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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房子在近郊，建在一片地势较高的山坡的顶端，十八层中的第十层，视野开阔，阳台面南，从那里能望到皇甫上班的大厦，小区还有一个童话式的名字：森林故事。那里确有几处残存的天然林带，林间还有一条散落松针的小路，刮风的日子能听到松涛声，这倒让皇甫意外，但远没有售楼广告宣称的那样——美到无可挑剔。皇甫就不常去，偶尔路过时，隔着车窗远远看见那栋盒式建筑在小山坡上傲然独立，四周是夏日凛冽的阳光和绿得不那么新鲜的林木，车从环城路上飞驰而过，皇甫就觉得那房子在热浪中漂浮起来，海市蜃楼般虚幻。
皇甫拥有这套房子的时候是二十七岁，实际掏钱的人是皇甫的父亲，另一位皇甫。皇甫还记得那一年金融危机席卷全球，房地产业受到冲击，所以老皇甫买人的价格是令人满意的，那时皇甫二十三岁。
收房那天，皇甫和女友早早赶去，在排队办理交房手续时，业主们的目光便齐刷刷盯着这两位面目陌生兴致盎然的小青年，几位中年妇女更是翻翻白眼，像窗外树上的蝉一样聒噪起来，哼，有些人就是坐享其成，这房子一压几年，不是我们撕了老脸一趟趟跑政府，哪有他们今天？
皇甫脸薄，招架不住妇女们的目光，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他知道那些事，在业主群里，每次都有人号召维权，房子过了交房日期都两年了，谁都着急，可皇甫一次也没有去，就好像那房子真的与他无关，皇甫默不作声。
妇女们仍叽叽喳喳说个不休，目光睥睨，嘴像刀子，说到激昂处，唾沫星子化作一个个七彩泡泡飞舞起来。女友小蒋却满不在乎，抬头挺胸，还扯了扯皇甫的衣角，撇撇嘴，做了个搞怪的表情，好了不起啊她们，开国功臣，嘁！
皇甫皱了皱眉，目光收敛，带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可女友那句话也实在没有避讳任何人，声调不疾不徐，却掷地有声，充满了另一种嘲讽。皇甫小声说，别惹她们，少说两句吧。
女友却不依了，怕什么，我们也是付了钱的，又不是偷又不是抢来的！
女友这句话让现场出现了短暂混乱，那些没有积极奔走的业主纷纷站在了女友小蒋这边，皇甫看了看，他们大多和白己一样，是上班一族，脸上带着一种漠然的态度。两拨人就这么闹闹哄哄，各说各的，把不大的物业办公室吵得像外国议会了。整个过程，皇甫袖手旁观，好不容易拿到钥匙时，皇甫的后背湿了一片。
皇甫和女友盲人摸象般踅摸到了山坡顶端刚完工的那栋白色建筑。房子的主体工程已经完工，楼下却仍是一派脏乱景象，剥开的黄土，散放着钢管瓷片和水泥袋子，一地的建筑垃圾，曾经许诺的花坛未见动工，土包上野草疯长，像是被人遗弃许久的蛮荒地带。皇甫无知无觉，女友却跺了一下脚，说，这什么破房，把我们当猪吗？
皇甫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他们绕过那些燥热的垃圾，沿坑坑洼洼的土路找对了门牌，楼道很窄，没有大厅，一楼的电梯不知出了什么故障没有开通。皇甫后悔起来，早知就不该那么兴冲冲地通知女友了。果然，女友的抱怨扩大了范围，看什么都不顺眼了，连楼梯间的间距和栏杆颜色也批评一番。皇甫小声嘀咕一句，能交房就不错了，你还挑。小蒋就不客气地拧一把皇甫，说你这个人，看什么都满意是吧？
毛坯房赤裸得可怕，像被虫蛀蚀一空的坚果，皇甫有些惊讶，不满起来的是小蒋，她抱怨进门的玄关太窄了，两个人都无法同时进出，客厅和餐厅又太狭长，像间洞穴，而那个小储物室更是百无是处，放什么都不是，而最最令人恼火的是厨房，简直是条过道嘛。小蒋说，等装了灶台橱柜，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了。小蒋看一间房就发表一通议论，一间间房看下来，小蒋得出一个结论，她问皇甫，你家这房怎么这么小？
皇甫站在阳台看天，是个雾霾天，视野前方的城市楼群隐在阴暗的霾里，一团混乱。小蒋在抱怨完房间后，唯一夸赞的就是这个阳台了，哪知天气又不好，视野被雾无端堵住。皇甫只好扶着栏杆往下瞧，雾霭中那片松林竟有了迤迤逦逦的姿态，一路往坡下延伸，只是那架银白高压铁塔破坏了这莽莽丛林的意象。皇甫白言白语说，我们好像住在悬崖边上。
皇甫记得后来刮起了风，或许还有地势的原因，处在皇甫的位置风竞不小，真有些身临险境的味道了。皇甫还记得看房出来，走下楼梯时，九楼的楼道内冒出一个脑袋来，那人指着楼上的位置说，楼上的？皇甫盯着他，那人又指着白己说，我是九楼的，就在你们楼下，你们什么时候装？我们马上，你们最好也尽快，免得以后互相麻烦——是吧？皇甫有些讶异，那人倒真不见外，客套里含着不容商量，一沉默，话头就被女友抢过去，小蒋努努嘴，说，你们装你们的，你管我们什么时候装，又不碍你们家事……小蒋还没讲完，就被皇甫拉下了楼。
出了楼道是一段长长的S型下坡路，皇甫走得飞快，小蒋跟在后面有些吃力，她叫住皇甫，皇甫站住，又怎么了？小蒋脸有愠色，是对房子的失望，或许还有皇甫，这个关键时刻就痴傻起来的人。小蒋说，这什么森林故事，就是两片破林子嘛，连片草坪也没有，全是水泥地，干巴巴的，以后怎么溜匆匆？
下了公交车，小蒋挎着包直突突往前奔，换做皇甫在身后慢悠悠了。公交车一路走走停停，赶上拥堵地段，几分钟也挪不了一步，时间被白白耗费。皇甫再抬眼时，小蒋竞消失在了视野里，皇甫在人群里左突有撞，可一无所获，只怪这大热的天，大家都穿着一式的T恤衫和薄棉裤，皇甫也分不清哪个穿白色T恤的背影是小蒋的了。
皇甫在人群里喊了一声，喂。
两年了，皇甫仍不习惯称女友为小蒋，他给她取过多个外号，几乎全是猫猫狗狗的名字，也算投其所好，小蒋喜欢动物，尤其狗，不但养了一条叫匆匆的松狮犬，还曾跑去上海学了半年美容，回来就开了一家宠物生活馆，做美容又兼作寄养。可小蒋对皇甫起的外号却嗤之以鼻，皇甫就奇怪了，你不是整天和阿猫阿狗的待在一起么？小蒋不语，也就一概不回应除“小蒋”之外的任何称呼了，所以那些个外号叫着叫着，皇甫白己就气馁了。
皇甫也曾不甘地问过，为什么要叫你小蒋，小蒋小蒋，好像叫外人一样，好像我有多老似的。
小蒋难得地露出笑意，说，你明明就显老嘛。 小蒋的回避与躲闪并没能打消皇甫的疑虑，可他又实在找不到更好的途径去了解这背后的因由，只能作罢。皇甫觉得小蒋这人实在耐人寻味，他和她都好了两年多了，好几百个日夜，他把自己所有的故事都告诉给了小蒋，可小蒋却从不提白己，照旧我行我素，所以很多时候，皇甫只好赌气地叫她“喂”。
