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蓬莱

来源 :福建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isi200713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五年级的那个期末,学校突然宣布,从整个年级里挑出学习拔尖的同学,集中在暑期上课。我带着这个消息到家时,妈妈正就着黄昏的光线熨一件苹果绿短袖上装的领子。
  “暑假怎么还要上课?”妈妈疑惑地瞄了我一眼,接着埋头跟那几道顽固的褶皱较劲。熨斗缓缓推过,褶子压平,又皱起,像泛着波纹的湖面。
  对于我们这样的乡镇小学,暑期补课确实是个新鲜事。据张伟男说——张伟男的姨妈在县文教局工作——县里正在开展优秀乡小学评选,其中一项重要指标是各鄉小学每年考中县中的人数。我们学校今年表现不佳,安排暑期辅导是为明年备考做准备。
  听到这儿,妈妈停下手头的动作,直起身来看向我:“选上你了吗?”她的脖子微微前伸,像是为了听得清楚些。其实她没必要这么紧张,我一直名列年级前三。我点了点头。但她的目光仍牢牢盯在我的嘴角上,像是一定要听到我说出来,这件事才算作数。
  “选上我了,班主任今天通知我的。”
  她长舒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接连点着头,如释重负的样子。
  熨斗忘在了衣领上,边缘已升腾起一圈雾气。我提醒了一声,妈妈慌得一低头,急急拎起来。抖了抖上衣,领子倒是平了。叠好,跟着拿起一旁配套的果绿色半身裙,铺平,指尖蘸了清水,用力往褶皱处弹。
  我一眼扫过去,妈妈的套装旁放着我的衣服。一条天蓝色无袖绉纱连衣裙,娃娃翻领,裙摆上飞着一圈绢织的白蝴蝶。这是我在郑重场合才会穿的衣服。比如参加学校文艺会演,去亲友家做客,或是去县城看望爸爸。学校即将放假,近来少有走亲访友的活动。这意味着,明天周六,妈妈会带我进城。
  妈妈问:“还选上谁了?”
  每个班选前三名,一共十来个人。我挨个报一遍,她边熨衣服边听,不时点点头。这些名字她都很熟悉。每次大考完,她都要把年级前几名的名字和分数细细看一遍,边看边嘱咐我:“这些都是你的竞争对手。你心里要有数。”她指的是升县中的入学考试。每到这种时候,我都得用力点头,表明我的重视。
  听到顾盼的名字时,妈妈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这一眼,意味复杂。顾盼时常超过我名列榜首,是我最有力的对手。妈妈的眼神里有这么一层意思,但不止于此。这次补习是要交钱的。费用不高,主要是书本费。我猜,她是疑心顾盼爸爸未必肯出这笔分外的钱。
  早几年,顾盼的爸爸和我妈妈是同事,都在镇农机站上班,我们同住在一个职工大院。做邻居时,妈妈就不喜欢他。具体到评价,只有一句:眼珠子浅。即贪图小利,目光短浅。前几年,他为了生儿子丢了公职,一家几口搬出了家属院。妈妈对此未置一词,但我觉得她暗地里有几分庆幸:搬远了,爸爸就不会再老去找他喝酒。
  妈妈不喜欢爸爸跟他走得太近,近墨者黑。她喜欢有眼光、有远见的人。我应当去县中念书,爸爸应当往城里调动,这些都是远见;而顾盼爸爸为了生儿子丢了公职就是典型的眼珠子浅。可是妈妈的远见常常缺少人配合。比起“人往高处走”,爸爸更愿意花上大半天时间到农机站附近的水库里钓鱼,晚上拎着湿淋淋的网兜和一裤腿的烂泥回家,煮杂鱼下酒。这让妈妈时常处于愤懑的状态中。“烂泥扶不上墙。”她一边用力搓着沾满泥点的裤脚,一边低声、恶狠狠地吐出这几个字,像是要把这几个字吐进下水道里。每到这种时候,我总觉得要把作业本上的字写得工整、再工整些,或许能浇灭她一部分的怒火。怒火悄无声息地燃着,久而久之,爸爸干脆拎着鱼去顾盼家。顾盼爸爸大手一挥,他老婆就赶紧去准备好下酒菜,两个人一边吹牛皮,一边喝酒到深夜。于是,新一轮的怒气。
