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元洲城的辜先生，是相貌一等一的美男子。
　　他出身商人世家，却与满身铜臭，大腹便便的卑劣投机者不同。
　　满腹经纶使得他行事风雅而不风流，措辞典丽而不造作。老一辈的太太小姐将他称呼为“完美的后生”，最先进时髦的短裙女学生，也愿意把他放在“预备丈夫”的行列，挽住他的胳臂，甜蜜地踏上黄包车，去欣赏一场场音乐会。
　　今日挽住辜先生的是一个高个儿，着直筒裤装的年轻女人。她的五官热烈，颧骨高耸，往人群中一站，气质独特到让人无法忽视。
　　大棉花厂的小姐詹复，不是传统的审美，和辜先生站到一起却也般配。辜先生请她为新开的表行剪彩，红缎断裂的那一刻，彩花噼里啪啦地炸开，辜先生绅士地将一块手表替她戴上，周围响起一阵揶揄地叫好声。
　　詹复享受着众人的瞩目，心头有一丝她这些年岁来，从未在男人身上得到过的得意，被阿爹逼着与辜先生订婚的恼恨也散去了。
　　她望向辜先生英挺的侧脸，从鼻梁的弧度到那一粒饱满的唇珠，一丝一毫都恰到好处，脑中不由得浮现起母亲对她的嘱咐——有个女人样，好好与辜先生相处。
　　于是，在辜先生提出，带她去珠宝行碧水阁转一转时，她下意识地同意了。
　　詹复自诩新派，从小泼辣如男儿，面对琳琅满目的黄金翡翠，她难得有了女孩儿的娇羞。她正想让辜先生帮忙选一选，扭头一看，辜先生却朝着远处出神。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大玉佛旁站着一对眼生的男女。男人垂着脖子，拱起的肩膀在胸腔处撑起一块衣襟的褶皱。他神态拘谨，畏畏缩缩，不时扶一下眼镜，显然是初次踏足这种场合，囊中羞涩又要硬撑。
　　半点儿也比不上举手投足都尽显绅士风度的辜先生。
　　女人却十分貌美，丰腴的身材裹在紫黑花色的旗袍里，姿态妖娆，却有一张尖尖窄窄的瓜子脸盘。双颊处的肉巧妙分配，显示出幼儿般奇特的天真。
　　“辜先生……”詹复委屈地喊道。
　　那女人挑选好首饰，正伸出白藕似的手去接男伴包装好的礼盒，听到名字便回过头来，银坠耳环轻轻晃动，落下的几缕碎发拂过，相得益彰。
　　她微偏过头来，与辜先生对视，笑得十足温婉动人，还是辜先生先转回了头。
　　接下来的行程过得潦草，詹复明显感受到了辜先生的敷衍与心不在焉。但她自恃的骄傲让她问不出口碧水阁的女人是谁。
　　直到辜先生将她送到詹家的大门口，詹复才反应过来一天已经结束。
　　听着辜先生的皮鞋声渐渐消失，秒针清脆地在黑夜中作响，她想起那个元洲城所有女人都有的疑惑。
　　这样惹人喜爱，让人伤心的辜先生，怎么拖到现在，还没有成婚呢？
　　二
　　宴宴是辜宅最奇怪的存在。
　　她是辜先生在生活上的好帮手。她为辜先生打理内院，熨帖衣裳，准备点心蔬食，偶尔伴随辜先生身侧处理公文。辜先生在大多时候忽视她，有时又像逗弄宠物猫儿似的与她调笑。
　　她像是躲在辜先生身后的影子。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完美的辜先生只会在她面前展露出孩子气的一面。辜先生离不开她，却又不愿给她一个确切的职位。
　　宴宴是好看的女子，主仆间本就易生龌龊，她的口舌被嚼烂到辜先生那儿，辜先生只是一笑，既是默认又是轻慢。如此一来，上了年纪的老妈子和对男主人怀有幻想的女工们瞧不起她，护院里火气方刚的毛头小子也总想着占点儿她的便宜。
