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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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要不是在家里跟老姜惹气,大郝就不会随便坐上一辆公交车。要不是车上一对年轻人亲嘴亲出口水声,大郝也不会抬屁股就下了车。要不是下车那站是花鸟鱼市场,也就不会遇到那只猪。从后往前看,大郝看到的还真都是命运的安排。
  那天是五一节,一大早,老姜和丹丹从北京回到吉林。他们家情况有点特殊,爷俩都在北京一个电力公司打工,老姜先去的,被聘为总工,随后又把独生女丹丹弄了过去。丹丹在一所二本院校学的法律专业,可问起她民事诉讼程序是啥,她就像好几天没洗头,手指头在头发里挠来挠去。老姜的大学同学是公司副总,掂量来掂量去,让丹丹干了守着电脑录数据的活。挣的虽然少点儿,但怎么说也算有了个正式工作。老姜五十六,丹丹二十八,扔下五十三岁的大郝自己待在倍儿新的三居室里。大郝在十九楼上,每天站在窗口全方位俯瞰中东新生活广场,出来进去的人都能看到,囫囵个儿,长相和表情咋使劲也看不清。
  这模式一扔就是三年,形成的家庭新格局就是,那爷俩更紧密,大郝更洁癖。爷俩一个月回来一次,也就三天两宿的。回来前大郝备吃备喝,看着热情也挺高。可是人一进屋,大郝内心就开始波涛汹涌。老姜還行,脱完鞋知道回身用脚指头象征性摆一摆,丹丹可不是,不管什么鞋,总能脱出里出外进的效果来。大郝洁癖惯了,说啥也做不到视而不见,没等他们进屋就哈下腰去把鞋摆规整。老姜装没看见,站厅里脱外衣。丹丹可就不乐意了,小脸儿呱嗒撂下,说,郝姨,鞋又咋惹你了?
  每每此时,大郝就认定丹丹是故意的,是心眼儿弯弯。那么大姑娘了,啥不懂啊?自己过日子能这么造害人?
  十三年前,大郝作为老姜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出于同情开始照顾这爷俩的时候,丹丹一口一个郝姨叫得可亲了。那时候丹丹她妈被撞成植物人已经两三年,身为副厂长的老姜又当爹又当妈,却哪样也当不好,爷俩都造得灰头土脸,没个人样。四十岁的老姑娘大郝,看不过眼,就伸出了办公室主任那双关爱的手。一来二去,两个人也就有了感觉。大厂长顺水推舟,当了把月老,替老姜离了一份婚又结了一份婚。虽说离的那份,老姜要给赡养费,还要时常过去帮忙照顾,可也没妨碍两个人的新婚宴尔。如胶似漆卿卿我我是谈不上,久旱逢甘露的味道还是掩盖不住的。周围人看大郝对丹丹视如己出的那个周到劲儿,就知道她心里过日子那把火,烧得挺旺。
  以往爷俩回来也都象征性地带点啥,可这次老姜扎撒个空手,丹丹也只带了例假回来,大郝心里就有些不得劲儿。爷俩进屋没多大一会儿,大郝发现雪白的沙发垫上有了块儿血,她可是受不了这个,就赶紧拿卫生间去洗。刚推开卫生间门,差点没被一股子血腥味儿又给呛出来。丹丹的经血霸占了整个马桶,红呼呼一片,嗅觉伴着视觉,冲击力挺强。大郝咽了好几遭,那团怒气就是咽不下去。拎着沙发垫到了丹丹跟前,努力过滤出亲妈的语气说:这么大姑娘了,可不能上完厕所不冲水啊,这要是在外面,多让人讲究。丹丹的脸子没挂住,直接窝在沙发里,抽搭上了。老姜虽已年过半百,还当过几年技术副厂长,可那是个只知道火上浇油,浇完油不知道咋收场的主儿。眼瞅着这一幕,也不知道火力是冲谁去的,拿起个茶杯就摔在了地上。
  “哪儿跑?往哪儿跑?给爷站住,听着没?站住!”
  这位撵孙子的爷,从后面撞上了大郝。大郝本来是有心无肠在花鸟鱼市里溜达,突然被撞了个趔趄。还在迟钝着,被撵的孙子就抓住了她的裤腿。大郝被这爷孙吓得呆住了。撞她那位爷转到她前面,指着她脚下重复问:“哪儿跑?哪儿跑啊?把你能耐的。”那被训斥的孙子也不出声,就是死命抓住大郝裤腿不放。大郝听见周围涌起说笑,连卖花盆那个耷拉脸老妇,也笑得露出两排黄牙。
  “你孙子遇见菩萨啦!还指望你能吓唬住它?”