  当然,后来怒气终于散了。顾盼一家搬走了,爸爸也调进了城里。那是后来的事了。
  第二天早间新闻响起时,妈妈叫我起床:“我们今天进趟城。”我顺从地起来,洗脸,刷牙,换上叠放在床头的裙子,默默地吃掉桌上的小米粥和鸡蛋。天已经热起来了。电扇呼呼地摇着头,只喝了几口粥,汗就满头满脸的。妈妈看了看外面的天,又从橱柜里找出两顶太阳帽。吃完早饭,穿戴整齐,我们一起出了门。
  几个邻居正坐在门廊前择菜。其中一个扬起头跟我们打招呼。“又去安安爸爸那儿啦。”妈妈笑了笑,点头致意。我也跟着笑一笑。
  我们一路往南,走到向前街的公交总站台,进城的唯一一辆中巴从那儿发车。阳光很热烈,刺眼的光线在帽檐处略一颠簸,跌向地面。我们俩的影子像两颗图钉,牢牢地钉在柏油马路上。等到帽檐发烫时,公交车裹着热浪驶入车站,扬起一层浮灰。
  从家出发去县城,一共18站。有时候,我们坐到离爸爸住处最近的迎宾桥站,下车后找一个地方坐下,等他过来。这种情况很少。更多时候,我们任意挑选一站下车。妈妈带着我在陌生的大街小巷里闲逛,没人认识我们,这种感觉很自在。走得累了,找附近的书店或是小公园坐下。妈妈看她的财会书,我复习功课。我们静静消磨一天的时光,直待到太阳快落山时,搭车回家。
  爸爸是在我三年级那年调进城的。妈妈托了城里的亲戚,左一层右一层的关系,等了许久,终于空出来一个位置。爸爸先安顿下来,等我考上县中,妈妈再想办法过去。这是最初的计划。刚进城时,爸爸每周末回来一趟。后来变成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对门的邻居探出头来:安安妈妈,最近没看到安安爸爸回来呀?
  妈妈笑笑,忙。
  我们每个月进城一次的惯例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我们不会走得太早,等邻居们赶完早市,坐在院子里聊天择菜时,我和妈妈出门。我们闲逛,呆坐,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打发大半天的时间。
  很多事一旦形成惯例,就很少再去思考喜不喜欢它。就像我越来越说不清自己想不想见到爸爸。他匆匆到来,带着一袋零食、几本书。最近学习如何?和同学相处怎样?老师对你好不好?我点头,点头,再点头。短暂的沉默后,爸爸起身抽烟,匆匆而去。临别前,塞给我几张钞票。
  早前他在家时,家里也总是这样的沉默。沉默的方式一成不变:一方隐而不发,另一方视若不见。内里暗流涌动,一触即发。爆发是他在家的最后一晚。深夜,四野寂寂,墙那边传来妈妈压抑的咒骂:“你有没有良心,你良心被狗吃了?”我躺在隔壁的房间,一动不动,静静地听。爸爸的回应模糊不清。隐约中,我捕捉到几个断断续续的句子。累。在她面前自在。人家那才是女人样。   第二天一早,爸爸就离开了,带走了几套衣服、鞋袜,还有他的那一套渔具。
  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去过爸爸在县城的住所,妈妈不准。我也就无从得知那个更有女人样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有时候,我会趁着妈妈睡午觉时偷偷观察她,她的鹅蛋脸,自然蜷曲的长发,还有缺乏血色的嘴唇。什么才是女人样呢?我原以为妈妈的模样就是女人样。等到她不在家,我会把门反锁上,站在镜子前一寸一寸地看自己,从头看到脚。我不知道,以后我会不会长成女人该有的样子?
