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打个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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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哐!哐!
  昏暗微弱的房间,门被人两脚踢开了,门口站着两个模糊的人影,洛措列缓缓抬起头借着微弱的光线看着进来的人影。
  他们旁边半截的空塑料豆油桶里塞满了烟头,整个房间里烟雾缭绕。
  几天了,洛措列、佳达、依日古、乌发除了抽烟,只能干待着,他们也不知道抽了多少盒了,烟气腾腾的破房里,老鼠以为着火了,全都吓跑了。
  而在这几天之前——
  洛措列、佳达、依日古、乌发坐上部队式的绿色大卡车,大卡车便于走在林地,从乌鲁布铁猎民乡到乌尔其汉的温格图打猎。坐在车里的四个猎人,兴高采烈地一直望着车窗外的林子,对于猎人来说,一看见林子,一切忧愁就消失了。冬日凛冽的风从车的缝隙里挤进来,像调皮的精灵在有限的空间里穿来穿去,仿佛四个猎人的筋骨都舒展开了,很久没有这样舒服过了,他们高兴极了。
  车,快到温格图林场,这里几乎没有人烟,只有卡车跑在砂土路上嚓嚓地响着,还有冬日的风吹着树木的声响。洛措列说,他最喜欢听风掠着树木的声音,仿佛也掠着他的灵魂,那个声音美妙极了,就像他灵魂的声音。
  大卡车行驶在像蛇一样弯曲的砂土路上,路边时不时地跳过小松鼠,几乎快走到砂土路的尽头。
  老远他们就看见一辆越野车停在路边,车边有三四个人悠闲地抽着烟,快到越野车的时候,那三四个人向他们非常友好地挥着手,他们阳光般的微笑……
  在这林子深处也许是车坏了,需要帮助,洛措列四个猎人友好地下了车。他们刚下车,其中三个人身手真快,直奔驾驶室里,迅速地把猎枪收走了。洛措列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就在那一秒钟的微笑里僵住了……
  洛措列他们四人一脸蒙,还没反应过来,“你们……这是干什么?”
  这时,那三个森林警察瞬间变脸啦!恶狠狠地说:“你们不是已经放下猎枪了吗?怎么还打猎呢?你们现在的行为已经构成偷猎了。”
  听到“偷猎”这两字时,四位猎人顿时惊呆了,脸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下似的火辣辣地发烫。
  这种危言耸听的话语,使他们很震惊,戳中了四位猎人紧绷的神经,他们惊诧良久。
  你们是偷猎者。
  刺耳的声音回响在山林里,也回响在他们的身体里……
  几个猎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洛措列那一刻的想法——真想把这帮野猪蹄揍个半死,几个月起不来。洛措列四方脸,眼眸呈淡灰色,眼睛很亮,鼻梁高,中等个儿。
  旋即,洛措列恶狠狠地挪动目光,打量着这几位抓他的森林警察,淡灰色的眼眸中流露出愤怒。冬日的阳光很刺眼,苍白的雪地上散发着光晕,洛措列那猎人坚毅的脸庞出现了短暂的恍惚。
  四位猎人还没来得及闻那久违了的荒草的气息,和那落在林地上被风吹过的、沉醉了的雪花的气息,就被抓走了。
  洛措列他们被送到乌尔其汉温格图林场,被硬塞进一个破旧的砖瓦房里。房间零乱不堪,只有长长的一铺床,墙上的白灰已经很黑很破旧了,给人一种压抑感。
  四个猎人心情非常低落,只能看着窗外灰暗的天色出神……
  那个肥胖的、鼻子朝天的,像干部模样的森林警察,刚开始的时候还给四位猎人讲“生态”知识。
  好像大兴安岭的“生态”不平衡,都是被我们几千个鄂伦春人破坏了似的。
  四位猎人汉语说不好,心不在焉,默默地看着他朝上的鼻孔抽烟。
  洛措列表情复杂地看着那个肥胖的警察说:“你们地……汉族人,春末下了第一场雨,田地也翻了身子,正适合种地。我们鄂伦春人也一样,立冬,第一场雪之后,这时节,野猪起群的时候,正是打猎的好时候。冬日,雪花飘下来时,不摸猎枪,双手就痒痒得难受……”之后,他把双手相互揉搓着,急促、粗糙的揉搓声里,散发出他摸过猎枪的气味,树木的气味,不远处犴的气味……
  当最后的老鼠从破房里慌乱的逃跑声传入依日古耳朵里时,他浅浅地笑了。