　　辜鸿落喝得摇摇晃晃，回来的时候已是凌晨。
　　他被大厅里挂钟的鸣叫惊醒，乍一眼看见沙发上的人端坐在黑暗中。
　　是宴宴。
　　她起身搀扶辜鸿落，将他的黑色风衣脱下，做了千百遍的动作干脆利落。他顺从地受着她的指引，斜靠在宴宴拿来的护腰垫上，等她开亮小台灯，拿来醒酒汤。
　　牡蛎汤被端上来，用木碗装着，撒着磨碎的芝麻，浓稠的汤水间木耳小笋上下沉浮，还是微烫的，恰好是他愿意入口的温度。
　　宴宴替他吹掉热气，一匙一匙喂到他的口里。她挺直腰杆，端庄贤淑地坐着，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困意。
　　“您今天辛苦了，我扶您去休息吧？”她俯下身来，贴着他的面颊询问。
　　温润的气流顺着他的耳廓直吹到他的心里，他心中一动，大老爷一样将她轻轻一扯，宴宴就落入了他的怀中。
　　“我辛苦了，你却玩得很开心呀。”他极轻佻地将宴宴旗袍最上端的盘丝扣咬开，细细啃着她嫩白的脖颈。
　　她的锁骨中间有一颗鲜艳的红痣，正正巧巧讨到了辜先生的心头好。他一条腿蜷起，膝盖顶住宴宴的肚子。他观察着宴宴的表情，知道这样的姿势她并不舒服，心里顿时一阵畅快。
　　“你挑男人的眼光越来越差了。”
　　他吻着她的红痣，想起白日在碧水阁，她温柔地对着另一个男人微笑的模样，用力揉她腰侧的软肉。听着宴宴逐渐紊乱的呼吸，他自得地微笑，他的女人，他当然是了解她的每一处。
　　“我当然比不上您。”她歉疚又卑微地道，“大棉花厂的詹小姐，气度非凡。她的家族也是有权有势，与您最相配不过。”
　　闻言，辜鸿落动作一顿，皱了皱眉，将宴宴推开。
　　一瞬间被扫了兴致，他拿起还盛着牡蛎汤的木碗重重一搁，半晌才将“花我钱的贱人，养男人还敢讽刺我”的话吞下。
　　宴宴在他身后提醒“热好了洗澡水，要不要沐浴”，他也不作理睬，徑自脱掉皮鞋就上了楼。
　　宴宴被扔在大厅里，刚才被辜鸿落一推，她的手肘撞到了台灯上的图案，她现在才感觉到瘀青带来的疼痛。
　　红木桌台上是她今日拿回的礼盒，侧面烫金着几个正楷大字——祝辜先生詹小姐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她轻轻抚过磨砂的字面，那奇妙的触感伴随着她的心跳声，与黑暗中辜家祖宅氤氲了百年的呼吸共同沉沦。辜先生与詹小姐才刚订婚而已，她的礼物总有一日能送得出去。 　　三
　　辜先生携着宴宴出游，给她挑了身好看的衣服，又带她去了临湖的馆子，饮酒吃茶，游船赏戏，毛头小子般一朝回春，愿为红颜千金散。元洲城热闹地传遍了，说是有个狐狸精迷了辜先生的心窍。
　　詹复听得十分生气，母亲却劝她：“像辜先生这般优秀的男子，有一两个红颜知己很正常。”
　　“辜先生是要面子的人，他既然已经与你订了婚，就不会丢了自己的身份。你要做的就是拿出自己应有的姿态，让那狐狸精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母亲手把手地传授，她臊红了脸，却还是按母亲的要求，换上了时新的束腰洋装。
　　辜先生游走于生意场上的交际，詹复不愿以女伴的身份做花瓶陪衬，一连几次拒绝后，辜先生只好安排她去祖宅坐坐。
　　宴宴被辜先生带着离开，招呼詹复的几个下人殷切又疏远。
