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的藏书题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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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诗名世的陆游同时也是一位著名的藏书家。他一生热爱藏书,珍若拱璧,自称:“平生喜藏书,拱璧未为宝。归来稽山下,烂漫恣探讨。”(《冬夜读书》,《剑南诗稿》卷十五)“有酒一尊聊自适,藏书万卷未为贫。”(《遣兴》,《剑南诗稿》卷四十三)以藏书万卷、把酒研读而自得其乐。藏书、读书之余,陆游还作有题跋文258篇,收入《渭南文集》卷二十六至卷三十一,其中不少专为藏书而作。
  陆游出身于文化世家,自高祖陆轸始,诗礼相传,代代承继,一脉不断。陆游藏书很多即来自家传,题跋中屡屡述及。《先左丞使辽语录》曰:“右先楚公《使辽录》一卷,三十八伯父手书。伯父自幼被疾,以左手书,然笔力清健如此。平生凡抄书至数十百卷云。”(《渭南文集》卷二十七)父亲所著,伯父手书的家传《使辽录》,于陆游而言意义自然非同寻常,因而也格外珍惜,特别记述。
  陆游家传藏书在他的题跋中可见的还有不少,如《跋家藏造化权舆》曰:“《造化权舆》六卷,楚公旧藏,有九伯父大观中题字。淳熙壬寅,得之故第废纸中,用别本雠校,而阙其不可知者。两本俱通者,亦具疏其下。六月四日,山阴陆某谨记。后十有四年庆元元年八月十二日重校,凡三日而毕,时年七十一。”(《渭南文集》卷二十七)《跋资暇集》云:“吾家旧有此本,先左丞所藏,书字简朴,疑其来久矣。首曰‘陇西李匡文济翁编’,‘匡’字犹成文也。久已沦坠。忽尤延之寄刻本来,为之怆然。”(《渭南文集》卷二十八)《跋四三叔父文集》云:“先楚公捐馆时,叔父未成童,已从章贡黄先生安时学丧礼,覆讲无小差,盖天资精敏如此。谨附书于遗文之后,以示后人。”(《渭南文集》卷二十九)《先楚公奏检》曰:“旧有海陵时录白元本,巨编大字,有先左丞亲书更定处,今不复存。此本绍兴中先少师命笔史传录者。”(《渭南文集》卷三十一)《跋世父大夫诗稿》曰:“世父大夫公自幼得末疾,以左手作字,性喜抄书,尝抄王岐公《华阳集》百卷,笔笔无倦意。岂特其书可贵重哉!亦可见其为人矣。”(《渭南文集》卷三十)《跋苏氏易传》曰:“此本,先君宣和中入蜀时所得也。方禁苏氏学,故谓之毗陵先生云。”(《渭南文集》卷二十八)这些题跋中,陆游详述家藏来历,书写先人藏书、抄书事迹,抒发缅怀感伤之情,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自己家世渊源的自豪情怀。
  继承家藏之外,陆游也致力于购书以藏,他的题跋也多次记录自己的藏书来历。如所藏唐代刘长卿《刘随州集》,即是他从佣书人韩文所枕废纸中偶然发现并买下的,成就一段藏书趣事(《跋尹耘师书刘随州集》,《渭南文集》卷二十六)。所藏《松陵集》得之于韩子苍之孙遗赠,“盖百年前本也”(《跋松陵集》,《渭南文集》卷二十七)。所藏《祠部集》“得之书肆,盖石氏所藏也”(《跋祠部集》,《渭南文集》卷三十一)。
  陆游重视图书的修补、装订。遇残坏书籍,他往往手加装緝,题跋中多有述及。《跋尹耘师书刘随州集》曰:“佣书人韩文持束纸支头而睡,偶取视之,刘随州集也。乃以百钱易之,手加装褫。”(《渭南文集》卷二十六)处处留心,意外发现,亲手装订成册,并跋识之,可见珍惜之情。《跋陶靖节文集》曰:“张季长学士自遂宁寄此集来,道中失调护,前后皆有坏处,遂去之,而存其偶全者。末有年谱辨正,别缉为编云。”(《渭南文集》卷三十)对损坏的书籍精心修补别缉并加以说明。
