我的双脚塞进被窝。我感到脚一轻,再看我妈,已经歪斜着倒在地上。“妈!妈!妈!”我声嘶力竭地号喊。“护士,护士,护士”老婆婆连声惊呼。“白桃花”旋进门,抱起我妈的头,在鼻子底下使劲掐,掐住不松手。
  “妈啊,妈啊,妈啊!”
  “她婶,她婶,她婶!”
  我妈慢慢睁开双眼,想站起来,身子瘫软不能动。“白桃花”对老婆婆说:“倒些开水给她喝。”老婆婆站起来,走到她自己床前,提起电壶倒了半碗开水,用小勺子搅了搅,又一口口给我妈喂。我妈喝完碗里的水,脸上有了颜色。“白桃花”说:“好了,没事了。”我妈不好意思地说:“丢死人了。”“白桃花”扶我妈坐到床头:“大嫂,你甭着急,歇一阵儿就好了。”我妈感激地说:“多亏你和大婶。”
  老婆婆从床头柜取出点心递给我妈吃。我妈用手推挡:“我不饿,婶,我不饿。”老婆婆坚持要给:“得吃,不吃咋能成。”我妈接过点心,掰了一大块递给我。我连摇头带摆手:“妈,你晌午饭都没吃,你吃,我不吃。”我妈不收手,坚持着,我只得接了。喝着老婆婆端来的一碗热水,我妈和我各吃了半块点心。
  老婆婆劝说我妈:“你身子骨虚,歇一晚再回。”我妈解释:“家里还有娃他大和女子要安排。”老婆婆点点头:“行,你放心走,这儿有我呢!”我妈回过头,对着我:“听婆婆的话,不要捣乱,我去去就回。”我点点头,又很不放心:“你晚上一定要来啊!”我妈说:“妈一定来,一定来。”门口吹进一股风,我妈走了。
  十
  天蓝得像洗了一般,山绿得像染了一样。各种花儿尽情绽放,红艳艳、蓝莹莹、黄灿灿。风,轻柔柔的,空气香喷喷的。我、瓦片儿、铺衬、二怪,在绿茸茸的草地上翻筋斗,打趔子,跳舞,唱歌谣:
  豆角儿,豆角儿憋憋,
  我在城里叫我爹爹。
  爹爹問我几岁,
  我跟羊羔儿同岁。
  羊羔儿把我脚踏咧
  我把羊羔儿拔咧
  羊羔儿给我要呢,
  我给羊羔儿磕头呢。
  羊羔儿,羊羔儿你甭哭,
  明日给你娶个花媳妇。
  “哈,哈,哈哈哈……”
  不好,林子里冲出一只老虎。“妈呀,快跑,快跑呀!”大伙儿一窝蜂四散。我撒开脚丫奔跑,耳边风呼呼地响,回头一看,“我的妈呀,”老虎张着血盆大口正朝我扑来。我撒开脚丫拼命地跑啊,跑啊,跑……扑通掉进万丈深渊……
  “哥,哥,哥!”像似杏儿在叫我。我睁开眼,呀,就是杏儿。“哥,你做啥梦呢?呼爹喊娘的!”“我和瓦片儿几个在神仙似的地方耍,忽然来了只老虎,朝我扑来,我跑呀,跑的,就掉进深渊里了。”“杏儿,你咋来的?咱妈呢?”“咱妈教我在这伺候你,她去咱舅家借钱了。”“你吃饭了吗?”“还没吃。”“哥,你看,我给你带好吃的了。”“鸡肉,哪儿来的?”“咱妈把咱家的大公鸡杀了,说给你补身体呢。哥,来,张开嘴。”我想坐起来,可是双腿像木头做的,硬邦邦地蜷不起来。杏儿放下筷子,伸手拉了我一把,我才坐起来。杏儿将碗伸到我下巴底下,夹了块鸡肉伸到我嘴边。我张开嘴,杏儿将鸡肉塞进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嚼。
  “香不香?”“香。”“香不香?”“香。”杏儿满意地笑,一口连一口地喂。我来不及下咽,好不容易将嘴里的肉咽下肚,将嘴空出来,“你想噎死我呀。”杏儿无声地笑,速度慢了下来,直到我吃得摆头。