  “你看它那熊样儿,死抓不放!找着亲人了似的。”
  大郝低头一看,以为是只大白耗子,吓得直起脖子,闭上眼睛。那位爷才又发了话:“大姐别怕,这是个宠物猪,你看,小玩意儿跟你有缘哪!”
  大郝开门进屋,客厅肃静得只有挂钟秒针小跑那声音。大郝往客厅里挪了几步,停下了,那爷俩从俩屋分别晃悠了出来。
  “回来了。”老姜先打了声招呼。“郝姨回来了。”丹丹边往外走边说。老姜一副躺了半天没睡着,又无精打采勉强爬起来的样。丹丹那张比别人小两圈儿的脸总是蜡黄,虽然看不见骨头支棱,可那皮肉看着就是不新鲜。
  “哎呀,郝姨,这不小猪吗……”
  “是啊,是宠物猪,说是咋养都养不大。好看不?”大郝顺着丹丹的劲儿把小猪递了过去。丹丹那脸眼瞅着染了层血色儿。
  “你这——买回来养的?”老姜脸上有点故意讨好,还有点故作天真。
  “这小东西跟我不知啥缘分,扑我脚上就是抓住不放。”大郝绘声绘色地把过程学了一遍,“三百块。丹丹你知道得多,贵不贵?”
  “不贵不贵。爸,爸,你看它那小嘴儿鼓涌的,好看死了。”
  “三百块?大郝,你被忽悠了吧?”
  “还带个笼子。”大郝指了指门口。
  “那这屋子——它怎么吃喝拉撒?洗澡,一天一次?”
  “洗澡?不有浴缸吗?”
  “我的妈耶!这么着,我出钱,你买个能往里打气儿那种塑料浴缸,给猪专用,”老姜也往卫生间指,“总得人猪有别呀——”大郝没看老姜。老姜这三年北京待的,说话挺做作,没以前古板的气质加上东北普通话顺眼顺耳。
  “爸,你别多管闲——”丹丹让小猪趴自己肩上,斜了老姜一眼,“我郝姨想咋养就咋养呗。哦啰啰,哦啰啰——”人脑门儿和猪脑门儿在往一起顶。
  “人家说了,错了去找,包退包换。”
  呛呛一阵子,晚饭倒难得的热闹。大郝那天热情高涨,就像回到了这三口之家刚组建那个时候。一番煎炒烹炸,两凉六热,大郝上了八道菜,又摆上了几个易拉罐。洗喷儿香的小猪坐丹丹怀里呼哧带喘,不时乱叫。
  大郝又感情饱满地讲了一遍小猪和她的奇遇,讲完问那爷俩,这叫不叫是缘躲不过?六道轮回,前辈子它说不定是我的啥人呢。老姜没接话,闷头喝啤酒。丹丹故意说了好几个“嗯哪”,又加重语气说了遍“是缘躲不过”。大郝听了挺高兴,说:“这也算是咱家的飞来横福吧?添丁进口,你俩不在家,有这么个活物陪我满屋转悠——”话音没落,那小猪就要上桌子,两只前蹄儿不住地往桌上划拉。丹丹哦哟哟叫着,碗筷被划拉出响声。大郝伸手给抱过来,搂在怀里,小猪立马消停了。   “丹丹你就是太瘦,小猪都不愿意跟你。你看你郝姨。”老姜瞄了眼大郝胸前那两坨肉。“我以后也不能总这么瘦,你和我妈都不瘦——”丹丹从来妈是妈,郝姨是郝姨,分得清清楚楚。“给我当闺女吧?咋样,双双?”大郝没瞅那爷俩的尴尬,把小猪贴在自己前胸使劲蹭。“双双?”“对,我给它起名了,刚起的。”大郝狠叨叨嚼了口酱牛肉。
  半夜,小猪被安置在客厅里,兜着尿不湿,一直哼哼。老姜翻个身,手抓到大郝胸前。“猪拱完,该我了。”“干啥你?下去下去!”大郝说着就下了地,没一两分钟,双双就上了床。“一个月回来一回,还不让?”老姜使劲压着嗓子。“不让。”大郝把双双放在了胸前那两坨肉上。老姜一个鲤鱼打挺,坐在床边儿。“我还不如头猪!”气哼哼地咬着牙。
  大郝搂着双双,侧身躺着,不远处是老姜的后背。第一次抱着个带毛的东西,大郝心脏跳得也不安详。“听话,睡觉。”她小声说,重复说,像即刻就养成了说这话的习惯。老姜像驴马尥蹶子,翻身下了地,走两步又回来拽上自己的被,躺到了客厅沙发上。后半夜,双双打起了呼噜。大郝的手还在顺毛摸着那小东西,沒有停下的意思,好像手和那小东西都很舒服。