  妈妈从不跟我谈论这些。爸爸,那个更有女人样的女人,或是每月一次的进城短行。可能她觉得我心里都明白,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也可能,她心里有一条盲目的信念:不予谈论的事,可看作从未发生。
  中巴车走走停停,晃了一个多小时。下车后,妈妈领着我直接去了县里的新华书店。
  “你在这儿看一会书,我去办点事。”
  我很乐意这样的安排。径直走到书店最里端,右手边靠墙的位置是社科类书籍。木质书架的第二排靠边放着一套少儿百科全书,一共4卷,历史、文化、自然、科学。在那些无处可去的午后,我细细地翻看过每一页。我最喜欢自然那一卷,里面有许许多多神奇的动植物。面包树、猪笼草、箭毒木,我从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有这么多有趣的、鲜活的东西。丛书价格不菲,我每次来都会翻一翻,从没想过要买下来。
  妈妈是接近中午时分回来的。叫我时,我正倚墙坐着,盯着一株捕蝇草的贝壳状叶片看得入神。
  “安安,不看了,我们去吃饭吧。”
  她的嗓子有些沙哑,我忍不住抬头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她的眼睛有些发红,她是哭过了吗?我迅速移开目光,假装没有看到。
  离开时,妈妈突然提出买下我正在看的那套百科全书。每本定价40元,打了8折,一共128元。妈妈付完了钱,钱包几乎空了。我抱着装着书的袋子,心里忐忑不安,像是犯了什么错,同时,又充盈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直到妈妈说,你好好学习,考上县中,这是给你鼓气的奖励。那种轻盈的喜悦忽然变得沉重,让我想起当初爸爸在顾盼家喝酒到深夜,妈妈让我去催他回来时我的心情。
  那天到家时,已是晚饭的钟点。邻居们正往院子里搬桌凳,准备摆菜吃饭。
  “哟,安安爸爸又买了这么一大袋东西啊。”
  妈妈再次笑了笑。我没有笑,低头快步进了门。
  那天,以及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时常揣测她去见了谁,发生了什么事。我在心里悄悄补充各种细节,但我从未开口问过她。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我们从未打破这份默契。
  在家休息了一周后,暑期课程开始了。
  我到教室时,原来同班的学生已结對坐下,叽叽喳喳说着话。余下几个零星散开坐着。我也挑了个空桌子坐下,默默地翻看手里的补习材料。快上课时,顾盼匆匆赶来。她小跑着进来,脑袋上的两条长马尾一纵一纵的,让我有些羡慕。二年级时,我就去绞了辫子留了运动头,妈妈觉得长发影响学习。
  顾盼四下看了一圈,看到我时,怯怯地朝我笑了笑。早前住在一个大院儿时,我们偶尔会一起玩,踢毽子,跳皮筋,女孩儿间的游戏。我挺喜欢她,但我隐隐感觉妈妈不太喜欢。说不清是不喜欢她,还是不喜欢我花太多时间在玩儿这件事上。后来她家搬走了,我们又不同班,很快就疏远了。小孩子是不懂经营一段关系的,但小孩子的友谊又很容易修复。她羞怯地挨到我面前,问:“我能跟你坐吗?”和谁同桌是小学生友谊的重要体现。我点点头,她坐下,聊了两句闲话,很快就亲近起来。
  “你怎么才来?”
