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蘅

来源 :南风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angbp2002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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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哄我睡觉的时候,总是给我勾勒将来我与他在天下各地并肩同游的场景。而如今想来千里路漫漫,他只能在夏日的冰山后,看一看我给他写的春天。
  我问苏兄爱情到底是什么。苏兄很深沉地凝望着远处,回答说,就是我只有一个水蜜桃了,却还记得分你半个。
  我伸长脖子,匪夷所思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尽头是阴阴郁郁的几叠山峦。
  我心里暗想苏兄看山都能说出这么清雅的例子,果然是要成就一番大事的好苗。
  苏兄老神在在地说,别瞎想了,我看不到那么远。
  我想起苏兄上个月末刻苦攻考春试,把眼睛看瞎了。
  于是我又把头收下来,幸灾乐祸地把眼睛往近处一兜,看见两只大马猴在你侬我侬地啃桃,嚼得桃汁四溅,有一滴大得惊人,飞到苏兄白玉一样的脸上,成了一种奇怪而黏稠的胶状物,香甜扑鼻,嗡嗡之声已经不绝于耳。
  我摸出不知在怀里揣了几月的手巾,替苏兄赶起了苍蝇。
  我苦口婆心地教导他说,你看这就是你讽刺人家有正当关系的夫妇的后果。苏兄说,你是马猴吗,你知道他们是正当关系?我说我不是,你的眼睛已经烂到这个程度了吗?苏兄说你课业写完了吗?你在这里跟我瞎扯?我说我没有我这不给您赶苍蝇吗,但我们俩什么关系,铁打的兄弟您寫完就是我写完。
  苏兄说,滚。
  我抱头鼠窜。
  其实我抱头鼠窜并不是因为我尊敬他,我主要是怕苏兄他恼羞成怒跳起来打我。
  苏兄虽然在年龄数字上枉比我多那么个一,矮我不少,但他打人是很有水平的。
  我以前问过他为什么,他说他有个小他两岁的胞妹,打他很有水平。我打量了一下苏兄的长相,觉得苏女侠长得也应该不赖,所以我说改天见一下咱们妹妹,苏兄很反常地没有马上反驳我,他说,那是在她没病倒前。
  那次我没敢吭声,因为我从未见到苏兄身上出现过那种可以重得凝结成实质的悲伤。我同时也想到,如果江南苏家都束手无策的话,那就是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了。
  也就是在我们俩都无话可说四处游走的那一次,我们转到淮山脚下,发现了一个属于我们俩的,独一无二的秘密地盘:陵江边上一座破烂的小亭子。
  五月廿四。钟漏刚刚敲响辰时。
  我没有目的地但是又无比精准溜达向某个方向。
  我慢吞吞地晃过去,慢吞吞地躺在亭子的栏杆上,陵江的水也慢吞吞地从我身边流过去。
  我眯起眼细看檐角上栖着的一只无精打采的归燕。觉得也不是好久不见,亭子怎么更破烂了一点。
  辨不出风向的风吹来又吹去,细细的苦香浮着。起先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气味,跟苏兄说这水腥气还蛮好闻的嘛。苏兄好看的眼尾绷了绷,看上去与其说是为自己家乡受到夸赞而惊喜还不如说是对无知小人的愤怒。他愤愤地说你们这些北边的纨绔子弟真是不学无术。
  于是我知道了这是蘅草的香气。长而直的茎,小而碧莹莹的圆叶,叶根陈杂着细碎的白花,陵江边上的姑娘爱簪在发间,一整天浑身都可以揽着若隐若现的香。水乡的父母也爱拿它给自己的孩子作名字,蘅是极富有祥瑞意味的一种香草,意在祈愿孩子一生长乐无忧。
  想不通是不是这一带风气使然,每个人的名念来都口齿噙香,连苏兄亦然。
  我将脑袋歪着枕着臂,像必须用力才能嚼出草茎微微甜味,那样用力地去嚼他的名字:
  苏无衡。苏无衡。苏无衡。
  念得多了,也就猛然惊起,此月晦日,苏兄及冠,届时他便可辞师离山。苏兄才词精绝,春试十拿九稳,他们苏家还素与皇家善。入仕逃无可逃。
  我与他逍遥快活的日子,只怕是再也没有了。
  我又慢吞吞地挪回去,看见苏兄还是佛光普照地端坐着。
  幼时我偷瞧祖母们看戏,戏台上书院里才子佳人爱得缠绵悱恻,外边的我看得激动不已,连带着父亲送我来书院时也激动不已,就期待着能在书院邂逅个把佳人。谁知这书院没有佳人,才子们也被淮山居士那个大榆木脑袋教成了一群小榆木脑袋,连在我看来与我最为亲近的苏兄,都从未在我面前做出过什么逾矩的举动,冷静得像个冰人。
  多少个先贤说,真正的兄弟就要一起发疯。而苏兄从来把得住不跟我一起发疯,可见在他心里他与我并不亲密。
  我悲从中来,拉着他谆谆善诱,一针见血地问他为什么从不衣衫不整地出现在我面前,人家好兄弟哪个不是喝得烂醉,像泥一样混在一起睡觉。
  苏兄说,你疯了吧,这是什么世风日下的想法?夫子不管的吗?