　　纵使詹复沉迷于小女孩的情爱，也终于琢磨出味儿来。她们与宴宴相似，都是做活的佣人出身，比不得高低贵贱，可谁又不想一步登天。既讨好了未来的女主人，又暗自筹谋着成为男主人身旁的完美情人。
　　詹复在辜宅逛了许久，这座美丽的宅府透露着古韵，装饰用具无一不是稀奇古怪的玲珑玩意儿。她一向偏好西洋的用品，但此时才觉得大开眼界。
　　“詹小姐，这人像可碰不得。”
　　身后传来温柔的女声，詹复回头，指尖微微一颤，正触在这幅浓稠绘像外边的玻璃框上，隐约传来一阵麻木的刺痛。
　　来人正是宴宴，她举着一盏烛台，晃悠的芯火映出黑底红花的旗袍，金滚的袖边翻出波浪。裙摆低至脚踝，两侧开叉至腿根，领口高高封住脖颈。款式新奇却不失做工精巧，一眼便能看出是老牌师傅的手艺。
　　此前还可以当作谣传的辜先生为她取新衣成了真，詹复顿时觉得败下阵来。
　　她紧紧攥住洋裙，那鱼骨撑让一向行装简洁的她行动颇为不便，堆叠的镂空蕾丝也摩擦着她的掌心。她忍住尖头高跟鞋挤压带来的痛感，道：“你就是宴宴？倒是瞧着面熟，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辜鸿落邀请我做客，这宅子里的东西我可以随意赏玩。我又是他的未婚妻，为什么碰不得呢？”
　　宴宴瞧出她的潜台词，是在暗讽自己下人和情人的低贱身份。她也不恼，平和地道：“詹小姐不必为我动气。您有所不知，这人像颇有渊源，算是辜家的祖传之宝了。先生他颇为珍惜，普通下人都靠近不得的。”
　　“老夫人生前还特地请了大师为之开光祈福，来庇佑辜先生。”
　　她手中的芯火摇晃，在她的脸上落下一片阴恻恻的暗影：“更奇妙的是，它还是个特殊的信物。凡是成为它的拥有者，就一定会与自己所爱之人相守到老，一眼钟情，至死不渝。”
　　詹复耸了耸肩，将手指缩回来，语气渐渐冷漠：“老古板的那一套，人与人间的情感，何时靠一个死物来维系。”
　　她话锋一转，颇为高傲地道：“我听说你伺候得辜先生很好，所以他把你带在身边。既然现在你回来了，辜先生又在哪儿呢？”
　　“您看不见吗，他一直在您的身后呀。”宴宴微微侧目，她的瞳间燃起了摇晃的火苗，在黑夜中如猫瞳般闪动着辉芒。
　　辜先生从暗道走出来，五指间紧纂着一把手枪。
　　他的面庞是如此贴近，眼神如一滩融化的温柔软墨。温热的鼻息扑在詹复的睫毛上，冰冷的枪管却抵在她的胸口。
　　“砰”的一声响，詹复看见自己的左心房处炸开了一朵血花。
　　四
　　“辜先生，你吓到詹小姐了啦。”宴宴咯咯笑起来，玻璃球滚落般清脆的掷盘声，韵味十足。
　　辜先生搂住双目失焦往后跌落的詹复，抚着她的头发道歉：“詹小姐，真对不起，刚才你看到的只是幻象，宴宴和你开玩笑呢。这幅人像来自古时的吐蕃，有些不太好的过往，我才把它放置到里面一些。”
　　然后，他托人将詹复送回去。走回楼梯口，宴宴端着早已备好的虾汤，顺着回旋的台阶，裙摆荡漾出阵阵波纹，款款而下。
　　他接过她的碗，将汤汁慢慢渡入口中。新鲜的虾肉捏成球状，淡粉色在碧绿的蔬菜间隐匿，确实让人食指大动。
　　宴宴在一旁托着腮，盯着他喝完，才吐出一口气，道：“怎么，我引诱詹小姐欣赏那幅人像，您生气了？”
　　辜鸿落放下碗，他知道宴宴说出的正是他心中所想，却没有接话。
　　“您先别反驳我，让我来说说您与她订婚的原因吧。”宴宴道，“您的洋表厂虽然外表光鲜亮丽，实则不仅资金链不稳，也没有一定地位的人为您引荐给上流。高端表设计与造价高昂，真正的受众市场打不开，前期的投资将会付之东流。”
