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玛卿的雪(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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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正在登机,九点多到,西宁见!” 微信发出这句话时,他顺便向张亚平发了登机牌的照片。照片显示:乘客李凡。乘客人如其名,着装平常,容貌平常,面部有细微的皱纹,头发稀少,一点也不像刚刚度过40岁生日的人。他很快收到张亚平回复,好,我等您。
  醒来,人已到西安。飞机一起飞李凡就睡着了,按理还不是入睡时间,但这两年他深感疲倦,精力大不如前,只要一坐上交通工具就想睡觉。飞机落地震动让他从梦中惊醒,听到机舱里闹哄哄的抱怨声,他困倦地睁开眼睛,问身边的陌生人,到了?得到的答案是,到啥子哟,落在西安了。机场广播说,因为西宁大暴雨,飞机不得不迫降西安,请大家拿上自己的行李,按照指示到候机厅等候。他出机场时问空姐,到底多久能起飞?空姐摆摆手,很为难,我们也不知道,但只要能起飞,我们将第一时间通知,请留意候机厅广播。
  打开手机,时间已经九点多,微信里迅速跳出一堆张亚平的信息,未接来电也显示同一个西宁号打了几次,都在近十分钟内。微信里,张亚平说,李老师,我到机场了,您落地告诉我一声。又说,李老师,您到了吗?又说,李老师,我在出口等您。再说,李老师,您到了吗,打您电话还关机呢?他想了想回复张亚平,不好意思,才开机,说是西宁大雨,迫降西安咸阳机场了,起飞时间待定。张亚平很快回复,我刚知道了,那您起飞时再告诉我一声。他说好。十点,十一点,十二点。时间过得很慢。他在候机厅吃了羊肉泡馍,喝了两杯奶茶,还没有起飞去往西宁的消息。他给张亚平发微信,不好意思,要不,您先回去休息,我到了自己打车。张亚平好一会儿才说,没事,我等您吧,李老师。
  凌晨3点飞机落地西宁。一个女孩举着写有“李凡”的牌子在等待他,他有一会儿的错愕,深更半夜的,没想到是个女孩来接自己。女孩不到三十岁的样子,瘦高瘦高,脸上有浅浅的高原红,当然也可能是腮红,披着一件酒红色的披风,正四处张望。深夜的风吹得他竟然有些冷。他走过去,伸出手,您好!女孩说,您好,李老师吧?辛苦了!他说,张亚平呢?女孩笑起来,我就是张亚平。他一愣,反应过来说,你辛苦了,我们走吧。
  张亚平把他送到单位招待所,叮嘱他出发的时间、早餐的位置等,告诉他次日一早来接他。走到门外,又返身对他说,李老师,还有几个小时,您眯一会吧!他说好,把张亚平送进电梯,转身回到房间。
  他洗了个澡,感觉轻松了许多。躺在软绵绵的床上,感觉被褥紧紧贴着身体,很舒服。他却毫无睡意了。打开手机,点开一条短信,读了一遍,退出。刷到妻子的朋友圈。昨晚八点多,她发了一条动态,写道:凡事都逃避的人,是有多懦弱。那时候,他正在飞机上。他退出微信,进入短信,回复妻子的短信,说:我现在才到西宁,很累,你说的事情,想都别想。他在心里默念这短短的信息,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好像妻子就坐在面前一样。
  妻子来电话时,李凡已坐在去往机场的车上。早上7点,张亚平准时来电话。她已在招待所门外等候,带李凡去吃早餐。他们在张亚平单位食堂吃了早餐,坐上张亚平准备好的车,出发去机场。张亚平一脸歉意,李老师,实在抱歉,因为飞机8点55起飞,所以只能辛苦您了。他笑了笑,没事,习惯了。张亚平说,老师休息的怎样?他说,压根就没睡。张亚平说,是高反吗?不至于呀,我看您是贵州人,贵州不也是高原吗?他说,不是,贵州跟西宁海拔差不多,没高反。张亚平试探地说,那您这是为何呀?他顿了一下,没事。
  妻子的电话突然就打了过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慵懒地“喂”了一声。妻子说,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回来?他有些不耐烦,我哪里知道?我这里忙得晕头转向的。妻子说,你就扯吧你,这都快俩月了,什么工作要出差这么久?他说,信不信由你。妻子说,反正你赶紧回来吧!他说,我什么时候回去,态度都是一样的,不会变。妻子说,这样有意义吗?他说,没事我挂了啊。他说着就挂了电话。抬眼时,看到坐在副驾上的张亚平回了一下头,李老师,她递过来一瓶水,马上到机场了。
  候机的时候张亚平一直在打电话,一会儿站一会儿坐,很忙碌的样子。他去洗手间抽了两次烟,回来时看到张亚平失神地坐在椅子上。他走过去,办公室工作很忙吧?张亚平慌忙抬起头,啊,是,是,繁琐。他說,挑大梁的都这样。张亚平说,哪里,我就是一个小科员。他要往下聊,张亚平又起身接电话去了。直到开始登机,张亚平还站在落地窗前接电话。
  上了飞机他很快就睡着了。他实在太困了,一路上他睡得很沉。醒来后他感觉自己感冒了,头晕、鼻塞,他有长达十多年的鼻炎史,一感冒鼻子就不通气。飞机落在果洛州,下飞机的时候,感觉自己轻飘飘的,高一脚低一脚的感觉。张亚平从后面跟上来,李老师,您感觉怎么样?他说,嗯,还行,就是空气干燥了点,刚在飞机上睡觉估计是空调太冷了,有点感冒。张亚平盯着他,李老师,您不会是高反了吧?他说,高反?张亚平点着头,对,感觉就像感冒一样,恍恍惚惚的。这下,他确认自己高反了,可能是的吧。
  张亚平联系的车早早就在机场等候。他们上了车,直奔城区而去,那里已经有人准备好了午餐。按照计划,午饭后他们随即乘坐当地的车前往玛多县。汽车从机场去往城区,道路宽阔,两边山川高耸,植被低矮。打开窗,风呼呼地灌进来。虽有日出,但风还是带着凉意。张亚平问他,李老师,您感觉好点了吗?李凡说,还是有点晕。张亚平说,那休息会儿吧,下午去的地方,海拔更高。李凡关窗的时候,看到半山上的寺庙,金黄色屋宇在阳光下非常耀眼,看起来非常漂亮。他心里盘算着时间,一定要去寺庙里走一趟。他心里想,也许拜拜佛,能让心里的阴霾,也照照光吧!