  杏儿放下碗筷,拿出块窝窝头香香地啃。我说:“杏儿,你也吃肉。”杏儿咽下嘴里的窝窝头渣,说:“我不吃,留着给你补身子骨。”我不再劝她吃鸡肉,我知道劝她也没用。杏儿忽然神秘兮兮地说:“告诉你件事,你可不能告诉咱大咱妈。”我来了兴趣:“快说。”杏儿又想收回去:“嗯,其实也没啥,就是咱大咱妈夜黑里吵嘴来。”我有些急:“快说为啥?”杏儿说:“啥原因,我也闹不清,可能是为了钱吧。夜黑里咱妈回到家,咱大咱妈两个人嘀嘀咕咕说着话。说着说着,咱大声音就大了。咱妈越岔挡,咱大声越大,到最后把炕面捶得咚咚响,大喊咋不把他早死了,他死了就不拖累咱妈了。咱妈后来就哭,眼泪汪汪的。”杏儿见我脸面表情有些僵,忙停了话头咬舌头。杏儿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两个人都有了心事。
  十一
  “哎吆——,哎吆——,哎吆——。”我又疼醒了。我妈忙坐起来,给我从脚到腿地揉搓。揉着揉着,我不喊疼了。捏着捏着,我妈迷迷糊糊打盹儿,头猛一栽,醒了,等一会儿又迷糊了。
  一晚上我没有睡好,我妈也没有睡好。我一次次喊疼,我妈一遍遍起来为我揉搓。我的脚腿肿胀已经到了腿根,连续不断的疼痛使我无法忍受。我浑身困乏没力气,早晨起床两腿僵得像木头做的。
  “妈,今日找医生问问,我到底得的啥病。”我很困惑。我妈迷迷糊糊地点头:“行。”我继续说:“医生咋不给我用解馋的药,叫我尽快好利索。功课已经落下不少,我得补上……要不叫杏儿给我把书包拿来,我在医院也能学习。”我妈迷迷糊糊地点头:“行。”我继续说:“要是医院治不好我的病,咱不看了,回。”我妈迷迷糊糊地点头:“行。”我妈猛然把头向下一栽,醒了,“那不行。医院肯定能治好你的病,瓜娃,再甭胡思乱想,闭上眼睛,好好睡觉。”我说:“我也想睡觉,可我睡不着。”我妈说:“睡不着硬睡,数数,从一给一百数,数着、数着就睡着了。天明咧妈叫医生给换换药,把医院最好的药用上,不愁治不好我娃的病……”我妈絮絮叨叨。   我闭上双眼,心理默默数数,12345……等我重新睁开眼,天已经完全亮了,门外不断有人蹭蹭蹭地走来走去,叽叽咕咕地说话。6床的老婆婆已经出院两天了。整个病房就住我一个病人。我忍着僵硬和疼痛挣扎着坐起来。我妈睡在床的那头,歪着头,没有脱衣裳和衣而睡,被子都让我盖了,我妈仅盖着被角角。一向睡觉安安静静的我妈,现时轻轻地打着鼾。我妈脸色褪去了红润,黄了,粗了,嘴唇裂了口子,嘴角出了口疮,一时像有一只大手揪着我的心,一拧一拧的疼。“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这不争气的身体,我,我,我咋不就死了呢?啊,我又想到死了,我又想只顾自己解脱,将痛苦留给不幸的我妈,不幸的我大,不幸的杏儿。我死了,他们会……
  “咳,我真是……说是打个盹儿,咋就睡失守咧,妈打水给你洗脸。”我妈像上足劲的弹簧,弹起来,干搓几把脸,端着脸盆出去了。
  十二
  “5床陪护人在不在?”“白桃花”的脸从门缝挤进来看也不看地问。“在,在,在。”我妈边往门口走边答话。“到医务室去,大夫有事找你。”话没说完,“白桃花”就没影了。肯定要给我换好药,叫我妈去商量呢。我心里一阵窃喜。我妈三口两口扒完碗里的饭,手背将嘴角的饭粒抹去就要出门。“是不是大夫要给我换药了?”听到问话,我妈掉头看看我可怜巴巴的眼神,啥也没说就走了。
  过了抽一袋烟的工夫,我妈回来了,眼圈红红的,像是才哭过。我急切地问:“给我换好药了?”我妈没搭茬,闷闷地坐在床头,眼睛一个劲地盯窗外。我有了不祥的预感,难道是……?好久好久,我妈慢慢地回过头,盯着我的眼睛:“铁蛋儿,妈问你,想不想去西安?”“想呀,我做梦都想去西安呢!”我纳了闷儿,干吗要提这个问题?我妈说:“那好,咱今前半日就出院回家,过两天,妈带你上西安。”我明白过来:“妈,我到底得的啥病?医生是治不好了,把咱往出赶?妈,我不上西安,上西安看病得花很多钱。妈,你没钱,我大也没钱。妈,这儿看不好我的病,西安也看不好我的病,我不上西安,走,咱回家,要死就死在家里,不到西安白花钱!”我妈气得脸发青:“你,你,你这娃咋这么不明事理,谁说你的病治不好了,年纪碎碎的,张口闭口死呀活呀的,好——好——你想死死去,我不管了,你想咋咋地。”我吓懵了,半天不敢说话。我妈心软了,摸着我的头安慰我:“西安医疗条件好,到了那里,用了特效药,我娃的病立马就好了。”我点点头。
