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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世纪的艺术史中,“潘玉良”这个名字可谓熠熠生辉,与方君璧、关紫兰、蔡威廉、丘堤、孙多慈并称为“民国六大新女性画家”。然而,与其余5位出身名门的闺秀不同,潘玉良的一生更像一则曲折哀婉的传奇故事—从出身青楼的烟花女子,到中国最高学府的教授,她把脂粉化为油彩,重新涂抹了生命之卷,最終走向了世界艺术的殿堂。
从杨秀清到潘玉良
潘玉良原名杨秀清,1895年出生于江苏扬州的一户小康人家。她未满1岁时父亲便与世长辞,2岁时姐姐夭折,8岁那年母亲也离开了人世。年幼的秀清孤苦无依,后被舅舅领养。14岁时,财迷心窍的舅舅全然不顾亲情,狠心将她卖入青楼,改名张玉良。
天无绝人之路。在妓院煎熬了4年之后,张玉良遇到了“命中贵人”—时任安徽芜湖海关监督的潘赞化。潘赞化是陈独秀的好友,思想进步,热衷于革命。任海关监督时,他不把关税上缴北洋军阀掌控的财政部,而是汇给了上海同盟会。二人相遇后,潘赞化同情张玉良的遭遇,将她从妓院赎出,还她以自由之身。
随着交往的加深,二人萌生爱意。当时潘赞化在乡下已有一位原配夫人方氏。许多文章都将潘赞化和张玉良这段姻缘描述为一段“才子遇佳人”的故事,影视作品中由巩俐、李嘉欣等人诠释的张玉良形象,更加深了这种“英雄美人”的浪漫幻想。但实际上,张玉良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有点丑”。她不是靠颜值征服了这位曾跟随孙中山南征北战的人杰,而是以她小荷初露的才情和胆识令潘赞化惊艳,从此镌刻下绵延一生的恩情与爱恋。
1913年,潘赞化带张玉良从芜湖来到上海,在渔阳里的寓所举行了婚礼。作为潘赞化的同乡好友,陈独秀不仅担任了证婚人的角色,也是这场婚礼的唯一嘉宾。
婚后,潘赞化为革命东奔西走,常常留下玉良一人独守空房。陈独秀观察到张玉良对色彩非常敏感,对绘画也有着强烈的兴趣,便建议潘赞化带她拜师学画。于是潘赞化找到了自己的邻居、留日期间的死党洪野先生教妻子作画。自此,幸运的玉良潜心学画,进步神速,并于1920年9月考取了当时中国美术界最高学府—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作为插班生进入第11届西洋画正科班学习,是该校招收的第一批男女同校的12名女生之一。
张玉良通过考试后,关于她出身青楼的风言风语不绝于耳,校方一度将她从录取名单上删掉。多亏校长刘海粟力排众议,手提毛笔,亲自在录取榜单上写下了“潘玉良”三个大字。自此,她改从夫姓,告别青楼女子的前世,走向新女性的今生。
传统与前卫之间
刚入上海美专的潘玉良,仿佛一头扎进了艺术的海洋,终日废寝忘食地习画,简直到了“不疯魔,不成活”的程度。她的绘画技艺与日俱增,尤其擅长裸体人像的创作。就在这时,上海美术界的守旧势力开始讨伐裸体模特的使用,认为这种行为伤风败俗。他们几次与刘海粟协商未果,便强行砸毁了教室中的静物与画具,使授课一度无法进行。
祸不单行。在上海美专组织的集体活动中,性格豪爽的潘玉良登台献唱京剧,获得众人称赞。事后,她耀眼的表现引起了好事者的猜忌,有人再次翻出旧账,查到了她此前曾为妓女。全校哗然,家长联名抗议,要求学校开除她。最后,为了平息众怒,刘海粟亲自劝退了潘玉良,鼓励她去欧洲留学,继续深造。
此时的潘玉良正处在深深的精神夹缝中。一方面是她前卫的艺术观不容于国内守旧的艺术环境,另一方面则是她传统道德观念与现代爱情理想的冲突与纠缠。据潘赞化之孙所写《潘玉良遗作遗物返还案》一文记载,潘玉良因为没有生育孩子深感自责,瞒着潘赞化,假借他的名义给他的原配方氏写信,邀她来上海同住。在此期间,潘玉良主动搬到了亭子间,逼潘赞化与方氏同居。潘赞化不肯,潘玉良便苦苦相劝,甚至以死相逼。最终,通过这样的方式,潘赞化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潘牟,为潘家延续了香火。