  2
  一个半月前,他从贵州出发去往北京,参加总局的集中办公。原本单位是派其他人去的,但那人临走前家里突然出了些事走不开,领导临时换人,问谁谁都不愿意,反倒是他自告奋勇。领导再三确认,你确定能去?他说,当然,不然我找您干什么啊?领导说,我知道你是最合适的,要文笔有文笔,要经验有经验,要阅历有阅历,但问题是,家里的事情,处理好了?他一脸不自在,您就说我去行不行吧?领导说,当然行。   他急匆匆地跑回家收拾行李,开门的一瞬,一个男孩撞开他就往外跑,他以为是小偷,想去追,被女儿叫住。女儿一脸窘迫地坐在沙发上,爸,你怎么回来了?他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女儿身边,看到女儿一身规整,才放下心来,你呀,你,你。他说不出话来。女儿站起来,爸,我休息去。他说,你站住。女儿便站住。他说,你怎么回事?女儿垂着头,好一会,说,爸,我……他说,也怪我和你妈对你关心不够,都怪我。说着,他竟然无比悲伤。差不多三个月来,他和妻子先是争吵不断,后是冷战,然后妻子提出了离婚,两人僵持着,妻子索性不归家,一会儿在岳母家,一会儿又说在朋友家。这不女儿刚放假,只有一周时间,完了就要回到寄宿学校补习,短短五天,妻子都只回来过一次。女儿走过去抱了抱他,爸,对不起,我错了,但我们什么也没做,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他说,记住,你马上高三了,现在可不能分心,等你上了大学,我决不会干涉你这些事。
  单位司机把他送到机场,候机时,他给妻子发了个短信,我现在马上出差去北京,你回家住吧,你再不管,你女儿都把男朋友带回家了。妻子回短信,你什么时候签协议我什么时候管。话是这么说,到达北京时,他还是通过女儿得知妻子回到了家。北京的工作很忙,一个多月很快过去。几天前,他开始按照计划外出采访。他的任务是,行走祖国条件最艰苦的四极,听故事、挖素材、写脚本,供导演组拍摄专题用。
  离开贵州这一阵子,妻子开始是爱理不理,也没个信息询问,好像对他在哪里、在干什么一点儿也不在乎和关心。渐渐地又开始联络起来,语气迫切,态度坚决,无非是督促他赶紧回去,正面夫妻之间的问题。说起来也没什么问题。确切地说,他并不知道到底问题在哪里,也许只是因为时间长了,生活琐碎消磨了激情,没感情了吧。憋急了,他抛下一句,随你,你就急吧,反正我这儿,没门。便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但如此并不见得能关掉内心烦闷的开关,他越是逃避,心中烦躁却越来越重。
  四十岁生日,是在北京酒店门前的宵夜摊上過的,喝了两瓶啤酒,吃掉一盘毛豆、一盘花生,要了一个小蛋糕,吃了一半,索然无味,全程一个人。女儿打来电话,唱了一首生日快乐歌,歌声未落,声音哽咽,爸,我妈说你是个懦夫。他拿着电话,仰望首都灰蒙蒙的天空,竟一时无言。女儿深呼吸又说,但在我心里,你是个英雄。只是,只是你不在家,我不能陪你过生日,心里难受。他整理了一下思绪,每年一次生日,年年都要你陪,爸爸又不是小孩子,你好好学习,别出什么事,就是对爸爸最大的宽慰。女儿答应他,那你早点回来,你们俩那点事我早知道了,过不下去就离吧。他厉声道,小孩子懂什么,你操心好学习就行。话出口,又后悔,忙说,这,爸爸……却再说不出多余的话。女儿那边说,反正你早点回来吧,新学期开学后要开家长会,我想你来参加。
  都说四十不惑。四十,人生中该经历的多半已经经历了,对未来也有了确定的认知,在单位目前是副科级干部,按照行业现状,退休基本锁定正科级,运气好点能以副处级退掉,但那毕竟是属于少部分人的。工资平常,刚好够养家,最大的心愿,就是女儿平平安安,上个好大学,适合的时候嫁出去。其他的一切,似乎都已经看淡了,但偏偏,和妻子这点事,看不开。离婚,对四十岁的李凡来说,意味着家散了,也意味着过去从二十二岁开始的这十多年的婚姻是失败的。
  谁愿意接受自己的失败?
