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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老八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1
那一声悠长的叫卖声传到耳朵里的时候，我正站在阳台上慵懒地数着漫天过往的云朵。正是春末的黄昏，余晖像是从指尖散落的金色细沙，抓不住地流逝，乘着时间往一片黑暗的时空里飘落。远处的公园里有许多桃树，此时早已齐齐盛开，以一种今夜绽放明日即可毁灭的暴烈姿态。我的目光漫过那片绯红的云霞，觉得那像是一团飘零了太久的彩云，终于承受不住时间的重压，无力地倒在那里，蔓延。
那个苍老的身影此时正一点点地向这边移过来，敲着突兀的竹管，敞着嗓子大声吆喝：“元——宵，元——宵——”
我觉得这个老人是与时光脱节的，自己从小就是在这样的叫卖声中长大，不管是什么季节或是确切时间，只要一天的日光将尽，在西安这座坐落于落寞古典和变幻现代的夹缝中生长伫立的城市，这条居住了十七年的陈旧街道上，就一定会响起这老人苍老但是笃定的歌声。这和自己放学时与同学骑着单车离开校门时的歌声是截然不同的，我们的歌仿佛是一种轻薄的顶撞，脆生生的，单薄的，一瞬间便在空气中消失。而这老人的歌，却响彻了整个即将来临的夜晚，仿佛一世界的烦忧都在自己的担子上。
因为从事考古工作的父亲参与了一项晋代古墓的发掘工作，而母亲也因公去国外考察，家中只剩下我一人，于是我一直都处于释放自由的轻松世界里。只是五脏庙尚需要得到妥善的照顾，所以每当那老人的叫卖声响起，肚子就会非常配合地跟着唱出声响。迅速抓上零钱带上家门去楼下的街角等待着老人的出现。
一连十五天都是吃着这样不宜于消化的食物。而今天在找零钱的空当里，我因为吃了老人太久的元宵而忍不住开口寒暄道：“老爷爷，生意还好吧？”
老人并没有回答这一句客套话，他眯着眼睛看着我，那眼神直直的就像要把我的灵魂穿透，让人觉得有一种深沉的压迫感。他莫名地笑了一下：“孩子，你知不知道？有一年啊，一片桃林一直到三月都迟迟不肯开花啊。”
“嗯？什么？”我来不及反应，不明白老人的话。
那老人也不理会我的困惑，径自说着，他似乎是因为太久都只是唱歌而不曾讲话，喉咙深处有一种生涩的质感，喑哑地渗漏出来，“那是更北边的地方，太久的事情了。”
我这时觉得这老人是否精神上不正常，无心再和他说下去。接过钱和食物，转身就往楼道里走。老人站在那里迟迟不动，直到我已经走开很远了才高声嘱咐一样地说了一句：“孩子，要小心啊！”
突然浑身一颤，脚下踩空了一阶。等回到家里，炉灶上烧了水。重新又站在阳台上，夕阳已经西下，无边的黑暗正一点点地从地底四下蔓延上来。那老人又远了，此时只余下一个寥落的背影，就是这样一步步地催老了时间，我突然觉得他简直就像是时间老人！
虽有这么复杂的心思，但此时我其实是快乐的，心里涌动着兴奋。爸爸前几天允许了我一直以来的请求，周末同意我去发掘现场观摩。
用一种跳出历史的姿态去俯瞰历史的足迹，似乎自己是站在高处，目睹那些潜藏隐匿的脉络在深入的考证之后逐渐清晰。这是让人兴奋的事情。
2
三个小时的路途，我来到了骊山脚下的一处古墓。远处秦皇陵巍峨端坐，这里就更显得简陋，似乎是仓促下葬。墓穴不大，布局也很是简陋，但从工作人员小心翼翼递出的文物来看，墓主的地位很高。也罢，在西晋那个动荡荒唐的年代，有多少人不是华丽开场又潦草落幕的呢？
时下已经是四月初，这附近种着大片的桃树。本已到了满山桃花绚烂盛放的时节，然而不知怎么，却像是被某种力量压抑着，统统缄默。很多花骨朵似乎经受不起时间的折磨，尚未绽开就已经甘心枯萎了。看到这些，猛然想起之前老人的那句怪语，我心里有了奇异的预感。
爸爸招呼了一下，就继续为那些文物编号造册。我既兴奋又自觉多余地站在敞开的古墓里，直到有人喊：“主墓穴已经清理完毕。席工，咱们就先封起来吧！”
爸爸点了点头，说了声好。我就只好往墓穴之外的高处走去。然而在经过简易梯子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一个角落里，那里有一处暗色的物体微微凸起，看上去如同一颗其貌不扬的石头。
是一时好奇，又像是受到了指引，我跳下梯子直奔到那里，双手小心拨开周围的土，一柄刀把就这样展现在我眼前。
我为自己的发现而兴奋不已，快速地清理掉周围的泥土，然后用力一拔，随着一股巨大的惯性，我向后倒在地上。等到其他的人发现了这动静看过来，他们顿时都惊呆了。
是一把一尺余长的刀，青色的刀鞘上有着精美绝伦的繁琐花纹，并且镶嵌了大颗的宝石，连接成北斗七星的形状。历经了千年的侵蚀依然熠熠生辉，让在场所有人的呼吸都不免停顿了。
我为自己的重大发现而得意。搜索着脑海里关于这把刀的印象，终于，我浑身一颤，忘乎所以地大声叫起来：“七星宝刀！这就是七星宝刀！！！”
在一片哗然的欢呼声中，我得意极了，俨然一个大英雄，巨大的喜悦和自豪使我不自觉地握住了刀柄，双手用力，想要看看这把传说中可值上万兵马的宝物是否锋利依旧。
就在那一道凛冽却又莫名忧伤的寒光掠过的瞬间，一团白色的粉末腾起烟雾笼罩了它的面目。一阵让人窒息的晕眩之后，我仿佛看见历史尘封的那些金戈铁马电影胶片一样迅速闪过，迷幻的尽头，是嘴角绽开的一抹绯红的笑意，转瞬而逝。
3
“大胆刁民，你竟敢私闯司徒府！还带了利器，定然是刺客！来啊！快给我拿下！交给老爷发落。”这一声叱喊就像是炸雷，将站在原地毫无头绪的我震得一骇，双腿开始发抖。
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不知从何处涌来的家丁就轻易把我制服，摁倒在地，三下五除二就来个五花大绑，怀里那把宝刀也被人夺去。为首的那个头领一样的人物招了招手，也许是被我这一身牛仔裤运动夹克的装束唬住了，再加上一头半长不短的碎发，登时就觉得这家伙与自己以往见过的都不同。恐怕是世外高人吧。于是他吩咐道：“带上大堂，请老爷来定夺！”
推推搡搡之中我被带到一座高阔的厅堂上。一位消瘦又矍铄的白发老者缓步走上来。
“你是何人？为何来我的府邸？”他厉声问道，又转身对那个侍卫头子说，“你们当真有尽心吗？为什么会私自放人进来？可有通传与我？”
那汉子当即低头唯唯诺诺地回答：“回大人，属下一直在巡视府邸，此人何时来这里的我们并不知晓。而且据巡府的兄弟说，他好像是凭空出现的，突然就站在前院了。”
“哦？有这种事？”那老者皱了一下眉头。这时才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看阁下的衣着打扮，不知来自何处？到我王允处有何见教？”
王允？脑子飞速地运转起来，然后我像是想到了什么，深吸了一口气问道：“现在是什么年份啊？”
“中平六年。”
天啊，中平六年？公元189年？我禁不住在心里暗暗叫苦，那一把刀竟然穿越近一千八百年的时光，到了战火纷飞人才辈出的三国前夕？
不过时间不容我感叹世界真奇妙了。我只能硬着头皮极力编织能让人信服的解释，我抬头说：“我姓席名航——”嗯，那时候的人都是有字的，“——字远之。长安人。”
“那你的头发？还有衣着？”王允依然不解，看来是对我的解释不满意。
“我是方外之士，所以不用理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些俗念！”我对自己这个回答满意极了，这种紧张时刻还能想到这个，不然早就被这个老头给咔嚓了。