  我大隔着窗格看见我妈和我回来,连声问:“娃好利索了?娃好利索了?”我妈铁青着脸没出声儿,背着我到屋门口,差一点撞着急火火的我大。我妈没好气:“走远些!”我大好像没听见我妈的话,就要掀起我的棉裤看,我妈燥火火地喊:“走开!”我大还是不想走开。我妈把我搁到炕沿。我大就急火火地给我脱鞋:“让大看看,让大看看。”我大刚刚看到我肿胀的脚面,我妈就揭开被窝,把我的双脚塞了进去。我大脸色一阵白一阵青,悻悻地转身到门外拾掇架子车厢的东西去了。
  我妈下午就下地干活。火炕这头躺着我,那头躺着我大。眼睛上方是常年烟熏油洇得黄黑的竹楼。老鼠在楼上嗵嗵嗵地跑过来,嗵嗵嗵地跑过去,吱吱吱地闹。我大嘶嘶噜噜,喉咙永远有拉不完的丝。我疼得哎吆哎吆地叫喊。我大坐起来揉搓我的双腿,揉呀揉呀揉呀,搓啊搓啊搓啊……我的疼痛慢慢地轻了,能忍受了,眼睛迷迷糊糊了。我大不揉搓了,嘶嘶噜噜地干坐。我又哎吆哎吆地轻喊。我大溜下炕,哗哗地倒水,刷刷地摆毛巾,刷拉刷拉地拧,揭开被窝给我敷在腿上。疼痛轻缓了,我不叫喊了。我大干坐着,眼神茫然:“这可咋了呢呀,嘶——可咋了呢呀,嘶——”
  猪在后院圈里发疯般逃窜,吼,吼,吼,吼吼吼地喘叫。四个男人脚步慌乱地截堵:“快,快,那边儿,那边儿。捉耳朵,捉耳朵,拽腿,拽腿。”乱喊乱叫。后院里叭叭叭的竹竿响,嗵嗵嗵分不清是人是猪的脚步声。嗷——嗷——嗷——,猪凄惨地嚎叫像无数箭镞嘣嘣四射,穿过后院,穿过土屋,穿过我的心脏。“洗手,洗手,洗手。”洗在脸盆里的不是泥土,是鲜红的血。猪在架子车厢里吼——吼——吼——地轻喘,那四个男人啧啧咂嘴:“可惜了,可惜了,多顺溜的条条,还正长呢就——啧啧。”猪啊——猪啊,猪——啊——,你吼——吼——吼——的叫声咋就变了味儿了。多少个日子我的脚步还未跨进门,你就吼——吼——吼——地打招呼;多少次我从地里拔回来的青草刚倒过栅栏,你就吼,吼,吼地跑过来,吧唧,吧唧,香香地吃,小尾巴一个环儿,一个环儿地摆呀摆。可眼下,你的尾巴夹得紧紧的,你浑身在哆嗦,哆嗦,哆……
  我妈从集市上回来,架子车厢空了,我的心空空的,没处着落。
  十三
  “大雁村,大雁村,冬天没雁子,总该是个村子吧?咋尽是楼房呢?”下了汽车,我妈犯了难,背着我边走边嘀咕。杏儿缩着脖项,眼睛机敏地四下里张望。“×××人民醫院”杏儿顺着一个个牌子大声念读。我妈一听来了精神,仔细一看,可不就是我妈要找的医院。我妈高兴地直夸杏儿:“我杏儿能行咧,中用咧,比小猫小狗强咧。”杏儿得到鼓励,兴奋起来,一路朝前跑,“×号处”“××科”地念读。我妈专心地背着我走,省了许多事。
  杏儿举着化验单噔噔地跑,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地看牌子,看一个牌子回头盯我妈一眼,我妈摇头,就跑去看下一个。我妈摇头,就又跑去看下一个,直至站在化验室窗外,我妈点头。杏儿踮起脚尖扒着窗台看到了窗口,将化验单扔进去。隔了一阵儿,从里边传出一句:“把手伸进来。”杏儿蹦着跳着往窗里伸手,伸进去又退出来,再蹦着跳着往里伸手,伸进去再退出来。化验员愤愤地喊:“大人呢?”“在这儿,在这儿。”我妈背着我急步跑到窗口。化验员命令道:“把病人手伸进来抽血。”我妈身子一侧,我的手伸进窗里。杏儿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笑。