  依日古特烦这个肥胖的警察,说话的声音像抹了油,每次一张嘴说话,那个声音就在破房的空间里滑来滑去,让他纠结,油嘴滑舌的,都能把飞在林子里的“飞龙鸟”哄下来。
  他心想了,从小没人对他讲什么“生态”知识,对于自然的敬仰是天生的,都在骨子里呢。
  从他爷爷的爷爷,奶奶的奶奶,在大兴安岭狩猎,从没出过森林大火,也没有乱砍木头。我们从心底里敬仰树木,尤其是松树,在族人心里,像神灵一样存在。而在你们的眼里,林子里的树木就是钱。
  鼻子朝上的警察再也不来讲“生态”知识了。
  傍晚时分,乌发情绪很低落,默默地流着泪。
  哭啥呀你,洛措列问。
  我想我阿爸了,乌发带着哭腔说。
  乌发中等个儿,打猎物一枪一个。有一年,生产队让乌发打掉队里的一头牛,这个牛已经很老很老了,牙齿也掉没了,吃草都费劲儿。那个老牛在远处静静地站着,乌发用了五发子弹才干掉它。
  为此,人们都叫他乌发。
  依日古扑哧一笑说,你都多大的人了,还想你阿爸。
  乌发带着哭腔说,你们还记得很多年前,我们那儿来了一群开发林子的人吗?砍伐活着的木头,还大声喊“顺山倒”吗?
  知道,依日古说。初秋,野鹿结群的时节,我阿爸去林子里祈求“白那查”,听见林子里砍树木的人们大声喊“顺山倒”,把我阿爸吓坏了,“顺山倒”是什么东西。即刻,一棵有三四十年的松树活生生地被砍掉了,阿爸心疼得流下了眼泪,泪流满面地回家了。我嬷嬷(妈妈)以为出啥事了呢,问老头子,发生什么事了,阿爸仿佛没听见一样,泪水像断了线似的流着……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阿爸的眼泪。
  阿爸边流泪边问我,什么叫“顺山倒”……
  其實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什么叫“顺山倒”。又说,那棵活着的松树倒下的时候,他们居然那么高兴,心也不疼,心可真硬啊!
  阿爸说,我们的族人,如果真的需要活着的大树,砍了几下之后,首先找到树木的生命源,顺着树木的生命源推倒它,推倒的时候不能大声喧哗,静默而又庄严地、慢慢地推倒它,因为树木也是活着的生命。我们鄂伦春人不会把年轻的树木当钱花。   那个冰冷的声音,又在四位猎人的耳边回响着。
  你们不是已经放下猎枪了吗?怎么还偷猎呢?
  刺耳的声音,久久地回响在他们的身体里……
  一待就是十二天,漫长又枯燥的日子,真的很难熬,仿佛过了几个世纪……
  洛措列吸了浑浊的空气,起身走到门口,对乌发说:“这两个野猪蹄儿来了,我要走到他俩的身后,像孩子们跳的蹦迪一样,使劲儿蹦在他俩的影子上,我蹦的时候,你们会听见咔嚓的声响,他俩的灵魂就会崩裂。”(鄂伦春人的影子,极奇尊贵,任谁都不能随意践踏,侵犯了他们的影子,就等于亵渎了他们的灵魂)看着进来的模糊的两个人,他想走到他们的背影里,使劲踹他们俩的影子,把这俩人的影子踹碎了,踢到碎片为止,直到俩人的灵魂疼痛得让他们的骨头扭曲了为止,但他终究没这么做。
  进来的人戏谑地说,这都小半个月了,你们该回去了,这是你们的猎枪,还有……罚你们一人一万元。
  森林警察说话太气人了,好像我们情愿住这个破旧的房子似的,还罚我们一人一万元,简直欺人太甚了,乌发想上去狠狠地揍这两个人。
  洛措列拽住他说,猎枪。
  “猎枪”两个字牵动了他们心里深处的痛。这几人太损了,把他们的枪管拧歪了,这枪就不能用了。洛措列见到猎枪的枪管彻底被拧歪了,身子狠狠一颤,险些摔倒!四个猎人鼻子一酸,眼眶中布满了泪水,生为猎人的他们有着坚强的心,任何情况下也不会轻意流下一滴泪水,但此时此刻,他们都忍不住呜呜呜地哭起来了。洛措列他们轻轻地抚摸着枪管被拧歪的猎枪,动作很慢,仿佛在抚摸着自己心爱的妻子。
  猎人三样东西不能借:猎枪、猎马、猎刀。
  我曾经说过,我们从乌努古图那条路过来,就不会碰见这些野猪蹄,洛措列大声说着,但声音有些颤抖,身上弥漫着浓烈的杀气。
  佳达细高的个儿,他的长相酷似秋季的柞树,说话的语气仿佛是柞树皮一片一片的落下,坠落的声音很有弹性。
  佳达叹了口气,声音嘶哑地说,语气中充斥着惋惜,同时,又很疑惑,这几个野猪蹄怎么知道我们出猎的行程?其实,那辆越野车早已等候多时了,等待他们的到来。
  那冰冷的声音一直在四个猎人的耳边回响着,你们不是已经放下猎枪了吗?彻底不打猎了,怎么还偷猎呢?