  原本以为在异乡忙碌辛苦地工作和马不停蹄地奔波,能让他想清楚一些事,但人生最沉重的莫过于心事了,即便从祖国西南折腾到首都,又折腾到祖国最北端,再折腾到青藏高原,离开贵州前郁结于心的那件事,依然挥之不去。挥不去,这一路上走起来,心里就隐隐压着个什么东西,你以为它不存在,但一旦闲下来,或者脑子偶尔放松,它就冒出来,针尖麦芒般刺着你。
  此行青海,原本去的是班玛县。但当地领导建议,先去玛多转转,那里条件最艰苦,高寒、缺氧、光照辐射强,去体验一下,对写好班玛的人物,会大有裨益。李凡想,去就去吧,带着心事上路,也许越是吃苦,越是折腾,就越能想清楚些什么。他只是没想到,陪自己去玛多的张亚平,竟然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3
  李凡再一次睡过去,是在车出了城区没多久后。城内房屋低矮,可见面容黝黑的当地人沿街行走。出了城天高云淡,山脊光滑如同脊背长满低矮的体毛,寺庙和经幡随处可见。景致是特别,但看上一会儿,也会枯燥。他闭上眼,竟就睡着了。
  梦到一场奔跑。不知为何,好像有什么在身后死死追赶,怎么也逃不掉。他从单位跑回家,又从家里跑到女儿的学校,又从学校跑回单位,反反复复的一条路线,像绕圈圈一样,一路上都不敢回头去看,路上走着不同的人,但一个人都不认识,想要开口呼救,却发现什么死死地扼住自己的咽喉,纵使他撕心裂肺地呼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绝望极了。惊醒过来,口干舌燥,一身虚汗。这样的梦,记忆中似乎做过,已经很遥远了。
  车已经停在路边,车窗打开,凉风吹着他。张亚平侧身好奇地看着他,李老师,您怎么了?原本一开始她是坐在副驾驶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李凡的左边。她使劲地扭开矿泉水瓶,递过来。李凡接过矿泉水,使劲喝了一口,感觉喉咙里舒服了许多。谢谢!他说。张亚平好奇地试探着,问,您做梦了?噩梦?李凡有些不好意思,额,是。张亚平忍不住笑了,很快意识到什么,赶紧捂住嘴,不好意思啊,您这都多大的人了,还做噩梦?李凡说,说得你很小似的。张亚平不好意思地笑笑,对司机说,师傅,继续走吧。
  这一路,原本是有当地领导陪同的,但被李凡好言相拒了,他觉得有领导同行,会有诸多不便。领导表达了务必陪同好的意思,李凡说,领导们都忙,还是工作为重,别给耽搁了。又表示,一旦成稿,定第一时间呈送各位领导把关。领导这才放心地送他们起身,放心,我们一切都安排好了的,当地已经做好接待您的准备了。领导又叮嘱张亚平,小张啊,那这一路,就劳烦你代表省局、市局,照顾好李老师了。张亚平笑得很灿烂,放心吧各位领导。上了车,私下对李凡说,没领导陪同,一路上轻松,这样也好。   大排量越野车在沙地公路上奔驰,车轮与地面发出踏实、紧凑的沙沙声,车身后尘土飞扬。李凡把手搭在车窗上,任风吹着自己。张亚平在一旁翻阅材料,几页纸密密麻麻地写着李凡即将去采访的人物情况。也许是为了打破车内的僵局,张亚平合上手里的资料,李老师是第一次到青海吧?是第一次来,不仅青海,整个西北我都是第一次到,感觉挺好的,李凡说,这是大西北,和我家乡大西南的山川真是天差地别。 张亚平说,对你们这种长期在低海拔地区生活的人,要上高海拔地区,确实是一种挑战,对了,您高反怎么样了?李凡用心地感受了一下,还行,感觉好多了。张亚平说,我们越往前走,海拔会越来越高,有什么问题您及时告诉我。李凡说,好,我应该能克服。
  一路上聊的都是些琐碎的话题,也没什么重要的。张亚平边聊边弄着手机,通过聊天,李凡对身边这个叫张亚平的姑娘有了初步了解。
  她1989年生,现今28岁,五年前大学毕业,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现在的工作单位,当秘书,一干就是五年。工作很累,常加班,琐碎事很多,想调岗,领导一直没松口。
  她说从来没有到过果洛州,工作五年来,这是第一次。李凡讶异,这么说我们俩都没到过玛多县?张亚平说,对,所以我很担心照顾不好您。前排的司机笑着说,没事,我到过很多次。张亚平问师傅还有多远,师傅沉思了会儿,这可说不准,现在这条路好多地方正在修,没个准头的。张亚平对李凡说,路遥远,不行您再睡会儿,感觉你很累了。李凡却不想睡了,那就看看风景吧,他心里想。对了,单位怎么派你陪我去?张亚平说,不瞒您说,我是自告奋勇,抢了同事的活儿的。李凡来了兴趣,巾帼不让须眉呀。我有个朋友在玛多,张亚平顿了顿,我就是想去感受一下,那样的环境里他们如何工作、生活。李凡说,你就不怕高反?张亚平说,怕,但我不去,我都不知道高反是什么感觉,一直以来都是纸上谈兵,没有亲身体验过。李凡打心眼里对张亚平发出赞叹,在今天,这样什么都想去尝试一下,尤其明知是吃苦和受难依然怀着希望去经历的人,已经不多了,何况她只是一个女子。
  4
  遇见阿尼玛卿雪山时,李凡正开始昏昏欲睡。一路上,路时好时坏,一會儿在大路上奔驰,一会儿又在坎坷的小路上蹒跚爬行,颠得他头晕。张亚平后来竟也睡过去了,昨夜她睡眠极少,想来早已困得不行。车外灌进来的空气越来越冷,李凡便关死了车窗,百无聊赖地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看看车窗外的风景。手机信号不好,所以手机里也没什么有趣的东西。车窗外呢,看来都差不多,只感觉类似的景致倒退而去,李凡看着看着,竟晕乎乎的,准备睡去。车突然就停在了路边,司机说,李老师,到阿尼玛卿了。李凡只感觉头晕,阿尼玛卿?司机说,下车看看吧,这个位置是最佳观赏点。也不等李凡回答,自顾自下了车去。