　　“您计划娶了詹小姐，实则想要棉厂的后盾以及她父亲的人脉。詹小姐，不过是您的垫脚石罢了。”
　　辜鸿落叹了口气，宴宴说得并没有差错。
　　世人喜欢把他架到光明伟正的高椅上，解读他的所做所想，为他带上“标杆”的高帽。他也并不介意，反而乐意成全这两厢情愿，收割一波名利双收的韭菜。
　　他自己却最清楚不过，他生活中的每一部分，看似寻常的一切，都掌握在眼前这个女人的手中。
　　辜鸿落最被人津津乐道的是他交往过许多优秀的女子，却始终没有一个佳丽能与他步入婚姻的殿堂。
　　他皮囊极好又温和绅士，无论对于哪种类型待嫁的女子，他都是炙手可热的存在。能成为辜先生的妻子，早已在无形中激起了女孩儿们的好胜欲。
　　只有他一人知晓，许多次在即的成婚，無一例外，都被宴宴以类似的方式搅黄了。
　　毒妇！辜鸿落在心中啐了一口。
　　宴宴是他从工厂讨来的女子。他与宴宴在许久前有一段缘，又瞧着她孤身在外，而辜宅同样人丁稀薄，相同命运的悲哀让他心软手也软，接了宴宴来他身边做打理。
　　他是辜宅的主人，日积月累之下，却处处受着宴宴的掌控。这女人虽从极小的地方而来，却仿佛十八般武义门门精通。她说的每个字中都暗藏玄机，他无时无刻都在心中绷紧一根弦，硬着头皮应对。 　　辜鸿落面上没有露出任何的不悦，道：“一切都瞒不过你。但是你何必这样来试探她？这人像早已是你的。她一个小女孩儿，威胁不到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你何须和她一般计较。”
　　“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地位呀？”宴宴跪伏到他的跟前，揽住他的脖子，不徐不疾地道，“不过是个关于‘永恒之爱’的小测试而已，您这么激动做什么。”
　　“我的辜先生真是人见人爱，又一个天真的女孩兒，在对您的爱慕中幻想自己死去。”
　　辜鸿落顺势回拥了她，宴宴的手抚上着他的面颊。她掌间的皮肤并不像闺房少女那般细嫩柔滑，比起詹复这样整日舞枪弄马的蛮儿，还要更为粗糙。
　　茧子翻起的细皮，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辜鸿落不由得回想起刚入肚的虾滑汤的做法，胃部泛起一阵酸水。
　　取鲜活的虾仔，生剥虾头虾壳，剁碎虾肉，才能保证细嫩鲜甜的口感。
　　他想起许多年前第一次品尝时自己的赞不绝口，宴宴举起大刀挥起的阵阵白影还有刀起刀落的哐哐响声。
　　以及少时的他产生的错觉，她是个生动而可爱的人。
　　“我的宴宴，你只想错了一点。”他拥住了她，“我接近詹小姐，其实是为了你罢了。”
　　五
　　宴宴初入元洲城，她还记得那日的阳光，橙黄色儿的，像一颗被搅碎的蛋黄屑儿，铺天盖地地进入她的眼珠。
　　以至于她看见那个领她进城的年轻男人，寒酸衣领口下的细金链子，一丝一丝地折射着隐秘的光线，落在大棉厂老头儿的面孔上。
　　缭绕的烟草白雾从黄牙的间隙中喷射到褶子里，干枯的嘴唇扯出一个奇诡又难以形容的表情。
　　“让姑娘来我这儿做工，老赚钱的嘞。老板我做良心生意，包吃包住，攒路费挣嫁妆，过几年爷们小子一窝带回去，绝对不亏。”他看了一眼宴宴，将目光收回来转向她身边的男人，叽里咕噜地为宴宴未来的去处做好了打算。