  顾盼脸上刚消下去的红晕又泛了起来:“我得给我弟弟喂早饭。”
  刚说了一句,杨老师走进教室。杨老师是我们班的语文老师。去年师范毕业后,他被分配到这里,教我们班语文,今年随班升到五年级。他个子很高,身形清瘦,面目白净,比我们学校的年轻女教师都白,以张伟男为首的男孩子们私下里喊他小白杨。我不反感这个绰号。自从他执教,我们班的语文成绩一直年级第一,因此学校派他给我们辅导语文。不过,也有一种说法,说是别的老资历使唤不动,只有他愿意冒着酷暑给我们上课。
  看到有人独自坐着,杨老师要求大家坐到一起:“别不好意思,接下来一个月你们就是同桌了。我先点个名,你们互相认识一下。”
  一共12个人。杨老师拿起名单,报一个名字,我们答一声到。叫到顾盼时,他抬头冲她笑了笑:“顾盼,你的名字很好听。有个叫嵇康的人写过一篇文章,叫《赠秀才入军》,里面有一句,‘凌厉中原,顾盼生姿。’你父母真会起名字。”
  教室里响起了轻微的骚动。骚动源于张伟男,他压着声音转头对其他男生做鬼脸:“还顾盼生姿呢,我看是顾盼儿子差不多。”顿时一片嗤嗤的哄笑。我用余光瞥向身旁,顾盼抱臂坐着,背挺得笔直,环着胳膊的手指深深抠进皮肤里。
  “笑什么呢?”杨老师有些疑惑,“张伟男,悄悄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杨老师。我夸顾盼名字好听呢。”
  说完又是一脸坏笑。
  “这有什么好笑的呢?”杨老师更疑惑了。对小镇而言,他还是个外人。
  第一节课集中复习五年级学过的诗词。李清照的《声声慢》、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李商隐的《无题》……讲到《无题》时,张伟男抢着回答:“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是告诉我们要无私奉献。”杨老师示意他坐下:“这样理解也是可以的,因为教材上只选了前四句。其实,这是一首爱情诗,后面还有四句。你们有人知道吗?”杨老师用期待的眼神看了看我,他一向很喜欢我。我站了起来,声音有些发颤:“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妈妈要求我每周背一首《唐诗三百首》,这首我新近背过。
  “能给同学们讲一讲这几句的意思吗?”
  “是讲这个诗人喜欢的人在遥远的蓬莱,他希望青鸟将他的思念带到那个人身边。”
  张伟男不以为然地嘁了一声。杨老师皱眉看了看他:“谢安安同学说得很好,这首诗大致是这个意思。你们不用背下来,但要有所了解。”   有時候,戏里的人并不知道自己正被别人看着。
  一瞬间,我的脑子里飘过很多画面。隔壁邻居探出的头,堆砌的笑脸。他们交换眼神,相视一笑,意味深长。一阵虚弱感顺着我的脚底往上蔓延,有如大病初愈。
  你要上进,要考上县中,要去城里。我一直认为,这只是妈妈对我的期许。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从某一个时间节点起,原因已经变了。我必须考进县中,这样她才能以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离开这里,这个让她沦为笑柄的地方。看看,处心积虑当城里人,倒把自己男人拱手送人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在我成年之后,时常会想,妈妈那时有没有考虑过,如果我考上了县中,接下来怎么办?她能立刻调进城吗?她和爸爸的关系呢?她心里有没有一个长远的计划?或许,她根本没有余力考虑得那么长远,她的全部力气,都押在这一次机会上。接下来呢?接下来怎样都好,总好过现在。其实,如果她换一个姿态,哭诉自己的不幸,小镇的人会站到她一边的,甚至会为她出谋划策,痛斥我的父亲。可是她太固执。她要扬着头,趾高气扬地离开这儿。而我,必须充当她的同盟。