  第二天一早,丹丹看见老姜睡在沙发上,果然很不接受。在之前那个旧楼住的时候,老姜因为对形势判断失误,不但没被提拔为厂长,反而被新来的厂长给放了长假。那家伙鼓捣了半辈子鼓风机,一阵改革的风就把在电力系统苦干大半辈子的老姜给吹走了。老姜一生气,就办了买断,捎带了大郝。两个不如意却都胸怀大志的人闲在了家里,谁看谁都不顺眼。家中经常是火药味儿十足,结婚证被抓在两人手里好几回。大郝埋怨老姜,说他把自己拖下了水,政治生命早结束十年。老姜反唇相讥,说大郝当初是乘虚而入,奔着自己能当厂长才上来的。怎么样?我没当上厂长你就原形毕露了吧?丹丹当时上高中,虽然瘦小得跟九年义务教育阶段的孩子似的,可还是很懂事,她反复对老姜说,爸,你就看我郝姨天天给我送饭,风雨不误的,别和我郝姨吵了吧。就这样,这个家的氛围不冷不热了好几年,一直到老姜去了北京。去了北京的老姜可行了。五十多岁再度扬眉吐气,年薪二十万,房子也换成十九楼这一百四十多平方米。去了北京的丹丹也就开始拉起了偏架。
  “爸,你怎么在沙发睡呢?不凉啊?”老姜坐起来,摸到茶几上的眼镜,打个哈欠,说:“那猪闹,在床上睡不好。”丹丹脸上平和了些,还是说了句,“那也不能你睡沙发呀。你啥岁数了。”说完就站在客厅朝着大郝卧室说,“郝姨呀,小猪起来没?”大郝打开门,光线爬进客厅。“进来吧丹丹,早起来了。”那小猪看着丹丹,有点怯生生的。大郝把双双抱给了她,捡起了一边放着的两块尿不湿。“郝姨,我去吧。”丹丹伸手接了过来。“我总给我妈换尿不湿,这活儿我会干。”大郝没说话,递给了她。丹丹转个身就回来了,抱着小猪。大郝去厨房做饭,看到老姜在沙发上正盯着自己,一张脸阴云密布。她装没看见,闪身进了厨房。厨房的垃圾桶上趴着两个尿不湿,一半在桶里一半悬在桶外。大郝又挂起一张方脸,从挂钩上的旧手拎兜里拽下一个,包住尿不湿,系紧口袋,“砰”的一声扔进垃圾桶。
  当晚,大郝上床时就带着双双,闭了灯抚摩猪毛。老姜从后面贴上来,一只手下意识往大郝胸前抓过去。随着大郝一挺身子,老姜和双双同时一阵叫喊。双双嘴里咬着老姜的手指,叫声惊悚。老姜掰着猪嘴,大骂:“撒口,你这畜生!”两人同时坐了起来,大郝说:“干啥你呀?大半夜的。”老姜说:“有病,弄个畜生搂床上。”窗外月亮只给了一点微光进来,像在提醒此刻已夜深人静。
  老姜再回来就是十一小长假,头发染得黢黑。大郝看惯了他杂发,觉得黑得“贼性”。五个月不见,老姜看上去确实像被提了神,年轻不少。当年大郝初嫁了,老姜就这么意气风发过。这五个月,大郝电话里也差不多问了五次“你回来不”,每次那边都说,你跟猪不是过挺好吗?不回去。
  丹丹先去看了她妈,晚上进屋第一句就是个“哇”,蹬下鞋就一把抱起双双。“郝姨,双双又胖一圈儿!”大郝很吃惊:“不能吧?”丹丹倒是每个月都回来,每次回来都跟双双亲个没完,从脑门儿对脑门儿,发展到嘴儿对嘴儿。
  “这回胖得太明显了!”丹丹搬出体重秤,抱起双双又放下双双。“三十一斤,它!”大郝碰碰老姜:“你看出它长那么多了吗?”老姜正在走神儿,半天才反应过来,没答话,一脸不耐烦地走开了。
  第二天,大郝抱双双到了花鸟鱼市,找了半天才找到双双那爷。人家正在卖鸟屋子里编鸟窝,嘴里咬着蒲草,一条腿踏在编好的那摞鸟窝上,边跟旁边的小媳妇闲扯,边两只手熟练地又压又系。那些编好的鸟窝,看着像一个个草罐子,三面不透亮,挺压抑。大郝这才知道他专业卖鸟,不卖宠物猪。大郝没直呼“双它爷”,她可没把自己当“双它奶”。
  “兄弟,这猪长太快了吧?赶上家猪了。”
  “你喂太好了吧?”