  我正觉着杏儿好笑,食指被人捏住,“噌”地就被野蜂蛰了,还被当作面团揉捏,野蜂嗞嗞地吸完挤出的血,我的手才被释放。一个淡红色的瓶瓶递了出来,我不解。化验员很不满地发牢骚:“真是乡巴佬,一副傻样,到厕所接些尿来化验!”   我妈把我背到女厕所,招呼杏儿在门口看着,不要叫外人进来,说罢就脱我的棉裤。我早就想尿了,可这时就是干着急尿不出来,好不容易尿出来了,眼看瓶瓶满了,却收不住,哗哗射了我妈一手。我妈触电似的把手抽走,嘴里却说:“尿,尿,给完尿,我娃给完尿。”我憋了半上午的尿水才痛痛快快地出来。我妈将接了尿的瓶瓶递给杏儿。杏儿捂着鼻子,贼撵似地往化验室跑。
  忙活了一阵儿,血、尿化验有了结果,满以为可以出口长气了,我妈这样想,我这样想,杏儿肯定也这样想。医生正喝茶。我妈把化验单递过去,他嘴唇没离开茶杯,眼睛隔着雾腾腾的热气看单子。看完了,医生放下茶杯,淡淡地说:“还得透视。”“透视?”我妈和我的眼睛睁得像鸡蛋。“对,透视。”医生说话的当儿,刷刷写了化验单撕下交给我妈,叫到放射科透视。
  透视结果出来得特慢,等了几个小时才转到诊病室。医生举着胶片反反复复地看,末了,给我妈说:“叫两个小孩出去,我有话跟你谈。”我妈将我和杏儿安顿在走道连椅上,她自己进了医诊室。我坐着,心慌得很。杏儿没肝没肺地把腿摇来摇去,眼珠骨碌碌地转。我碰碰她,说:“杏儿,你去听听医生跟咱妈说些啥话。”杏儿白了我一眼:“我不去,医生叫咱在这儿等着呢。”我假装生气,拉着脸:“不去拉倒,以后少把我叫哥!”这一招果然见效,杏儿一百个不情愿地跳下地要走。我怕她毛躁,一再叮咛她:“站在门外听,甭进门。”杏儿头也不回:“知道!”
  好久好久,杏儿火烧火燎地跑过来:“哥,哥——,可不得了咧,医生说要锯掉你的双腿。咱妈哭咧,说啥也不答应。医生还说不锯腿你就没命咧。咱妈扑通给医生跪下了,求他救你的命。”我眼前一片漆黑,只觉得天旋地转。杏儿眼疾手快,扑上来扶住我,“哥呀哥呀”地叫喊。
  我睁开眼,见身边围了很多人,乱哄哄地吵闹。杏儿抹着泪:“哥呀哥呀”地哭,摇我的胳膊。我妈连颠带跑地过来:“咋了?咋了?”杏儿哽哽咽咽地嘟囔:“我不去,我哥硬叫我去听……”我妈伸手给了杏儿一巴掌:“嘴长得能拴头驴!”杏儿知道自己惹祸了,一声不敢吭。我妈又对我说:“铁蛋儿,甭听杏儿瞎说,你腿能治好,能治好!”我大睁着眼,看我妈像看怪物,一句话不说。围观的人往前挤,七嘴八舌地吵嚷。杏儿把他们往后掀,哭着狂喊:“都走开!都走开!走开!”围观的人才散去。我妈要搂抱我,我闪开了。我妈骨瘫在连椅上,唉声叹气,两腿突突突地抖个不停,抖得连椅咯吱咯吱响。“哎吁吁,这可咋办啊?这可咋办啊?”
  十四
  我回来了,我没有丢掉双腿,是个完整的人。我回到家了,我将死在家里,很快地。医生是这样判定的;我也这样认为;杏儿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妈心不甘,她一直没有停止努力,盼望着奇迹出现。
  我妈出门时,胳肢窝夹着一卷往生纸,里头裹着两根洋蜡,棉裤布袋装着一匣洋火。那时天麻麻黑,我正睡得香。忽听我妈一声接一声唤我:“起来,铁蛋儿,起来吃药。”我睁开眼,墨水瓶改装的煤油灯口,麻钱上的火苗映得我妈半边脸黑,半边脸亮。“快把嘴张大,”我妈命令着。我想也没想就把嘴张开,我妈填鸭般给我嘴里塞了两个药丸。药丸刚一进嘴,就骨碌碌滚进喉咙,还能听见咚咚的响声。我妈噗地吹灭煤油灯,窸窸窣窣脱衣服。我大在黑暗中问:“哪达来的药?”我妈小心回答:“南堡槡树向神灵祈来的。”我大说:“那也信?”我妈说:“不信又能咋。”我大没说话,我妈不说话,只是脱衣裳。