  陆游治学严谨,对过眼藏书,或辨别图书真伪,如《跋中兴间气集》《跋孟浩然诗集》等;或鉴别版本优劣,如《跋齐驱集》《跋王辅嗣老子》《跋李太白诗》等,皆洞察入微,言之有理。《跋东坡集》曰:“此本藏之三十年矣,嘉泰甲子岁十二月,遗烬几焚之,予辑成编,比旧本差狭小,乃可爱,遂目之曰焦尾本云。”(《渭南文集》卷三十)“焦尾本”后来成为版本学的重要术语,这是陆游对版本学的重大贡献。
  陆游于校勘,考证用力尤勤,对所藏书籍往往详加考订,辨伪指谬。《跋唐卢肇集》曰:“子发尝谪春州,而集中误作青州,盖字之误也。《题清远峡观音院》诗,作青州远峡,则又因州名而妄窜定也。前辈谓印本之害,一误之后,遂无别本可证。真知言哉!《病马》诗云‘尘土卧多毛已暗,风霜受尽眼犹明。’足为当时佳句。此本乃以‘已’为‘色’,‘犹’为‘光’,坏尽一篇语意,未必非妄校之罪也。可胜叹哉!”(《渭南文集》卷二十八)一一指出其中妄校错讹之处。《跋柳柳州集》曰:“此一卷集外文,其中多后人妄取他人之文冒柳州之名者,聊且裒类于此。”(《渭南文集》卷二十七)考证此本为托名伪作。《跋松陵倡和集》云:“皮袭美当唐末遁于吴越,死焉。有子光业为吴越相,子孙业文,不坠家声,至袭美四世孙公弼,以进士起家,仕庆历、嘉祐间,为韩魏公所知,虽不甚贵显,亦当世名士也。方吴越时,中原隔绝,乃有妄人造谤,以谓袭美隳节于巢贼,为其翰林学士。《新唐书》喜取小说,亦载之。岂有是哉!比《唐书》成时,公弼已死,莫与辨者。可叹也!”(《渭南文集》卷三十)考订纠正《新唐书》以小说记载入史之误。《跋魏先生草堂集》曰:“按:《国史》:‘野,陕人。’沈存中《笔谈》以为蜀人,居陕州,不知何所据也。予在蜀十年,亦不闻野为蜀人。《笔谈》盖误也。”(《渭南文集》卷二十八)指出沈括《笔谈》之误。《跋唐御览诗》云:“《唐御览诗》一卷,凡三十人,二百八十九首,元和学士令狐楚所集也。按卢纶墓碑云:‘元和中,章武皇帝命侍臣采诗,第名家得三百一十篇。公之章句奏御者居十之一。’今《御览》所载纶诗正三十二篇,所谓居十之一者也。据此,则《御览》为唐旧书不疑。然碑云三百一十篇,而此才二百八十九首,盖散逸多矣。”(《渭南文集》卷二十六)以卢纶碑文为据考定此本为唐旧书。
  陆游视校书为藏读之要事,甚至将无暇或无力校书引为憾事,《跋晁以道书传》曰:“晁以道著书,专意排先儒,故其言多而不通,然亦博矣。凡予家所录本,多得于以道孙子阖,子阖本自多误,予方有吏役,故所录失误又多,不暇校定,及谢事居山阴,欲得别本参考,又不能致,可恨也。”(《渭南文集》卷二十九)并希望子孙后代能够继承校雠事业,完成自己的意愿。《跋樊川集》曰:“唐人诗文,近多刻本,亦多经校雠,惟牧之集误谬特甚,予每欲求诸本订正,而未暇也。书以示子遹,尚成吾意。”(《渭南文集》卷三十)   陆游还致力于书籍的刻印传播。他曾刻高祖陆轸所撰《修心鉴》,《跋修心鉴》曰:“右高祖太傅公《修心鉴》一篇。初,公生七年,家贫未就学,忽自作诗,有神仙语,观者惊焉。晚自号朝隐子,尝退朝,见异人行空中,足去地三尺许。邀与俱归,则古仙人嵩山栖真施先生肩吾也。因受炼丹辟谷之术,尸解而去。然其术秘不传,今惟此书尚存。某既刻版传世,并以《七岁吟》及自赞附卷末,庶几笃志方外之士读之,有所发焉,亦公之遗意也。隆兴二年七月二日,元孙某谨书。”(《渭南文集》卷二十六)追述高祖事迹,将先祖著作传之后世。
  乾道九年(1173),陆游在嘉州(治今四川乐山)任职,刊刻《岑嘉州集》,《跋岑嘉州诗集》曰:“予自少时,绝好岑嘉州诗。往在山中,每醉归,倚胡床睡,辄令儿曹诵之,至酒醒,或睡熟,乃已。尝以为太白、子美之后,一人而已。今年自唐安别驾来摄犍为,既画公像斋壁,又杂取世所传公遗诗八十余篇刻之,以传知诗律者,不独备此邦故事,亦平生素意也。乾道癸巳八月三日,山阴陆某务观题。”(《渭南文集》卷二十六)自述对岑参诗歌的推崇,故为之刻集以尝平生宿愿。
  淳熙七年(1180),陆游刻《陆氏续集验方》,《跋续集验方》曰:“予家自唐丞相宣公在忠州时,著《陆氏集验方》,故家世喜方书。予宦游四方,所获亦以百计,择其尤可传者,号《陆氏续集验方》,刻之江西仓司民为心斋。淳熙庚子十一月望日,吴郡陆某谨书。”(《渭南文集》卷二十七)从长期收集的数以百计的药方中精选验方,刻印成书,惠及众生。