  “正常吃喝,总不能光喂水。”
  “稀点儿没事儿。人减肥不也得扎紧这张嘴?”
  “咱俩说的两码事儿,它减哪门子肥。”
  “不减你就继续喂。我这儿忙了。你不用总抱它,撂下,撂地上,它自己能溜达——这么惯它有个不胖?”
  “这么胖下去你得赔我钱哪!当初你怎么说的?不是包退包换吗?”
  “卖肉还得多少钱呢?你不亏!赶紧赶紧,我没开张呢。”
  两人正拉锯,双双一使劲,大郝手一滑,它就落地了。这下可好,嗷嗷叫着,在那几个卖鸟的店铺中间,撅着屁股没头没脑地转圈儿。几圈儿下来,几家店铺的鸟窝全被扑棱倒了,满地都是草罐子,横躺竖卧,乱七八糟。好几个小媳妇开始吱哇叫,分不清是开心还是什么。那位爷叉腰站着,嘴里咬着蒲草骂道:“你这孙子,认地儿咋的?毛啥呀你呀?我又不宰你吃肉!”这话说完,嗷嗷声一下子更激烈,真像要丢命似的。他吐了嘴里的草,捡起个编到一半的鸟窝,像拎着个披头散发的木乃伊脑袋,嘴里吆喝着,奔双双而去。大郝一把推开他,踢开脚边鸟窝,刚一站住,双双就窜了上来,踩她脚上抱住她的腿,仰脖使劲喘着气。当日相遇场景突然再现,不走样地重演一遍,大郝嗓子和眼眶发热,啥也没再说,哈腰抱起双双,头也不回地走了。   打车到家,双双睡得淌大郝一肩哈喇子。老姜在卫生间刚泡完澡,一推门扑面全是蒸汽。“穿上,赶紧。”大郝抓起毛巾塞向老姜下身。
  “怎么协商的?”老姜没发脾气。“人家说了,是宠物猪。说我给喂太好了。”“什么宠物猪,就是笨猪。”老姜有些愤愤了。“爱啥啥吧。这小东西跟我是真有缘,到人堆儿里毛毛张张疯跑,抓住我裤腿就消停了。”大郝挤弄出双双的眼神儿,“可怜叭喳的,仰脖瞅着我。你说那么多人,它咋就又把我揪住了呢?”
  “是要发情了吧?整头猪没日没夜在家里嗷嗷叫,这不胡闹吗?”老姜说着把裤衩套上了。
  “你刚才光不出溜照啥呢?”大郝洗着猪哈喇子,洗两把,去反锁了卫生间的门,衣服脱掉,进了老姜泡完那缸水。“帮我搓搓后背。”老姜慢腾腾地刚拿起搓澡巾,大郝就掉过了身子。老姜把搓澡巾撂下,转身往门口走。“你外头有人了?”老姜一带门,“咔嗒”一声。大郝坐水里,老半天,死气沉沉。
  大郝收拾利索出来,丹丹也回来了,正扯住两条猪腿儿,一下左一下右地悠着双双。双双鼻孔朝天上翘着,眼睛一眯一眯。“这小玩意儿可会贱了。”大郝说,眼睛瞄着老姜。
  “畜生媚起来,比人都强。人要是硬邦邦的——丹丹你说那个同学要给你介绍个什么样的对象?”老姜知道溜出嘴的话收不回,只能岔开。
  “说是人在澳大利亚,家里做买卖的——双双真精,会上厕所了!”