皇甫的那声“喂”并没能换来小蒋的回应，就好像她压根儿忘记了身后的皇甫，忘记了他们是一同去看房的。皇甫喂了几声，人群里为他转身的全是陌生男女，他们回头后的目光无一例外地诧异，好端端的一个人，乱喊乱叫什么呢？
皇甫一时羞愧，似乎总是这样，他在人群里辛苦寻觅，而小蒋小巧玲珑，往哪里一缩，皇甫就再难发现了。这次也不例外，小蒋一个人跑到了人行通道对面的牛肉粉馆里，皇甫好不容易才看见小蒋在落地窗内的手势，向他告别似的，左右晃动，皇甫只好一头扎进那条臭烘烘的地下人行通道了。
饭后，两人分手，小蒋对走得心事重重的皇甫说，我妈说晚饭来家吃，别忘了。皇甫背着身扬了扬手，算是应下来。下班时，若不是小蒋的电话，皇甫已经忘记那个约会。他有些害怕去小蒋家，确切地说是害怕见到小蒋的父母，尤其小蒋的母亲，那个大嗓门的女人，皇甫管她叫茜姨。
小蒋的家在纺织厂的宿舍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房子，一式的红砖楼，建在河堤旁，曾经显赫一时，大厂时代的明星，然而早早谢幕，偌大的宿舍区已沦为这附近最为凋敝和守旧的居民区了，牛皮藓般钉在城市日新月异的版图中。
皇甫对这里了如指掌，就连空气中飘荡的菜叶腐烂的味道都那样熟悉，充斥着嘈嘈杂杂与斤斤计较的味道。小蒋的家就在宿舍区的纵深处，一栋被一抱香樟包裹的七层楼房中的第二层，两居的格局，处处显得局促，仿佛只是为了满足人的最低生理生活需求而存在。一进门，皇甫就闻到饭菜香味，要说小蒋家有什么让皇甫惦记的，就是这顿饭了。是小蒋父亲的手艺，这个一米八的高大上海男人，手艺了得，做菜一丝不苟。皇甫曾有心观摩，却被老蒋冗长的准备工作吓住了，腌一条鱼的细碎步骤就使皇甫难以忍受，诸般的讲究。老蒋话少，几乎是闷葫芦一个，这个扎根在此超过四十年的上海人，早已被时光打磨成一株植物，静谧的，与世无争。只有一次，当皇甫无意间撩拨起昔日的话题时，老蒋才嘬一口酒，半眯着眼，浑浊的眼眶内难得地迸出光来，跟着用一种故国不堪回首的口吻，说你晓不晓得，以前我住长宁区的，江苏路一带，我做知青，都没有下农村，不过被分到厂里，也就回不去了……
皇甫感叹，自认为能理解老蒋，这个不得志的男人，在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这座工业城市困守一生，但因了小蒋的耳旁风，皇甫对他也就多了一份复杂心态。小蒋说，你不知道小时候他多凶的，我一个姑娘家，他从来不给面子，喊打喊骂呀，下手没轻没重，打儿子一样，有一次我住院，全厂都出了名，他都没收敛，我好几次跑出去……
皇甫震惊了，他没想到这个寡言少语与世无争的男人竞也有一段暴戾的过往。
一进门，茜姨便停下摘头顶卷发筒的动作，一把抓过皇甫来，问，交房啦？
皇甫点头。
又明知故问，多大？
皇甫说了。
茜姨就转身朝客厅里窝在沙发上玩手机的小蒋喊，不小啦，你还嫌，就是我们去住也绰绰有余，是不是老蒋？
老蒋不说话，只是一如既往地带一句，皇甫来啦。
这顿饭吃得皇甫焦躁不安，茜姨在饭桌上喋喋不休，话题围绕着房子展开，比如什么时候开始装修啦，打算装成什么样啦，可千万别包出去，那些个装修公司全是吃里扒外的货，偷工减料不说，电线和油漆都要偷的……
皇甫就对小蒋耳语说，你妈比九楼那位还急啊。
小蒋剜一眼皇甫。
可接着尴尬时刻来临，茜姨扭扭捏捏讲起了皇甫和小蒋的终身大事，说，你们也不小了，我看着也挺合适，我家小蒋呢脾气是大了点，其他蛮好的……按说，你家出了房子，我们该出装修钱，但你也晓得的，厂子早就被卖了……我们是无能为力了，也不知道你们小年轻的口味，但装修好了，家电钱我们还是要出的，你说是吧小皇。
每次小蒋母亲这样称呼皇甫，皇甫就忍不住想笑，好像他跟换了姓似的。可这次，女人讲完，小蒋却跳了起来，说什么呢，我可没说要嫁，你想住新房子，你去住好了。女人对女儿的忤逆视而不见，只是盯着皇甫，只要他确认似的。
万事俱备，装修日期却一再推迟，皇甫的心思没在这上头，那些繁琐的事情历来让他头疼，皇甫是个怕麻烦的人，更别提装修了。小蒋呢，态度也不明确，一时答应下来，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说毕竟花的不是白己的钱，让她一个人做主，总有些不安。又说，反正不讨好的，出了问题都要算在我头上。
就连装修风格俩人也没取得统一。小蒋喜欢地中海式，蓝天白云，一派清新，她在网上找了大量图片供皇甫参考，可皇甫不喜欢，总觉得那些色调太冷，跟爱斯基摩人住的冰房子没什么两样，光看着就背后发凉。皇甫酷爱暖色，就是那种美式乡村风，用暖黄和木质家具来填充空间，使得房间更具持久观赏与居住性。可小蒋偏说，美式乡村有什么好，刻板又守旧，总之死气沉沉的，就像皇甫这个人。一时好像谁都说服不了谁，争执到最后，小蒋干脆甩手，说你家的房子，你定好了。
皇甫不知怎么就想起第一次和小蒋见面了。那时皇甫刚误打误撞做记者不久，奉命去报道一次宠物聚会，在市区的白云公园，去之前，皇甫也没做功课，他历来怕狗，那些个复杂的品种他也叫不出几个来，只能硬着头皮去。是个阴天，气温不高，几十条大小不一的狗在草地上撒丫子疯跑，兔子般窜来窜去，一些还擦着皇甫的裤脚一掠而过，皇甫腿都发软，心跟着一紧，好在没人笑话他。皇甫更乐意透过镜头去观摩这场聚会，就好像他和现场之间隔着一层安全的网似的，可接着，小蒋就出现了，光彩夺目的，皇甫的镜头几乎是白行地捕捉到了那个女孩，淡蓝色牛仔裤，随意的T恤衫，长发扎成马尾，窄额薄唇，鬓角却深，透着倔强与散漫，不像那些刻意打扮的女人，穿着不伦不类，时刻要给人一种贵妇人或小女人的感觉，参加相亲大会一般，走路也是扭扭捏捏的，让人好笑。 小蒋牵着匆匆，那条雄性松狮犬，落落寡欢的，也不和人搭话，只是拿一把梳子给匆匆梳那一头流苏似的领毛，直到一条黑色大犬（后来皇甫才知道那叫罗威纳，算猛犬的一种）从小蒋身后的银杏间猛然窜出，不问青红皂白，一口就逮住了匆匆那网不隆冬的大脑袋，皇甫的心都跟着咔嚓一下，以为犬间的恶斗即将打响，快门也跟着嚓嚓摁动起来，可没想到的是，起来反抗的居然是小蒋，电光灼烁间，只见小蒋一巴掌就拍向了黑狗的脑袋，没拍动，又跟着一拳，直击黑狗眼眶，简直眼冒金星，那一通乱揍啊，让皇甫顿时傻眼，这个、这个女人啊！
皇甫一再咀嚼那画面，是从那一刻起迷上小蒋的吧。皇甫再给小蒋打电话时，也不顾三更半夜的，地中海就地中海吧。