“哦，那阁下来我府上有何见教？”
“嗯——是这样，”庆幸自己一直还对三国历史有点了解，信口开始胡诌，“我眼见皇室衰微，生灵涂炭，惨不忍睹，所以才入世为大人分忧的！”我极力想让这个老头接受我，指了指那把被家丁夺去的宝刀说，“这把七星宝刀是当世珍宝，我愿将此物献给大人，请求您让我跟随左右！”
王允眉宇之间本来仍有疑虑，但是当他看到那把宝刀的时候，我还是清楚地看出他的震惊和诧异。最后他放缓了神色：“既如此，我便应允你。今后你就留在府上吧。”也许是那把刀确实分量十足，也许是我的言辞恰好正中他的内心，他对我开始客气，“来人，为席先生松绑，我带你去后庭住处。”
我跟着他往后庭的旁院走去，正为自己虎口脱险而欣喜又惊魂未定。路过中庭的池塘，时间已经是黄昏向晚，园中满树的桃花尽数盛开，风乍起，一池春水被吹皱，花瓣纷纷飘落，唯美如同侍女的粉泪。
花粉的作用让我的鼻子有些不适应。我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这动静让池边独坐的那个女子觉察到了生人的迹象。她回转头朝这边看过来。
那一刻，我眼前猛然光灿一片，像是黑暗里的一道闪电刺痛双眸，有一种失明之感。耳朵嗡嗡作响后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她的眼角眉梢舒卷明媚，只此一眼，我便顿时明晰为何曾有桃林三月依然不敢盛开。因为已经有那一道艳若桃花的风景降临，那千万粉瓣宁愿枯萎枝头，也不想再坚持这必败的争春。
她也发现了我不礼貌的凝视，仓乱地起身朝廊子碎步离去。留给我一个寂寂的背影，绝美凄清。
我半晌才回过神来，唐突地问走出好远的王允：“敢问司徒大人，方才在池边独坐的女子是府上何人？”
其实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只是，很想清楚地听见王允的回答，这样的确定，无疑，也是美的。
王允听了一下，眉宇间闪过一丝不悦，但还是冷冷地回答：“貂蝉。”
果然！
4
之前我只是为了保命而说自己想留在司徒府，然而在我见到了中国古代最美的女子之一以后，便将这权宜之计当作了一份承诺。也许真的，只是为了这样一个日后会在历史上演绎一出父子反目、美女连环戏码的女子，一百八十万大军也不能奈何的事情却会由她一手完成，这本就是一段传奇。我承认自己是好色的，只是，美食、美色、美景，总会有一样，至少一样，会令一些人为之痴迷，就算是明知这其中藏着辛苦含着危险也宁愿沉沦。
那把宝刀将我荒唐地带到这个动乱时代，想必，也将会给我一段故事吧。虽然那日我所见的，只是她惊鸿一瞥，但是我已经甘愿俯首感谢命运的恩赐。我十八岁，她十六岁。上苍对待我这样宽厚，让我们在最好的时间遇见。
是的，我是如此的痴迷于她，甚至，我情愿放弃回到先前我来时的世界。
只是在日光之后，我装模作样地阅读我十分吃力的古籍，从右至左再从上到下的竖行竹简简直要让我疯掉。有时还要装作很内行地和王允谈论天下之势，说董卓，说曹操，说袁绍，说刘表。我不想提及日后的情形，不想告知他最后他会在功成之后却被逼从城墙跳下，更不想去预示貂蝉的终局。
于是我再看她的时候，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心疼，她的眉头时时微微皱着，是透明的哀伤。被困在这一方狭小的院落里，习惯仰望天空，在练习歌舞之余。
命运就埋伏在我们的身后，或者在前方不远处蠢蠢欲动。我不忍告诉她，我们都是不自由的，命运摊开他的掌心，谁都不过是一颗被操纵的棋子。
一日入夜，滴滴答答的更漏吵得我难以入睡。月光水一样漫过我的窗户，卧榻上的枕席沾了凉意。我穿着长袍看着一座庭灯出神，我的头发已经长长了，我等待着它们能够挽起扎成发髻。
当月亮的光华暗下来的时候，我走到中庭，貂蝉依旧坐在池边，用一种寂寞的姿态。
我走上去，站在她的身后，轻声说：“故乡的桃花再开的时候，人却已经不能再回去了。”
我这一句话竟引得她落下泪来。她回过头，浅淡地笑了一下说：“你就是府上新进的宾客吧，小女子貂蝉。”
“我知道。我叫席航，我们见过。”我也笑着，大着胆子坐下来。衣袖太大，落进水面，波光闪耀。“你也一样不快乐是吗？我看得出来。”
也许是因为自打进了司徒府，也就再没有人曾在意过她的心怀，故乡茫远的记忆已经退回到最深处；现在我寥寥数语，就已经撩起她那些情绪，这深宅大院，又有谁真正在乎过她，关心过她呢？
那一夜我们聊了很多，直到桐花初绽，繁星满天。
她叹息说王允收养她供给她衣食，又调教歌舞，她一直无以回报，眼见天下大乱，汉室摇摇欲坠，王允整日愁眉不展，自己却不能为他分忧……
我打断她，不想听她说这些冠冕的话语，只是叹息地问着：“貂蝉，你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她没有想到我会问这些，愣了很久，才开口道：“我不想被困在这园中，不想以色相歌舞博取无聊之人的欢笑，不想这样被当作玩物被当作财产，我只想可以有一个人，安稳相守，不必理会世间混乱纷扰。可是我却不敢，那该是怎样才能得到的生活啊，席公子，你知道乐府吗？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古时的女子为了爱竟然也会这么大胆。”
是了，只是十六岁的青葱少女，怀着自己天真美好而又坚定的爱情理想，史料上记载的那个貂蝉与此刻的她相距甚远。我摇摇头说：“哪朝哪代的女子为了爱不曾大胆？”
我欺骗了她，我没敢告诉她结局会是怎样。如果幸福只是一场梦境，那么就这么梦下去吧，一直到不得不醒，不得不面对的那一天。于是我说：“你会得到这样的生活的，真的。”
她开心地笑，说：“那么，我们之间又会如何呢？”
那一刻，我多想就势拉住她的手，说尽一切的山盟海誓。可这毕竟不是在来时的那个年代，不是面对隔壁班的女生。我不可以如此直接地告诉她我的爱，我只能微笑着伸出双手：“我们是朋友。”
她的手指柔软轻盈，在我的手心里像是一只微微颤抖的蝴蝶。
5
在我精心谨慎地经营着我与貂蝉微妙的情感的同时，王允从朝堂之上回来，神色之间有着难言的悲凉和惊恐。
询问之后我才知道，就是今日，董卓在上朝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叫伍孚的人的行刺。行刺失败了，他的匕首刺不穿董卓朝服下的金甲，更灭不掉西北虎视眈眈的西凉骑兵。他被吕布一招斩下了头颅，鲜血溅在步道之上。众大臣只能屈服于董卓的淫威和吕布的勇武之下。
随后的一天，董卓设宴款待群臣，酒缸里盛放的却是伍孚的血。意思显而易见，不过是杀鸡儆猴。
而王允是对汉室抱有极大的忠心的，我看见他深夜在堂前哭祭伍孚的亡灵。这当真是一个混乱可悲的时代，奸臣当道，朝纲不振，汉室已经不可能兴旺。我远远凝视王允老泪纵横的面容，感到作为一个悲剧人物的可怜，明知不可能却仍要坚持。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曹操，一个英雄人物。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能从他狡黠而笃定的眸子中看到一个崭新的未来。彼时他不过是一名身份低下的校尉，同我一样微不足道，然而他的光芒已经让人不敢逼视，他站在大厅姿态凛然，有一种荆轲涉案的决然神采，我知道他是要去刺杀董卓，当他接过那把我带来的七星宝刀的时候那股不可抑制的霸气像要冲破云霄。曾有过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就想跟随他，跟随这个我心目中的英雄，不顾世人的非议与诽谤，只感受他对酒当歌的豪情，为他出谋划策，免去宛城之围，赤壁之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可是我在屏风后面一直到目送他潇洒离开，也没有站出来。我不是怕，只是我知道自己的心，我肯放下生命放下回家，但是我放不下一个人。此时她正在后园的笙歌之中凄然地挥舞着衣袖，渴望飞翔。