　　宴宴是在元洲城外的无名山雀鸟丛里长大的孩子，一身都是在林子里打枪带来的匪气，泥地里追野鸡黄兔滚出来的土气。她高傲的脾气加上颇为特色的样貌，使她无形中成为众人眼中的打靶。
　　大棉厂的老板娘是个算不得聪明但有几分姿色的妇人，她一天的工作就是把自己的小千金交给别人带之后购物，在嗑瓜子的时候听听太太们相互吹捧时的马屁以及挑拨一下厂子里的女工。
　　宴宴刚来时被她暗暗指责过“不懂得如何做人”。宴宴忙于手中的活儿，不理会说好话、送小礼一类的事儿，有性子软的姑娘被欺负了她也从不避讳，直言帮腔。
　　当她意识到自己被排挤时，是个深冬的夜晚。
　　和她有梁子的妇人把她的被褥扔进了看门汉的房中，笑嘻嘻地嚷道：“乡下来的姑娘就是不一样，眼睛亮得很，这被褥也会自己长腿的呢。”
　　她们瞧着宴宴平日寡言，一心想着看她的笑话。
　　这看门汉是个醉鬼，年老猥琐，借着老板娘亲戚的身份为威作福。习惯拉帮结派的大家对他敢怒不敢言，此时却为了一个自己看不惯的人，达成了暂时的一致。
　　宴宴走进房，那醉汉晕晕乎乎的，看见个身段窈窕的女人进门，以为自己还在哪个云霄暖帐中，上来就扯她的衣裳。
　　她是乡野长大的野蛮少女，打起架也不是拔头发撕脸的那一套，扯过看门汉最喜欢用来威胁人的土枪就往他的脑门上砸去。
　　在一片混乱中，倾倒下的不只是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还有穿破夜色的枪响。
　　宴宴失魂落魄地走出来，她再得意再厉害，此时的她还是一个刚出无名山、年过二十，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的女孩。她的身上是缠斗时磕碰出的瘀青和擦伤，却没有人敢上前查看。
　　她默默寻了个地儿靠下，被她照顾过的女孩儿悄悄拿了条毯子给她。
　　宴宴想着她离开时留下的那句话：“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还待在这儿，你在原来的地方也能生活得很好啊，自由无拘束，何必来这里受累呢？”
　　是啊，她为什么来到元洲城？
　　宴宴嗤笑，年轻的女孩儿最天真，因为有个来自繁荣富贵地的男人，在夏日的葳蕤草木间中为她描绘未来的图景，许诺她说，等她来，离开那片小天地看一看，去元洲城，那里有最精美的食物，最新潮的衣饰。
　　以及有个爱她的人，会陪伴在她身侧，永远不会让她孤苦无依。
　　这个男孩说出这番话时，他并不清楚自己处于如何险恶的境地。褴褛到无法避寒的衣饰，山中不可测的阴霾，像是与人交斗后受伤到高肿流血的眼睛，都在消耗着他的生命。
　　他狼狈到不像个正常的人，可他却是宴宴在山中见到的第二个活人，她莫名地觉得他如此顺眼，心田上细嫩的尖尖一颤。
　　他高烧不退，大热的天气，宴宴为他翻过山头去地下的泉眼凿冰，可他的身体还是滚烫。他拉住宴宴的衣角，她听见他迷迷糊糊地叫：“妈妈，妈妈……”
　　她不由得想起身旁长久地照顾自己，像父亲一般的男人，心中升起爱怜。只是，他能否活下去的关键，依然在于他自己愿不愿，想不想。
　　鸿鸟归来的那个早晨，宴宴给他洗衣，一声脆鸣划破天际。这鸟据说是无名山的守护神，只在每年暑气最盛时归来。
　　他大病初愈，终于可以下床行走了。
　　那只受伤的眼睛被她用衣服剪的布条胡乱裹了，满头丧气。还完好的另一只眸子却熠熠生辉，灿如晨星。