可等真正选定装修公司，谈好价格，签了合同，再拿到装修设计图，皇甫却糊涂了，这明明是他之前偏爱的美式乡村风格，他侧身看一眼小蒋，小蒋端坐在椅子上的样子，平静的，又心知肚明，目光中多了一丝皇甫从未见过的柔情。皇甫不敢置信，一脸茫然，你不是喜欢地中海吗？
皇甫搞不懂小蒋的突然转变，问，又不说，习惯性地难以细究，皇甫就只好把这当做一次胜利，微小的胜利。
跟着的是轰轰烈烈的装修期，按之前的约定，皇甫撒手不管，一切事宜都交予小蒋，皇甫只是通过小蒋发来的照片了解房子的进展，比如原先的厕所门被封上，新门开在厨房旁的生活阳台上，而小蒋痛恨的小储物室也从另一头打通连接到了厨房，这样看上去厨房就大了起来……说起来时，小蒋总是做汇报的口吻，说你们家如何如何。皇甫就纠正说，是我们家。
再来时是冬天，一个灰蒙蒙的午后，像几个月前的那一天。皇甫一个人走在路上，小区里人极少，入住率依旧很低，大片房子空着，阳台栏杆都锈蚀，像老年人的牙齿，苍老得可怕。皇甫很久没有来过了，竞有了陌生感。到了楼下，转一个身，皇甫才看见那两片林子，斜斜地冒出来，在雾气中显出绿意，顽强的，只是没有风，也就听不到那阵令人愉悦的松涛声了。皇甫跟着有些失落，更不知道近在咫尺的房子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小蒋也很久没发照片来了，皇甫几次抢小蒋手机过来看，也只是徒劳，小蒋将手机设了新的密码。
和她约定的是中午，最后的验房日，皇甫先到，但他没有急于上去，他在楼下，站在之前还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如今，这里被红色渗水砖铺得像模像样了，而花坛也快完工，有人正往花坛里填土，要不了多久，来年春天吧，这里就会开出一大片应景的花朵来，是什么，皇甫不知道。
皇甫是怀揣了心思来的，甚至有些得意，这是他认定的最好时机。皇甫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时刻能代替这一刻，他还特意戴了那顶灰白色鸭舌帽，是去年冬天小蒋买的，皇甫一直视为幸运物（虽然好像没什么幸运事发生），只是后悔那天没有戴上，目睹了那一幕，让人措手不及。
是不久前的事，那天皇甫不请白来，晚饭过后，走进纺织厂宿舍区，傍晚光线下，皇甫看见广场上黑压压的一片人，在跳舞，伴奏声轰隆作响，妇女们奋力地扭动着腰肢，挥霍着一天中最后的精力，而广场旁的横幅亘古未变，白底黑字，泣诉贪官污吏贱卖工厂致使工人流离失所云云——这景象总让皇甫哑然，他叉着手呆呆地看了一阵，却不想就此发现小蒋。
事实上皇甫先看见的是匆匆，牵着它的竟是一位陌生男人，这让皇甫紧张，以为是盗狗贼，近来小蒋老是向皇甫灌输城里越发猖獗的盗狗事件，说防不胜防，麻醉枪都用上了，小蒋对此咬牙切齿，皇甫便有一瞬的心慌，想着该怎样对付那男人时，小蒋却出现了，端着两杯软饮，递了一杯给男人，男人蹲着和匆匆亲热，深蓝色领带耷拉在匆匆的背上，像另一条尾巴。皇甫这才好好注意来人，着正装，好像刚从某个会议上下来，皮鞋在黯淡下来的光线中依旧那么耀眼，隐隐透出成功的派头。皇甫还感叹，小蒋还认识这样的人啊！正犹豫要不要回避时，匆匆却发现了他，朝他这边奔来，皇甫就更奇怪了，咦，平时匆匆对他不闻不问的，他来了，它也只是潦草地摇下尾巴了事，今天怎么倒格外亲切了？
小蒋还是来了，出租车就停在楼下，皇甫在楼道前等候，哪怕寒气逼人，皇甫也没有退缩，小蒋看见他，愣了愣神，随即才说，你怎么不上去。皇甫耸了耸肩。
俩人上楼，这过程里，皇甫还是不说话的，鼓着腮帮，他希望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关于房子或者关于小蒋的。小蒋熟练地开门，说，忘了告诉你，我已经换了锁，要是没问题，就算全部完T了。不好，你也别怪我！
房门打开的一刻，是小蒋先让出一个身位，示意皇甫说，进去吧。皇甫没有动，目光也没有朝向屋内，小蒋不该这样和他说话的，她本该领着他进去，并用女主人的口吻对他说，进来吧。
皇甫心眼小，一个字的区别就扰乱了他看房的心绪，他盯着小蒋的眼睛，试图从那双眼白过多的眼眶里搜寻一丝蛛丝马迹，可小蒋却不看他，刘海飘动，人就进去了，门口的光线暗了暗，跟着小蒋才说，又傻啦。
小蒋合上电闸，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回应了她，即时尖叫一声，然后更多光线哗啦啦地涌过来，万马奔腾，是灯光，皇甫感到一阵晕眩。小蒋终于转过身来，还大方地朝皇甫伸过手，颀长的手指舒展着，像片树叶，肉桂色的指尖，打磨光滑，没有别的饰物。
皇甫有些犹豫，怀疑这是个梦。那手悬在半空，等了几秒，见皇甫迟迟未动，手又收回，一个声音却响起，你连白己家都不想看了吗？
皇甫在心里一遍遍告诫白己不要乱了阵脚，在这重要时刻，他准备已久的话，该说出来。
皇甫忍住。
房子的确没让皇甫失望，他甚至不敢相信这就是几个月前他和小蒋进来的地方，那个黑魃魃又赤裸的洞穴般的空间。皇甫站在客厅环顾，头顶的枝形吊灯散发出昏黄的光芒，仿佛历经几个世纪，做旧的铜饰上似乎还留有旧日时光的印记，只是那寂寥的光线中有曲终人散的味道，令人凄恻。皇甫抽抽鼻子，有了几秒的清醒，忽然想到更早时，没有遇见小蒋的日子，一个人得过且过的，}昆沌不堪，没有想过房子女人及其一切。皇甫几个房间走下来，那些木头家具沉重地躺在那里，各就其位，像一些兽。阳台果真没有封上，仍裸露着，风毫无阻碍地刮过来，推拉门边印有金黄凤尾草图案的窗帘飒飒地抖动。 皇甫想，这就是家了？小蒋呢，站在客厅里，看惯了似的原地转一圈，问，怎么样？
皇甫点头，正待说点什么，小蒋的手机却响起，皇甫只好等待，又捏了捏手心中的盒子，那枚钻戒还在，就躺在酒红色天鹅绒衬垫内，指圈完美地按照小蒋的无名指打造，无法再适合其他人。而那通冥思苦想已久的求婚词，皇甫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
小蒋接电话，低声说两句又挂掉，再抱歉地凝视皇甫，拎包的动作预示着看房的结束。小蒋说，还满意吧！一种房屋经纪人的口吻。皇甫不知道什么时候小蒋用过这样的口气对白己说过话了。皇甫还是忍住，慢吞吞吐出那几个字，挺好的。
小蒋说，那就好，总算没有白费，这样的话，钥匙就正式交给你了。小蒋将一串钥匙递来，皇甫就接过，孩子一般，彼此的手却没有接触，钥匙在一松一落间，颇有分量地躺到了皇甫的手心里，奇怪的齿纹，没有一丝温度。