  我想把这些告诉顾盼,就像她选择把那些告诉我一样。有些秘密太过沉重,要托付到可靠的人手里,才能短暂浮出水面,换一口气。可我只鼓起勇气说了半句,就没了力气。顾盼没有追问,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们就这么静静挨靠着,等待雨停。
  暴雨下了三天。天晴后,我做了一个决定:带着我的几本百科全书去顾盼家。午休过后,妈妈前脚去单位,我后脚出了门。书包坠坠地颠在屁股上,压得肩膀生疼,却丝毫不影响我雀跃的心情。我一路想象着,顾盼看到我,看到我带过去的书,一定十分欣喜。但我的预料出了偏差。
  我的突然出现让她有些慌乱,惊诧间愣在大门口,竟没立刻邀我进去。她弟弟躲在她的身后,猫着头悄悄看我。我有些懊悔,真是自作多情。
  愣了几秒,她招呼我进去。
  “快进来吧,我爸妈进城卖莲蓬去了。”她把男孩儿抱进一间较大的房间,大概是他父母的卧室。“小宝,你一个人看会儿电视好不好?”男孩忙不迭地点头。扭开电视,把他放到床上,顾盼领我去了隔壁的房间。
  房里并排放了两张小床,其中一张铺了碎花床单,靠窗放着,被褥叠得很整齐。床头边靠墙放了张小书桌,书桌上方的白色墙面上贴满了奖状。我数了数,不比我的少。
  我把几本百科全书从书包里一一掏出来,放在书桌上。顾盼捧起一本,又换上另外一本,一时开心得不知从哪儿看起。她脸上的神情让我很快活,懊悔的情绪很快消散。
  我提议先看自然那一卷。我迫不及待想向她展示那些令我着迷的植物。每种植物都配有精密细致的插图,我们对照着图片,读一旁的说明文字。箭毒木,乳白色汁液含有剧毒,一经接触人畜伤口,即致心脏停搏,血液凝固,故称“见血封喉”。猪笼草,热带食虫植物,捕虫笼呈圆筒形,下半部稍膨大,笼口上具有盖子,又称猴子埕。
  顾盼指着最后一个字问,这个念什么?
  我先前查过,又给忘了。桌上放了本最新版的新华字典,封面簇新。我顺手拿了起来,顾盼当即伸手过来要夺,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表情很不自然。我有些奇怪,自顾翻开,内页写着一排钢笔字。
  “赠顾盼同学,祝愿前程似锦。”落款,杨知林。
  我合上封面,把字典推到一边,眼睛盯着那幅猪笼草的图不说话。顾盼讪讪地说:“杨老师前几天刚送我的,他担心我家里没有。”我假装看书,一言不发。她没再说话,我知道,她在偷偷看我。
  女人在还是女孩儿的时候,就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敏锐嗅觉,能够轻易勘测到对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珍宝。我觉得,顾盼发现了我的珍宝,并且夺走了它。那棵猪笼草的上方徘徊着一只苍蝇,我希望它狠狠地掉进猪笼草的消化囊里,一点点溶化掉。
  我们静静坐着,空气仿佛凝滞。隔壁,男孩不知为什么事,大声哭了起来。顾盼往身后的门望了两眼,想起身查看,又不安地看了看我。犹豫间,房门“啪”的一声被推开:“你聋啊,你弟弟哭你听不到啊!”顾盼爸爸一脸怒气地走进屋子。看到我时,愣了一下。
  “哟,安安在这儿呢。”
  我惊得后背僵直,回过头去,嗫嚅了一句:“顾叔叔好。”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却依稀感到一丝近乎恶意的快感。我不能原谅那行劲秀的笔迹。转头看向顾盼,她的脸面对着墙,看不清表情,稍转过去一点,我看见她的嘴角在轻轻抽动。
  她在竭力忍住不哭。
  顾盼爸爸又说了一句:“还不起来?”