  李凡只觉得头晕脑胀的,极不舒服。他看了眼身边的张亚平,正一脸懵懂地醒来。到哪儿了?她问。他说,我也不知道,下车吧。他打开车门,一股冷风吹来,让他稍微清醒了些,脚落在地上时,感觉到一阵发软。司机大声说,这就是阿尼玛卿雪山,美极了,每次路过,我都要看上一会儿。李凡抬起头,看见巍峨的雪山,静静矗立在不远处,不知是距离近,还是因为太大给人以近在眼前的感觉,总之,那雪山竟就像只隔了几百米似的,伟岸地站在那里。李凡的脑子里,闪现出中学地理书上的内容,想要细细回味,思绪却被张亚平大声的呼喊打断了。张亚平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边,大声喊着,阿尼玛卿雪山,这就是阿尼玛卿雪山,我终于来了。她似乎很激动,有点要热泪盈眶的感觉,引得李凡和司机好奇地看过去。
  李凡也想大声喊出来。在第一眼看到巍峨的雪山时,心里着实有一股力量喷薄而出的感觉,但他发不出声音。这大抵是40岁的他和28岁的张亚平最本质的区别,确切地说,这是中年和青年的区别。他静静地看着张亚平,内心生出一阵羡慕,如果倒退十年,他一定也会如此大声地叫出来。如果这样,是否能打开内心的阀门,是否能让内心的那些淤泥洪水一般排泄出去?他不敢去想,40岁已然是不争的事实,面对山河震撼发不出歇斯底里的声音也是事实,他早已在琐碎的尘世生活中习得一种平静处事、波澜不惊,对什么都不痛不痒的姿态,哪怕心底里暗流涌动,面上都要保持克制、冷淡。
  他们只待了约五分钟。张亚平拿着相机拍了些照片,举着相机对他说,李老师,来,拍一张。李凡慌忙躲避,害怕拍照,也是年龄增长所带给他的恐惧之一。因为风实在太大,很快他们就感觉到冷,他仅是用手机随意拍了一张图片,就躲回车上。美是美,就是太冷,他对张亚平说,而且头晕得厉害。张亚平说,此处应该海拔4000多米了,您的高反在加剧了。李凡说,是吧,还有多远。司机告诉他们快了,并建议他们睡一下,睡着了能好受一些,醒来就到了。李凡看看张亚平,她正揉着头,我也有点感觉了,晕。李凡说,师傅说得对,睡会就到了。
  张亚平很快就睡过去,李凡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反复出现雪山的样子——它静静矗立在那里,像高原上一个纯洁的人,千百年来,从未改变,未曾污染,它似乎是大地最后的坚守,以一尘不染的姿态,供养天地神灵,也静静地考量着遍地的子民。它像每一个人心中死死护住的那一方净土,无论你走去多远,经历多少事,见到它,便懂得人生的坚持,还隐藏在生活、生命与命运宏大图景的深处。汽车穿过隧道时,李凡拿出手机,用随手拍下的雪山图,发了一条朋友圈,他写道:阿尼玛卿雪山,又称玛积雪山,藏语意为“祖父大玛神之山”。神在高处,普照万世。而照耀内心阴霾的神呢?你在哪里?他点了发送,才发现信号实在差得可怜,手机很快提醒“网络不可用,请稍后重试”。他点了一下手机屏幕,放下手机,强迫自己闭上眼。
  5
  黄昏时抵达玛多,夕阳黄金流水般地洒满大地,为眼前辽阔的土地镀金。县局领导携众半道相迎,为他们献上洁白的哈达。来人一共四人,除了局长外,其余三人尽是二十多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且都是男性,个个皮肤黝黑,精瘦干练,老实纯朴。局长礼节性地挨个介绍,其中叫小杨的,看着张亚平,眉目悦动,面容间呈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惊喜。李凡看了一眼张亚平,笑了一下,没多说话。他心里想,张亚平路上说的在玛多工作的好友,不出意外便是眼前这位了。事实证明了李凡的猜想,进城停了车,从停车处去往食堂的路上,小杨都一直试图离张亚平更近,偶尔低头说着什么。张亚平呢,反倒像躲他一样,努力往李凡这边来。李凡看在眼里,低声开了个玩笑,认识呀?张亚平说,朋友。李凡笑了,别躲呀。张亚平瞥了他一眼,不说话,伸出右手,把李凡引入楼梯间。   晚餐早已准备好,来人一一落座后,菜品依次端上来。当地局长挨个介绍,说局里目前除了他,就是三名股长,外加两名临聘人员,班子倒是有四人,其中一名副局长长期病假在西宁看病,一名副局长下去了,他顿了一下,下去了的意思,就相当于你们那里的……脱贫。李凡赶紧补上,脱贫攻坚,驻村?局长说:是,就是这意思。还有一名纪检组长,到州上开会,下午才走。一个正科级单位,领导加上兵,加上临时工,不过9个人。这让李凡唏嘘,在我们那里,这样的县级局,多的得有100多人,你们确实是太辛苦了。边吃着,大体情况也就基本了解了,这里工作的人,都来自西宁,没有本地人,且都是单身。单身是局长的趣话,年轻人们因为长期在高海拔地区工作,难得回去一趟,没有女朋友或者有女朋友也结不上婚。结不上婚?李凡对这个有兴趣。局长说,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们,就算姑娘愿意父母也不同意,嫁给了这里的男人,除非也搬来这里住,否则和守活寡有什么区别呢?李凡说,那你们呢,你们可不是年轻人。局长笑哈哈,我们呀,夫妻长期异地,不跟没结婚没两样吗?