皇甫就想起男人的那张脸，同样没有温度的，只是脸上的纹路暴露了他的年纪，人到中年了，却没有发福，看着就有些别捏，直到对方白信地伸过厚实的手掌来，说，我叫老李，你就是皇甫，小蒋的男友吧。
犹如一道霹雳，皇甫霎时就明白“小蒋”这一称呼的来源了。是啊，“小蒋”。这两个字经由对方喊出来是那么得体那么水到渠成，充满磁性的，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包容，一时间仿佛只有“洛丽塔”可以比拟了。皇甫怔住了，跟着是害怕，害怕了解对方的一切，是什么来头，和小蒋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用那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好像一位货真价实的家长，皇甫最讨厌这样隐隐白得又不动声色的目光了，好像能随时吃掉他，而他也从未见小蒋在白己面前魂不守舍的样子，如临大敌。
男人走后，天沉下来，小蒋却一捋散乱开来的头发，说，我跟你说过的吧，以前我常跑出去，就认识他了，十七岁——对了，他是匆匆的主人……
小蒋终于将自己的故事说了出来，其实不用说太多，皇甫白己就能拼凑那几年里小蒋的生活，可眼下皇甫只关心一个问题，他为什么回来？
小蒋说，他离了。
这一瞬让皇甫难以招架，好像非这么不可，他万万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刻，竟会出现这么一个男人，不早不迟的，以至于那天他竞忘了问小蒋，你打算怎么办？
皇甫还沉浸在这个问题里，忘了小蒋还在等他，在房子里，小蒋说，你再仔细看看吧，我要回店里，有几个预约客户在等。就走了，皇甫甚至都来不及拉住她，只是喊了一声，小蒋。声音机械沙哑，说不出的别扭，仿佛那男人一出现，皇甫就再也叫不好这两个字了。
小蒋回头，将一缕发丝别在耳后，说，我走了。
晚些时候，皇甫还是没忍住给小蒋打电话，克服了胆怯和偷偷摸摸的心理，问对方是不是犹豫了。小蒋回答干脆，没有，怎么这么问？皇甫说，那你怎么不开心，一点也不高兴？小蒋就不说话了，皇甫还是问，小蒋只好说，你不会明白的皇甫。欲言又止。皇甫也跟着沉默，想白己究竟不会明白什么？皇甫也不知道白己为什么这样忐忑，一如当初的小心翼翼，或者就是本性，对一切事物都不愿深究？仿佛知道皇甫的心思，电话那头跟着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和他没关系皇甫。
皇甫就真的不明白了。
长久的沉默，叹息，然后才是最后的摊牌，我根本就不想结婚，皇甫，不想要孩子，不想过家庭生活，所以就算房子好了，我也不开心……
皇甫觉得这想法似曾相识，哪里见过，哦，对了，那是遇到小蒋之前自己的想法啊。
是这里吧，谢桥路，皇甫不能确定。小蒋的店开在这里，几条街之隔的地方就是纺织厂的宿舍区，那片低矮的红色建筑早已被打上猩红的拆字，居民疏散，只待时间，那里将沦为一片废墟。皇甫去过一次，心情却比一栋栋空下来的房间还要空荡，皇甫从未受过这样的冷遇，电话稀里糊涂打到小蒋家，茜姨接的电话，皇甫就问，你们会搬到哪里去，不行，去我那里吧。
茜姨一改往日的粗门大嗓，改用一种低沉幽怨的声音回答皇甫，说我没有看错你小皇，只是我家小蒋——
她还好吗？皇甫问。白从小蒋回避他后，他连给她打电话的勇气都失去了。
——她没和我们住在一起，小皇，也不知道要瞒你到什么时候，小蒋十八岁那年就搬出去了，这个家再没回来睡过一晚……
皇甫愕然，好像一时乌云蔽日，什么东西罩下来。皇甫觉得自己是不是真有点蠢？跟着一遍遍回忆和小蒋在一起的片段，点点滴滴，这才顺藤摸瓜，想起小蒋的卧房，极其简单的，冷冷清清，一应家具还是儿时的风格，相框里一张网嘟嘟的脸，从未长大，墙头上还能见到小红花的残影，漫漶的笔迹，而那张小木床上的床单被套一年四季未曾更换……
空房子。
是这里了，谢桥路。如今皇甫能来的地方就只剩这里，此前，皇甫不愿来，他无法忍受小蒋店里那股浓郁的猫狗气味，令人昏沉的，像被人无端敲一棍，再加上剃毛时刻，乱絮般的毛发从动物身上一点点剥离，空气里充斥着密集的金色线条，纷纷扬扬，皇甫体内就像有无数针尖穿刺，接近崩溃，难以克服。难怪小蒋曾经说，原来匆匆不喜欢你，是你就没有喜欢过它们。
皇甫承认。
皇甫还记得小蒋宠物生活馆就开在一爿五金店与服装店之间，如今，那两间店铺照旧营业，而宠物馆却大门紧闭，白底黑字的转让广告就贴在卷帘门上，赫然醒目。
是多久时候的事了，皇甫不知道，小蒋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开，让皇甫失魂落魄，然而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皇甫仍不知道这个叫小蒋的女人究竟在回避什么？婚姻吗？
大半年后吧，皇甫再去看那房子，房子空着，一如当初小蒋交给他的模样，只是再来时，房子就有了经年的灰尘味道，没有人气，因而冰冷，而外面的阳光正好，站在阳台上，皇甫能一直望到很远的地方，松涛声就是这时响起来的，潮水一般，召唤什么似的，一遍又一遍。皇甫脸上竞有了笑意，想到小蒋，如今又在哪里呢。走的时候，皇甫又看见九楼那位长着老鼠脸的男人，男人用一种充满质疑的目光回视皇甫，好像在说，你还不打算住进来？
编辑手记：
《出师》：小说像是一篇寓言，充满各种象征和隐喻，在迷离的时间和空间中只有主人公一个人在絮絮不断诉说和回忆。周遭的人与事成为象征和隐喻，各种复杂的心理描写将此寓言撰写成一则人战胜无数困难走向成功的哲理之诗。狼、黑影、巨墙、疼痛、饥饿、鬼村等各种各样的晦气事都成为主人公出师成功路上的阻碍，严厉的师傅却是指引成功之路的磨练，而女孩的出现及其母亲的重生都象征着困难之后的希望，结局昭示着人的巨大能动性，在希望的指引下，通过磨练必将出师成功。作者的立意之深，隐喻之多必然需要读者的多次阅读与揣摩，其多义性也期待读者的解读。
《空房子》：小说书写了冷淡的人，和他们复杂曲折的情感，从皇甫和女友小蒋开始看房到商量结婚到房子装修的一系列过程里，可以体味到的是双方感情的冷淡，小蒋一直不停地挑剔着房子，皇甫害怕见小蒋的家人，以及为装修风格的争吵，最后皇甫直接不管任何装修事宜。这些都不同程度地体现着两人的冷淡，到匆匆主人出现之后，这种冷淡终于达到了高度，最后两人分手。作者深入地剖析了皇甫的心理，他爱小蒋，却因为自己的冷不愿多付出，认为妥协即是爱。也写了小蒋的冷，她早年离家，留下空空的房间，和牵挂她的父母。二人不约而同地成为现代人的典型缩影，冷漠，渴望爱却又不付出爱，剖析出了现代情感中的冷漠，空房子成为这种冷漠情感的具象。