  顾盼挪了挪凳子,避开我的目光,背过脸去站起来,远远地绕过男人,紧贴着门框走出房间。我忽然明白,顾盼为什么不肯去我家玩。做客是要回请的。
  我迅速把书收回书包,跑着离开了顾盼家。
  之后的半个多月,我没有再去找她。我害怕她爸爸发火的样子,害怕看到她哭,还有一丝我自己也解释不清的心理,近似同情,又不只是同情。日后,我渐渐明白,那是弱者面对处境更糟的人时,掺杂优越感的怜悯。仿佛突然之间,我的生活也没那么糟糕。
  这种我当时还不甚明了的心理,让我决定不再对那本我没能拥有的字典耿耿于怀。我暗自打定主意,再见顾盼时,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不仅如此,我还要把我的书借给她带回家看,什么时候还给我都可以。
  开学第一天,我早早到了学校。我在顾盼的教室外徘徊,希望能在早自习前见到她。可是等了许久,也没看到她的身影。我有些失望,走回教室坐下,大家正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说话。张伟男看见我,立刻凑了过来。
  “谢安安,告诉你哦,你最好别跟顾盼那种人一起玩。”
  “怎么了?”我有些慌张,他怎么会知道我跟顾盼一起玩?我担心他会告诉我妈妈。
  “她手脚不干净,偷钱,被她爸爸打呢。”
  顾盼爸爸怒气冲冲的脸瞬间浮现在我眼前。
  “你瞎讲。”
  “不信拉倒。她被她爸爸打得哭唧唧的,我都听到了。”   一上午的时间,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年级。顾盼告诉她爸爸暑期的补习是免费的,自己偷偷从家里拿了补习费。每科50元,一共150元钱。我不知道顾盼偷拿了几次才凑够。
  那个早自习,我一句课文都没看进去。我焦灼地等待下课铃,铃声一响,我就跑到她班级门口。透过窗,我看见顾盼埋着头趴在桌上。我喊了她一声。她抬起头,看了看我,又趴了回去。我等了几秒,她没有再抬头。我快速走回自己的教室。
  出于一种奇异的自尊心,我没有再主动找她。之后的一整个学期,我们偶尔会在走廊、厕所或是操场上碰到。我们总是不约而同地垂下目光,各自走开。
  那个学期末,我再次考了年级第一。年级第二名不是顾盼,我不知道她究竟考了多少分,只有前十名会在榜单上贴出来。
  顾盼爸爸是在年三十的前一天到我家来的。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除夕夜我们要去外婆家,妈妈说走之前要把家里收拾干净,掸尘迎新年。
  我们一直忙碌到下午,4点多的时候,家里的大门突然被捶得咚咚响。妈妈一面应声一面跑去开门,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妈妈重复了几遍:“没有,没有。”
  几分钟后,我被叫了過去。
  “安安,顾叔叔的女儿最近来找过你吗?”她的脸色很难看。
  我摇摇头,心跳剧烈加速。
  “顾叔叔说他找不到顾盼跟她弟弟了。你知不知道她有可能会去哪儿?”
  我呆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我不记得我们走了多久。一开始,顾盼爸爸忍着性子跟在我身后,随后忍不住拉着我快步向前走。妈妈赶上来,挡开他,牵过我的手。人群在身后跟着。
  那是个零下的天气,前一天刚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踩得脏兮兮的融雪经一夜冰冻,结成黑色的沙状冰碴。出门时没来得及戴手套,我的手僵在妈妈的掌心里。她的手心也是冰凉的。
  走到水塘边时,夕阳摇摇欲坠。结了冰的湖面上反射着微微的黄光,褐色的荷叶秆子零星地支在湖面。塘边拉拉杂杂的枯草里,坐着顾盼的弟弟,哭得嗓音嘶哑。
  他爸爸立刻冲过去,脱下棉衣把孩子裹起来,紧紧捂在胸口。
  冻得不轻,但无大碍。男人嘴里开始骂骂咧咧。有人劝慰,没出事就行,快找找你家丫头吧。环视一圈,周边没有顾盼的影子。人群开始往回走。