回过头来看,潘玉良对潘赞化怀着强烈的感激之情,对自己没有生养深感自责,她秉持传统女性的道德操守,要求自己献出爱人,其间的痛苦和折磨可想而知。
在一幅名为《我的家庭》的画作中,潘玉良将她与潘牟、潘赞化三人描绘成一个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可见她对于温馨家庭的向往;可是,置身方氏、潘赞化之间,这个“家庭”又是如此狭小而令人窒息。最终,在艺术和家庭的双重压力下,她远渡重洋,离开了故国。
1921年,潘玉良来到法国,她的艺术观念和审美趣味终于寻到了一方沃土。她先是考取了法国里昂中法大学,后转入里昂国立美术学院,又于1924年考入万众瞩目的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师从吕西安·西蒙教授,成为徐悲鸿的同学。毕业后,她获得了意大利教育部一年津贴奖励金,画作多次入选意大利国家展览会,成为获此殊荣的第一位中国女画家。
此次赴法期间,潘玉良与著名女作家苏雪林成为至交好友。苏雪林曾赞叹:“玉良的画,色调深沉,气魄雄浑,表现力极强,大幅的画充满了生命的跳动和热烈奔放的情绪,万不像是纤弱女子的手笔。”她称潘玉良的油画“前所未有”“成就实在当时所有西画家之上”,徐悲鸿也赞潘玉良为“巾帼英雄”,“乃 300年来作画之士大夫所谓不能者也”。
浮萍漂泊,根在中国
见过了荣誉与风光,潘玉良却仍惦念着国内的亲眷与故交。1929年,她应邀回国,出任上海美专西洋画系主任,之后又任国立中央大学教授。在近10年的时光里,上天似乎开始对潘玉良温柔相待,她拥有了体面的教职、温馨的家庭与心爱的艺术。
但美梦终有醒来的时刻。1937年,潘玉良举办个人画展,一幅名为《人力壮士》的画作,被人恶意解读为“妓女对嫖客的赞歌”。这句恶毒的评论深深刺伤了潘玉良的自尊。悲愤交加之下,她再次远走异国,没承想这一离开便是40年,直至她生命的终点。
第二次赴法,潘玉良坚守着“三不原则”—不入外国国籍、不与画廊签约、不谈恋爱。
因为孤苦多病又拒绝卖画,潘玉良只得蜷缩在漏雨的地下室或阁楼中。她的房间里除了一张狭小的床铺,全部堆满了画作。有时空间不足,她会将油画竖着打底;没钱购买好颜料,导致她的画作颜色脱落……
虽说生活并不富裕,但潘玉良生性豪爽,乐于助人,不少旅法画家都曾得到她的指导和帮助。她常留短发,喜喝酒,不拘小节,说话时声音很大,气势不让须眉。
潘玉良最大的心愿是把自己的画作原封不动地运回国内,不要让自己的心血流落在异国他乡。自1941年起直到她临终前一年1976年,潘玉良曾先后7次准备回国。然而战火阻隔、时局动乱、重病缠身,再加上法国当局不允许她携带作品出境,导致她30年来的夙愿始终未能实现。
1977年,潘玉良带着对亲友的牵挂与不能归国的遗憾与世长辞,沉睡在巴黎的蒙帕纳斯墓地。她去世后,她的挚友王守义先生遵循其遗愿,竭力促使其画作归国。1984年,装有潘玉良遗作等遗物的7只大箱子终于被运回国内,保存在了潘赞化故乡的安徽省博物馆,只可惜潘赞化早在1959年就已离开了人世。
在这些遗物中,人们发现了两个独特的物件:一个是鸡心项链,里面嵌有她与潘赞化的小照片;另一个则是一块怀表,是当年蔡锷将军赠给潘赞化的,后来被潘赞化作为信物送给了前往法国的潘玉良。这两件物品,连同这些无价的画作,无不寄托着潘玉良对祖国、对爱人的牵挂和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