皇甫拥有这套房子的时候是二十七岁，实际掏钱的人是皇甫的父亲，另一位皇甫。皇甫还记得那一年金融危机席卷全球，房地产业受到冲击，所以老皇甫买人的价格是令人满意的，那时皇甫二十三岁。
收房那天，皇甫和女友早早赶去，在排队办理交房手续时，业主们的目光便齐刷刷盯着这两位面目陌生兴致盎然的小青年，几位中年妇女更是翻翻白眼，像窗外树上的蝉一样聒噪起来，哼，有些人就是坐享其成，这房子一压几年，不是我们撕了老脸一趟趟跑政府，哪有他们今天？
皇甫脸薄，招架不住妇女们的目光，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他知道那些事，在业主群里，每次都有人号召维权，房子过了交房日期都两年了，谁都着急，可皇甫一次也没有去，就好像那房子真的与他无关，皇甫默不作声。
妇女们仍叽叽喳喳说个不休，目光睥睨，嘴像刀子，说到激昂处，唾沫星子化作一个个七彩泡泡飞舞起来。女友小蒋却满不在乎，抬头挺胸，还扯了扯皇甫的衣角，撇撇嘴，做了个搞怪的表情，好了不起啊她们，开国功臣，嘁！
皇甫皱了皱眉，目光收敛，带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可女友那句话也实在没有避讳任何人，声调不疾不徐，却掷地有声，充满了另一种嘲讽。皇甫小声说，别惹她们，少说两句吧。
女友却不依了，怕什么，我们也是付了钱的，又不是偷又不是抢来的！
女友这句话让现场出现了短暂混乱，那些没有积极奔走的业主纷纷站在了女友小蒋这边，皇甫看了看，他们大多和白己一样，是上班一族，脸上带着一种漠然的态度。两拨人就这么闹闹哄哄，各说各的，把不大的物业办公室吵得像外国议会了。整个过程，皇甫袖手旁观，好不容易拿到钥匙时，皇甫的后背湿了一片。
皇甫和女友盲人摸象般踅摸到了山坡顶端刚完工的那栋白色建筑。房子的主体工程已经完工，楼下却仍是一派脏乱景象，剥开的黄土，散放着钢管瓷片和水泥袋子，一地的建筑垃圾，曾经许诺的花坛未见动工，土包上野草疯长，像是被人遗弃许久的蛮荒地带。皇甫无知无觉，女友却跺了一下脚，说，这什么破房，把我们当猪吗？
皇甫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他们绕过那些燥热的垃圾，沿坑坑洼洼的土路找对了门牌，楼道很窄，没有大厅，一楼的电梯不知出了什么故障没有开通。皇甫后悔起来，早知就不该那么兴冲冲地通知女友了。果然，女友的抱怨扩大了范围，看什么都不顺眼了，连楼梯间的间距和栏杆颜色也批评一番。皇甫小声嘀咕一句，能交房就不错了，你还挑。小蒋就不客气地拧一把皇甫，说你这个人，看什么都满意是吧？
毛坯房赤裸得可怕，像被虫蛀蚀一空的坚果，皇甫有些惊讶，不满起来的是小蒋，她抱怨进门的玄关太窄了，两个人都无法同时进出，客厅和餐厅又太狭长，像间洞穴，而那个小储物室更是百无是处，放什么都不是，而最最令人恼火的是厨房，简直是条过道嘛。小蒋说，等装了灶台橱柜，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了。小蒋看一间房就发表一通议论，一间间房看下来，小蒋得出一个结论，她问皇甫，你家这房怎么这么小？
皇甫站在阳台看天，是个雾霾天，视野前方的城市楼群隐在阴暗的霾里，一团混乱。小蒋在抱怨完房间后，唯一夸赞的就是这个阳台了，哪知天气又不好，视野被雾无端堵住。皇甫只好扶着栏杆往下瞧，雾霭中那片松林竟有了迤迤逦逦的姿态，一路往坡下延伸，只是那架银白高压铁塔破坏了这莽莽丛林的意象。皇甫白言白语说，我们好像住在悬崖边上。
皇甫记得后来刮起了风，或许还有地势的原因，处在皇甫的位置风竞不小，真有些身临险境的味道了。皇甫还记得看房出来，走下楼梯时，九楼的楼道内冒出一个脑袋来，那人指着楼上的位置说，楼上的？皇甫盯着他，那人又指着白己说，我是九楼的，就在你们楼下，你们什么时候装？我们马上，你们最好也尽快，免得以后互相麻烦——是吧？皇甫有些讶异，那人倒真不见外，客套里含着不容商量，一沉默，话头就被女友抢过去，小蒋努努嘴，说，你们装你们的，你管我们什么时候装，又不碍你们家事……小蒋还没讲完，就被皇甫拉下了楼。
出了楼道是一段长长的S型下坡路，皇甫走得飞快，小蒋跟在后面有些吃力，她叫住皇甫，皇甫站住，又怎么了？小蒋脸有愠色，是对房子的失望，或许还有皇甫，这个关键时刻就痴傻起来的人。小蒋说，这什么森林故事，就是两片破林子嘛，连片草坪也没有，全是水泥地，干巴巴的，以后怎么溜匆匆？
下了公交车，小蒋挎着包直突突往前奔，换做皇甫在身后慢悠悠了。公交车一路走走停停，赶上拥堵地段，几分钟也挪不了一步，时间被白白耗费。皇甫再抬眼时，小蒋竞消失在了视野里，皇甫在人群里左突有撞，可一无所获，只怪这大热的天，大家都穿着一式的T恤衫和薄棉裤，皇甫也分不清哪个穿白色T恤的背影是小蒋的了。
皇甫在人群里喊了一声，喂。
两年了，皇甫仍不习惯称女友为小蒋，他给她取过多个外号，几乎全是猫猫狗狗的名字，也算投其所好，小蒋喜欢动物，尤其狗，不但养了一条叫匆匆的松狮犬，还曾跑去上海学了半年美容，回来就开了一家宠物生活馆，做美容又兼作寄养。可小蒋对皇甫起的外号却嗤之以鼻，皇甫就奇怪了，你不是整天和阿猫阿狗的待在一起么？小蒋不语，也就一概不回应除“小蒋”之外的任何称呼了，所以那些个外号叫着叫着，皇甫白己就气馁了。
皇甫也曾不甘地问过，为什么要叫你小蒋，小蒋小蒋，好像叫外人一样，好像我有多老似的。
小蒋难得地露出笑意，说，你明明就显老嘛。 小蒋的回避与躲闪并没能打消皇甫的疑虑，可他又实在找不到更好的途径去了解这背后的因由，只能作罢。皇甫觉得小蒋这人实在耐人寻味，他和她都好了两年多了，好几百个日夜，他把自己所有的故事都告诉给了小蒋，可小蒋却从不提白己，照旧我行我素，所以很多时候，皇甫只好赌气地叫她“喂”。
皇甫的那声“喂”并没能换来小蒋的回应，就好像她压根儿忘记了身后的皇甫，忘记了他们是一同去看房的。皇甫喂了几声，人群里为他转身的全是陌生男女，他们回头后的目光无一例外地诧异，好端端的一个人，乱喊乱叫什么呢？