  我再次睁开眼。阳光将窗户纸刺得红亮红亮的,无数根针扎在白白的纸上,那窗户纸就往里淌血。疼痛伴随苏醒一齐到来,虽然难受,但我已习惯了,忍着不出声。我在被窝伸手按摩酸硬的腰,无意间手掌触到了肚皮。我暗暗吃了一惊——肚子胀得像个鼓不说,还长着密匝匝的毛。昨天还光光的,隔了一夜咋就长毛了?自打从医院回来后,我的病情发展得很快:脚腿肌肉萎缩了,成了鸡爪脚,麻秆腿,蒜头膝,西瓜肚,现在又长了毛。我已经有四五天肚子存不住东西,吃了就吐。我妈就难受,就哽咽。我大盯着我看,眼睛灰灰地,跟死鱼的眼没啥两样。我妈从板柜里取出黑大布,裁呀,缝呀,一边做活一边抹眼泪。我的心像凉水浇了,冷到了根子里,我妈这是为我裁缝老衣呢,她不能让我穿着补丁摞補丁的衣服到阴间去。我妈这是做着万一的准备,她想我活的念头还很强烈,一有空就到外边去跑,打听偏方什么的。我知道我妈是白忙活,我难受死了,不是为自己将要死,是为我妈遭的罪,我盼着自己死快些。
  我扶着墙艰难地向门口挪。往日撒个欢的事情,如今是那样遥远,我累出一身汗,才刚挪到门口。靠着门扇,坐在门墩上,我无限留恋地环顾屋内:黑糊糊的房脊,掉了泥皮的土墙,高低不平的脚地,没安门框的厦屋,都大睁着眼,热热地与我对视。原谅我吧,曾经我嫌弃过你们,向往人家的高门大屋;原谅我吧,我的无知和幼稚使你们受到无辜的伤害。他们都不说话,眼睛热热地,热热地盯着我看。啊,我看到一张照片,那是我大我妈结婚时照的。我妈梳着长辫子,我大戴着火车头帽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久久地看着,心里酸楚得很。大,妈,你娃对不住你们了。你们不是问我长大了养活谁,我始而认真,继而知道你们逗我玩,但我总是大声回答:“都养活。”可如今,我要食言了,你们俩我谁也不能养活了啊。大,其实我的理想是长大后当名医生,给你治好呼噜气堵症;妈,过去我不省事,在外面时常闯祸,惹你生气,以后再也不会了。大、妈,我走了,你们千万甭难过,就当白疼了我一场。以后没了我,还有杏儿让你们疼爱。大、妈,千万千万甭难过,我得了这号病,治不好了,活一天自己受一天罪,还折腾得你们不得安生。为我难过,不值!
  “你做啥呢?想死呀!想死没人拦你,跳呀,跳呀,扑通一声啥都清白了。”是我妈的声音,我回过头,看见我妈正站在我的身后,脸冷得能刮下一层霜。我愣了,要是我妈哭着来拉我,我或许就跳了下去,然而她没哭,也没扑过来。我正不知所措,我妈说:“我也活得泼烦咧,要死咱娘俩一块死。”就要往井口扑。我疯了似的抱住我妈的腿:“妈呀妈呀,我不死咧,我不死咧,我不死咧行不?”我妈跌坐地上,号啕大哭:“啊——啊——啊——,哇——哇——哇——”两手同时攥成拳头,嗵嗵嗵地捶打自己的胸膛,我狠劲摇拉我妈的胳膊,“妈呀,妈呀,妈呀,你甭哭了,你甭哭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哇!”我妈不管不顾地哭:“啊——啊——啊——,哇——哇——哇——”哭着,哭着,我妈突然收住了,不哭咧,惨然一笑,“我这是做啥呢?让人笑话不是。”我依然哭喊:“妈呀妈呀,我不想死了,我想活。”我妈满脸的泪水:“娃呀,只要你自己想活才有救,不然谁也救不了你!”我嗯嗯地答应。   十五
  我大已经有四五天不说一句话,跟一截木头,一块砖头差不多。嘶嘶噜噜喘气,阿——喀,阿——喀纠缠不清的咳嗽表明了他的存在。我大的眼神有种说不清的柔软,就像打在碗里的鸡蛋,黄黄的,亮亮的;目光就像狗的舌头,时而围着我妈舔来舔去,时而围着杏儿舔来舔去,时而围着我舔来舔去。我大这是咋了,好奇怪呀!