  我绕着水塘张望,靠近水杉树的一端冰面冻得不结实,边缘处有一块儿破洞,裂成一个不规则的形状,像一个张开的大口。妈妈走过来拉我回去:“你跑这儿来玩过?以后不准来这儿玩了。”我站着不动,没有搭话,愣愣地看着那个洞。妈妈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疑惑地看了几秒,忽然急促地倒吸一口气,急匆匆往顾盼爸爸的方向跑去。耳语几句后,缓慢移动的人群停下脚步。
  湖中间的冰冻得很硬,几个男人不知从哪拿来的竹竿,一下一下奋力敲击冰面。冰层破裂,碎成一片片浮云,一个红色的影子浮出水面,像一尾巨大的红鲤。妈妈突然拽着我往回走。我一路回头,看到他们用竹竿把红色的东西往岸边拨。尸体穿过碎冰,好似在云中浮游。
  之后的几个月,顾盼的爸爸天天堵在农机站的站长办公室讨说法。他说他是因为超生丢了公职,现在家里只剩一个孩子了,应该给他恢复职务。自然未能如愿,但据说得到了一笔额外的补偿金。这些都是在同学的窃窃私语中得知的。家里面,与顾盼有关的一切都是禁忌,妈妈怕影响我的情绪,从而影响即将到来的升学考试。
  杨老师曾把我单独叫去办公室。“好好学习,不要有心理负担。”他的声音很沉重。我没有抬头看他的脸,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的表情。
  那年5月,我顺利地通过了县中的录取考试。有些知识像学会游泳或骑自行车一样,背得牢固,就不会轻易忘记。妈妈没能紧跟着调进城来,我在学校寄宿了三年,快升入县高那年,她终于得偿所愿。先是县城租了处小房子,后来买下一套,我从住校生又变回了走读生。
  离开了小镇,妈妈变得松弛了些。话变多了,不再总是紧张兮兮的样子,开始有自己的社交生活。尤其在我考上名牌大学,又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后,她身上那些原先僵硬的线条彻底柔软下来。前两年退了休,她甚至恢复了和从前镇上老同事的联系,偶尔还会参加他们组织的饭局。
  前几天,我周末休息回去看她。午饭后,我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她在一旁划拉自己的手机。她新近学会了微信,加了不少同事老友。她举着手机,脸凑到屏幕跟前,突然发了一句感慨:“顾家儿子这么早就结婚了啊!”
  说着,把手机递到我面前。
  我迅速瞄了一眼,一对新人的照片。
  “你记得吧?就是顾盼的爸爸,你小时候跟那个小姑娘一起玩过,后来她出意外掉水里淹死了。”
  “有点印象。”
  “唉,那个小姑娘也真是可怜,怎么想到大冬天去湖面上玩呢。”
  妈妈叹了口气,看了我一眼。
  我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上的画面,一言未发。
  冬天。结冰的湖面。褐色枯枝。不规则的洞。一个意外。
  或者,不是意外。
  我无数次试图回忆那个不规则的洞,它的周围有没有扑腾的痕迹,有没有挣扎中踢碎的碎冰,塘边的淤泥里有没有惊慌的脚印?徒劳一场。于是,我在梦里再度尝试,这次,我添加了越来越多的细节,虾红色的夕阳,潮湿腥臭的湖水,嘈杂的人群。画面逐渐清晰,然而每当我接近那个洞口时,一切戛然而止。
  大学的时候学校设有心理咨询站,一个温和的男教师接待了我。
  叙述从那个夏天开始。汗流浃背的补习。池塘边的玩耍。百科全书。不翼而飞的钱。流言。沉默。
  “你为什么会觉得是自杀呢?”
  “她不会在那么冷的天气带着她弟弟去那儿的。她挺疼她弟弟的。”
  “那就更不会当着她弟弟的面自杀了。”
  或许吧。或许她那学期没有考好,想一个人出去散散心。但她又得照顾弟弟,所以领着他到湖边走一走。冰结得挺厚,她燃起小孩的玩心,在冰面的边缘探了探脚。她往前走了两步,冰面忽然裂开,她掉了下去。呼喊,挣扎,但没有人能帮她。
其他文献
有一片海  茫茫。茫茫。——無法分开彼此  这安静的梦  让每一个路过的人,都默不作声  都轻轻走过去  走过去,像一个人的尽头
雨一下,就下了一生  那么久。屋檐下,渐轻渐缓渐无言  有时辽阔,有时无声  躲在茶香里,万物都有了明亮的深情  四周都是时间。要是风就好了  记忆,穿不过雨水。很多的人跑过来  一遍遍  怎能忍住  遗憾一深再深  我坐在那里  我能看見你,我能看见我  责任编辑 林 芝