  谈话间,在座的年轻人纷纷沉默,好像每一句,都戳中了他们内心柔软之处。李凡了解了情况,又由衷感叹,你们实在是太辛苦了。然而感动李凡心灵的,并非艰苦的环境和工作人员们窘迫的处境,而是他们面对恶劣环境和不堪处境表现出来的自信、乐观、热情、向上的精神面貌——说起工作以来的糗事、挫折、磨难、考验,他们隐隐淡淡的微笑,轻言细语的讲述,话到浓时的哈哈大笑,不止一次让李凡内心震动——相比较而言,自己就太幸福了。有一瞬间,他脑子里冒出和妻子的问题来,暗暗在心里自问:如若浅薄地从工作和生活来比较,自己和他们比起来,但自己偏独独缺乏点他们那种笑对人生种种的自信与勇气?
  张亚平不说话,李凡打趣道:小张,你倒是说说话,你可是省局的代表。张亚平好像正在想什么,慌忙地抬起头,啊?他们吃了手抓羊肉,也喝了些青稞酒,一帮人劝李凡多吃点,吃着吃着又让他少吃点,说不然晚上睡不着,肚子胀得难受。李凡身子不适,胃口不大,话是听了满满一箩筐,饭食却只是随便吃了些。饭后,他们步行去订好的宾馆,顺道看看景。李凡走了几百米,感觉体力不支,张亚平喘着气,李老师,是不是很难受?李凡说,难受,感觉要虚脱了。张亚平让车开了过来,很快就把他们送到了宾馆。
  李凡进了屋,只觉浑身没劲,两边太阳穴像被什么死死夹住,紧邦邦地疼得厉害,胃部也不适,有些恶心的感觉。他什么也不想做,不想动,躺倒在床上,竟天旋地转,脑中嗡嗡的。一时间,脑子空荡,如同平静湖泊,毫无波澜。有人敲门,李凡艰难爬起来开门。张亚平抱着两个氧气袋,放在房间靠墙的桌子上,李老师,如果实在是受不了,就吸吸吧。见他不说话,又说,您不会是高反脑子迟钝了吧?李凡说,我现在感觉说话都伤身,你说,我听着就是。张亚平叮嘱了些话,都是些高反后的注意事项,说有什么事务必及时电话联系,她就住在隔壁。张亚平虽有高反,但情况比李凡好很多很多,安顿好李凡后要去和同事小聚,让他早点休息。
  躺在床上,李凡翻來覆去睡不着。手机早就没电关机了,充电需要好一会儿才能自动开机。等到手机开机,他便垫高枕头,边充电边玩手机。关于阿尼玛卿雪山的动态,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发布成功了,下面跟着十余条评论和一堆点赞,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他刷了会儿朋友圈,看到妻子的动态,写了一句“没有神能救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简单一句,是对他那条动态的回答。剩下的时间,脑子就被夫妻间那点事充斥着。说起来,离家已经两月有余,如此饱和地思考这件事,还是第一次。以前呢,只要从脑海一跳出来,他便使劲儿压下去,像小时候在地里捉蚂蚱,一个一个地捂住,决不让它蹦出来。但今夜不一样了,伴随着头疼、胸闷、恶心,身体是虚弱的,脑子也似乎迷迷糊糊,意识却无比清晰,脑子里的问题棱角可辨。
  离婚这种事,李凡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的生命中。他和妻子结婚虽早,但都是发乎于情,感情基础非常好,即便很快生了女儿,柴米油盐的生活也并未让他们失掉激情。他们一度觉得永生便不过如此,不成想来路漫长,生活竟过早趋于平淡。这样也罢,平平淡淡才是真,一家人平安喜乐生活着,也是极好的事情。谁料到竟走到这么一步。走到这一步就算了,重点是不明不白毫无缘由就走到了,好比刚你还以为晴空万里呢,转眼大雨滂沱,没有任何前奏和过渡。是他害怕离婚吗?答案是的。但他又为何害怕离婚,却说不上来。40岁尚不算老,再娶也是迟早的事情,就算不再娶,人生也还有很多有意义的事情等着做,离了婚也不见得从此就腐烂堕落了。是为了女儿吗?女儿已经大了,虽半只脚踏进了高三大门,但毕竟夫妻俩闹离婚的事情早已被她洞悉,就目前情况看,并无多的不利影响。那又是什么使他死死抱住内心的石头不忍丢下,固执地站在生活的悬崖上去留不定?是爱情吗,还是俗世的面子?是对未来没来由的恐惧,还是对一种习惯突然不得不改变的畏惧?他不知道。他只感觉,自己是希腊神话里那个反复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永无止境的绝望围困着他。可是,是谁,抑或说是什么,给予他这命运般宏大的咒语,他却想不清。想不清,不如好好睡去。他插上氧气管,平躺在床上,慢慢地睡了过去。
  6