  挨着楼沿的墙拐角,一只蜘蛛在专心致志地织网。蜘蛛爬来爬去,丝线就绕来绕去。我大出门后,我就开始看蜘蛛织网。正看得入神,听见门外有叽叽咕咕的说话声,脚步越来越近。呀,是铺衬、瓦片儿、二怪他们来了。“铁蛋儿”“铁蛋儿”“铁蛋儿”,一进门三个人争着喊我,“你腿好了没?”就要上炕,就要揭被,就要看我的腿。我哭腔哀调地埋怨:“你们咋这时才来!”瓦片儿揭开被子,三个人同时看到了我麻秆样的腿,“妈呀,咋成这样咧!”一时眼窝睁成了鸭蛋。我哇地哭咧,“我快要死咧,活不成咧!”啊——啊——啊地,眼泪房檐水似的挂了线。铺衬、瓦片儿、二怪也哇哇地号哭,啊——啊——啊——,我屋就成了涝池的青蛙哇哇哇地闹成一片。哭够了,号累了,就都悄没声影儿。二怪忽然扑哧笑了,瓦片儿白了二怪一眼:“神经!”二怪伸手指铺衬:“看他清鼻都流到嘴里了。”铺衬急忙哧溜,哧溜地吸,吸进鼻子又刷地流下来。我、二怪、瓦片儿哈哈地笑。
  大路上忙乱的脚步犹如山体滑坡,轰隆隆由远而近。一伙人七手八脚地把我大抬了进来。我大鼻子、嘴角淌着血,浑身软得像面条,任人摆布。就这样我大嘴里还叽里咕噜地嘟哝:“我不想看着我娃死!”我妈面如死灰,眼睛死鱼似盯着我大看。我张着嘴,铆足劲儿要号喊,然而“大”字刚跑到喉咙口,却咕咚滚落肚里,心头哗地激起一丈高的浪花。那浪花分明就是一朵朵硫酸花,烧得我浑身火辣辣地痛,一时三刻就要熔化。我还没回过神来,屋里就乱成一锅粥,大呼小叫地哭爹喊娘:
  “小猫,小猫,小猫……”
  “猫哥,猫哥,猫哥……”
  “猫叔,猫叔,猫叔……”
  “娃他大啊——”我妈声嘶力竭地号吼一声,咚地倒在地上。
  再看我大,已经不说话,脸青黑青黑。
  我大死了。
  十六
  葬埋了我大。我妈在炕上躺了三天,不吃不喝,任谁劝说,总是不答腔。这期间,隔壁我二娘教会了杏儿烧稀饭、蒸馍、擀面条。第四天,我妈早早穿了衣服,洗了脸,还洗了头,又将屋内屋外打扫一遍。给我洗脸时,我妈说:“往后,你们没了父亲,铁蛋你是咱家唯一的男人了,是男人就得顶天立地,不要空长了男人的躯壳。”我妈又给杏儿梳头,特仔细,篦了又篦,嘣嘣地挤虱挤虮子。杏儿龇牙咧嘴地喊疼,我妈气呼呼地训斥:“忍着点!”杏儿不说话。我妈又和颜悦色地说:“杏儿,你长大了,该懂些事了,要看护好你哥,用心读书,再不要没肝没肺地到处疯跑。”杏儿不言语。
  我二娘告诉我妈:“我娘家堡子有个中医胡大夫,是从县医院下放回家的,他兴许能治好娃的病。”我妈一听,来了精神,“那就教胡大夫给娃看看。”我二娘说:“那人也不知为啥不给人看病咧。”我妈说:“那也得去。”
  我妈驾辕,我二娘帮着拉架子车襻。路好远,我妈和二娘拉着车脚步不停地走,直到午后方才赶到我二娘娘家堡子。我妈背起我跟着我二娘往胡大夫家里闯。胡大夫见了,一脸的不高兴:“你们来这儿做啥?”我二娘涎着脸求情:“叔,给这娃看看。”胡大夫吊着脸说:“我不看病了,你们咋还来?”我二娘说:“叔,这娃的病非你看不可,别人看不好。”胡大夫面不动容:“闲话不说了,尽早把娃送到医院去,我已经不看病了。”我二娘脸红一块儿紫一块儿,烧得没处搁。我妈要给胡大夫下跪,却扑通爬在了地上,她忘了背上还背着我。我二娘急忙扶我妈。我妈砰砰地在地上碰额颅:“大夫,行行好,给娃看看吧!我才离了娃他大,再不能没了娃!”呜呜地哭开了。我也没命地哭喊:“爷爷,爷爷,救救我吧,我还小,我不想死……”胡大夫奔过来搀扶我娘俩:“起来,起来,娃呀,你起来,我给娃看病就是了。我有何德何能,受你们这么重的礼!”我二娘抱过我妈背上的我。我妈在胡大夫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可是胡大夫给我号了脉,检查完腿,就不说话了。他取出一根三棱针将我的手指刺破,往出挤血。不是太疼,我能忍受。胡大夫又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支黑色钢笔,拧开笔帽,露出的却是明晃晃的一束银针,一时三刻把我扎成了刺猬。胡大夫同我二娘、我妈说闲话,手指不时地逐个拈动那些银针。
  我妈问我:“真是一点也不疼?”我极干脆地回答:“不疼,一点也不疼。”我妈、我二娘用异样的眼光看我。胡大夫不声不响地收了银针,用短短的一截铅笔在烟盒纸上开处方。开好了,胡大夫又仔细查看,修改了几处,才将药方递给我妈。同时说:“回去教娃好好将养,不必再来咧。”我妈一听,不相信地睁大了眼睛。胡大夫慢声慢语地解释:“这号病得慢慢医治,花了钱,还不一定能治好。你是个女人家,挣钱不容易,算了,就不花这冤枉钱了。”我妈说:“胡大夫,你的话我明白,我就是砸锅卖铁,扭椽亮瓦也要给娃看病,你尽管给娃医治,即就是看不好我也不怨你。”胡大夫点点头。
  十七