  我说,我不管他管不管,反正我今天一定要跟你同床共枕,体验一把被夫子查房的感觉也还好。
  但我第一次见苏兄那样愤怒而失态,他拍开我探向他腰间的手,不似昔时满怀着无奈与笑意那样叫我“江京,别闹了”。而是一言不发地冲了出去,气得狠了,连午饭时都不见踪影。
  淮山居士把馒头掰成两半往里边塞咸菜,问我,无衡呢?
  我垂头丧气地说我不知道。不敢把他被我气走的原委给这个老头子讲,怕他听见我干出这么有失德行的事情一怒之下把我逐出师门。
  老头子挑剔而又洞悉一切地向我看了一眼,天下好读书的瞎子眼神奇妙得如出一辙,尽管我对着这种眼神过了十多年,到现在都快出师了,也还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看我还是在看那个已经被他充斥得金灿灿的馒头。
  老头子细声细气地说,去找他,你这个小崽子。
  我愁眉苦脸地走了。我用头发丝儿都能想出来他在哪,但我不肯去面对他。所以当我遥遥地望见亭子时,我背对着亭子退了过去。
  我退过去,矜持有礼地喊了一声苏兄。
  没人回答我。我只好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发现亭内空荡荡的,倒是一直被我掩在草间的一叶小舟被推到了江面上,长长的麻绳系着朱红而斑驳的柱子,随着水波荡漾而轻轻荡漾。
  我站在岸上探头探脑地看船篷里的人沉沉睡着,那么小的舟我一眼就能看到所有,包括他在睡梦里也皱着的眉头。   我看着他就差写着我不喜欢有人在睡觉的时候打扰我的俊脸,扒拉出我最后的几壶酒,蹭上了船。
  苏兄醒过来看了我一眼,又好像是没醒过来一样嘟哝了一句你来了啊。然后翻了个身,让自己蜷在我身边,又睡过去了。
  我紧张得一动不敢动,想不清楚苏兄怎么会还敢在我这个登徒子面前如此自我。但我也不是很敢把他叫起来问。于是我开始喝酒。
  一个春夏之交,恰到好处的下午,鱼尾横摆过江面,野凫静悄悄地栖在泥涂上,坡上碎花开到最盛处,漫山遍野的明亮。不像春天那么躁,也不似夏日那么闷。光影浮动,蘅草的香气乱撞。
  我在篷下没有什么东西好看,只有看苏兄。看着看着居然也有一瞬间的心动,那么好的少年,十三个年头磨出寒光凛凛的剑,一出就要斩获天下的惊艳。
  最后一次跟他抛开所有考量独处,外面的功名,利欲,爱恨,从下月起就要与他密不可分,待到我出山的那一天,不知道他能不能在场,再神采飞扬地叫我一声江京。
  酒是好酒,人也是好人。我坐着喝掉了不知几个时辰,思考着我为什么会对一位好师兄产生这么多的非分之想。一会想到苏兄垂首时白皙的颈,一会想到如果真的会在一起该怎么向家里交代,但想来想去脑子里最后只有苏兄清脆地喊我名字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江京。
  当苏兄真的清醒过来叫我时,我吓得魂飞魄散。
  苏兄说,江京,我饿了,我想吃肉。