  清晨,旭日初升,空气冷冽。李凡一个人在格萨尔王广场散步。有虔诚的年迈藏族群众,围着广场叩拜,身子佝偻,神色坚毅,步伐显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李凡跟着他们走,他们跪拜,他也跪拜,他们转经筒,他也转经筒。有一刻,他感觉自己成了他们,真正地从心底里成了他们,在一步步向前迈步中,在跪拜的垂首与抬头间,心底里喷涌着面对生活苦难依然一往无前的决然与勇敢。
  正出神间,张亚平从身后使劲拍了一下李凡的肩膀,把他吓了一跳。张亚平说,李老师,很虔诚嘛。李凡说,入乡随俗,你怎么来了?张亚平说,起床敲门没应,问了前台,说您老一早起来就去打听附近有什么看的,他们给您推荐了这里。李凡说,看来你脑子还没糊涂。张亚平说,您才糊涂呢。也许是因为凌晨那件事,他们竟然没来由地亲近了许多,原本客客气气的两人,谈话间竟然彼此开起了玩笑。   说起来,也是一件挺尴尬的事情。昨晚,李凡就着氧气袋,虽是睡着了,但毕竟睡得不踏实。凌晨一点多的样子,他被楼道里面的声音吵醒。楼道里有两个人在吵架,也算不上吵架,但语气激烈。李凡听出来,其中那个女声,是张亚平。他也没多想,便开了门,把张亚平和那人惊住了。另外一人也不是别人,正是白日里见过的县局的小杨。那时,小杨正抱着张亚平,张亚平双手抵着小杨的胸膛,绷着脸作挣扎状。李凡一开门,两人都傻了,竟忘记了动作。李凡也傻眼,他刚醒来,迷迷糊糊的,听到张亚平的声音,好像是遇到什么事,想也没想,便心急地打开门想看看能否帮得上忙。场景一度很尴尬。李凡很快就反应过来,别,别,他指着小杨,别耍流氓呀!这一说,小杨慌忙松开手,转身就跑了。李凡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什么情况啊,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原本绷着脸的张亚平,突然笑了。她一笑,李凡心里就发毛,姑娘,这是几个意思?张亚平说,他是我男朋友。李凡追悔莫及,你说我这瞎管闲事干吗?张亚平依旧笑,哎呀,回去睡吧睡吧。
  这会儿,李凡想起小杨,觉得心有亏欠。他对张亚平说,昨晚我要知道你们是那关系,打死我也不管这闲事的。张亚平说,看您说的,不知者无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记得你说过,是第一次到玛多,李凡说,那你们不会是刚谈的恋爱吧?张亚平神色突然凝重起来,她坐到台阶上,李凡也坐下去。台阶很冰,李凡只觉得屁股像沾上了一块冰。附近的人们,正陆陆续续地往广场上来,阳光暖暖地洒在大地上。我们谈了三年多,结婚的事情都聊了不下五次,张亚平说,但我确实是第一次到他工作的地方。
  据张亚平说,她和小杨是培训时认识的,两人都很合意,对对方欣赏又喜欢。小杨只要回到西宁,都会拿出大把时间与她约会。她也曾想到小杨工作的地方看看,但想到漫长的路途和艰苦的条件,就打消了念头。虽然聚少离多,但毕竟彼此年轻,思想上想得开。但随着爱情的升温,结婚被提上了日程。这半年来,为这事,两人没少吵嘴。张亚平希望小杨回到西宁去工作,作为一个系统的人,她很清楚结婚后小杨继续留在玛多工作不仅意味着离家远、夫妻聚少离多,更意味着身体将在自然环境的影响下慢慢出现问题。这事他们谈不拢,小杨并没有离开玛多的意思,他说玛多人少事多,且不说组织上让不让走的问题,自己也不好走。张亚平弄不明白,离了小杨,玛多的工作是不是就得停顿?小杨说条件是艰苦,但总得有人去做,他在玛多已熟悉情况,没有谁比他更适合在那里工作。说这话时,理直气壮。但在张亚平眼里,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她说你以为自己多伟大,你又不是雷锋,我们都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公务员而已。多次激烈的争吵,让他们之间的感情受到了严重的考验。更为重要的是:张亚平的父母也明确表示,其他都无任何意见,但如果小杨不调回西宁,坚决不同意他们结婚。
  说起自己的事情,张亚平满脸愁绪。那你自己怎么想呢?李凡问,听父母的?也不是说我必须得听父母的,张亚平说,以后的日子是我在过,但是谁不想婚后能守着自己那个人呢?你看我们恋爱三年,真正在一起相处的时间都非常难得,我不想结婚后還这样。李凡说,你犹豫不决,做不下决定,所以想来看看,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机会?张亚平沉默了一会儿,算是吧。说话时,张亚平的手机响了,县局领导说,车已经到广场外,请他们逛会儿就去吃早餐。