未曾相见已相识，未曾相识已相思。
6
十二月里，行刺失败的曹操回到陈留，号召群雄讨伐董卓。
我知道王允是兴奋的，他就是这样的人，一直面对杀戮和失败，但绝不选择放弃。
洛阳城里的气氛也空前紧张起来。歌舞乐声早已久久不曾响起，貂蝉整日坐在池边失神，而她并不知道自己此时悲伤寂寞的身影，在千百年后的世人眼里，会被描绘成沉鱼落雁的美好。
王允忙于在朝中周旋，府上的事情已无暇过问。我得以整日陪伴着貂蝉，形影不离，宛如在千年之后一所寻常高中里时时上演的青涩恋情。我们没有多余的话可说，但只要看到她，我就觉得安心，有时候只是随她在后园的小林里闲坐。雪花何时飘落下来，也无从记起，只是明白，伸出手接下第一枚雪花的时候，惊喜之间她抬头就能看见我微笑而疼惜的双眸。
我不知道她是否明白，那日我说是朋友，其实却是深爱着她的。从第一眼开始，就醉心于她的美貌，后来更是爱上她清寒淡定的气质，这是在高中的十六岁少女中绝少见到的美丽之处。爱只爱一个人的容貌势必不会长久，那么如果，我爱上的，是她寂寞而又忧伤的灵魂呢？
我依然坚持不肯告诉她我所知道的一切。我所能做的，就只是安静稳妥地陪在她身边。这样平静的相对，本已经是上天一种难得的恩赐。我教会她堆雪人，在东汉末年的大臣府院里制作出憨态可掬的雪人。她在雪地里曼舞，衣袖翩然，歌声曼妙，若是有人听到便可穿越千年忘记一切伤痛。
只是我也有心对她提到过一些我不愿说起的话题，我问过她：“蝉儿，你知道董卓吗？”
“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她恨恨地念出这些，“连街头小儿都知道董卓不得好死，我怎么会不知道？！听说他很胖，满腹民脂民膏，而且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
可是貂蝉，你又是否知道？若是日后你会成为他的掌上明珠，这对你是多大的讽刺与灾难啊！
“那么，吕布呢？”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停顿了一下，心跳像是打了一个趔趄，悠悠地站不稳。
“他是一员猛将，但是为虎作伥，不算是英雄！教坊中的姐妹却有人说他英姿飒爽，人中豪杰。可是我却独独看不上眼！”她略有顽皮却一脸正气。
“那么，你所中意的那个人，会是吕布那样的男子吗？”
“他能给我安稳平静的生活吗？远之，爱和生活一样，其实从来都是简单的事情，我若是跟了他，你说，一生戎马最后虞姬一样死在他的帐前，还是要一统天下被册封为皇后贵妃死在比这院子更大的牢狱之中呢？我所想的，不过是能有个太平的盛世，与我所爱的男子，同去我的故乡看一看那里的桃花是否依旧不开，寻一处乡野男耕女织而已。”她侧着头，浅笑地看着我说。林间的风夹杂着雪屑掠过她裸露的美人尖儿，微凉。
这一番见地让我不由得需要重新审视眼前这个绝色的女子，美貌如伊，淡定如伊。此生若是有伊人相伴，夫复何求！
7
我一直在这样幸福又忐忑的日子径自观看着事态的发展。当冬天的蚂蚁颤抖着翅膀等待着瘦瘦的冬天结束，我就是用这样一种缓慢呆笨的方式爱着她，几乎不说话，是什么导致了我们各自的隐藏？
元平初年，也就是公元190年，董卓废掉了少帝刘辩，贬为弘农王，改立陈留王为新君，即历史上处于群雄纷争割据的夹缝中艰难苟活的傀儡皇帝——汉献帝。
历史的车轮就像记载的那样按部就班地滚滚向前，然而此时，我多么希望会有一个人一个转机出现，能够扭转这让人悲哀又无奈的进展。或者说，希望上天肯再一次给我一个奇迹，让我能够带着她远走高飞，给她想要的那种简单生活。
当诸侯联军势如破竹一路进攻到洛阳近郊的汜水关，虎牢关，王允非常兴奋，他一心希望曹操袁绍能够不负众望，铲除董卓，拥立天子重振朝纲。
他甚至在一次与我的对饮中，说如果董卓能被除掉，那自己死也瞑目了，也可以就这么把貂蝉给我，成全了我们。
我看着微醺快乐的他，嘴角只剩下尴尬而附和的笑。我的目光掠过他皆已花白的发须，投向低矮屋檐下面阴沉铅灰的天空，沉沉逼境的云像是城外十八路诸侯的兵马，似乎是胜负已分。
然而我看到的，却是一团通红燃烧直上天际的大火，旷日持久的血光。
反董联盟看似强势，其实内部争权夺利相互倾轧的隐患在此时已经不可调和，破城之后谁会是最大的赢家没有人愿意拱手相让。我想王允怎么也不曾想到，就在联盟的军队近在咫尺的时候，竟然会止步不前。而董卓也做了最后的一手准备，他下令迁都长安，居住在长安近郊的郿坞，临行前一把大火，焚烧了洛阳。
我护送貂蝉向西逃奔，一路上千里饿殍，惨不忍睹。她坐在轩车之内，错愕于如此的结局，郁郁寡欢，只是伸出一只粉白的手臂，在窗外飞散的灰烬与烟尘中穿越。她的面目在战火依然中熠熠生辉，却在闪烁其词之间藏着无力与哀凉。
停下歇息的空当里，大多是夜晚，我点上篝火，她对着火光靠着我取暖。我们之间的沉默漫长无期，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打破。
直到二月底，冰雪已渐渐融化，路边的芒草已探出嫩绿的新苗，长安也即将抵达，这一路狼狈的跋涉已经让每个人精神消沉，她才开口，是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要说些什么。最终，她开口问我：“远之，以前你在长安，可曾有过中意的人呢？”
“我？”我愣了一下，为她肯说话而觉得欣慰，也想起了自己在刚上高中的时候的一段默片一样的感情，我恐怕自己要是说没有，又不知要如何继续对话，于是就说：“是有过的，那时候我十四岁，喜欢过一个女子。”
“那后来呢？”
“那时候我很喜欢她，一心觉得她就是我最爱的人了。可是她并没有明白我，我们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我就这么沉默地维系着这份感情。一直到我十六岁的时候我才明白，两年多来我为她所做的一切，其实都不过是一场手语而已，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懂，终于放弃。”
“那后来呢？那女子嫁人了吗？”她是有点关心的，却不知是因为主角是我还是因为这么长时间的沉默。
“后来啊，就是在我来到司徒府的三个月之前，有一天那女子对我说，她发现自己是喜欢我的。可是时间已经错过了，我们都回不到从前。就是这样，在我爱她的时候，我只是她的好朋友，可当我不再爱的时候，她才说不如成为恋人。”我苦笑着摇摇头，又说，“可是你看，命运对我们的诸多捉弄，有时候恰恰是一种考验啊。比如说如果我和她相恋，也许去年四月的那一天，我就会和她一起逛街而不是来到了司徒府。”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开始了不知在思考着什么的沉默。