  我屁滚尿流地去镇上买了两斤卤牛肉,店主推断说小伙子脸这么红肯定在追姑娘,那老夫不防送你一坛酒助你一臂之力好了。我推辞说不用不用真没有您太慷慨了。店主豪爽地把酒坛往我手上一拍说不用客气谁没有年轻过。
  我只好又拖着我差点被拍断的手臂骑马往回赶,一地淡去的斜阳。
  等到我们对饮,月已挂至中天。苏兄执意要在江心启开酒坛的泥封,于是此刻我们就坐在一重重的水浪上斟酒。酒里沉浮着盈盈的海棠花瓣,月光里沉浮着苏兄盈盈的好看。
  苏兄把我从酒坛旁边赶开,抱着灌了几大口。眼神开始缥缈。
  我问苏兄,我们俩结拜好不好。
  苏兄茫然地点了点头。
  我铺开早就拿来的绢,写上我好不容易背好的誓词,苏兄和我的名字。
  苏兄凑过来看,打了个小小的酒嗝,眼里浮上了一层水光,他说,字不符,应双双归草。
  我回答了什么,他又说了什么,再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我们都喝多了,也就都忘了。
  我从喝酒的夜里一直病到苏兄冠礼,被老头子捂在屋子里不准出来传染别人。只能竖着耳朵听前面的笙瑟袅袅。
  苏兄加冠后到我窗外,柔声跟我讲话,他说江京,你猜我的字是什么。我说我不知道,有平吗?
  苏兄很温柔地笑了,他说,无衡之人好恃宠生骄,故以权之字之,望明省自身。
  我把脸翁在褥子里嗯了一声,我说那又怎样,我还不是管你叫苏无衡。
  苏兄又笑了,他今天心情很好,他说江京,我来跟你道别,我要去长沙国作国相了。
  我跟他道别,我说苏兄祝你平步青云。
  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走了。
  我看着他远看还算玉树临风的背影,想问他能不能等等我再走。而我不用问,他已用背影决绝地说不能。
  他不在后的半年里,我与他常有书信往来。
  跟他絮叨老头子不知道又收了些什么小兔崽子进山,今夏池子里已经没有莲蓬可打,他批复说我可用烂泥涂脸扮作水怪吓走他们,我实践了,被老头子打得不知今夕何夕。于是我画了一张我被当众扒裤子打的画儿赠他,他托我转交老头子一根婴儿手臂粗的榆树杖,并附言说他府上现有许多树,老师不用怕打江师弟打坏了没有乘手的。
  老头子感动得热泪盈眶,回头就骂我为什么不能像人家苏师兄那样省心懂事还贴心。虽然自从人家苏师兄走了过后,我一天以内被老头子骂的次数没有九次也有十次,耳朵早就听出了三尺厚的茧子,但我想写信去骂苏兄的欲望还是越来越强烈了。
  还没有等我斟酌好字句要怎么骂他骂得既淋漓尽致又不伤筋动骨,他就传书说让我不要再与他写信。
  我没有任何一个时候比展开那张信纸的时候更迷惑,我想去亲口问问他为什么,是不是有人冒充他的笔迹闹我玩。但老头子拦住我,并在晨光里笑眯眯地告诉大家,你们的优秀师兄苏无衡被太子三请入东宫,已经是太子辅相了。
  眉眼还未长开的稚童们窃语着少年郎的风采,了如指掌地艳羡他的显赫家世,惊艳才绝,我在心里狠狠地骂他们懂什么,说什么,有什么资格说起苏兄。我的苏兄。
  最后我还是只看了他们一眼,然后离开了。
  我及冠的那天风高日清,老头子叹于我近一年的收敛,格外欣慰地为我加冠。