  刺耳的声音回响在山谷里,也久久地回响在他们的身体里……
  现在我们是贼了,地地道道的贼。
  依日古,个子很高,有些木讷,顶尖的莫日根(猎人),他说话的声音在阳光下散开,散发着木头色。
  这时,平时很少言语的依日古气哄哄地说,我们不是贼,真正的贼是他们。依日古对着洛措列他们说,让我们放下猎枪之后,不也还有其他民族用套子套猎物吗?在这片林子里,犴、野鹿不多了。
  现在他们不用套子套了,乌发说。他们用电,把电瓶变高压,把犴和野鹿活活电死了,多残忍呢!
  野鹿基本上绝迹了,绰尔、柴河林区野鹿绝迹了,犴也不多了。
  他们太能伪善自己了,还说我们是偷猎者,还隐瞒自己,太能装了,洛措列说。
  我们可是亲眼目睹了那些真正的偷猎者用药物毒死野鹿和犴,他们阴毒地把“药物”放在盐碱坑里,野鹿和犴喜好舔食“盐碱”,野鹿永远不会知道那个“盐碱坑”里放了毒害它们的药。
  对于野鹿和犴来说,它们赖以生息的林子成了屠场,这些人的做法太让人恐怖了,他们的手段惨不忍睹。
  那种药物让野鹿和犴慢慢死去的样子,真的不忍看下去,这种惨忍的手段,对犴、野鹿的打击是灭绝性的。
  依日古年纪大,他经历了族人下山定居,第一次住进土房,第一次穿柔软的土布衣,包括禁猎,一切都是他亲身经历所感受过的,但是他想不通。我们放下猎枪,为了生态,可其他人不还用套子套猎物,用药物毒死犴和野鹿的吗?
  我是在狩猎家庭中长大的,从小就学打猎,努力地学打猎,我的童年是与林子的树木们一起玩耍长大的,没有树木叶子我没法呼吸。我们打猎在别人的眼中可能是代表杀戮、血腥、残忍,在族人的心中,狩猎是神圣的、喜悦的和充满希望的。狩猎活动是族人的衣食来源,兽肉是主要的食物,兽皮是服装鞋帽的主要来源。
  猎人打猎遵循着代代传承的自然道德法则,交配期的野兽不打,怀孕和带崽儿的不打。狩猎获得的猎物进行公平分配,第一先分给无人照料的老人,永远给最好最柔软的部位,然后在分给孤儿寡母时一定给肉最多的部分。
  洛措列是在正午时分到家的,贤惠的媳妇看见丈夫忧愁不安的样子,问安之后,赶紧给丈夫做他最爱吃的“马扣鱼”鱼汤。细鳞鱼几乎被人们用雷管崩没了,绝迹了,二十多年之后,河里又有了新型的鱼群呼啦啦地来了,当地人叫它“马扣鱼”,口感好,味道很特别。
  酒菜端上来,她看见丈夫满脸忧愁,就像森林中的松树必须用大雨滴沥才能涤除污垢似的,丈夫必须喝上几天几夜,要不心中的憋屈没法释放。
  猛喝了几天酒,发泄过之后,他就喜欢上看动画片了,每天和小孙子一起看《熊出没》。那个“熊大”,他特崇拜,现在看动画片是惬意的生活,傍晚那些林子里的一棵棵树们,正感受雾的轻轻吟唱。那是过去的往事了,他现在不理会温格图的警察对他们的评价,现在的人们太过于复杂,动画片里的“熊大”住的森林才是他最感兴趣最舒畅的地方。