终于我们抵达了长安，重新安顿下来。我依然是王允的幕僚，心里明知道未来的事情也只打打哈哈。送貂蝉进长安新家的那一天，天空阴郁，凌乱地落着没有着落的雨滴。貂蝉低身走进房门的时候突然回身看着我，我提着行李，站在台阶之下，隔了雨帘看不清她脸上是不是流了泪水。她悠悠地说：“远之，这一路走来，从洛阳到长安，你又为什么从未对我说你想要携我趁夜逃出车队，去我的故乡看看桃花，寻一处山村再不回来了呢？”
我像是被闪电击中，呆立在原地。突然间内心泛起无数滋味，手一抖，一直小心提着的箱子就这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8
长安与洛阳也并无什么不同，此间也发生了一些新的战事。孙坚大破董卓，虽然没有伤其筋骨却也上演了温酒斩华雄的史实。袁绍也扫清了冀州韩馥的势力取而代之。
只是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到长安之后，貂蝉已不愿再见我。我也深知自己的自私与软弱，我时时认定自己极爱她，却从没有将她的理想真正放在心上；只是一味地等待命运的转机，殊不知命运的轮盘是需要自己去奋力转动的。
董卓依旧施行暴政，长安的境况并不比洛阳好。加上对外有吕布，也再没有谁能够与之抗衡。
历史发展到这里似乎是停顿了，王允终日浑浑噩噩自认无颜面对天子，而我也时时悔恨和自责自己为何在机会来到的时候没有去争取，我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想着貂蝉曾满怀希冀地认为我会撩起门纱抓住她的手腕要她随我一同离去，日日夜夜，然后渐渐失望。
又一个冬天来临，我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猛然间悲哀地想到我穿越时空来到近一千八百年前古时，遇见了唯一于我来说重要的深爱的女子，却无力把握。怕从此再不会有一同堆积雪人愉悦的欢笑了。而此时的貂蝉，也已经开始在等待中凋萎，一点点枯朽下去。
不是有人说，女人是最害怕等待的，一等，就什么都没了。
看着她坐在廊子上暗自流泪的那一刻，我不禁悲从中来，我不能再忍受这样形同陌路的日子。于是我定了定神，去叩响了王允的房门。
我求他，让我带走貂蝉。
可是我没有想到，以前那一次对饮之时他所说的话，他竟然全都记得。他摆了摆手说董卓未死，他绝不会让貂蝉同我离去。
此时的我已被这无法消灭的思念和自责折磨得丧失了理智。终于，我不再顾及什么天机不可泄漏的古老谶语，脑袋一热，心口一紧，告诉了王允除掉董卓的唯一方法。
我想我是天下最愚蠢的男子，我为了得到自己所爱的女子，竟然向王允献连环计，用自己所爱的女子作了诱饵。
命运转了又转，我曾心酸貂蝉不过是这场政治斗争中的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却不曾想是我亲手设定的。而我自身，也许就算是穿越了时空来到本不属于我的时代，也一样是在命运的轮盘里不得逃脱。
王允去劝貂蝉，她真的就同意了。我不知道她那时的心情。只记得宴请董卓之后的那个夜晚，寒风彻骨，她还穿着一身红艳的舞衣，经过我的身边，低下头不再看我。有两滴眼泪飞落下来，我悄悄抹掉，直到董卓的仪仗行出很远才跪在地上放声嚎哭起来。
貂蝉，一直以为能陪你去故乡看桃花，在山村与你过男耕女织的那个男子，会是我。一直以为如果会得到那样的一种完美生活，站在桃花树下仰望风过花瓣飘零的人，会是我们两个。
如果那个人不是我，那就让我用这样一种伤害你的办法，让你解脱。你的幸福，亦可由你自己去获得。
只是，当你大义凛然地投身进入这一场美色与政权交织勾结的连环计中时，你究竟是因为勇敢还是绝望？
9
此后的那一段历史，史书演义中都有过详尽的记载。而那也成为了我心中最深的隐痛，我亦是不愿再去回想，更不愿提及。
无非如千百年来众人耳熟能详的那样，貂蝉置身于董卓与吕布两个男人的夹缝之间，以美色和果敢从中取便。最终使得二人反目成仇，在元初二年的四月，吕布杀死了董卓。
得到这一消息的时候，我突然间好像被人抽取了灵魂一样，站立不稳，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王允曾说，只要能除掉董卓就立刻成全我与貂蝉，到最后，却是我永远失去了她。
我不知道当貂蝉在吕布的怀中时，她有着怎样的心情，是否还会想起我。
六月里，董卓的旧部李榷、郭汜造反。吕布逃出长安，王允也被逼跳下了城楼，这一切都如历史上记载的那样一一应验，却全然不再是我所知道的样子。
在我收拾行李准备离开长安的时候，一个小厮来到已经败落的司徒府上交给我一封信，他说是一位名为貂蝉的女中豪杰托他转交给我的。
迫不及待地撕开锦囊，是一枚竹简，上面有一行字：“城东流云楼二层西房有一件东西赠与你。”
就只是这样一句话，已经淡到觉察不出任何爱情的味道。
赶去她所说的房间，推开门，里间的卧榻上赫然摆着那一把将我带来的七星宝刀。它本来已经被曹操在危急时刻献与了董卓，何时被貂蝉得到，我已经不能知道了。
远空中飘浮着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的云朵。我在满目泪光中恍然又看见初遇时候的那个桐花初绽、繁星满天的良夜，她就像是一只绚丽脆弱的蝴蝶，曾经那么安然地停留在我的手心。
在我们彼此深爱的时候，我却只能做你的朋友。直到一切都已结束，才无奈地发现一切都已改变，我们再回不到从前。
远离了富贵烦嚣地，告别了龙争虎斗门。
貂蝉已随着那清风去，化作了一片白云。
我拿起那把已经离开我三年的宝刀，漠然地抚过上面光洁锃亮的花纹，那是在无数个夜晚她曾经抚摸过的。眼泪止不住掉落下来，落在上面，留下殷殷的印子，没有任何痕迹。
我用力拔开了那柄宝刀，一道寒光闪过，随即是白色的烟雾状的粉末升腾而起，几个字迹哀伤地铭刻在了刀身上，沾着泪水迷蒙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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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的时候是在西晋墓葬发掘现场附近的一家医院里，爸爸一看我醒了，兴奋不已地说着：“航子你知不知道，专家们一致认为你发现的那把宝刀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七星宝刀！！！它对研究三国历史会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是国宝级的文物！而且，我们还在刀身上发现了铭文，这也是重要的资料，你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吗？我给你说啊…………”
我抬起一只手，阻止了因兴奋而语无伦次的父亲。脑海里纠结着自我穿越时空这三年里与她所有的细小残破的片段，是所有人都无从知晓也无法考证的一段记忆。我是如何得到了一个最美的女子的爱又是如何亲手把它葬送掉的。她的下落也会成为历史上永不能解答的谜团。而此时我的眼眶里渗出温热的液体，长安往北的一片桃林今日是否安在？桃花开得是否年年依旧？
可是人面呢？
我任由眼泪在脸上肆意纵横，看着父亲一字一顿说道：“我知道，是四个字——
——蓝。颜。知。己。”