  腊月二十七,生产队杀了两头猪。猪肉分给各户;猪下水煮了,连肉带汤也均分了。
  “香啊,真香!把人能香死。”杏儿无限神往地咂嘴。我也意外地尝到了肉汤的香,这使我非常惊喜。我妈说:“香,就多吃些。”她自己却不动筷子。我说:“妈,你也吃呀。”我妈说:“妈不饿,我娃吃。”我妈不饿却咽唾沫。杏儿夹起一块肉叫我妈张嘴。我妈只好张嘴接了,很香地嚼,刚咽下肚,杏儿又将一块肉喂到我妈嘴边。我妈又是摇着头躲,又是挥着手挡:“妈不吃咧,妈不吃咧,我娃吃。”杏儿不收手,硬把肉喂进我妈嘴里,接连地问:“香不香?香不香?”我妈笑成了一朵花:“香,香。”我也夹起一块肉喂过来:“香就多吃些。”我妈嘴张得大大的,等我给她喂。我将肉喂给我妈,我妈嚼着,眼眶就有了泪花。我还要喂,我媽说啥也不肯了。   “杏儿,铁蛋,妈想给你俩商量个事。”我妈犹犹豫豫地,欲言又止。我和杏儿抬起头。“人家胡大夫给咱看病精心得很,咱家穷,也没啥谢承人家,妈想在明天看病时把队上分给咱的两斤肉送过去。”说完话,我妈用期待的目光盯着我俩看。杏儿先是诧异,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末了咕咕哝哝的算是表了态。我内疚得不行,乞求我妈:“咱家好长时间没吃肉了,好不容易分了肉却要送人,这年咋过呀?”我妈不回答我的问题,却用眼睛热热地看我的脸。我低下头,我妈说:“那就说定了,到时候不准哭。”
  胡大夫正要出门,被我妈挡在门楼外。看见我娘儿俩,胡大夫说:“你们先等一会,我去去就回来,再不去就买不到肉了。”我妈赶忙取出车辕上的猪肉说:“正好,我这儿有吊肉,你拿着吃。”胡大夫说:“那怎么行?”我妈说:“今年队里收成好,杀了四头猪,我家一下子分了6斤肉,吃不了,就给您拿了二斤。”见我妈是诚心诚意,胡大夫只好收下我妈手中的肉。
  胡大夫详细询问前一段时间的疗效,取出一个匣子,对我妈说:“这电针是个新玩意,用这个给娃试试。”一根根针扎进我的膝关节、踝关节。胡大夫操控机关,一下下猛扎,并且问我有感觉没有。我摇了摇头,胡大夫像是安慰我,也像是安慰他自己:“不要紧,慢慢来。”
  我妈按惯例要给胡大夫诊疗费。胡大夫非但不收,还掏出5块钱塞给我妈。我妈说啥也不要,“我这肉不是卖给你的。”胡大夫说:“这个我相信,你要是不收钱,就把肉拿走,以后甭来了。”我媽手捏着钱,迷惑着说:“二斤肉也不值这么多钱呀!”胡大夫说:“就算我这娃他爷给娃的压岁钱。”我妈再不吱声。回去的路上,我妈一再念叨:“好人呐,好人呐,胡大夫真是个好人。”
  十八
  过罢年,眼瞅着家里要断顿,又找不到钱给我治病。夜里四点,我妈就起来了,摸黑拉着架子车出去,直到半下午才回来,车厢里多了两口袋麸皮。我妈是去了七十里外的集市买的麸皮,准备磨一磨,收些黑面度饥荒,再给麸皮里掺些包谷皮拿到附近的集市去,还能卖个好价钱。
  家里已经没有包谷面粑粑可吃。我妈把糁子熬得稠稠的,筷子插进去,一挑一大块,她和杏儿早晚就吃这饭。早饭给我用从麸皮中磨出来的黑面捏荠菜团吃。晚饭是包谷面锅摊馍,饭里缺少油星,自然是吃得多,饿得早。我妈拉着我,半道儿歇了几回。到胡大夫家门口,我妈软成了一堆棉花。胡大夫老伴给我妈端了一碗开水,叫我妈喝着歇气。
  胡大夫忙活着给我治病。他查看了我的脚腿,面色和悦地告诉我:“肿胀好像消散了一些。”胡大夫把电针扎进去的时候,我有了疼痛的感觉。他将旋钮一拧,我腿脚扎针的地方钻心地疼,忍不住“妈呀”叫了一声。我妈搁下水碗,三步并作两步扑进来:“咋咧?咋咧?”地问我。我泪水涟涟地回答:“妈,疼!疼得要命!”久已不听我喊疼痛的我妈,睁大了迷茫的眼睛。胡大夫不说话,一脸狡猾地笑。又拧了下旋钮。我又疼得“妈呀”地叫喊。一道电光在我妈脑际闪亮,我妈一阵惊喜,把我的头搂得紧紧的,流着泪说:“我娃,你喊!你喊!尽情地喊,喊啊,喊!”我愣了愣,旋即哇哇地号开了。
  我妈醒悟过来,手背边给我擦眼泪,边劝我:“我娃不哭咧,我娃不哭咧,应该高兴才是。”我止住哭喊。胡大夫再拧旋钮,我咬紧牙关,咬呀,咬呀,狠劲地咬,忍着不吭声。
  胡大夫老伴端着一碗干面条过来。我们几个人一人一碗。胡大夫、我妈香香地吃着,甚至“吧唧,吧唧”地吃出了声。我也像有了胃口,比往日吃得多。
  胡大夫说:“娃,你命大,有救了,看你这病,我也是头一回,这下我放心了。”
  我妈不像往日叫胡大夫,改了口:“叔,多亏您了,我和娃一辈子忘不了您的恩情。”
  胡大夫说:“再不敢这样说,是娃的命大,是娃的命大啊!”
  田间的小路上,一个瘦腰吊胯的女人拉着架子车,车厢里坐着她面黄肌瘦的儿子。路上,突然传出很响的歌声:
  斑鸠叫来(哟)好声音(哟呵),
  借问斑鸠(哟)哪里人?
  我是大鹏(哎)山上鸡,