  淳熙十三年(1186),陆游刊刻《江谏议奏议》,《跋钓台江公奏议》曰:“某乾道庚寅夏,得此书于临安。后十有七年,蒙恩守桐庐,访其家,复得三表及赠告墓志,因并刻之,以致平生尊仰之意。淳熙十三年十一月十有六日,笠泽陆某书。”(《渭南文集》卷二十七)详细记录了这部书稿的收集过程。淳熙十四年(1187),陆游重新刊刻唐刘禹锡《刘宾客集》三十卷。淳熙十五年(1188),又刻唐李延寿《南史》八十卷和刘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十卷,《跋世说新语》曰:“郡中旧有《南史》《刘宾客集》,版本皆废于火,《世说》亦不复在。游到官始重刻之,以存故事。《世说》最后成,因并识于卷,淳熙戊申重五日新定郡守笠泽陆游书。”(《四部丛刊》影印明嘉靖刻本《世说新语》)记述刻本由来。
  陆游刻书追求校勘精严。他批评当时刻书不校的流弊,云:“近世士大夫所至,喜刻書版,而略不校雠,错本书散满天下,更误学者,不如不刻之愈也。可以一叹。”(《跋历代陵名》,《渭南文集》卷二十六)指出:不重校雠,错讹百出,贻误学者,不如不刻。
  从陆游的藏书题跋中,还可以看出他的阅读兴趣和藏书特点。陆游自幼年爱好诗歌,终其一生不衰,留下众多的诗集题跋,如《跋岑嘉州诗集》《跋渊明集》《跋西昆酬唱集》《跋温庭筠诗集》《跋东坡诗草》《跋半山集》《跋林和靖诗集》《跋孟浩然诗集》等,可见陆游收藏诗集数量相当可观。
  陆游藏书题跋内容丰富翔实,记藏书来历,评版本优劣,考订辨伪,校勘指谬,态度严谨,见解精到,极具文献价值和学术价值。他对版本学发展也作出较大贡献。
  藏书题跋也是一种独特的散文文体,陆游发扬光大,推动后世藏书题跋的兴盛。藏书题跋中,陆游善于发挥,或叙事,或抒情,或议论,而不是局限于记录藏书本身。如《跋林和靖帖》(《渭南文集》卷三十)、《跋东坡七夕词后》(《渭南文集》卷二十八)等,记下自己阅读佳作时的快感。从藏书题跋中可见陆游高雅的生活趣味,如《跋西昆酬唱集》(《渭南文集》卷二十六)、《跋渊明集》(《渭南文集》卷二十八)、《跋王右丞集》(《渭南文集》卷二十九)、《跋岑嘉州诗集》(《渭南文集》卷二十六)等,自述读书时环境、心境和趣味。有的题跋见出陆游个性气质,流露出真性情,如《跋杲禅师蒙泉铭》(《渭南文集》卷二十六)等。陆游藏书题跋多以情取胜,字里行间真情流动。有的抒发爱国情感,如《跋周侍郎奏稿》(《渭南文集》卷三十)、《跋李庄简公家书》(《渭南文集》卷二十七)、《跋张监丞云庄诗集》(《渭南文集》卷二十八)等。有的伤悼思念亲人和朋友,如《跋朝制要览》(《渭南文集》卷二十七)、《跋周益公诗卷》(《渭南文集》卷三十)、《跋王深甫先生书简》(《渭南文集》卷二十七)、《跋张安国家问》(《渭南文集》卷二十八)、《跋吕伯共书后》(《渭南文集》卷三十一)等,真情实感,催人泪下。陆游藏书题跋议论精辟,如《跋朱氏易传》(《渭南文集》卷二十九)、《跋潜虚》(《渭南文集》卷三十)、《跋晁百谷字叙》(《渭南文集》卷二十七)等。有的借古言今,表达现实关怀,如《跋东坡帖》(《渭南文集》卷二十九)、《跋东坡问疾帖》(《渭南文集》卷二十七)等。陆游藏书题跋还品诗论词,提出自己独特见解,如《跋许用晦丁卯集》《跋鲍参军文集》《跋孟浩然诗集》论诗,《跋后山居士长短句》《跋花间集》论词,识见深刻。有些藏书题跋趣味盎然,是美文,如《跋程正伯所藏山谷帖》(《渭南文集》卷三十一)、《跋刘凝之陈令举骑牛图》(《渭南文集》卷二十八)、《跋韩晋公牛》(《渭南文集》卷二十九)、《跋画橙》(《渭南文集》卷二十九)等。陆游藏书题跋多短小精悍,简洁雅致,是精美的散文,值得品读。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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