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朝着终点赶路的人来说，死在路上应该是最可怕的，他应该死在终点。死在终点对于他是幸福的。
　　然而，是否每一个赶路者前面都有一个终点呢?是否每一个赶路者前面都应该有一个终点呢?是否每一个赶路者前面都必须有一个终点呢?
　　然而，一个没有目标的赶路者和一条没有终点的路是可能的么?是可能的。例如，一个散步者和一条散步的路。
　　然而，一个散步者是不能算作一个赶路者的。一条散步者脚下的路也不同于一个赶路者脚下的路。
　　那么，一个有着既定目标的赶路者和一个漫无目的的散步者，究竟谁更幸福呢?一条有着终点的路和一条没有终点的路，究竟哪一条路走起来更容易呢?
　　那么，是否一个行路者要么是有着明确目标的赶路者，要么是漫无目的的散步者。而不可能有第三种情况呢?是否每一条路要么有着明确的终点，要么根本没有终点。而不可能有第三种存在方式呢?
　　然而，一个既非朝着明确目标赶路又非全无目标地散步的行路者是可能的么?一条既非有着确定终点又非全无终点的路是可能的么?
　　是可能的。例如，鲁迅《过客》中的过客和他脚下的路。这是一个匆忙的行路者，但他却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地方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他只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而前面，“是荒凉破败的丛葬”。前面是：“坟”。
　　而坟，无疑并不是他的目标，并不是他脚下的路的终点。但他却会死在这里。那么，死在这里，就只能算是死在路上。
　　死在路上是幸福的吗?死在路上是不幸的吗?如果根本就没有终点，那么，就只能死在路上吗?
　　不!还可以死在起点。
　　然而，对于《过客》中的行路者来说，死在起点是不可能的。不但因为在开始的地方：“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而且，还因为：“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这是不可抗拒的召唤。
　　那么，就走下去吧：衣衫褴褛地走下去，带着饥渴走下去。跌跌撞撞、步履蹒跚地走下去……
　　那么，就死在路上吧……
　　选自《死在路上》
　　
　　天下之至柔
　　云家洛
　　
　　美国西部大峡谷国家公园，有一张无处不在的告示：“下去的，总要爬上来”，警告远足者，不要随便走进谷底，因谷底看似近在咫尺，殊不知深1100米，峡谷深处更是酷热非常。每年夏季，蹦蹦跳跳奔进谷底。却无力再爬上来的，大有人在。
　　我们背上行囊，走两天一夜，直奔谷底。据说大峡谷是一部被揭开了的史书，科罗拉多河600万年来的流淌，把高原剖开，剥出沉积20亿年的岩层。你在峡谷中沿下坡路的每一步，会跨过两万年的光阴；海拔每低一米，就是150万年的岁月，到达谷底时，你看见17亿年前生成的石头，偶尔还会发现远古生命的痕迹。
　　躲藏在地壳深处的岩石，埋藏着远古的故事。当裸露的岩层向你剖白，你可知这些黄红青黑的寒武纪史书、三叠纪时代的化石、墨绿巨岩上游走着的皱纹在诉说什么?
　　老子说上善若水，缓缓流淌的河流。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在荒原深处剖开一个大峡谷，只消时日。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看峡谷急流，水浪隆隆，狂暴雨点打落，也隐隐觉痛。在寂静的巨岩间前行，闪念一霎，才知水非至柔，那静默无声的时间长河。才是藏身幕后的寂寂洪流，岩层的裂纹，是他刻凿的印记。当众生历万千劫，直到山无陵、天地合、世界终结时，时间仍是无声无息，默默流淌。
　　小小选自《大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