　　空气中弥漫着不同寻常的氛围，虽然平日他姐姐长姐姐美叫得起劲，宴宴还是听得出夹杂在其中的紧张：“你帮助了我，我会一辈子感谢你。”
　　“一个屁大的小孩，谁会信你。滚回去待着，你的烧再起来，今天就别想我给你做虾汤了。”宴宴抖了抖衣服，领他回她的小屋，把一幅美丽的人像一块儿还与他。
　　在如此的处境下还带在身边，想来是很珍贵的东西吧。
　　他犹豫了一下，果然道：“这是我家族的一项珍宝，我想把它送给你，这样也许可以表明我的诚意。”
　　“你来元洲城找我，或者等我再大些来接你，你不想看看无名山外的繁荣吗？我会让你拥有最好的一切。” 　　宴宴忍不住发笑，却在抬头的一瞬恰好撞进了他深水潭一般的瞳孔。
　　那一刻恰值微风吹拂，夕阳下的叶间碎影纷飞，惊起一滩鸿雁，落入她心内的无人之境。
　　六
　　“为我做什么？”宴宴把辜鸿落推开，她眼底的情欲退去，理了理衣口，又变回端庄冷漠的模样。
　　她从初入辜家祖宅至今，经营多年，旁人似笑话待她，将她看做辜先生见不得光的孪宠。她却早已在暗中将辜家的大大小小的背景摸得透彻，还有一桩埋葬于时间里，真正见不得光的秘闻。
　　“辜先生，您曾经说要好好待我，如今却三番两次地让我难过。我实在不愿让您难堪，但到了现在这种地步，我也就直说了。您想与詹家棉花厂联姻，并非是想进军更广阔的领域，而是辜家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辜族百年底蕴，最初以炼制膏油起家。其中最负盛名的鸿油，以能燃灯百昼，温如暖玉，明如皎月，受到王公贵族的追捧。又因皇族知识最为渊博的三文小姐，与吐蕃友好探讨时将它选为一项礼物，身价飞涨。
　　三文小姐归来时为辜祖携带一样回礼，是一幅极瑰丽的人像，与人等身，其中的女子垂目而坐，周身披挂艳丽的霞帔，发顶盘桓珠玉，面颊饱满丰腴，祥和安乐。三文小姐对辜祖道，这是一个吉祥而美好的寓意，辜家必然会在神圣的光辉下，愈发蓬勃向荣。
　　随后三文小姐与辜祖喜结连理，如她所言，辜家也一步步壮大，除却每任家主夫人必死的一点，似乎一切都堪称完美。
　　它是一样珍贵的宝物，但随着它到来的还有魔幻的诅咒色彩。传言中它会让拥有爱情的人沉溺其中，坐在画中的女子仿佛能够吞噬灵魂。一代代年轻的妻子越来越像她的翻版，而岁月中消逝生魂的浸润又让她的形象更为艳丽生动。
　　这一生，有许多男子向宴宴表明心意，让她动心的唯二两人，在不同的时间里对她道：“你是我梦中之缘。”
　　前者是个英俊的中年男人，将她放养在山林里，从寺庙里把她带回来，教她习书与生活的技能。她那时年幼，潜意识还里是感觉得到，这个年纪上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对待她的并不是恋人间的欢喜，而是一种扭曲而敬奉的奇怪感情。
　　“你想习枪？”他听罢宴宴的请求，摇摇头道，“你怎么和我孩子一个样，小家伙就喜欢玩这些。你只要听我的话，做你该做的就好。”
　　“你还有孩子？”宴宴虽然被他以变相的方式控制拘打，但她拥有记忆的岁月中只出现过他一人，想当然地也认为自己是他的唯一。
　　她的不高兴显露于表，男人吻了吻她的额间，她顿时又欢天喜地起来。
　　隔天，男人却取了枪交给她，道：“你要记得的只有一点——你所有的要求我都会答应。”
　　这话已经听得她耳朵生茧，她的注意力已经被这新奇的玩意儿夺走了，漫不经心地道：“你孩子是个怎样的人？”