（责编：威威）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1
那一声悠长的叫卖声传到耳朵里的时候，我正站在阳台上慵懒地数着漫天过往的云朵。正是春末的黄昏，余晖像是从指尖散落的金色细沙，抓不住地流逝，乘着时间往一片黑暗的时空里飘落。远处的公园里有许多桃树，此时早已齐齐盛开，以一种今夜绽放明日即可毁灭的暴烈姿态。我的目光漫过那片绯红的云霞，觉得那像是一团飘零了太久的彩云，终于承受不住时间的重压，无力地倒在那里，蔓延。
那个苍老的身影此时正一点点地向这边移过来，敲着突兀的竹管，敞着嗓子大声吆喝：“元——宵，元——宵——”
我觉得这个老人是与时光脱节的，自己从小就是在这样的叫卖声中长大，不管是什么季节或是确切时间，只要一天的日光将尽，在西安这座坐落于落寞古典和变幻现代的夹缝中生长伫立的城市，这条居住了十七年的陈旧街道上，就一定会响起这老人苍老但是笃定的歌声。这和自己放学时与同学骑着单车离开校门时的歌声是截然不同的，我们的歌仿佛是一种轻薄的顶撞，脆生生的，单薄的，一瞬间便在空气中消失。而这老人的歌，却响彻了整个即将来临的夜晚，仿佛一世界的烦忧都在自己的担子上。
因为从事考古工作的父亲参与了一项晋代古墓的发掘工作，而母亲也因公去国外考察，家中只剩下我一人，于是我一直都处于释放自由的轻松世界里。只是五脏庙尚需要得到妥善的照顾，所以每当那老人的叫卖声响起，肚子就会非常配合地跟着唱出声响。迅速抓上零钱带上家门去楼下的街角等待着老人的出现。
一连十五天都是吃着这样不宜于消化的食物。而今天在找零钱的空当里，我因为吃了老人太久的元宵而忍不住开口寒暄道：“老爷爷，生意还好吧？”
老人并没有回答这一句客套话，他眯着眼睛看着我，那眼神直直的就像要把我的灵魂穿透，让人觉得有一种深沉的压迫感。他莫名地笑了一下：“孩子，你知不知道？有一年啊，一片桃林一直到三月都迟迟不肯开花啊。”
“嗯？什么？”我来不及反应，不明白老人的话。
那老人也不理会我的困惑，径自说着，他似乎是因为太久都只是唱歌而不曾讲话，喉咙深处有一种生涩的质感，喑哑地渗漏出来，“那是更北边的地方，太久的事情了。”
我这时觉得这老人是否精神上不正常，无心再和他说下去。接过钱和食物，转身就往楼道里走。老人站在那里迟迟不动，直到我已经走开很远了才高声嘱咐一样地说了一句：“孩子，要小心啊！”
突然浑身一颤，脚下踩空了一阶。等回到家里，炉灶上烧了水。重新又站在阳台上，夕阳已经西下，无边的黑暗正一点点地从地底四下蔓延上来。那老人又远了，此时只余下一个寥落的背影，就是这样一步步地催老了时间，我突然觉得他简直就像是时间老人！
虽有这么复杂的心思，但此时我其实是快乐的，心里涌动着兴奋。爸爸前几天允许了我一直以来的请求，周末同意我去发掘现场观摩。
用一种跳出历史的姿态去俯瞰历史的足迹，似乎自己是站在高处，目睹那些潜藏隐匿的脉络在深入的考证之后逐渐清晰。这是让人兴奋的事情。
2
三个小时的路途，我来到了骊山脚下的一处古墓。远处秦皇陵巍峨端坐，这里就更显得简陋，似乎是仓促下葬。墓穴不大，布局也很是简陋，但从工作人员小心翼翼递出的文物来看，墓主的地位很高。也罢，在西晋那个动荡荒唐的年代，有多少人不是华丽开场又潦草落幕的呢？
时下已经是四月初，这附近种着大片的桃树。本已到了满山桃花绚烂盛放的时节，然而不知怎么，却像是被某种力量压抑着，统统缄默。很多花骨朵似乎经受不起时间的折磨，尚未绽开就已经甘心枯萎了。看到这些，猛然想起之前老人的那句怪语，我心里有了奇异的预感。
爸爸招呼了一下，就继续为那些文物编号造册。我既兴奋又自觉多余地站在敞开的古墓里，直到有人喊：“主墓穴已经清理完毕。席工，咱们就先封起来吧！”
爸爸点了点头，说了声好。我就只好往墓穴之外的高处走去。然而在经过简易梯子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一个角落里，那里有一处暗色的物体微微凸起，看上去如同一颗其貌不扬的石头。
是一时好奇，又像是受到了指引，我跳下梯子直奔到那里，双手小心拨开周围的土，一柄刀把就这样展现在我眼前。
我为自己的发现而兴奋不已，快速地清理掉周围的泥土，然后用力一拔，随着一股巨大的惯性，我向后倒在地上。等到其他的人发现了这动静看过来，他们顿时都惊呆了。
是一把一尺余长的刀，青色的刀鞘上有着精美绝伦的繁琐花纹，并且镶嵌了大颗的宝石，连接成北斗七星的形状。历经了千年的侵蚀依然熠熠生辉，让在场所有人的呼吸都不免停顿了。
我为自己的重大发现而得意。搜索着脑海里关于这把刀的印象，终于，我浑身一颤，忘乎所以地大声叫起来：“七星宝刀！这就是七星宝刀！！！”
在一片哗然的欢呼声中，我得意极了，俨然一个大英雄，巨大的喜悦和自豪使我不自觉地握住了刀柄，双手用力，想要看看这把传说中可值上万兵马的宝物是否锋利依旧。
就在那一道凛冽却又莫名忧伤的寒光掠过的瞬间，一团白色的粉末腾起烟雾笼罩了它的面目。一阵让人窒息的晕眩之后，我仿佛看见历史尘封的那些金戈铁马电影胶片一样迅速闪过，迷幻的尽头，是嘴角绽开的一抹绯红的笑意，转瞬而逝。
3
“大胆刁民，你竟敢私闯司徒府！还带了利器，定然是刺客！来啊！快给我拿下！交给老爷发落。”这一声叱喊就像是炸雷，将站在原地毫无头绪的我震得一骇，双腿开始发抖。
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不知从何处涌来的家丁就轻易把我制服，摁倒在地，三下五除二就来个五花大绑，怀里那把宝刀也被人夺去。为首的那个头领一样的人物招了招手，也许是被我这一身牛仔裤运动夹克的装束唬住了，再加上一头半长不短的碎发，登时就觉得这家伙与自己以往见过的都不同。恐怕是世外高人吧。于是他吩咐道：“带上大堂，请老爷来定夺！”
推推搡搡之中我被带到一座高阔的厅堂上。一位消瘦又矍铄的白发老者缓步走上来。
“你是何人？为何来我的府邸？”他厉声问道，又转身对那个侍卫头子说，“你们当真有尽心吗？为什么会私自放人进来？可有通传与我？”
那汉子当即低头唯唯诺诺地回答：“回大人，属下一直在巡视府邸，此人何时来这里的我们并不知晓。而且据巡府的兄弟说，他好像是凭空出现的，突然就站在前院了。”
“哦？有这种事？”那老者皱了一下眉头。这时才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看阁下的衣着打扮，不知来自何处？到我王允处有何见教？”
王允？脑子飞速地运转起来，然后我像是想到了什么，深吸了一口气问道：“现在是什么年份啊？”
“中平六年。”
天啊，中平六年？公元189年？我禁不住在心里暗暗叫苦，那一把刀竟然穿越近一千八百年的时光，到了战火纷飞人才辈出的三国前夕？
不过时间不容我感叹世界真奇妙了。我只能硬着头皮极力编织能让人信服的解释，我抬头说：“我姓席名航——”嗯，那时候的人都是有字的，“——字远之。长安人。”
“那你的头发？还有衣着？”王允依然不解，看来是对我的解释不满意。
“我是方外之士，所以不用理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些俗念！”我对自己这个回答满意极了，这种紧张时刻还能想到这个，不然早就被这个老头给咔嚓了。
“哦，那阁下来我府上有何见教？”
“嗯——是这样，”庆幸自己一直还对三国历史有点了解，信口开始胡诌，“我眼见皇室衰微，生灵涂炭，惨不忍睹，所以才入世为大人分忧的！”我极力想让这个老头接受我，指了指那把被家丁夺去的宝刀说，“这把七星宝刀是当世珍宝，我愿将此物献给大人，请求您让我跟随左右！”