皇甫一时羞愧，似乎总是这样，他在人群里辛苦寻觅，而小蒋小巧玲珑，往哪里一缩，皇甫就再难发现了。这次也不例外，小蒋一个人跑到了人行通道对面的牛肉粉馆里，皇甫好不容易才看见小蒋在落地窗内的手势，向他告别似的，左右晃动，皇甫只好一头扎进那条臭烘烘的地下人行通道了。
饭后，两人分手，小蒋对走得心事重重的皇甫说，我妈说晚饭来家吃，别忘了。皇甫背着身扬了扬手，算是应下来。下班时，若不是小蒋的电话，皇甫已经忘记那个约会。他有些害怕去小蒋家，确切地说是害怕见到小蒋的父母，尤其小蒋的母亲，那个大嗓门的女人，皇甫管她叫茜姨。
小蒋的家在纺织厂的宿舍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房子，一式的红砖楼，建在河堤旁，曾经显赫一时，大厂时代的明星，然而早早谢幕，偌大的宿舍区已沦为这附近最为凋敝和守旧的居民区了，牛皮藓般钉在城市日新月异的版图中。
皇甫对这里了如指掌，就连空气中飘荡的菜叶腐烂的味道都那样熟悉，充斥着嘈嘈杂杂与斤斤计较的味道。小蒋的家就在宿舍区的纵深处，一栋被一抱香樟包裹的七层楼房中的第二层，两居的格局，处处显得局促，仿佛只是为了满足人的最低生理生活需求而存在。一进门，皇甫就闻到饭菜香味，要说小蒋家有什么让皇甫惦记的，就是这顿饭了。是小蒋父亲的手艺，这个一米八的高大上海男人，手艺了得，做菜一丝不苟。皇甫曾有心观摩，却被老蒋冗长的准备工作吓住了，腌一条鱼的细碎步骤就使皇甫难以忍受，诸般的讲究。老蒋话少，几乎是闷葫芦一个，这个扎根在此超过四十年的上海人，早已被时光打磨成一株植物，静谧的，与世无争。只有一次，当皇甫无意间撩拨起昔日的话题时，老蒋才嘬一口酒，半眯着眼，浑浊的眼眶内难得地迸出光来，跟着用一种故国不堪回首的口吻，说你晓不晓得，以前我住长宁区的，江苏路一带，我做知青，都没有下农村，不过被分到厂里，也就回不去了……
皇甫感叹，自认为能理解老蒋，这个不得志的男人，在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这座工业城市困守一生，但因了小蒋的耳旁风，皇甫对他也就多了一份复杂心态。小蒋说，你不知道小时候他多凶的，我一个姑娘家，他从来不给面子，喊打喊骂呀，下手没轻没重，打儿子一样，有一次我住院，全厂都出了名，他都没收敛，我好几次跑出去……
皇甫震惊了，他没想到这个寡言少语与世无争的男人竞也有一段暴戾的过往。
一进门，茜姨便停下摘头顶卷发筒的动作，一把抓过皇甫来，问，交房啦？
皇甫点头。
又明知故问，多大？
皇甫说了。
茜姨就转身朝客厅里窝在沙发上玩手机的小蒋喊，不小啦，你还嫌，就是我们去住也绰绰有余，是不是老蒋？
老蒋不说话，只是一如既往地带一句，皇甫来啦。
这顿饭吃得皇甫焦躁不安，茜姨在饭桌上喋喋不休，话题围绕着房子展开，比如什么时候开始装修啦，打算装成什么样啦，可千万别包出去，那些个装修公司全是吃里扒外的货，偷工减料不说，电线和油漆都要偷的……
皇甫就对小蒋耳语说，你妈比九楼那位还急啊。
小蒋剜一眼皇甫。
可接着尴尬时刻来临，茜姨扭扭捏捏讲起了皇甫和小蒋的终身大事，说，你们也不小了，我看着也挺合适，我家小蒋呢脾气是大了点，其他蛮好的……按说，你家出了房子，我们该出装修钱，但你也晓得的，厂子早就被卖了……我们是无能为力了，也不知道你们小年轻的口味，但装修好了，家电钱我们还是要出的，你说是吧小皇。
每次小蒋母亲这样称呼皇甫，皇甫就忍不住想笑，好像他跟换了姓似的。可这次，女人讲完，小蒋却跳了起来，说什么呢，我可没说要嫁，你想住新房子，你去住好了。女人对女儿的忤逆视而不见，只是盯着皇甫，只要他确认似的。
万事俱备，装修日期却一再推迟，皇甫的心思没在这上头，那些繁琐的事情历来让他头疼，皇甫是个怕麻烦的人，更别提装修了。小蒋呢，态度也不明确，一时答应下来，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说毕竟花的不是白己的钱，让她一个人做主，总有些不安。又说，反正不讨好的，出了问题都要算在我头上。
就连装修风格俩人也没取得统一。小蒋喜欢地中海式，蓝天白云，一派清新，她在网上找了大量图片供皇甫参考，可皇甫不喜欢，总觉得那些色调太冷，跟爱斯基摩人住的冰房子没什么两样，光看着就背后发凉。皇甫酷爱暖色，就是那种美式乡村风，用暖黄和木质家具来填充空间，使得房间更具持久观赏与居住性。可小蒋偏说，美式乡村有什么好，刻板又守旧，总之死气沉沉的，就像皇甫这个人。一时好像谁都说服不了谁，争执到最后，小蒋干脆甩手，说你家的房子，你定好了。
皇甫不知怎么就想起第一次和小蒋见面了。那时皇甫刚误打误撞做记者不久，奉命去报道一次宠物聚会，在市区的白云公园，去之前，皇甫也没做功课，他历来怕狗，那些个复杂的品种他也叫不出几个来，只能硬着头皮去。是个阴天，气温不高，几十条大小不一的狗在草地上撒丫子疯跑，兔子般窜来窜去，一些还擦着皇甫的裤脚一掠而过，皇甫腿都发软，心跟着一紧，好在没人笑话他。皇甫更乐意透过镜头去观摩这场聚会，就好像他和现场之间隔着一层安全的网似的，可接着，小蒋就出现了，光彩夺目的，皇甫的镜头几乎是白行地捕捉到了那个女孩，淡蓝色牛仔裤，随意的T恤衫，长发扎成马尾，窄额薄唇，鬓角却深，透着倔强与散漫，不像那些刻意打扮的女人，穿着不伦不类，时刻要给人一种贵妇人或小女人的感觉，参加相亲大会一般，走路也是扭扭捏捏的，让人好笑。 小蒋牵着匆匆，那条雄性松狮犬，落落寡欢的，也不和人搭话，只是拿一把梳子给匆匆梳那一头流苏似的领毛，直到一条黑色大犬（后来皇甫才知道那叫罗威纳，算猛犬的一种）从小蒋身后的银杏间猛然窜出，不问青红皂白，一口就逮住了匆匆那网不隆冬的大脑袋，皇甫的心都跟着咔嚓一下，以为犬间的恶斗即将打响，快门也跟着嚓嚓摁动起来，可没想到的是，起来反抗的居然是小蒋，电光灼烁间，只见小蒋一巴掌就拍向了黑狗的脑袋，没拍动，又跟着一拳，直击黑狗眼眶，简直眼冒金星，那一通乱揍啊，让皇甫顿时傻眼，这个、这个女人啊！
皇甫一再咀嚼那画面，是从那一刻起迷上小蒋的吧。皇甫再给小蒋打电话时，也不顾三更半夜的，地中海就地中海吧。
可等真正选定装修公司，谈好价格，签了合同，再拿到装修设计图，皇甫却糊涂了，这明明是他之前偏爱的美式乡村风格，他侧身看一眼小蒋，小蒋端坐在椅子上的样子，平静的，又心知肚明，目光中多了一丝皇甫从未见过的柔情。皇甫不敢置信，一脸茫然，你不是喜欢地中海吗？
皇甫搞不懂小蒋的突然转变，问，又不说，习惯性地难以细究，皇甫就只好把这当做一次胜利，微小的胜利。