　　“他？”男人道，“和你一样，心高气傲的小孩子罢了。他说以后可要当神枪手呢，做大英雄。”
　　我和宅子里的大少爷可不一样，宴宴不服气，她把枪抢过来捧到怀里，说：“你教我，我绝对做得比他好。”
　　这是他们相见的最后一面，此后这个男人便彻底失去了踪迹。她在无名山无法忍受那漫长的寂静，只听到破碎的传闻里，他的妻子意外死去，他本人也在宅府争斗中毙命。一个百年氏族，瞬时间竟是到了大厦将倾的颓圮之势。
　　而辜族唯一的继承人在莫名的灾祸中丧失了一只眼睛。他做不成神枪手大英雄了，但元洲城的少女们还是自愿成为他的俘虏。
　　他英俊迷人，聪慧多智，力挽狂澜将辜族的规模扩大了数倍，能力比起上一代家主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和许多女人约会，出入风月场合，可待在他身边最长久的只有宴宴，或许是因为突如其来难以预料的感情，又或许是因为某些在暗中进行的险恶龌龊的交易。
　　三文小姐作为第一个暴毙身亡的宅妇，辜祖把她的死因归咎于来自神秘领域的人像，然而其实她的死只与辜祖的风流有关。
　　人像是催化剂导火索，它潜在引领了每一个百年下的悲剧。辜鸿落的父亲也逃不出“诅咒”，当他意识到爱彻底消逝在生活的琐碎中时，他逃避后选择了和每一届家主一样的事——把感情寄托到一个和画像一样的女人身上。
　　“老夫人是怎么死的？”宴宴喃喃道，“因为元洲城的人说，无名山有个狐狸精迷了辜老先生的心窍。老夫人并不是为了开光祈福，而是请了天师降妖除魔。”
　　辜老先生的精神狀态一直不稳定，宴宴好像被他捧在手心，可在必须时却是他宣泄情绪的出口。人像被亵渎了，他的怒火被重新引到了老夫人身上。
　　生命的消逝与权力的更迭和从前一样别无二致，唯一的差别只在于宴宴遇见了辜鸿落。在辜宅的每时每刻她都在想，她的一生，多么可悲，始终与辜家有着扯不清的联系。从幼时的折磨到如今的嬉笑污蔑，她是绳上的蝼蚁，随牵动而不自主地摇晃。
　　“你赠与我那幅人像，并不是承诺我什么。而是希望祸事永远离开辜宅。”
　　“你其实一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遇见我，来到我身边，并不是你被追杀时的走投无路，而是精心设计。”
　　“也没关系，”宴宴抽了抽鼻子，“正好，我也并不是为你来的元洲城。我是来为你的父亲报仇的。”
　　七
　　辜鸿落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出身好，想拥有的东西就一定会得到。唯一让他不满意的是父母间的问题，他的母亲是个慈眉善目的圆脸女人，却整天对着一幅画像神神叨叨的。
　　“你会因为这幅画与你的爱人结缘，但你不会拥有完美的婚姻，你也不可能拥有一生所爱。”
　　他听得心惊胆战，向父亲抱怨，这个男人只是告诉他这是家族的必然，让他做好准备。
　　他们必然是相爱过的，但无法控制的矛盾还是将他们自身和家族推向深渊。辜鸿落一人身处偌大而空旷的辜宅，留下的唯有孤独。
　　他会想起无名山的日子，一个相貌肖似画像的少女。他的聪慧保证他解决掉跟随自己的杀手和安排好一切退路以及看一看母亲的眼中钉，却因为眼睛的问题不得不停留。他唤她姐姐，却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间有其他的心思涌动。 　　“你杀了人？”