  早餐时,李凡就多看了小杨几眼。小杨发现李凡看自己,慌忙地躲开目光,走得远远的。李凡想说什么,终究没说。他们简单吃了些东西,高反还在持续,李凡的胃口很差。县局里邀请他们再多待一日,李凡说够了,座谈下午到现在,已经体验得够够的了。李凡不想多待,一来是因为高反难受,二来则是因为时间紧急,还要赶到班玛县采访,毕竟那里才是此行的主场。县局领导也没多留,说你们低海拔来的人着实不习惯,我也不多留了。整装待发时,张亚平却迟迟没下楼,李凡对司机说,等会小张吧,她还有点事。司机不明就里,也真是的,她陪同您,应该早就来等着才对。李凡笑笑,没事,她给我说过了。几分钟后,张亚平从办公楼里走出来,眼圈红红的。
  7
  一路上,张亚平都沉默不语,别着头看窗外,看得出心事重重。李凡也不好说什么,靠着椅子假寐,偶尔搭上师傅的一两句话。高反依然持续,但明显比昨夜好了一些,许是身体正在慢慢适应的缘故。
  车走着走着,掉了头,师傅说前面堵路了,需要掉头回去找缺口出去走小路。所谓小路,就是山间高低不平的老路。车一开上去,就抖得厉害,走起来极为艰难。师傅边开车边说,路是烂了点,但风景好,你们不会失望的。正说着,车爆胎了。正好,师傅说,下车看看风景吧。
  李凡和张亚平都下了车。司机从后备箱取出工具和备胎,李凡要去帮忙,司机说李老师您就四处看看景,很快就好。李凡去看张亚平,发现张亚平正往远处的山下走。四下里都是草,人烟难觅,倒是天空湛蓝,阳光灿烂,很是美丽。李凡没有多的力气像张亚平那样走去那么远,便跳过路边的小沟,在草地上坐下休息。那一刻脑子里空荡荡的,好像什么念头也没有。师傅动作麻利,很快就换好了轮胎,在身后喊他,李老师,可以走了。李凡便给张亚平打电话,让她回来继续出发。张亚平正在山脚下弯着腰,不知道在干什么,远远地,李凡也看不清。接了电话,张亚平回过身来,往车这边走。边走边挥手,大声喊着什么,李凡却什么也听不清。待到走近,张亚平说,李老师,您太帅了。李凡啊了一声,我四十啦,糟老头。张亚平拿出手机,您看看这照片。照片里就是李凡,在高原的高天下,披了一身金灿灿的阳光。那个角度看,张亚平指了指自己来的方向,那一刻的您,真的是帅得“无法无天”啊。
  活脱不过半分钟,上了车张亚平依然闷闷不乐、没精打采的样子,和去时完全不一样。看来她的玛多之行并不如意。
  车再次经过阿尼玛卿,司机把车停在路边。他们下了车。眼前的景和昨日见到的大不相同。回程的路从雪山下蜿蜒经过,停车处有转经筒、经幡、人工搭建的木质平台,平台上挂满五颜六色的类似小旗子的东西,边上也有层层叠叠的经幡,在大风中不断翻滚。抬头仰望,雪山高高在上,透露着一种神秘的威严。雪线就在不远处,很分明,再往下,雪融而成的小溪流水清澈,明镜般透明。   司机说在此玩会儿,让他们放心走走看看,难得来一趟。说罢便吹着口哨,往人工搭建的平台上走去。李凡下了车,感觉头晕目眩。张亚平问他,李老师,您没事吧?李凡说没事。他蹲在路边,在一摊清澈的小水潭里洗手,水很冰冷,他用湿漉漉的手捂住脸,又揉了会太阳穴,感觉清醒了许多,便自顾自地往路边的山上爬,每向上一步,他都觉出一分吃力,但他偏要再多走一步,决心要试试自己能走多远。走了十多米,前方山势陡峭,且堆满碎石,加之体力受限,他便放弃前行,坐在地上休息。大约是因为氧气稀薄,他的脑子很快就出了神,脑子里浑浑噩噩,思绪很多,却又不甚明了,像揉着一团乱糟糟的线头。
  张亚平的声音把李凡的思绪从九霄云外拉回来。那声音从山下路对面平台那边传来,感觉很遥远,李凡使劲看去,只看到翻滚的经幡和涌动的小旗帜,张亚平被淹沒其中。李凡下了山,走上平台,在面临雪山的那一面,找到了张亚平。那时候张亚平还在对着雪山大声呼喊,不断重复着一声单调的“啊”,像台卡壳的复读机。她喊累了,坐在栏杆上,喘着气。李凡说,喊爽了,心里不憋屈了?张亚平使劲点点头,要不,您试试?李凡说,我试什么呀?我又不压抑。张亚平说,扯把您,昨天到今天,您那眉头一阵一阵地紧着,您以为别人都傻呀。李凡说,幼稚。张亚平说,您不敢就不敢嘛,还说人幼稚。被张亚平说中,李凡竟有点心虚。张亚平说得没错,他确实是不敢,人上了年纪,干什么都瞻前顾后,哪怕是这样对着山川放肆大喊,也会担心被人当做神经病。
  张亚平怂恿他,来呀,喊一喊,怕什么?李凡迟疑着,我怕什么?张亚平说,那您喊啊。李凡说,喊什么,没什么可喊啊。张亚平说,这还需要想吗?李凡说,那我总不能一直啊啊啊啊啊吧?张亚平说,一直啊啊啊啊啊怎么了?我不就是一直啊啊啊啊啊的吗?李凡犹豫。张亚平说:一个大男人,一声啊都喊不出来了啊。李凡挺直身体,面对雪山,闭上眼睛,心一横,啊——那声音虽出来了,却压抑着,吐了一半,留了一半。到第二声,李凡嗓子就打开了。第三声时,感觉全身心都被打开,一股力量从肺腑冲出来。啊啊啊啊啊——一种久违的属于青春的畅快的感觉,击中了李凡。那一刻,像身体重新被打开一次,随之呼吸进去的是雪山下清冷的空气,让肺腑瞬间苏醒过来。好像就在那一阵声嘶力竭的呼喊之中,心中的乌云飘散了,换来了一阵阳光。然后,李凡喘着气坐在木板上,别,别说,这样还真爽。