跟着的是轰轰烈烈的装修期，按之前的约定，皇甫撒手不管，一切事宜都交予小蒋，皇甫只是通过小蒋发来的照片了解房子的进展，比如原先的厕所门被封上，新门开在厨房旁的生活阳台上，而小蒋痛恨的小储物室也从另一头打通连接到了厨房，这样看上去厨房就大了起来……说起来时，小蒋总是做汇报的口吻，说你们家如何如何。皇甫就纠正说，是我们家。
再来时是冬天，一个灰蒙蒙的午后，像几个月前的那一天。皇甫一个人走在路上，小区里人极少，入住率依旧很低，大片房子空着，阳台栏杆都锈蚀，像老年人的牙齿，苍老得可怕。皇甫很久没有来过了，竞有了陌生感。到了楼下，转一个身，皇甫才看见那两片林子，斜斜地冒出来，在雾气中显出绿意，顽强的，只是没有风，也就听不到那阵令人愉悦的松涛声了。皇甫跟着有些失落，更不知道近在咫尺的房子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小蒋也很久没发照片来了，皇甫几次抢小蒋手机过来看，也只是徒劳，小蒋将手机设了新的密码。
和她约定的是中午，最后的验房日，皇甫先到，但他没有急于上去，他在楼下，站在之前还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如今，这里被红色渗水砖铺得像模像样了，而花坛也快完工，有人正往花坛里填土，要不了多久，来年春天吧，这里就会开出一大片应景的花朵来，是什么，皇甫不知道。
皇甫是怀揣了心思来的，甚至有些得意，这是他认定的最好时机。皇甫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时刻能代替这一刻，他还特意戴了那顶灰白色鸭舌帽，是去年冬天小蒋买的，皇甫一直视为幸运物（虽然好像没什么幸运事发生），只是后悔那天没有戴上，目睹了那一幕，让人措手不及。
是不久前的事，那天皇甫不请白来，晚饭过后，走进纺织厂宿舍区，傍晚光线下，皇甫看见广场上黑压压的一片人，在跳舞，伴奏声轰隆作响，妇女们奋力地扭动着腰肢，挥霍着一天中最后的精力，而广场旁的横幅亘古未变，白底黑字，泣诉贪官污吏贱卖工厂致使工人流离失所云云——这景象总让皇甫哑然，他叉着手呆呆地看了一阵，却不想就此发现小蒋。
事实上皇甫先看见的是匆匆，牵着它的竟是一位陌生男人，这让皇甫紧张，以为是盗狗贼，近来小蒋老是向皇甫灌输城里越发猖獗的盗狗事件，说防不胜防，麻醉枪都用上了，小蒋对此咬牙切齿，皇甫便有一瞬的心慌，想着该怎样对付那男人时，小蒋却出现了，端着两杯软饮，递了一杯给男人，男人蹲着和匆匆亲热，深蓝色领带耷拉在匆匆的背上，像另一条尾巴。皇甫这才好好注意来人，着正装，好像刚从某个会议上下来，皮鞋在黯淡下来的光线中依旧那么耀眼，隐隐透出成功的派头。皇甫还感叹，小蒋还认识这样的人啊！正犹豫要不要回避时，匆匆却发现了他，朝他这边奔来，皇甫就更奇怪了，咦，平时匆匆对他不闻不问的，他来了，它也只是潦草地摇下尾巴了事，今天怎么倒格外亲切了？
小蒋还是来了，出租车就停在楼下，皇甫在楼道前等候，哪怕寒气逼人，皇甫也没有退缩，小蒋看见他，愣了愣神，随即才说，你怎么不上去。皇甫耸了耸肩。
俩人上楼，这过程里，皇甫还是不说话的，鼓着腮帮，他希望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关于房子或者关于小蒋的。小蒋熟练地开门，说，忘了告诉你，我已经换了锁，要是没问题，就算全部完T了。不好，你也别怪我！
房门打开的一刻，是小蒋先让出一个身位，示意皇甫说，进去吧。皇甫没有动，目光也没有朝向屋内，小蒋不该这样和他说话的，她本该领着他进去，并用女主人的口吻对他说，进来吧。
皇甫心眼小，一个字的区别就扰乱了他看房的心绪，他盯着小蒋的眼睛，试图从那双眼白过多的眼眶里搜寻一丝蛛丝马迹，可小蒋却不看他，刘海飘动，人就进去了，门口的光线暗了暗，跟着小蒋才说，又傻啦。
小蒋合上电闸，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回应了她，即时尖叫一声，然后更多光线哗啦啦地涌过来，万马奔腾，是灯光，皇甫感到一阵晕眩。小蒋终于转过身来，还大方地朝皇甫伸过手，颀长的手指舒展着，像片树叶，肉桂色的指尖，打磨光滑，没有别的饰物。
皇甫有些犹豫，怀疑这是个梦。那手悬在半空，等了几秒，见皇甫迟迟未动，手又收回，一个声音却响起，你连白己家都不想看了吗？
皇甫在心里一遍遍告诫白己不要乱了阵脚，在这重要时刻，他准备已久的话，该说出来。
皇甫忍住。
房子的确没让皇甫失望，他甚至不敢相信这就是几个月前他和小蒋进来的地方，那个黑魃魃又赤裸的洞穴般的空间。皇甫站在客厅环顾，头顶的枝形吊灯散发出昏黄的光芒，仿佛历经几个世纪，做旧的铜饰上似乎还留有旧日时光的印记，只是那寂寥的光线中有曲终人散的味道，令人凄恻。皇甫抽抽鼻子，有了几秒的清醒，忽然想到更早时，没有遇见小蒋的日子，一个人得过且过的，}昆沌不堪，没有想过房子女人及其一切。皇甫几个房间走下来，那些木头家具沉重地躺在那里，各就其位，像一些兽。阳台果真没有封上，仍裸露着，风毫无阻碍地刮过来，推拉门边印有金黄凤尾草图案的窗帘飒飒地抖动。 皇甫想，这就是家了？小蒋呢，站在客厅里，看惯了似的原地转一圈，问，怎么样？
皇甫点头，正待说点什么，小蒋的手机却响起，皇甫只好等待，又捏了捏手心中的盒子，那枚钻戒还在，就躺在酒红色天鹅绒衬垫内，指圈完美地按照小蒋的无名指打造，无法再适合其他人。而那通冥思苦想已久的求婚词，皇甫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
小蒋接电话，低声说两句又挂掉，再抱歉地凝视皇甫，拎包的动作预示着看房的结束。小蒋说，还满意吧！一种房屋经纪人的口吻。皇甫不知道什么时候小蒋用过这样的口气对白己说过话了。皇甫还是忍住，慢吞吞吐出那几个字，挺好的。
小蒋说，那就好，总算没有白费，这样的话，钥匙就正式交给你了。小蒋将一串钥匙递来，皇甫就接过，孩子一般，彼此的手却没有接触，钥匙在一松一落间，颇有分量地躺到了皇甫的手心里，奇怪的齿纹，没有一丝温度。
皇甫就想起男人的那张脸，同样没有温度的，只是脸上的纹路暴露了他的年纪，人到中年了，却没有发福，看着就有些别捏，直到对方白信地伸过厚实的手掌来，说，我叫老李，你就是皇甫，小蒋的男友吧。