  京者,宜都也。而愿子虚怀若谷,则以宜城加之。
  而苏兄他也果然没有出现,听说是因为新帝即位,杂务太繁复,新相实在是抽不出身来。只致厚礼聊表对师弟的爱护之情。
  我去看了看,厚礼真厚,一大叠时政摘要,要我给每一篇写策论。
  父亲致书说已经有好几国来探他的口风,看我是去哪里入仕。我回答说我尚不愿被拘在一方,想先游览天下名山大川。
  父亲的回书沉默了半月,而后终于复我一字说,好。
  于是我自南向北访山。
  春时山里如烟如雾如云的花一簇簇,风一吻过,像吻过香腮无数。夏来山巅清溪碎冰叮当,撷叶随波向远方。秋盛满山金黄,日光醺人,稻果甸甸香。
  我每到一座山脚,总是寻当地驿站,寄我前一处游记给苏兄。
  从前刚到老頭子门下,晚上翻来覆去地想家。苏兄比我先进来一年,俨然一副长辈的样子。他哄我睡觉的时候,总是给我勾勒将来我与他在天下各地并肩同游的场景。而如今想来千里路漫漫,他只能在夏日的冰山后,看一看我给他写的春天。
  游记寄得多了,苏兄他也终于回了我一封信。信由父亲转交给我,前边教导了我一通,还是苏兄平日里的语气。   倒是最后一句话,把我搞得糊里糊涂,不明不白。
  他说。可是春光好短暂,一朝尽了,明岁再无。
  我想这个人好不容易肯跟我通信,又不写明白一点,我倒不如再蹬鼻子上脸一下。去京都缠缠他,问问他。
  我骑着马一颠一颠地上路。马是新买的马,枣红色的,从前那匹马留给老头子了。年轻的马好,可以载上许多东西,一个无锡面塑胖娃娃,一口袋莱芜的梆子声,我甚至还在天津一家桌子油亮的老店里买了五十个煎饼果子要带给他,最后怕坏掉,当成干粮吃完了,闹了九天肚子。
  气渴在半路喝茶的时候,听人说苏兄死了,语调哀婉地讲他被陷害,被断药,死的时候只有一个老仆守着他,把他背出去放进棺里。
  我说,怎么会呢。他可是丞相,百官之首的丞相。他背后可是苏家,天下儒生都向往敬佩的苏家。
  怎么会一击倒地,怎么会失了皇恩到请不来太医,怎么会死期将至,仅仅剩下一个老仆。
  那堆车夫用怜悯的眼光看我,年纪最长的说。
  小兄弟,什么不会。
  邸报说苏兄死在冬日京都飘扬不尽的大雪中。死因是旧疾不治。我早知道他也素有顽疾,北风呼啸时最大的爱好就是缩在榻上,用一个红泥小炉煨着黑漆漆的药汤,苦味儿飘满淮山。我也早知道苏兄和他胞妹的命都是被药吊着的。苏兄讲过。
  那时我已经快要行至京都,而苏兄大名播了一路。有很多人爱他,有很多人恨他。爱他的人多是百姓,恨他的人多是官吏,而当今不会下到百姓之间听听他们在说什么。所以他是佞臣,死得其所。
  父亲告诉我说,苏兄在官场里辣名远扬,他所熟识的许多官员在跟当今告状时都不约而同地称其为“无衡之相。”
  当今笑说,倒也贴切。
  回到京都时,没赶上苏兄出殡。只听说送葬的队伍浩浩汤汤,从京都到江南。
  好像一直就是这样,从在淮山时到出淮山时,我从未赶上过他。
  我迎着砭骨的风,打着哆嗦浑浑噩噩地上马,提缰欲行。
  后面有人说,苏家二姑娘被赐婚到北漠给北安王了,你不去看看吗?