  这个习惯是他这次狩猎回来养成的,电视早就进入了他的生活,电视剧里的人们都油嘴滑舌,让他目不暇接,动画片却单纯、生动,还有他最喜欢的《熊出没》。
  藍天白云下,白桦树的叶子在微风吹动下沙拉拉地响,风景美得令人心动,一棵棵年轻的松树悠悠地站向远方,远处却有着“光头强”一双贪婪的眼睛在注视着它们,或许是因为年轻的树木陶醉在美妙的风景中,丝毫没有感觉到死亡正在一步步地靠近。当松树们意识到危险来临也没有办法,它们也不会跑,逃不过“光头强”的电锯。他坐在电视前看着慢慢死去的年轻的松树们,看得泪流满面。   妻子很彪悍,骂起人来满身都是刺儿,每次吵架都把他弄得鼻青脸肿的。他对妻子说,不让打猎了,真他妈糟透了,我和其他猎人们心灵上遭了殃。略显呆板的他,真的为打猎癫狂了。人们还天天讲生态,讲多了就是假的了,就会有一种隐瞒了,不让打猎的日子,我的灵魂都萎缩了。
  冬季来临的某一天,洛措列做了一个美美的梦,梦见他与许多猎人们出猎了,每位猎人都骑着年轻的褐色猎马精神抖擞地出发了。褐色猎马在清晨的阳光下令人欣羡,走过一个山坡又一个山坡,经过茂密的樟子松林和矮矮的榛子林。这时,洛措列的阿爸说,过了这座山的北边,有一群犴在柞树林里寻找食物。他们快马加鞭很快到了那座山的北坡,远处果真有一群高大的犴在低头吃草,它们咀嚼着青草,动静很大,惊扰了在一棵树下面玩耍的几只松鼠。看着一群高大的犴惬意地吃着草,松鼠们惊呆了,几只松鼠便用舌尖搅着嘴,上下牙齿咬紧着,有一股青草的味道散发在林地的空间。
  阿爸轻巧地下了马,同时一种喜悦也跟着下来了。阿爸是老猎人,快速拿起枪,一枪干掉了一头犴。又一枪打散了一群犴,犴群乱了,向着林子深处快速地奔跑,猎人们从四处追赶着。
  五六位猎人猎到二十多头高大的犴。
  回到营地,洛措列去林子里找了些干柴,点了一堆火。其他的猎人,猎到犴,直接在雪地里扒皮,手法很娴熟,洛措列只能是帮下手。这时,洛措列听见远处飘来幽幽的歌声。谁唱“赞达仁”呢?他四处寻找……
  在山顶上,有人坐在树顶上唱着“赞达仁”,像雕塑一样坐着。他看清了,那是阿其格查依尔氏族的老萨满在唱,唱得惊天动地的,洛措列都听呆了,唱得林子里的树木都抖了起来,潮潮的声音把树木都淋湿了,那潮湿的声音里都能擠出水来……
  早上,洛措列的媳妇是被“赞达仁”声弄醒的,这么早,谁这么大声唱呢?
  她坐起来听着,是她丈夫唱呢?“赞达仁”唱得那么有味道,她走到丈夫跟前,使劲用鼻子吸着,闻一闻,这个老家伙什么时候喝的酒,并且还喝这么多,这一闻并没有酒味儿呀!
  丈夫还在睡梦中唱着唱着,诺乌杜,乌日千,乌热乐杜,艾迷科古南必,阿拉得耶度啦……
  这时小儿子也醒了,睡眼朦胧地问,阿爸又喝酒了?媳妇推了推丈夫。嘿,起床了,你把我们都弄醒了,这一早上你咋唱上“赞达仁”了,啥呀这是?