  张亚平歪着头,看着李凡。大风把她的头发吹乱,发丝风中乱颤,时而覆盖她的脸。而后她仰起头,面向天空,喃喃地说,我决定了。李凡问,决定什么?结婚,张亚平说,我要结婚。李凡站起来,走到栏杆边,扶住栏杆,谈好了?想清楚了?张亚平说,想清楚了。李凡说:我不懂。张亚平说:如果不是来这一趟,我不会下这个决心。李凡:这是为何?难道小杨能调回西宁了?张亚平答非所问,他在这里已经很辛苦了,我不能再因结婚的事情让他为难,回去就跟我爸妈摊牌,我们要结婚了。李凡也学着她,仰着头,只感觉阳光刺眼,瞬间眼花缭乱。他只好放弃,去看不远处的雪山,雪山虽有反光,但比太阳看起来舒适太多了。婚姻,唉,李凡说,你想过结婚意味着什么吗?张亚平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没有婚姻,爱情将死无葬身之地呀。李凡说,它意味着,你们将从浪漫美好的爱情走向单调乏味、柴米油盐的婚姻生活,意味着忙不完的家务、恼人的孩子处理不清的婆媳关系,意味着厨房卫生间客厅卧室、水电费燃气费宽带费物业费,更意味着不断消磨的激情和各种破碎的可能。张亚平说,我没想过,即便想过,也依然会选择结婚的吧,人人都知道会死去,那为何不一开始就死了,不就是因为死之前,还有这么多有意义的经历嘛。张亚平说着从栏杆上跳下来,在木板上踱着步,人生的意义,大抵便是要经历各种事情吧,无论是好的坏的,都将成为一种财富。李凡笑说,嘿,年纪轻轻,就卖起了鸡汤。张亚平不答他,踱着步往平台另一端走去了。
  8
  再一次躺在木板上,感受着高原猛烈的阳光。四肢伸展,紧闭双眼,在阿尼玛卿雪山下,听着大风中的经幡涌动,李凡感觉自己很轻,几乎就要飞起来。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内心杂揉的线团,竟然清晰明了起来。他感觉自己放松极了,那是一种久违的放松,一种心无杂乱平静无波的放松,像怀抱巨石的人,突然舍弃掉内心那块巨石。
  张亚平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身边,大声喊他,李老师,走啦,您还想在这睡一觉啊?李凡爬起来,能睡一觉倒也是极好的。张亚平说,服了您了,这里海拔应该比昨晚我们住的地方还高。李凡说,是吗?我怎么突然感觉高反好了一半?
  张亚平上车后一改之前的状态,她眨巴着眼睛,李老师,我采访您一下,你刚才要死要活地喊那一阵子,是不是想清楚了许多事?李凡有些难为情,什么叫要死要活的?那不是跟你学的吗?张亚平笑着说,是跟我学的,可我小啊,我年轻所以我放肆,您不一样,您是装嫩呀。李凡说,嘿,你这孩子,还不许我老夫聊发少年狂了?张亚平递过来一瓶水,反正我是想清楚了许多事情,无论怎样,都要勇敢去面对。李凡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车艰难地在颠簸的山间前行。在他们身畔,阿尼玛卿雪山默默矗立。然后,雪山被甩在了他们身后。
  在车的后视镜里,李凡看见巍峨的雪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那纯洁的雪,无论视野离得多远,都清晰可辨。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曲折山路的向前延伸,雪山终于被挡住了,消失在后视镜里。李凡感觉高反几乎已经好了,他清醒无比,没多久他便又睡了过去,他梦见一座巍峨的雪山,矗立在云雾缭绕的高处。
  在果洛用餐后继续出发前往班玛县时,李凡在手机上订了一张几天后从西宁起飞到贵阳的机票。与此同时,他给妻子发了一条短信:大后天飞贵阳,回趟家,你说的事,见面谈吧!妻子竟也一改以往的态度,回:好,家里等你。
  那时,张亚平靠着车窗,一只耳朵里塞着耳机,正听什么听得入迷,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看起来心情不错。
  若非 80后,穿青人。业余写作,作品见《北京文学》《诗刊》《清明》《山花》《西部》《芳草》《人民日报》等刊,出版诗集《哑剧场》、长篇小说《花烬》等作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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