  “会啥会?屁股松,没记性,可哪尿——人在澳大利亚?”大郝插了一句。
  “网上唠呗。”
  “你都网上唠几个了?爸的意思是,老大不小了,要务实,不面对面处,就是以后过上了也不行。”
  “面对面处的,过上就行了?”老姜和大郝当年在单位,就坐过对面桌。
  大郝听到这儿,抱起双双进了卧室,甩手就把门关出“砰”的一声。用力太猛,门又自己弹开了半扇。大郝把双双放地上,指望它去把门拱上。双双四只蹄儿像跳踢踏舞,鼻子哼哼着,摇头尾巴晃,就是不往门口去。大郝指门口,双双就抬头冲她那手指使劲。大郝指了半天,门没关上,大门倒传来声响。
  是十八楼那位妇女,比大郝要大个几岁。门开了就说,我这可真进了十八层地狱,你们打麻将三家拐,我是管不着,物业都管不着。可你们不能成天趴地上拿地板当麻将桌呀!话说得虽然挺冲,但说话声有点余音袅袅的意思。老姜就冲在头阵跟人家道歉,说:这么没素质的事根本不是人干的,是我们那小猪干的。没想到,十八楼非但没原谅,火头着得更高:住楼房养头猪?人能干这事?电梯把物业俩值班的送上来,都没用上三五分钟。十八楼说:这不闲的吗?在屋里养猪。大郝脾气就上来了:谁不是闲的?你不闲得天天听声?老姜略一迟疑,还是维护了大郝:我们这是宠物猪,一辈子长不大,蹄子有响——大郝,给穿鞋,包上。十八楼这才缓了口气,将信将疑地下了楼。
  关上门,老姜开始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楼下说真对,你这真是闲的。大郝忽一下坐进沙发,又腾一下站了起来。丹丹去捅老姜,两下,多一下也没捅,而后就坐在沙发上拿手机聊QQ。双双“嗒嗒”跑去找大郝,逮只脚就开始拱。大郝这才正常速度又坐下了,两只手把双双抱进怀里,勒死似的搂住。
  “我就养,养定了!闲的,对!比闲我怕誰呀?”大郝喊出心声,字正腔圆,粗声大嗓。大郝好几次要去北京老姜那公司打份工,老姜咬定了不行。
  晚上,双双从厨房偷出个西红柿,吃得满地“血迹”。大郝跟它屁股后擦地,老姜出来了,按下了双双。“你天天这样蹲下起来的,腰不想要啦?”大郝觉得老姜这关心来得挺突然,也挺陌生,她心里稍微有点波动,嘴上平淡地说:“没事儿。”“那个,我有点事儿想跟你商量——”老姜语气变得不太自然。大郝看了一眼,语气变凉:“你妈家钱事儿免谈。”老姜似乎没气馁,亲手取出双双嘴里剩余的西红柿。大郝又说:“丹丹她妈看护费涨钱,免谈。”老姜手心里擎着西红柿余孽,挤出一句:“涨五百吧。涨完才两千,也不够干啥的。”大郝一伸手,接过西红柿余孽,一不做二不休地说:“所以干脆就别涨。”老姜没再说话,缓缓站起来,去卫生间洗手。门关着,大郝只听见那自来水哗哗响了许久。
  老姜和丹丹继续当着吃住不花钱的北漂,大郝和双双守着一百四十平方米,朝夕相伴。入了冬,窗外雪花障目,中东新生活进进出出的人都看不见了。窗户里边,双双在痛苦地进入生殖成熟期。它嗷嗷叫,可劲儿拱,地上到处都是它盛产的黏液。大郝戴上一次性手套,伸出手指在它屁股后比画半天,怎么也下不去手。一个雪夜,大郝梦见双双难产,眼神绝望,叫声凄惨,最后肚皮被切开拿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扒拉开一看,六只黑老鼠。大郝吓醒了,吐了一阵唾沫,不自在的感觉还是遍布周身。吃过早饭,双双就被老姜的一件旧羽绒服包裹到了河南街那家宠物医院。开始打了几辆车,司机对双双一律拒载。直到大郝把自己围巾给双双包在脑袋上,才终于坐上了车。
  操刀医生是个男的,跟大郝年纪相仿,两人说了很多小时候在农村养猪放猪的事。大郝就把兜里那一百块钱红包又往里塞了塞。看着他给双双打麻药,不大会儿工夫,双双就像死了一样躺在天蓝色布单上面,大郝的手又拽住了红包。
  “唉,猪还得遭人罪。”她叹了口气。“劁了少遭罪,要不以后三天两头欲火焚身,不吃不喝,你看着更揪心。”医生说。双双那部位已经背了皮,白钢刀一剌,白花花的脂肪和粉红的花花肠子就冒了出来。大郝把红包拽露了头,又怕这节骨眼医生一分神,刀子就没了分寸,犹豫了一下,停在了那儿。交款时一共五百多,医生一直挺客气,大郝心里犯嘀咕也没法说出啥。回到家越想越不对劲儿,给她妹妹打电话,上来就问:“现在人做个绝育多少钱,你帮我打听打听。”对方说:“和谁打听啊,我这岁数打听这事,叫人咋寻思我?”