  丈夫还在唱,怎么推都醒不了了,媳妇用力掐他的脸这才弄醒了。你,你……干啥,掐我干啥呢?洛措列气哄哄的,把我那么美妙的梦都搅乱了。这个梦太好了,他都不想醒了,他狠狠地瞪了媳妇一眼。
  你把我那么好的梦都搅乱了,太可惜了,他唉声叹气的,坐在那里搓着双手,不停地相互揉搓着。缓慢的揉搓声里,散发着梦中老萨满唱的“赞达仁”,那个唱“赞达仁”的声音太香太甜了,还有山林的气息,不远处的犴咀嚼草的香味。
  洛措列他们再次去打猎的举动很惊艳,他准备了很久。虽说是偷猎,而且已经放下猎枪,但是这个勇敢的举动很可爱,至少在他媳妇面前,这个疯狂的举动很吸引人,其实媳妇很担忧,因为他绝对不会退缩。
  这次偷偷的出猎很特别,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慌慌的,以至于手心都冒汗了。他又缓慢地搓着双手,他不由地想起在温格图被抓的情景,那个难以忍受的心里的折磨,他觉得那是一种接近死亡的过程,过得很缓慢的,还有那破房里的老鼠们,被他们抽的烟薰得慌乱逃跑的场景,很糟糕,那十几天里他们没睡一个安稳觉。
  这次出猎太冒险了,他只是太想打猎了,太想走在一棵棵树跟前了。去大杨树奎利河上游打猎,还是他们四个人,车刚走到奎利河,还没走到上游呢。道边停着212车,和他们不期而遇,一个很胖的森林警察,两个护林员正等着他们。那个森林警察走过来,表情严肃,对他们大发雷霆,你们几个又去偷猎,他说话的声音里有股——家养的猪常吃的一种饲料发霉的味道,特别难闻。这个警察傲慢、高大,脑袋歪向一边,藏蓝色的警服勉强地包裹了他软塌塌的肚子。警察不由分说狠狠地踢了洛措列一脚。
  这一脚让他气炸了,让洛措列的灵魂变形了,仿佛脑袋重重地挨了一下。警察上来就没收了枪,这次出猎,他们就这一支半自动枪。
  这谁的半自动枪,警察问?
  枪是我的,洛措列说。
  警察又狠狠地踢了洛措列一脚。
  猎枪都上交了,你哪来的半自动?
  旋即,把他塞进212车里,其他三人都放了。
  宁静的冬天,没有任何征兆,灾祸直接从天而降……
  洛措列被送到大杨树镇的监狱里,这是一个布满灰尘、很宽敞的屋子,两铺大床,中间是过道,有六个犯人。
  那几个犯人,见到他,问他犯什么事了。
  不就是打个猎吗?多大的事儿,他懊恼地说。
  你是猎人?几个犯人很好奇,问这问那。
  不就是打个猎吗?多大的事儿。洛措列反复说着这句话,他脑子很乱,他想不明白祖祖辈辈以打猎为生的民族,打个猎都被抓,那些偷摸电死犴的人咋不抓呢?
  过了几天,那个傲慢的警察提审他,你哪来的半自动猎枪,告诉我们哪来的。
  洛措列的声音喑哑、虚弱,尽管汉语说不好,但他还能听懂,并且能说出“打猎多大的事儿”。他茫然的目光中,只有一句话——不就是打个猎吗?多大的事儿。
  高大傲慢的警察不无惊讶地说,你只会说这一句话吗?我问你,半自动枪哪来的,之后用非常严厉的目光看着他。
  洛措列不再忧虑自己可能招致的审判,几天了都没睡好觉,他一副倦态,坐在几个警察面前,他不感到尴尬和羞愧,不就是打个猎吗?多大的事儿。
  他心里带着酸楚怨恨地想到,不就是打猎吗?多大的事儿。他对那个警察说出的那些恶毒的话,都不在乎了。
  十二天之后,媳妇接他来了,媳妇说了很多安慰的话,让他很暖心……
  回到家之后,他一句话也不想说,他觉得话说多了真麻烦。   媳妇看出来了,丈夫心里有事,试着问他,还想着监狱的事?