王允眉宇之间本来仍有疑虑，但是当他看到那把宝刀的时候，我还是清楚地看出他的震惊和诧异。最后他放缓了神色：“既如此，我便应允你。今后你就留在府上吧。”也许是那把刀确实分量十足，也许是我的言辞恰好正中他的内心，他对我开始客气，“来人，为席先生松绑，我带你去后庭住处。”
我跟着他往后庭的旁院走去，正为自己虎口脱险而欣喜又惊魂未定。路过中庭的池塘，时间已经是黄昏向晚，园中满树的桃花尽数盛开，风乍起，一池春水被吹皱，花瓣纷纷飘落，唯美如同侍女的粉泪。
花粉的作用让我的鼻子有些不适应。我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这动静让池边独坐的那个女子觉察到了生人的迹象。她回转头朝这边看过来。
那一刻，我眼前猛然光灿一片，像是黑暗里的一道闪电刺痛双眸，有一种失明之感。耳朵嗡嗡作响后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她的眼角眉梢舒卷明媚，只此一眼，我便顿时明晰为何曾有桃林三月依然不敢盛开。因为已经有那一道艳若桃花的风景降临，那千万粉瓣宁愿枯萎枝头，也不想再坚持这必败的争春。
她也发现了我不礼貌的凝视，仓乱地起身朝廊子碎步离去。留给我一个寂寂的背影，绝美凄清。
我半晌才回过神来，唐突地问走出好远的王允：“敢问司徒大人，方才在池边独坐的女子是府上何人？”
其实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只是，很想清楚地听见王允的回答，这样的确定，无疑，也是美的。
王允听了一下，眉宇间闪过一丝不悦，但还是冷冷地回答：“貂蝉。”
果然！
4
之前我只是为了保命而说自己想留在司徒府，然而在我见到了中国古代最美的女子之一以后，便将这权宜之计当作了一份承诺。也许真的，只是为了这样一个日后会在历史上演绎一出父子反目、美女连环戏码的女子，一百八十万大军也不能奈何的事情却会由她一手完成，这本就是一段传奇。我承认自己是好色的，只是，美食、美色、美景，总会有一样，至少一样，会令一些人为之痴迷，就算是明知这其中藏着辛苦含着危险也宁愿沉沦。
那把宝刀将我荒唐地带到这个动乱时代，想必，也将会给我一段故事吧。虽然那日我所见的，只是她惊鸿一瞥，但是我已经甘愿俯首感谢命运的恩赐。我十八岁，她十六岁。上苍对待我这样宽厚，让我们在最好的时间遇见。
是的，我是如此的痴迷于她，甚至，我情愿放弃回到先前我来时的世界。
只是在日光之后，我装模作样地阅读我十分吃力的古籍，从右至左再从上到下的竖行竹简简直要让我疯掉。有时还要装作很内行地和王允谈论天下之势，说董卓，说曹操，说袁绍，说刘表。我不想提及日后的情形，不想告知他最后他会在功成之后却被逼从城墙跳下，更不想去预示貂蝉的终局。
于是我再看她的时候，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心疼，她的眉头时时微微皱着，是透明的哀伤。被困在这一方狭小的院落里，习惯仰望天空，在练习歌舞之余。
命运就埋伏在我们的身后，或者在前方不远处蠢蠢欲动。我不忍告诉她，我们都是不自由的，命运摊开他的掌心，谁都不过是一颗被操纵的棋子。
一日入夜，滴滴答答的更漏吵得我难以入睡。月光水一样漫过我的窗户，卧榻上的枕席沾了凉意。我穿着长袍看着一座庭灯出神，我的头发已经长长了，我等待着它们能够挽起扎成发髻。
当月亮的光华暗下来的时候，我走到中庭，貂蝉依旧坐在池边，用一种寂寞的姿态。
我走上去，站在她的身后，轻声说：“故乡的桃花再开的时候，人却已经不能再回去了。”
我这一句话竟引得她落下泪来。她回过头，浅淡地笑了一下说：“你就是府上新进的宾客吧，小女子貂蝉。”
“我知道。我叫席航，我们见过。”我也笑着，大着胆子坐下来。衣袖太大，落进水面，波光闪耀。“你也一样不快乐是吗？我看得出来。”
也许是因为自打进了司徒府，也就再没有人曾在意过她的心怀，故乡茫远的记忆已经退回到最深处；现在我寥寥数语，就已经撩起她那些情绪，这深宅大院，又有谁真正在乎过她，关心过她呢？
那一夜我们聊了很多，直到桐花初绽，繁星满天。
她叹息说王允收养她供给她衣食，又调教歌舞，她一直无以回报，眼见天下大乱，汉室摇摇欲坠，王允整日愁眉不展，自己却不能为他分忧……
我打断她，不想听她说这些冠冕的话语，只是叹息地问着：“貂蝉，你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她没有想到我会问这些，愣了很久，才开口道：“我不想被困在这园中，不想以色相歌舞博取无聊之人的欢笑，不想这样被当作玩物被当作财产，我只想可以有一个人，安稳相守，不必理会世间混乱纷扰。可是我却不敢，那该是怎样才能得到的生活啊，席公子，你知道乐府吗？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古时的女子为了爱竟然也会这么大胆。”
是了，只是十六岁的青葱少女，怀着自己天真美好而又坚定的爱情理想，史料上记载的那个貂蝉与此刻的她相距甚远。我摇摇头说：“哪朝哪代的女子为了爱不曾大胆？”
我欺骗了她，我没敢告诉她结局会是怎样。如果幸福只是一场梦境，那么就这么梦下去吧，一直到不得不醒，不得不面对的那一天。于是我说：“你会得到这样的生活的，真的。”
她开心地笑，说：“那么，我们之间又会如何呢？”
那一刻，我多想就势拉住她的手，说尽一切的山盟海誓。可这毕竟不是在来时的那个年代，不是面对隔壁班的女生。我不可以如此直接地告诉她我的爱，我只能微笑着伸出双手：“我们是朋友。”
她的手指柔软轻盈，在我的手心里像是一只微微颤抖的蝴蝶。
5
在我精心谨慎地经营着我与貂蝉微妙的情感的同时，王允从朝堂之上回来，神色之间有着难言的悲凉和惊恐。
询问之后我才知道，就是今日，董卓在上朝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叫伍孚的人的行刺。行刺失败了，他的匕首刺不穿董卓朝服下的金甲，更灭不掉西北虎视眈眈的西凉骑兵。他被吕布一招斩下了头颅，鲜血溅在步道之上。众大臣只能屈服于董卓的淫威和吕布的勇武之下。
随后的一天，董卓设宴款待群臣，酒缸里盛放的却是伍孚的血。意思显而易见，不过是杀鸡儆猴。
而王允是对汉室抱有极大的忠心的，我看见他深夜在堂前哭祭伍孚的亡灵。这当真是一个混乱可悲的时代，奸臣当道，朝纲不振，汉室已经不可能兴旺。我远远凝视王允老泪纵横的面容，感到作为一个悲剧人物的可怜，明知不可能却仍要坚持。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曹操，一个英雄人物。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能从他狡黠而笃定的眸子中看到一个崭新的未来。彼时他不过是一名身份低下的校尉，同我一样微不足道，然而他的光芒已经让人不敢逼视，他站在大厅姿态凛然，有一种荆轲涉案的决然神采，我知道他是要去刺杀董卓，当他接过那把我带来的七星宝刀的时候那股不可抑制的霸气像要冲破云霄。曾有过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就想跟随他，跟随这个我心目中的英雄，不顾世人的非议与诽谤，只感受他对酒当歌的豪情，为他出谋划策，免去宛城之围，赤壁之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可是我在屏风后面一直到目送他潇洒离开，也没有站出来。我不是怕，只是我知道自己的心，我肯放下生命放下回家，但是我放不下一个人。此时她正在后园的笙歌之中凄然地挥舞着衣袖，渴望飞翔。