  转年5月,双双已是头白胖母猪:体重近百。它天天脚穿四只软底鞋,在地板上走着秧歌步,十八楼还是不时操起棍棒敲棚。有时半夜也敲,老姜丹丹一回来,敲的次数就倍增。大郝在电梯上遇见过她多次,没打过招呼,也没起冲突。猪跑和敲棚的事,好像跟电梯里这两人没关系。   晚饭吃着,十八楼又敲棚。老姜郑重提醒大郝,双双再在这屋胖下去真不行,蹄子包上还有体重在,楼下听着肯定呼通呼通的。要么他亲自去花鸟鱼市退给那卖鸟的,要么送去农村。大郝挂着脸,没声,低头吃。老姜以为得到默许,就来劲了:送农村我妈家最合适,年底二百斤都挡不住。
  大郝忽然抬头,老姜吓了一跳。以为她得摔筷子,结果看到两只眼睛冒眼泪。“你妈家,多一头猪少一头猪,能咋的?除了双双,我还有谁?”老姜一下子被噎住了。可停顿半天,还是说道:“多埋汰呀,不管怎么擦,我一进屋就能闻到猪屎味儿,胃里直翻个儿,这是人住的屋子,哪能当猪圈造啊?”大郝真把筷子撂下了,眼睛瞪着,气不过地说:“你爷俩当初比猪干净多少啊?猪都知道和好人亲,人咋样?人就会卸磨杀驴。”老姜听这话,直接把筷子摔了,“谁卸你的磨杀你这头驴啦?当初要不是你那么献殷勤能跟你结婚?”大郝也气炸了,盘子被划拉一地,两人声音一波比一波高。倒是大郝脚边闷头舔盘子的双双,哼哼吃着,吃到高兴放了个屁,也没能阻止大郝老姜的争吵。
  丹丹回来时,人不吵了,猪也睡了。她卸了妆,脸又蜡黄,猛一打眼,像早过了而立。丹丹瘦小,躺在沙发上双双身边,也不挤。双双自顾自酣睡,丹丹偎上去搂住那堆白肉,眼睛闭着,手还上下摸着。大郝冷冷地瞥见,不由得苹果肌一抽抽,心一颤。
  第二天一早,老姜就出去了。大郝在早市排队买豆腐脑,手机嗡嗡响。老姜在那边说:“有事跟你商量。”大郝顿一顿,语气犹豫,试探地问:“丹丹有什么情况了?失恋了?还是怀孕了?”老姜也顿一顿,“丹丹有情况我也不会麻烦你。是她大舅管我借十万。”大郝没作声,按断电话,交钱取了三袋豆腐脑。在小区走了五圈儿,扔了凉透的豆腐脑,大郝才上楼。
  没几天,大郝对面屋那位置的一楼,一百平方米,带小院儿那户,就出现了双双的身影。大郝买房花了将近四十万,装修又花掉十万。一想到老姜不断向她要钱,大郝就雇人砸了旧墙、扒掉旧瓷砖,又雇人砌上新墙、贴上新瓷砖。
  老姜连着好几个月没再回来。丹丹却回来得挺频繁,她回来也不上十九楼,就在一楼搂双双。双双身子越来越大,可丹丹还总愿意把自己放下面,让双双在身上。大郝看在眼里,心里直犯嘀咕。
  她妹妹偶尔来,眼睛搭在双双身上,心不在焉。她来是劝大郝和老姜和好的。“打个电话吧,姐,再僵持下去就不一定啥样了。”大郝态度坚决:“不打,不回来更好,反正工资卡在我手上。”她妹妹说:“我有回不知咋碰的,拨通了大姐夫手机。他说在开会,可我觉得不对。电话里有种怪声儿,就像它这声儿似的。”她妹妹指着双双。
  双双嘴埋在它那饭盆里,正在欢快地哼哼唧唧。
  十八楼那妇女,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两条大狗,一条阿拉斯加,一条牧羊犬。大郝现在几乎跟她在电梯里遇不上,院子围栏前却抬头不见低头见。“双双!”十八楼喊道。大郝和双双齐刷地抬起了头。“丹丹!”十八楼又喊道。大郝循声看过去,瞬间明白:她在叫她那两只大狗。大郝在给双双洗拱嘴儿,吃一遍洗一遍。一双手在双双身上捏、拍、摩挲,心里也塞满石头。双双到底还只是头猪,她得找个同一语言体系的人说说这事儿。和她妹妹说,哼哈的,心不在焉。人家除了养孩子,啥也不养。能说的人就剩丹丹了。
  “欺人太甚了,丹丹。沒招没惹她,咋就跟咱家过不去?”