  那声音熟的不能再熟,像平地里的一声惊雷,差点把我震下马去。
  我说……苏兄。
  没有人应我,我往后看时,白茫茫的一片。寂静。
  我还是去了苏家在京中的宅子,一个老仆来给我开门。我说麻烦给苏伯父说一下,淮山江宜城拜访。老仆很不情愿地看了一下我,直接把我放了进去。
  苏伯父让我住在苏府里,正好我也不愿回家,欣然应下。独子夭亡,爱女将要远嫁,与我谈话时,他双鬓似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
  我问他能不能见一见二姑娘,他犹豫了一会,拒绝了我。我再问他到时候我能不能送二姑娘一程,他答应了。
  我便住下了。帮着那个老仆扫扫院子,偶尔闲逛看见什么胭脂水粉,簪环钗饰,好的也买回来给苏二。
  苏二托老仆跟我讲,她身子不好,虚得很,不能用上这许多,请世兄还是拿去给世嫂。
  我也托那个老仆跟她讲,我孤身寡人得很,没有什么世嫂。
  苏二那边再没过什么回应。
  我有一次偷偷拉住那个老仆问他苏二的名字是什么。老仆说我们小姐还未取字,本想她出嫁时阿兄来取的。我紧跟着问那名是什么,老仆说闺阁姑娘,这怎么好透露。被我逼得狠了,含含糊糊地吐几个音。但我怎么听怎么像苏兄的名字。
  不再追问。
  后来慢慢地跟苏二熟了起来。
  有时我去野郊游玩。遇见什么好看的花,带一点回来给她。有时她听见外面街上老人叮叮咚咚敲糖声,要我买一些,我说一些是多少,她说不知道,于是我买了一筐回来让她慢慢吃。她说江京,你怎么这么欠打。
  她至少没说滚,不像那个人。
  远嫁的日期迫近,说好听点是远嫁,说清楚点就是和亲。当今不肯要公主去,江南苏家唯一的嫡女差不多够格了。
  我听老仆说她常在夜里垂泪,于是我就半夜站在她窗外监督她不要哭。
  苏二叹口气,恨恨地说,江京,这样深更半夜站在一个黄花大姑娘的窗外,你做何感想。
  我说还行,挺荣誉的,就是有点冷。
  她扔了张毯子出来,说你知道吗,这么做的不是鬼就是采花大盗。我爹过来你能把他吓得心悸。
  我说姑奶奶您废话怎么这么多,快点睡行不行。
  苏二再叹口气,不说话了。
  苏伯父还是不许我当面见她,我又怕她心情不好做出些什么事来,只好天天站在窗外嘘寒问暖。
  苏二总给我一种苏兄还在世的错觉,而我明知道是错觉,还不肯断掉这种慰藉。
  消磨着一点点的时光。不知怎的还会想到苏兄以前带我读起铁杵磨成针的故事。只是大家都想要的是磨好的石针,我独独珍惜的是磨下的石粉。
  苏二出嫁的那一天,苏伯父答应让我代行兄职,背她上轿。她盖着盖头被嬷嬷牵出来,瘦怯怯的,比我矮上刚刚好的一截。不免与我心底的某个形象重合起来。
  我背着她,往花轿方向走。
  我说,苏二,我们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你跟我讲讲你的名是什么。你们家没人肯讲。
  苏二温热的呼吸声挠着我的耳畔,像羽毛滑过,像某个明媚的下午少年绵长的气息。
  离花轿还有三步时。
  她说,苏芜蘅。
  两步。她的声音微微地颤起来。
  她说,请你记住我的名。
  一步。
  她說,一定一定。
  我小心地把她往下放,她安安稳稳地坐下。
  按说此时我应该走了,再没有我什么事了。但我不愿意放开她,放开我好像看见的一点点曙光。
  我问她,苏二,我能不能看看你的脸。
  她不言。
  苏伯父察觉到了什么,向这边走来。   我问她,苏二,你怀里揣着的硬邦邦的一沓书是什么?