　　两人再次相逢却是这样的光景。他在深夜中看到蜷缩成一团的她，衣衫破烂，狼狈不堪，和多年前的他一样。
　　她的衣领被扯散开来，光洁的肌肤前有一粒鲜艳的红痣，他突然认出她来，聚集了多年的情绪突然爆发。
　　就像自己以前决定过的那样，或许让她留在无名山会更好吧，辜鸿落将宴宴抱回来时想。辜家的纷争是必然的，她从小小的山坳脱离，实则落入了更为逼仄的境地。
　　她的眼睛猫一般滚圆，睁开时过于狡黠，此刻微闭着，衬着肉肉的脸颊倒像是孩童般幼态可怜。
　　“没关系的，”他轻声安慰他，像多年前她把他揽在怀里入睡一样，“我答应过你的，会帮你处理好一切。”
　　辜鸿落一向行事强硬，在宴宴的问题上却显得软弱。他在父亲杀掉母亲时没有害怕，在自己杀掉父亲时没有害怕，在杀掉夺去自己眼睛的人时没有害怕，直到想起那句“不可能拥有完美的婚姻时”，他却深深地恐惧了。
　　“您真是个体贴的人。”在订婚的典礼上，詹小姐把手掌放进他的手心时，他再次感到了心安。
　　是的，他绝不可能喜欢上詹小姐这类的女人，他或许会拥有寡淡无味的一生，但他和宴宴不再会走他祖辈的老路，不会再有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他知道宴宴的身份，葬礼上他发现了父亲的手札，字字句句间都是这个男人如何教导宴宴的过往。是宴宴让他的母亲生疑，她是溃堤时最后的尘粒，可他却如获至宝，欣喜到战栗。
　　宴宴不是完美的人，可却因他父亲的调教格外符合他的心意。他唾弃她又唾弃自己，他喜爱她才感觉喜爱自己。
　　金碧辉煌的大殿，采用的是詹小姐喜爱的西洋风格，外处绿草如茵，风光和煦，一对般配的新人即将穿过这里，步入婚姻的殿堂。
　　元洲城所有人都在为辜先生的成婚叫好，只有宴宴的出现使这完美上沾染了不和谐的音符。
　　宴宴一身红装刺绣极致精美，脸庞上浮起的红晕反到比詹复更像是新嫁娘。
　　詹复想起辜先生曾希望举办中式婚礼，突然意识到这才是那次游湖时辜鸿落为宴宴挑选的衣裳，她正要破口大骂，宴宴却高声道：“无名山无名之人前来，特赠礼——望辜先生与詹小姐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她手中是那日碧水阁取来的礼盒，看门的警卫虽有生疑，见辜先生只是蹙了蹙眉，并无阻拦之意。
　　宴宴快步上前，在礼盒开启的那刻，里面出现的卻是那把手枪，它被寄托过辜鸿落最单纯的愿望，后来又被当做一项礼物来到宴宴手中。她笑道：“我说过，你的父亲因你而死，我是来为他报仇的。”
　　枪响时刻，旁人惊诧，如鸟兽状逃散。辜鸿落倒下去，从少女时的训练开始，不由自主地，宴宴无法控制自己，跪倒在了他的身侧。
　　他落下最后一句话：“……我死在你手里，这次终于不是幻觉了。”
　　死物最终维系了人与人间的感情。宴宴眼中滚落出泪珠，她以为自己独占过辜老先生，在他死后幼稚地欺瞒自己，出无名山为他报仇。但她只是想见一见那个男孩，她早就知道的，但在许久以后才真正认识的，温柔地安排她，对她好的人。
　　“你孩子是个怎样的人？”
　　辜老先生脸上浮现出难得的柔和：“是个很温柔的人，如果你见到，一定会喜欢他的。”
　　无名山鸿鸟飞过，又是一年大暑的烈日。惊鸿拂水而过的人，在心中乍起层层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