  “是挺膈应的——郝姨,也不一定,没准儿你听错了。”
  大郝没赚来一句完整同情话,心里那石头比没打电话前还满。双双却若无其事,顶着太阳呼呼大睡,那身皮怎么晒都不黑。大郝搬个板凳坐它跟前,越想十八楼就越气。怎么能对付那十八楼呢?办法没想出来,困意上来了。刚要栽歪床上眯会儿,院儿里那白胖子就醒了。
  双双醒了就饿,饿了就见啥都像吃的,吃不到嘴就满院儿吱儿吱儿叫。吃的还没叫上来,物业的先被招来了。围着小院儿,沉着五张脸。双双不管人家脸色,只管可院儿叫。
  “你这——太扯了,院子是种菜养花的,可不是当猪圈设计的。”
  “院子是我的吧?”
  “院子是你的,小区可是大家的。”
  “我在我院儿里养猪,我又没在小区里养猪,碍着大家啥了?”
  “多埋汰呀?你为大家想想。”
  “它哪儿埋汰了?它比人都干净。你过来闻闻,这毛都是沐浴液的味儿。”
  “能吃能拉的……”
  “那边还有掏坑砌大鱼缸的呢!还有院儿里养一堆藏獒的呢!哪个活物不吃不拉?”
  “猪叫唤你也不是不知道,咱先不说别人受不受得了,就说你,大姐,你受得了不?”
  “本来是当宠物猪买的,也没想到会长到这么大。换你你能忍心给它一刀烀了吃肉啊?在场的各位,你们家如果买个腊肠狗,养着养着成了金毛,你们能咋办?”
  “送走啊,咋办。”
  “这么说吧,咱小区养狗的都把狗送走了,我就把它送走。它又不带毒,凭啥就禁止我养啊?”
  物业三天两头就来一次,可对大郝也没办法。邻居也总来,旁敲侧击含沙射影,说啥的都有。大郝高兴了就叮当几句,不高兴一概不理。
  来次数最多的,是十七楼那女邻居。这位看上去三十多岁,细皮嫩肉,很娇气个人。来了就站在铁围栏外面默不作声,盯着双双不撒眼儿,眼神还挺忧郁。大郝觉得有些怪,就主动地搭上话。“大姐你看,这双双还长一对儿笑眼呢。”第一次有人这么夸双双,大郝心里挺舒服。
  “大姐,太崩溃了,那女的准是下水道里冒出来的,真的大姐,我直想骂人。”没想到那女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大郝半天才意识到:这不是骂我。
  “谁呀?怎么恨成这样?”擅长做思想工作的办公室主任,就像突然官复原职了。“我楼上——十八楼那老女人!她那两条大狗可能犯相,天天早上四点不到就开始扑棱,一直到半夜。我砸墙、敲天棚、上她家找去,都没用!崩溃不?大姐你说,崩溃不?”大郝听着,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女子看着挺文明的,可说话竟这么刻薄。   “她自己怎么受得了啊?家里人都不睡觉?”大郝没说那两条狗的名字,也没说十八楼半夜敲棚。
  “就她一口。她老头儿死了,孩子在南方。大姐,要不你把它借我几天,”她指着双双,“你十九楼那房子,也租给我几天,我让她尝尝啥滋味儿。”
  大郝脸色登时变了:“我双双可不那样,从不闹腾,溜溜儿的,吃完睡睡完吃,就有个听话劲儿。”转头就把十七楼晾在了一边。十七楼女人见大郝没了刚才的热乎,扭头讪讪地走了。大郝坐板凳上,抚摩着双双嘟哝:“真是!还想拿我双双以毒攻毒,我说她咋来套近乎呢!”
  晚上,大郝看着双双,心思却想到了老姜。妹妹说的怪声儿咋回事?老姜要十万块钱干啥?想着想着,就拿起了电话:老姜,我跟我妹妹那儿窜换十万,要用你就回来拿吧。
  四十八小时后老姜就到了家。他在一楼取的饭,又端上十九楼吃。一句话也没有,大郝几次想问个明白,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老姜只在临上楼前,看着院儿里的双双,说了句:“这过去在农村喝泔水吃瘪谷的玩意儿,整家里当宠物搂,这不有病吗?”第二天上午老姜回北京,包里鼓鼓囊囊。他带着十万元现金。
  算计着老姜该到北京了,手机果然开始嗡嗡响。她一看,来电人正是老姜。大郝心里啐了一口。真是有钱能让鬼推磨,老姜这俩字已经几个月没出现在这手机屏上。“喂。”她接起,心平气和。“这下好了!这下好了!”老姜在电话里像个失心疯,“钱被调包了,屁也没剩一个!这下你可高兴了!”大郝心颤得差点站不住,嘴上却坚定地铿锵道:“真调包假调包谁知道!演戏演北京去,不一定给了哪个女人呢!”电话“砰”的一声,撂了。大郝这火儿直窜到脑门子,她马上拨给了她妹妹。“快,你马上给老姜打电话,让他还钱。”“还什么钱?”大郝导了遍戏。她妹妹说:“我这掏不出仨瓜俩枣的小人物,哪能演好债主?再说了,姐,我家孩子还指望姐夫在北京给介绍份工作呢。”
  大郝抓起药瓶子,急忙把几颗速效救心丸塞到嘴里,斜身躺在了地板上,她就觉得眼前发黑。双双这时就不知趣了,扭搭著肥屁股蹭过来,在大郝身边拉了堆屎,蹄子上肚皮上全是。大郝死命地踢了它一脚。双双也知道疼,抬眼瞅大郝。“给你送农村去,窝吃窝拉,排队等死。”双双吭哧瘪肚,满屋哼哼。大郝心知自己邪火歪射,可也顾不上了,好一会儿才起来给双双打理。双双像懂事了一样,又扭搭扭搭地蹭了过来。大郝一把搂住双双:“好死不如赖活着,双啊,咱可得好好活。有人巴不得咱死给腾地方呢,你说是不?”