未曾相见已相识，未曾相识已相思。
6
十二月里，行刺失败的曹操回到陈留，号召群雄讨伐董卓。
我知道王允是兴奋的，他就是这样的人，一直面对杀戮和失败，但绝不选择放弃。
洛阳城里的气氛也空前紧张起来。歌舞乐声早已久久不曾响起，貂蝉整日坐在池边失神，而她并不知道自己此时悲伤寂寞的身影，在千百年后的世人眼里，会被描绘成沉鱼落雁的美好。
王允忙于在朝中周旋，府上的事情已无暇过问。我得以整日陪伴着貂蝉，形影不离，宛如在千年之后一所寻常高中里时时上演的青涩恋情。我们没有多余的话可说，但只要看到她，我就觉得安心，有时候只是随她在后园的小林里闲坐。雪花何时飘落下来，也无从记起，只是明白，伸出手接下第一枚雪花的时候，惊喜之间她抬头就能看见我微笑而疼惜的双眸。
我不知道她是否明白，那日我说是朋友，其实却是深爱着她的。从第一眼开始，就醉心于她的美貌，后来更是爱上她清寒淡定的气质，这是在高中的十六岁少女中绝少见到的美丽之处。爱只爱一个人的容貌势必不会长久，那么如果，我爱上的，是她寂寞而又忧伤的灵魂呢？
我依然坚持不肯告诉她我所知道的一切。我所能做的，就只是安静稳妥地陪在她身边。这样平静的相对，本已经是上天一种难得的恩赐。我教会她堆雪人，在东汉末年的大臣府院里制作出憨态可掬的雪人。她在雪地里曼舞，衣袖翩然，歌声曼妙，若是有人听到便可穿越千年忘记一切伤痛。
只是我也有心对她提到过一些我不愿说起的话题，我问过她：“蝉儿，你知道董卓吗？”
“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她恨恨地念出这些，“连街头小儿都知道董卓不得好死，我怎么会不知道？！听说他很胖，满腹民脂民膏，而且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
可是貂蝉，你又是否知道？若是日后你会成为他的掌上明珠，这对你是多大的讽刺与灾难啊！
“那么，吕布呢？”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停顿了一下，心跳像是打了一个趔趄，悠悠地站不稳。
“他是一员猛将，但是为虎作伥，不算是英雄！教坊中的姐妹却有人说他英姿飒爽，人中豪杰。可是我却独独看不上眼！”她略有顽皮却一脸正气。
“那么，你所中意的那个人，会是吕布那样的男子吗？”
“他能给我安稳平静的生活吗？远之，爱和生活一样，其实从来都是简单的事情，我若是跟了他，你说，一生戎马最后虞姬一样死在他的帐前，还是要一统天下被册封为皇后贵妃死在比这院子更大的牢狱之中呢？我所想的，不过是能有个太平的盛世，与我所爱的男子，同去我的故乡看一看那里的桃花是否依旧不开，寻一处乡野男耕女织而已。”她侧着头，浅笑地看着我说。林间的风夹杂着雪屑掠过她裸露的美人尖儿，微凉。
这一番见地让我不由得需要重新审视眼前这个绝色的女子，美貌如伊，淡定如伊。此生若是有伊人相伴，夫复何求！
7
我一直在这样幸福又忐忑的日子径自观看着事态的发展。当冬天的蚂蚁颤抖着翅膀等待着瘦瘦的冬天结束，我就是用这样一种缓慢呆笨的方式爱着她，几乎不说话，是什么导致了我们各自的隐藏？
元平初年，也就是公元190年，董卓废掉了少帝刘辩，贬为弘农王，改立陈留王为新君，即历史上处于群雄纷争割据的夹缝中艰难苟活的傀儡皇帝——汉献帝。
历史的车轮就像记载的那样按部就班地滚滚向前，然而此时，我多么希望会有一个人一个转机出现，能够扭转这让人悲哀又无奈的进展。或者说，希望上天肯再一次给我一个奇迹，让我能够带着她远走高飞，给她想要的那种简单生活。
当诸侯联军势如破竹一路进攻到洛阳近郊的汜水关，虎牢关，王允非常兴奋，他一心希望曹操袁绍能够不负众望，铲除董卓，拥立天子重振朝纲。
他甚至在一次与我的对饮中，说如果董卓能被除掉，那自己死也瞑目了，也可以就这么把貂蝉给我，成全了我们。
我看着微醺快乐的他，嘴角只剩下尴尬而附和的笑。我的目光掠过他皆已花白的发须，投向低矮屋檐下面阴沉铅灰的天空，沉沉逼境的云像是城外十八路诸侯的兵马，似乎是胜负已分。
然而我看到的，却是一团通红燃烧直上天际的大火，旷日持久的血光。
反董联盟看似强势，其实内部争权夺利相互倾轧的隐患在此时已经不可调和，破城之后谁会是最大的赢家没有人愿意拱手相让。我想王允怎么也不曾想到，就在联盟的军队近在咫尺的时候，竟然会止步不前。而董卓也做了最后的一手准备，他下令迁都长安，居住在长安近郊的郿坞，临行前一把大火，焚烧了洛阳。
我护送貂蝉向西逃奔，一路上千里饿殍，惨不忍睹。她坐在轩车之内，错愕于如此的结局，郁郁寡欢，只是伸出一只粉白的手臂，在窗外飞散的灰烬与烟尘中穿越。她的面目在战火依然中熠熠生辉，却在闪烁其词之间藏着无力与哀凉。
停下歇息的空当里，大多是夜晚，我点上篝火，她对着火光靠着我取暖。我们之间的沉默漫长无期，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打破。
直到二月底，冰雪已渐渐融化，路边的芒草已探出嫩绿的新苗，长安也即将抵达，这一路狼狈的跋涉已经让每个人精神消沉，她才开口，是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要说些什么。最终，她开口问我：“远之，以前你在长安，可曾有过中意的人呢？”
“我？”我愣了一下，为她肯说话而觉得欣慰，也想起了自己在刚上高中的时候的一段默片一样的感情，我恐怕自己要是说没有，又不知要如何继续对话，于是就说：“是有过的，那时候我十四岁，喜欢过一个女子。”
“那后来呢？”
“那时候我很喜欢她，一心觉得她就是我最爱的人了。可是她并没有明白我，我们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我就这么沉默地维系着这份感情。一直到我十六岁的时候我才明白，两年多来我为她所做的一切，其实都不过是一场手语而已，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懂，终于放弃。”
“那后来呢？那女子嫁人了吗？”她是有点关心的，却不知是因为主角是我还是因为这么长时间的沉默。
“后来啊，就是在我来到司徒府的三个月之前，有一天那女子对我说，她发现自己是喜欢我的。可是时间已经错过了，我们都回不到从前。就是这样，在我爱她的时候，我只是她的好朋友，可当我不再爱的时候，她才说不如成为恋人。”我苦笑着摇摇头，又说，“可是你看，命运对我们的诸多捉弄，有时候恰恰是一种考验啊。比如说如果我和她相恋，也许去年四月的那一天，我就会和她一起逛街而不是来到了司徒府。”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开始了不知在思考着什么的沉默。
终于我们抵达了长安，重新安顿下来。我依然是王允的幕僚，心里明知道未来的事情也只打打哈哈。送貂蝉进长安新家的那一天，天空阴郁，凌乱地落着没有着落的雨滴。貂蝉低身走进房门的时候突然回身看着我，我提着行李，站在台阶之下，隔了雨帘看不清她脸上是不是流了泪水。她悠悠地说：“远之，这一路走来，从洛阳到长安，你又为什么从未对我说你想要携我趁夜逃出车队，去我的故乡看看桃花，寻一处山村再不回来了呢？”
