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放学路上，俺就听到了猪的哀号。当时耳朵就那么好使，俺能听出是雁来家的猪在叫。俺远远看见村口站着一圈人，地上临时砌了个简陋的锅台，一下子就明白，生产队里杀猪了。猪已经不叫了，俺忽然发起呆来，停在一棵老榆树下，那样直直地望着。
　　人们终于闪开了一道缝，那头猪软塌塌地躺在一个破案板上，脑袋耷拉着，脖子下面，咕嘟咕嘟冒着血沫子。
　　这时候，俺看到了光棍汉小起儿。他在县城当临时工，可能今天该他休息。只见他光着黑亮的膀子，站在猪头后面，手拿一把又尖又长的杀猪刀，上面鲜血淋漓。
　　
　　俺很怕小起儿。俺敢说村里每个孩子都害怕小起儿。
　　直到众人七手八脚给那头猪煺了猪毛，俺才离开那棵榆树。俺的心情已经轻松起来，脸上也像别人一样，泛起了欢天喜地的笑容。小起儿又出现了，手起刀落，猪肉一块块落到了各家提来的篮子里。
　　肉分好了，俺连午饭也没来得及吃，就又赶着去上学。
　　路过雁来家时，俺发现了蜷缩在墙角里的雁来，心里一沉。从他的姿势来看，他在墙角蹲了很长时间了。墙角里的阴影笼罩着他，就像他身处另一个世界。这时候，俺猛地想到这是夏季，生产队怎么想到了杀猪呢？印象中，猪肉只能是一年吃一次。每到过年杀猪，那口专门用来烫猪毛的大铁锅，都已锈迹斑斑。
　　晚上，俺娘把猪肉全煮了，但大部分猪肉被俺娘盛在了一只黑陶瓷罐里。刚放下筷子，俺娘就说让俺明天给姥姥家送去。
　　姥姥家住十五里地之外，俺也单独去过，不会迷路。但俺娘怕俺累着，就打算请人用自行车捎俺一段路。她出去不大工夫，就回来了，对俺说：“你跟小起儿叔叔去，在三里窑岔路口下车，别坐过了。”
　　俺一听就愣了。油灯的灯光昏暗，俺娘没能看清俺的眼神，她又忙别的去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俺娘一早把俺叫醒。她扶俺坐上小起儿的破自行车。小起儿骑得稳稳当当，但俺不敢掉以轻心，紧张得浑身都出了汗。
　　出了村子，到了田野上，道路两边都是庄稼。小起儿速度慢了下来，忽然说：“下去！”俺一惊，还以为他要把俺丢在这里。谁知他是要撒尿。俺听到了他不怀好意的笑声，往日对他的恐惧陡然出现在俺身上。不行，俺得从他身边逃开！
　　俺提着猪肉罐子，快步向前走。但他跟着就追了上来。他笑着叫了俺一声：“你生气了吗？”他嬉皮笑脸的态度让俺大为恼怒。俺一横心，就往他的车座上跳，但俺一跳，他就猛地往前一骑，使俺落了空。俺尝试再跳，他仍然猛地往前一骑。反复了几次，俺也没能坐上去。俺差点儿急出泪来了。俺极力按捺住内心的委屈，跟上去跑了几步。这一回俺跳上去了，但猪肉罐子“当”的一声，在自行车上碰了一下，俺心里随着打了个青白相间的闪电。
　　小起儿骑得歪歪扭扭，但俺早有防备，他没能把俺甩掉。后来他又骑稳了，开始跟俺说话。
　　“队长的小儿子昨晚拉肚子你知道吗？”
　　俺不吭声，咬着嘴唇，怕中了他的奸计。他告诉俺：“最肥的肉都割给了队长家，他儿子这些天馋肉吃，馋得厉害，逮着大白肉一气吃了一大碗，不拉肚子才怪呢。”
　　接着，他就捉弄俺：“你家的肉香不香？”
　　见俺不答，他就说：“你家的肉肯定没队长家的肉香，你家分的是臀尖。”
　　从小起儿背后，俺总算探头看到了那个岔路口。小起儿的嘴却一刻也没停，俺猜他装着不知道分手的地点就要到了。俺做好了随时下车的准备，出乎意料，他慢了下来。俺心里一时充满了对他的感激。
　　就在俺刚要往下跳时，他又加快了速度。转瞬之间，就把岔路口甩开了。看着岔路口飞速往后移去，俺惊呆了。自行车弹跳一下，俺已经一头摔到了地上。
　　看着散落在地的猪肉，俺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时间不知不觉，到了正午，但俺不愿走开。那些猪肉在阳光的直射下，透过狼藉的污泥，冒出了晶莹细小的油珠。俺的鼻子又是一酸。
　　“小孩，这是怎么了？”俺听到了一声亲切的询问，抬头一看，见是一个中年男人。俺敌视地瞪着眼睛，他朝俺俯着身子，身穿土黄色衣服，头发、胡子、眼珠都是土黄色的，肩上落着几粒高粱花子。
　　他搭眼一瞧就明白了，笑着说：“猪肉罐子打破了不是？”
　　俺的泪又要下来，但他止住了俺，神情自信，压低了头，对着那些猪肉和陶瓷碎片，“噗—”吹了口长气。
　　俺简直不敢相信，罐子完好无损，散落在地的猪肉也不见了。掀开罐子盖，猪肉暖融融的，泛着白白的油腻，一片不少地躺在里面。俺的头皮猛一，那人对俺笑一笑，闪进了路旁的高粱地里。
　　俺的反应很快，略微一愣，就叫声“大叔”，跳起来，拎起猪肉罐子，追了过去。俺希望拿到一点儿证据，不然谁也不会相信俺会遇到一个精灵。即使薅他一根胡子也够了，在俺见过的人中，还没有一个人长着那种蜷曲的土黄色胡须。
　　选自《小说月刊》2016.2
　　（段明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