  那天晚上开始,小区里就多了一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身材健硕,体格丰满,神情凛然,旁若无人。她牵着头粉白粉白的猪,穿过绿化带,绕过喷泉,在一棵棵北方树木和微风的吹拂下,信步在弯弯曲曲的甬道上。猪扭着尾巴遮挡不住的屁股,哼哼叫着,不时用嘴拱向走在小区里的人,遛在小区里的狗。被拱到的人无一例外,都哇哇乱叫,浑身乱颤。狗可不当回事儿,一边狂吠,一边做战斗状。那女人从来不说对不起,只召唤道:“双啊,好好走道。有粑拉粑,有尿撒尿。”
  冬天,一个雪后的傍晚,小区里人迹稀少。大郝照旧牵着双双遛弯儿,雪上留下了双双特有的一行蹄子印儿,清晰明快,无忧无虑。大郝神清气爽。
  天黑得挺快,月亮星星隔着白霜把脸挂了出来。大郝手机又嗡嗡响,是老姜。这次她接得挺麻利。那边传来流畅而坚定的声音:“先跟你通个气儿,过两天我回去,咱俩把离婚手续办了,你和猪在一楼,我和丹丹在十九楼。”
  老姜的话音还在大郝耳畔,迎面一条大狗窜了过来,一下子就骑在双双屁股上。双双愤而扭头,大耳呼扇,怒气上涌,叫声凄厉。不知从哪儿又窜来另一条同样大的狗,也往双双身上扑。刚才还愣眉愣眼的大郝这才反应过来,双双受难了。可想踢又不敢踢,吓得只能直叫双双、双双,远看就像手舞足蹈。早已失去某些功能和欲望的双双,受到两条大狗这样侮辱,嗷嗷叫着尥起了蹶子,每声叫喊都带着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暴躁和愤怒。两条公狗发泄未遂,又被猪牙咬疼,开始合力扑倒并撕咬起平时总扭屁股招摇的母猪。大郝嗷嗷叫喊,比双双任何一次叫声都粗哑,还是没能阻止鲜红的血喷洒在那一片白雪上。
  出租车都像用对讲机商量好了似的,谁也不肯拉一头受伤的猪去医院。大郝给120打电话,对方说:同志,你快别逗了,你拿头猪跟我们这些累死累活的人开什么玩笑啊。等到大郝找来一辆人力三轮车,把双双抬上去,又赶到宠物医院,双双的肠子已经在肚子外面两个多小时了,双双的叫声也越来越低沉。
  医生还是上次那个医生,态度却不是上次的态度。
  “我这是宠物医院,哪有那么大案台给这么大一头猪做手术啊?”
  大郝赶紧掏出一百块钱,塞进医生白大褂兜里。没想到,被卷了回来。“你赶紧拿回去,这次处置咱得先办手续,这四个字你得给我签上:后果自负。”医生把手术签字书递给了大郝。
  大郝看着医生把双双漏粪的肠子做了清洗,缝上又塞回肚皮,心里踏实了些,自言自语地说道:“养那么长时间,感情老深了。不摸它这身毛,我根本睡不了觉。我还为它现买个一楼房子,钱都押进去了,老姜也要不过了。咋能出这事儿呢?咋能出这事儿呢?”医生说:“学区房?那你愁啥?房价嗖嗖的,估计现在都翻倍了——不行了,不行了,这猪不行了。”
  大郝慌了,扯住白大褂说:“不能啊,可不能让它咽气……大夫,给输点氧气急救一下呀!做个心电图吧,彩超也行,啥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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