我像是被闪电击中，呆立在原地。突然间内心泛起无数滋味，手一抖，一直小心提着的箱子就这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8
长安与洛阳也并无什么不同，此间也发生了一些新的战事。孙坚大破董卓，虽然没有伤其筋骨却也上演了温酒斩华雄的史实。袁绍也扫清了冀州韩馥的势力取而代之。
只是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到长安之后，貂蝉已不愿再见我。我也深知自己的自私与软弱，我时时认定自己极爱她，却从没有将她的理想真正放在心上；只是一味地等待命运的转机，殊不知命运的轮盘是需要自己去奋力转动的。
董卓依旧施行暴政，长安的境况并不比洛阳好。加上对外有吕布，也再没有谁能够与之抗衡。
历史发展到这里似乎是停顿了，王允终日浑浑噩噩自认无颜面对天子，而我也时时悔恨和自责自己为何在机会来到的时候没有去争取，我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想着貂蝉曾满怀希冀地认为我会撩起门纱抓住她的手腕要她随我一同离去，日日夜夜，然后渐渐失望。
又一个冬天来临，我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猛然间悲哀地想到我穿越时空来到近一千八百年前古时，遇见了唯一于我来说重要的深爱的女子，却无力把握。怕从此再不会有一同堆积雪人愉悦的欢笑了。而此时的貂蝉，也已经开始在等待中凋萎，一点点枯朽下去。
不是有人说，女人是最害怕等待的，一等，就什么都没了。
看着她坐在廊子上暗自流泪的那一刻，我不禁悲从中来，我不能再忍受这样形同陌路的日子。于是我定了定神，去叩响了王允的房门。
我求他，让我带走貂蝉。
可是我没有想到，以前那一次对饮之时他所说的话，他竟然全都记得。他摆了摆手说董卓未死，他绝不会让貂蝉同我离去。
此时的我已被这无法消灭的思念和自责折磨得丧失了理智。终于，我不再顾及什么天机不可泄漏的古老谶语，脑袋一热，心口一紧，告诉了王允除掉董卓的唯一方法。
我想我是天下最愚蠢的男子，我为了得到自己所爱的女子，竟然向王允献连环计，用自己所爱的女子作了诱饵。
命运转了又转，我曾心酸貂蝉不过是这场政治斗争中的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却不曾想是我亲手设定的。而我自身，也许就算是穿越了时空来到本不属于我的时代，也一样是在命运的轮盘里不得逃脱。
王允去劝貂蝉，她真的就同意了。我不知道她那时的心情。只记得宴请董卓之后的那个夜晚，寒风彻骨，她还穿着一身红艳的舞衣，经过我的身边，低下头不再看我。有两滴眼泪飞落下来，我悄悄抹掉，直到董卓的仪仗行出很远才跪在地上放声嚎哭起来。
貂蝉，一直以为能陪你去故乡看桃花，在山村与你过男耕女织的那个男子，会是我。一直以为如果会得到那样的一种完美生活，站在桃花树下仰望风过花瓣飘零的人，会是我们两个。
如果那个人不是我，那就让我用这样一种伤害你的办法，让你解脱。你的幸福，亦可由你自己去获得。
只是，当你大义凛然地投身进入这一场美色与政权交织勾结的连环计中时，你究竟是因为勇敢还是绝望？
9
此后的那一段历史，史书演义中都有过详尽的记载。而那也成为了我心中最深的隐痛，我亦是不愿再去回想，更不愿提及。
无非如千百年来众人耳熟能详的那样，貂蝉置身于董卓与吕布两个男人的夹缝之间，以美色和果敢从中取便。最终使得二人反目成仇，在元初二年的四月，吕布杀死了董卓。
得到这一消息的时候，我突然间好像被人抽取了灵魂一样，站立不稳，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王允曾说，只要能除掉董卓就立刻成全我与貂蝉，到最后，却是我永远失去了她。
我不知道当貂蝉在吕布的怀中时，她有着怎样的心情，是否还会想起我。
六月里，董卓的旧部李榷、郭汜造反。吕布逃出长安，王允也被逼跳下了城楼，这一切都如历史上记载的那样一一应验，却全然不再是我所知道的样子。
在我收拾行李准备离开长安的时候，一个小厮来到已经败落的司徒府上交给我一封信，他说是一位名为貂蝉的女中豪杰托他转交给我的。
迫不及待地撕开锦囊，是一枚竹简，上面有一行字：“城东流云楼二层西房有一件东西赠与你。”
就只是这样一句话，已经淡到觉察不出任何爱情的味道。
赶去她所说的房间，推开门，里间的卧榻上赫然摆着那一把将我带来的七星宝刀。它本来已经被曹操在危急时刻献与了董卓，何时被貂蝉得到，我已经不能知道了。
远空中飘浮着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的云朵。我在满目泪光中恍然又看见初遇时候的那个桐花初绽、繁星满天的良夜，她就像是一只绚丽脆弱的蝴蝶，曾经那么安然地停留在我的手心。
在我们彼此深爱的时候，我却只能做你的朋友。直到一切都已结束，才无奈地发现一切都已改变，我们再回不到从前。
远离了富贵烦嚣地，告别了龙争虎斗门。
貂蝉已随着那清风去，化作了一片白云。
我拿起那把已经离开我三年的宝刀，漠然地抚过上面光洁锃亮的花纹，那是在无数个夜晚她曾经抚摸过的。眼泪止不住掉落下来，落在上面，留下殷殷的印子，没有任何痕迹。
我用力拔开了那柄宝刀，一道寒光闪过，随即是白色的烟雾状的粉末升腾而起，几个字迹哀伤地铭刻在了刀身上，沾着泪水迷蒙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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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的时候是在西晋墓葬发掘现场附近的一家医院里，爸爸一看我醒了，兴奋不已地说着：“航子你知不知道，专家们一致认为你发现的那把宝刀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七星宝刀！！！它对研究三国历史会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是国宝级的文物！而且，我们还在刀身上发现了铭文，这也是重要的资料，你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吗？我给你说啊…………”
我抬起一只手，阻止了因兴奋而语无伦次的父亲。脑海里纠结着自我穿越时空这三年里与她所有的细小残破的片段，是所有人都无从知晓也无法考证的一段记忆。我是如何得到了一个最美的女子的爱又是如何亲手把它葬送掉的。她的下落也会成为历史上永不能解答的谜团。而此时我的眼眶里渗出温热的液体，长安往北的一片桃林今日是否安在？桃花开得是否年年依旧？
可是人面呢？
我任由眼泪在脸上肆意纵横，看着父亲一字一顿说道：“我知道，是四个字——
——蓝。颜。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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