诗中隐藏着许多情感情绪。刘禹锡的《秋词》经常让我感觉到胸襟顿时开阔,舒展了时时的忧愁。“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这首气势雄浑、意境壮丽的秋歌,唱出了诗人无限浪漫和宽广的情怀。诗歌中体现了人的七情六欲,这些情感有的你不认同,有的会让你内心倒海翻江。记得有一年的中秋,遥望天边圆月,想起苏轼的诗情,苏公咏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瓜达尔卡纳尔岛,位于澳大利亚东北角,西邻巴布亚新几内亚,扼西南太平洋海上要冲,是所罗门群岛众多岛屿中面积最大的一个奇形怪状的小岛。1942年8月~1943年2月,美军与日军围绕争夺瓜岛的控制权,在陆地、海上和空中展开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血战。“瞭望塔”行动突变  1942年6月,日军在中途岛战役中惨败,航空兵遭受严重打击,FS计划被迫停止。为巩固和完善太平洋战场的防御态势,扼制美国和澳大利亚的海上交
一  拔不净、割不死,牛羊啃不完、野火烧不尽,这就是南国的野草。少儿时期觉得,除了饥饿,似乎没有比野草更讨我嫌了。与所有的山里农民一样,年轻力壮的父亲一年中有一半时间和辛劳是花费在与野草你来我往、难分难解的缠斗之中,且总是处于下风,而少年时的我,也时常牵涉其中。但我的加入,并未能改变战场胜负的走向。  冬还未褪尽,苍老斑驳的蓝色穹顶下尽是萧瑟枯黄,野草的根却嗅到了数百公里外太平洋上的春向北回归线趋
我们所处的时代比科幻还要科幻。  就在春节前不久,原《收获》编辑、作家、科技创业者走走告诉我,他们用名叫“谷臻小简”的AI软件“读”了2018年20本文学杂志刊发的全部771部短篇小说,并以小说的优美度,即情节与情节之间的节奏变化的规律性,以及结构的流畅程度对这些作品进行打分。  截至2019年1月20日,分数最高的始终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老师的《等待摩西》。然而,21日下午3点左右,参与此次评
“我是周扒皮,最后只剩一张皮了。×××发财了,××也发财了,我成了穷光蛋,我拿100块钱都困难。”12月10日,为调查字画被盗事件,《新民周刊》记者在北京301医院和季羡林见面。    无论如何,提到季羡林的字画事件,张衡是个绕不过去的人物。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他“打响了战斗,踢开了山门”。      举报人者    仅看媒体的报道,这个福尔摩斯迷看上去有点像国产007。事发后,他对媒体声称,自己花
医学研究证明,与机体老化相关的疾病及基因的突变与自由基的损伤有关。因此保持机体足够的抗氧化物质,及时清除自由基,是抗衰老的重要手段。专家指出,蔬菜、水果在防治人类一些与自由基损伤相关的疾病以及抗衰老过程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世界各国的膳食指南都把摄取蔬菜、水果列为重要内容。  近日,天津环境医学研究所有关人员对国内常见的66种蔬菜、水果的抗氧化活性进行了测定比较,结果如下。  36种蔬菜抗衰老排行
重 点 推 介  山姜苏叶(中篇) 曹 永(2019.01)  曹永的文学视域(评论) 金赫楠(2019.01)  无处告别(中篇) 李西闽(2019.02)  奇观化、现实症候与心灵救赎(评论)  郑润良(2019.02)  友谊路2号(中篇) 李迎春(2019.03)  文学的通灵:悬而未决,或神秘部落之巫?(评论)   赵 依(2019.0
期刊
有一个颇为奇怪的现象,我们不少青年作家好像都偏爱写回忆,爱写过去,爱写历史。一个上了退休年纪的老作家,喜欢回忆,我们可以理解,可是一个二三十岁风华正茂的作家,也总喜欢怀旧,就不禁令人奇怪了。明明一直蜗居在光怪陆离的城市里,笔触却折返跑地回到了沧桑十足的乡下。我说的这种怀旧,不是简单地指字面上的追溯逝去时光的意思,而是作家笔下的题材,叙述的腔调,以及在作品里呈现出来的精神面貌、审美追求和艺术趣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