  凤凰差我来报春(呶),
  小麦花开奴回(呀)村……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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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会儿,雾障还没有包围男孩家的院坝。  鸟老倌从女人房间里溜出来,没想到男孩正站在门边。鸟老倌笑着摸了摸男孩的头,抬头看看空旷的天空,出了院坝,脚步轻巧得仿佛漂浮在石板街上一般。鸟老倌瘦削的背影逐渐在男孩视野里消失,男孩觉得鸟老倌模糊的轮廓像极了一只在梦境中遇见的怪鸟。院坝外,古榕树上停栖着的最后一窝云雀正赶在夜幕降临前飞往乌拉河的对岸。河岸不远处,群山高低起伏连绵不绝,像是河水冲激而成的一排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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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诗,风在朗诵。己亥末庚子初,广州春之静美,花花世界,闲游四日,择事而录,为之四记。  壹、六榕  黄州惠州儋州,苏轼的人生坐标。苏轼在儋州时,终老在此的想法,常常涌上心頭,“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澄迈驿通潮阁二首》),没想到,这都是他精彩人生的必修课程,公元1100年四月,朝廷大赦,苏轼又得以复任朝奉郎,北归,归北,苏轼一路行来,这就到了广州。  苏轼虽年迈体弱,游心却一直未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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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二十一个,二十二个。二十二个!四岁的儿子重复了一句,笑容灿烂。从家里的阳台居然能看到这么多塔吊,真是一件兴奋的事。我只好挤出一丝微笑,算是对他数数精准的肯定。然而,内心依然忧虑忡忡。  起初,我也沉浸在乔迁的喜悦之中。海拔高了,离阳光更近了。可每当试图极目远眺,几个粗犷的钢筋水泥结构横亘于前,一扇扇窗户威风凛凛,组成一个庞大的扇形,压迫眼球,把天空割得四分五裂。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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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是中国当代文学上颇多争议但又很难绕过的作家。从1990年代至今,阎连科的《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风雅颂》《丁庄梦》《炸裂志》等作品虽褒贬不一,但几乎每一部都引发关注和热议。事实上,阎连科早在1970年代末就开始文学创作,1980年代就开始发表大量作品,其时阎连科作品以“军旅题材”和以古都开封文化风情为对象的“历史题材”为主,没有受到特别的关注。1997年之后,阎连科的《坚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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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子  在现实生活和天地之间,我们能见的事物极为有限,更多的往往看不到。能看到的,也是“大的”少,“小的”多。庄子将大鹏与燕雀、朝菌与晦朔、蟪蛄与春秋、众人与彭祖、彭祖与天地进行比较,于是,“大”与“小”立即有了天壤之别。孔子说过,“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也是把“大”与“小”放在一起比较。不过,一般人是用“大”贬“小”,我却觉得“小”甚至“微”与“末”不可小觑。在微尘中有道,我们都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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