犹如一道霹雳，皇甫霎时就明白“小蒋”这一称呼的来源了。是啊，“小蒋”。这两个字经由对方喊出来是那么得体那么水到渠成，充满磁性的，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包容，一时间仿佛只有“洛丽塔”可以比拟了。皇甫怔住了，跟着是害怕，害怕了解对方的一切，是什么来头，和小蒋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用那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好像一位货真价实的家长，皇甫最讨厌这样隐隐白得又不动声色的目光了，好像能随时吃掉他，而他也从未见小蒋在白己面前魂不守舍的样子，如临大敌。
男人走后，天沉下来，小蒋却一捋散乱开来的头发，说，我跟你说过的吧，以前我常跑出去，就认识他了，十七岁——对了，他是匆匆的主人……
小蒋终于将自己的故事说了出来，其实不用说太多，皇甫白己就能拼凑那几年里小蒋的生活，可眼下皇甫只关心一个问题，他为什么回来？
小蒋说，他离了。
这一瞬让皇甫难以招架，好像非这么不可，他万万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刻，竟会出现这么一个男人，不早不迟的，以至于那天他竞忘了问小蒋，你打算怎么办？
皇甫还沉浸在这个问题里，忘了小蒋还在等他，在房子里，小蒋说，你再仔细看看吧，我要回店里，有几个预约客户在等。就走了，皇甫甚至都来不及拉住她，只是喊了一声，小蒋。声音机械沙哑，说不出的别扭，仿佛那男人一出现，皇甫就再也叫不好这两个字了。
小蒋回头，将一缕发丝别在耳后，说，我走了。
晚些时候，皇甫还是没忍住给小蒋打电话，克服了胆怯和偷偷摸摸的心理，问对方是不是犹豫了。小蒋回答干脆，没有，怎么这么问？皇甫说，那你怎么不开心，一点也不高兴？小蒋就不说话了，皇甫还是问，小蒋只好说，你不会明白的皇甫。欲言又止。皇甫也跟着沉默，想白己究竟不会明白什么？皇甫也不知道白己为什么这样忐忑，一如当初的小心翼翼，或者就是本性，对一切事物都不愿深究？仿佛知道皇甫的心思，电话那头跟着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和他没关系皇甫。
皇甫就真的不明白了。
长久的沉默，叹息，然后才是最后的摊牌，我根本就不想结婚，皇甫，不想要孩子，不想过家庭生活，所以就算房子好了，我也不开心……
皇甫觉得这想法似曾相识，哪里见过，哦，对了，那是遇到小蒋之前自己的想法啊。
是这里吧，谢桥路，皇甫不能确定。小蒋的店开在这里，几条街之隔的地方就是纺织厂的宿舍区，那片低矮的红色建筑早已被打上猩红的拆字，居民疏散，只待时间，那里将沦为一片废墟。皇甫去过一次，心情却比一栋栋空下来的房间还要空荡，皇甫从未受过这样的冷遇，电话稀里糊涂打到小蒋家，茜姨接的电话，皇甫就问，你们会搬到哪里去，不行，去我那里吧。
茜姨一改往日的粗门大嗓，改用一种低沉幽怨的声音回答皇甫，说我没有看错你小皇，只是我家小蒋——
她还好吗？皇甫问。白从小蒋回避他后，他连给她打电话的勇气都失去了。
——她没和我们住在一起，小皇，也不知道要瞒你到什么时候，小蒋十八岁那年就搬出去了，这个家再没回来睡过一晚……
皇甫愕然，好像一时乌云蔽日，什么东西罩下来。皇甫觉得自己是不是真有点蠢？跟着一遍遍回忆和小蒋在一起的片段，点点滴滴，这才顺藤摸瓜，想起小蒋的卧房，极其简单的，冷冷清清，一应家具还是儿时的风格，相框里一张网嘟嘟的脸，从未长大，墙头上还能见到小红花的残影，漫漶的笔迹，而那张小木床上的床单被套一年四季未曾更换……
空房子。
是这里了，谢桥路。如今皇甫能来的地方就只剩这里，此前，皇甫不愿来，他无法忍受小蒋店里那股浓郁的猫狗气味，令人昏沉的，像被人无端敲一棍，再加上剃毛时刻，乱絮般的毛发从动物身上一点点剥离，空气里充斥着密集的金色线条，纷纷扬扬，皇甫体内就像有无数针尖穿刺，接近崩溃，难以克服。难怪小蒋曾经说，原来匆匆不喜欢你，是你就没有喜欢过它们。
皇甫承认。
皇甫还记得小蒋宠物生活馆就开在一爿五金店与服装店之间，如今，那两间店铺照旧营业，而宠物馆却大门紧闭，白底黑字的转让广告就贴在卷帘门上，赫然醒目。
是多久时候的事了，皇甫不知道，小蒋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开，让皇甫失魂落魄，然而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皇甫仍不知道这个叫小蒋的女人究竟在回避什么？婚姻吗？
大半年后吧，皇甫再去看那房子，房子空着，一如当初小蒋交给他的模样，只是再来时，房子就有了经年的灰尘味道，没有人气，因而冰冷，而外面的阳光正好，站在阳台上，皇甫能一直望到很远的地方，松涛声就是这时响起来的，潮水一般，召唤什么似的，一遍又一遍。皇甫脸上竞有了笑意，想到小蒋，如今又在哪里呢。走的时候，皇甫又看见九楼那位长着老鼠脸的男人，男人用一种充满质疑的目光回视皇甫，好像在说，你还不打算住进来？
编辑手记：
《出师》：小说像是一篇寓言，充满各种象征和隐喻，在迷离的时间和空间中只有主人公一个人在絮絮不断诉说和回忆。周遭的人与事成为象征和隐喻，各种复杂的心理描写将此寓言撰写成一则人战胜无数困难走向成功的哲理之诗。狼、黑影、巨墙、疼痛、饥饿、鬼村等各种各样的晦气事都成为主人公出师成功路上的阻碍，严厉的师傅却是指引成功之路的磨练，而女孩的出现及其母亲的重生都象征着困难之后的希望，结局昭示着人的巨大能动性，在希望的指引下，通过磨练必将出师成功。作者的立意之深，隐喻之多必然需要读者的多次阅读与揣摩，其多义性也期待读者的解读。
《空房子》：小说书写了冷淡的人，和他们复杂曲折的情感，从皇甫和女友小蒋开始看房到商量结婚到房子装修的一系列过程里，可以体味到的是双方感情的冷淡，小蒋一直不停地挑剔着房子，皇甫害怕见小蒋的家人，以及为装修风格的争吵，最后皇甫直接不管任何装修事宜。这些都不同程度地体现着两人的冷淡，到匆匆主人出现之后，这种冷淡终于达到了高度，最后两人分手。作者深入地剖析了皇甫的心理，他爱小蒋，却因为自己的冷不愿多付出，认为妥协即是爱。也写了小蒋的冷，她早年离家，留下空空的房间，和牵挂她的父母。二人不约而同地成为现代人的典型缩影，冷漠，渴望爱却又不付出爱，剖析出了现代情感中的冷漠，空房子成为这种冷漠情感的具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