  苏伯父过来,他一边微笑着大声说不用担心不用担心,一边强硬地把我跟她的最后一点连接掰开。
  我踉踉跄跄地转过身去,听见后面幽幽一声叹息。
  苏二说,我爱看游记。
  轻轻的,融化在风里。
  苏伯父告状,我被父亲好好地束在家里束了一年,出来就听说北安大妃一月前薨了。我说服自己不要相信,她诡计多端得很。权作没事人一样,每日出街跑马。
  有一天我纵马去一条小巷井边饮水,旁边一户人家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我看见是那个老仆。我猜到了结果。
  我说你不要过来,我不要听。
  我向马后绕去,想起来以前老头子发测验结果时,我也就是这样绕向苏兄背后。
  我说,你不要过来,我求你了。
  那个老仆不为所动,把一沓书从背后移出来递给我,我一眼认出那是我写给苏兄的游记。上面多出了一张小笺,苏兄从前借我抄课业时最爱裁的小笺。
  老仆说,大妃给你的。
  他顿了顿再说,她过得真的不好。
  她给了我三句话。
  “江京,其实没什么改变,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骗子。”
  “那晚的月光很美,但也只容得了我三年的愁,等愁装不下了,我就真的走了。”
  “另外,谢谢你。”
  其实江心那天晚上,我还记得几件事。
  铺满江的月光,沾发的酒香,朦胧的爱意,和一个轻轻的,蜻蜓点水一样的吻。
  后来我去了北漠,她的陵属于王陵群,但那个老仆说,她并不葬在那儿。他给了我一个方位,一片小小绿洲。
  墓旁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河里有些小鱼游来游去。河旁一个树根作她的碑,上面刻着:
  佞臣无衡奸滑无道。
  大妃芜蘅贤德有方。
  我还想添些什么,但什么都不大好。到最后一动未动。
  江南苏家,招牌有多显赫,压力就有多大。怎么敢没有一个嫡子。
  从最开始就不存在的是苏无衡,从最开始与我相知的也是苏无衡。
  原来姑娘们是真的让人摸不清头脑的,从初见那天报年龄称兄道弟,到最后你一个人靠在她墓边喝酒,她或许始终是在骗你上钩。到最后,你也不知道她到底喜欢过你没有。
  我勉强站起身来。正值大漠落日,霞云落进了水光粼粼,红得惊心动魄。干燥的风一一吻过河边抖落水珠的沙云雀,河里摇头摆尾的银色小鱼,河畔的我。像几年前,它吻过那个从江南初到塞北的姑娘小小的酒窝。
  北漠江上,风景犹好。
  苏州城外,再无蘅草。
  江京,字宜城,明元五年生人,京都人士。入淮山居士门下,出师后游历山川,三载后入仕,为蜀国相。后隐于淮山,尤善七绝,野陵三子之首。自号忆蘅山人,时人以为示逸致。守德十四年卒,葬于漠北。
  苏无衡,字权之,明元四年生人,苏州苏氏八代长房嫡子。入淮山居士门下,才思敏捷过人,出师即为长沙国相,又遇太子三请入东宫,为太子辅相。后太子即位,为丞相。理政狠辣,以民生疾苦为己疾苦。朝纲以为佞臣,众生以为贤臣。守德元年冬薨,上准回苏州。
  六代北安大妃苏氏,苏州苏氏嫡女。守德三年和亲,有闺秀之风。贤德端方。守德四年薨。北安王大恸,陈奏请封,上准奏,追封孝贤章庄大妃,以皇贵妃礼葬。
  新人新语:
  你好,我是江尋花。江畔独步寻花的江寻花。
  当年杜工部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估计没有想到一千多年后会有人把它当成自己的名字。但我的确是拿来用了,还用得挺坦然挺踏实。
  寻花,寻一枝花。说起来容易,但事实上,我要寻的那枝花始终飘忽不定,就好像我笔下的每个故事的开头与结尾,也总是飘忽不定。
  每个故事里的人物命运的轨迹不总是按我设想的来,因为写着写着他们的一生就会铺陈在我面前,由他们自己叙述,而不仅仅是由我执笔。
  写《无蘅》的起因是我很喜欢薛宝钗的住处“蘅芜苑”,由此衍生出两个名字:“无衡”与“芜蘅”。自然而然地,这两个名字变成有血有肉的一对兄妹,然后,在某天下午,他们俩突然抬头对我一笑,融入了彼此,再然后,这篇文章的名字就顺水推舟地出现了。
  江京经年的隐痛在我脑海里渐渐成形,再添上笔力巍巍的描绘,成了这篇《无蘅》。
  “无蘅”的意思是:再也没有苏芜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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