  我的半自动枪,他们没收了,不会再……还给我了。他很恼火。
  他对媳妇说,早晚杀了那个傲慢的警察,他把拳头握得紧紧的,嘎嘣嘎嘣地响着。
  媳妇有些担犹了,说,你去马场吧!好几匹马都病了。
  洛措列家有很大的马场,有156匹马,那是旗里的,让他管理。
  马场在奎利河的腹地,柞树、桦树林边上,很大的砖房,他雇了马倌邓师父,有五六只猎狗。
  回到马场,见到他日夜思念的“汗血马”,那是从呼伦贝尔大草原买来的,见到“汗血马”,他的声音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与“汗血马”说起他打猎被抓的遭遇,说着说着,他竟失控大哭起来。“汗血马”认真地站在他旁边洗耳恭听。他对着“汗血马”恶狠狠地说,我早晚杀死那个傲慢的警察,不杀也得把他揍个半死,说到这话时,“汗血马”不停地出汗,不停地出汗,汗水像出血一样流着。
  他不能这样安静地忍受别人对他的污蔑,没有了狩猎的日子,他太孤独和寂寞了。他现在成了被人唾弃的笑料,他一定要找到那个抓他的警察。
  几天之后,他偷摸下山,到布铁(乌鲁布铁镇的民间叫法)也没回家,开着他的车去大杨树找那个警察,他心里憋了很久了,一定要找到那个傲慢的警察。
  洛措列去他单位找了,说他早就下班了。
  他每個傍晚,在警察下班的路上等着,他能确定,通过警察身上那猪饲料发霉的味道,他就能找到他。一个脚步声走过来了,又有一个脚步声过来,重重地踩在雪地上,嚓嚓地响着,步履过于沉重,走近一看是卖茶蛋的。
  在等待的过程中,他想象着,警察走过来时,他先打断他的双腿,警察根本不可能知道,洛措列在暗处等着他,然后把他塞进车里拉到马场,让他心爱的“汗血马”认识认识,并且狠狠地折磨他。
  次日,他听朋友说,那个警察经常去达斡尔人开的酒馆,这家小酒馆苏子饼、山丁子饼做得好吃。
  早上起床,他就火急火燎地赶去那家酒馆,很小的一个酒馆,达斡尔族老姐姐很慈祥地问他吃什么。
  一瓶白酒,一盘酱牛肉,还有坤比汤,不一会儿年轻的姑娘端来了酒和菜。他慢慢地边喝酒边等着,淡灰色的目光里充溢着杀气,他有一整天的时间,还有明天后天,他就不信那个警察不来吃饭。
  到了中午酒馆来了许多吃饭的人,那个警察还没有出现,他焦急地等着。他很失望,这时他已经喝得差不多了,饭馆里就剩他自已了。
  这时,达斡尔族老姐姐坐到他的饭桌上,说,咱姐俩一起喝酒吧!老姐姐已经看出来了,他在等待他的仇人。那我们边喝边聊家常吧!洛措列喝得差不多了,与老姐姐说起他等着的那个警察,并且要杀他,洛措列喝得太多了,他的舌头硬得都说不出话了,不……就是打个……猎吗?多……多……大的事儿!
  老妈妈耐心地劝着他,你杀人不也偿命吗?你也有妻子和儿女,那个警察也有妻子儿女,你杀了他,完整的两家都散架子了,这样两家的妻儿都在悲痛中度过,你忍心吗?心能安吗?人不能这么做人,你杀了人,“腾格热”(老天爷)都不会原谅你,老妈妈絮絮叨叨地不知说了多少好话,直到洛措列彻底喝醉了睡着了为止。
  络措列睡着之后,那个警察推门进来了,同时一股寒冷的气息也进来了。老妈妈看见那个警察吓坏了,赶紧走到警察跟前小声地说,我们这里啥饭也没了,你去别家吧!之后拉起警察的手就让他走,很怕把洛措列弄醒了。
  警察看见饭桌上睡觉的洛措列说,这个酒鬼喝多了。还想弄醒他。老妈妈赶紧用身体挡着警察,吓得心都发颤了说,他……他……刚睡着,别叫醒。之后推着警察走到门口。那个警察无奈地走了。洛措列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在老妈妈酒馆的后厢房里。老妈妈见他醒了,问,你醒了?
  络措列说,我怎么睡在这儿?
  老妈妈说,你昨天喝多了,怎么叫你都叫不醒,我和老伴儿好不容易把你弄到床上了。
  那个警察来了吗?洛措列问。
  没来,老妈妈的老伴说,那个警察很久没来了。
  他答谢完老妈妈和他的老伴,蔫蔫地回到了马场。
  他对着“汗血马”说,没找到那个警察,我只是纯朴而简单的猎人,我是这个世界的局外人,这个时代每个精彩的科技发明,跟我都没关系,只有在打猎那一刻才是真正的我。说起打猎,洛措列哽住了,没有丝毫的掩饰,他埋下头,任凭眼泪顺着脸庞流下来。
  哭完,他对着“汗血马”说,禁猎这么久了,我以为自己已经忘掉了,却一直在心里,在身体里,就像我的血液,但我毫无办法。他又流下眼泪,想起当年充满激情的狩猎年代,如今都已不复存在。
  老猎人耿直到令人心颤,他并不是傻瓜,他只是想打猎,想做真实的自己。
  这时他突然情绪失控,背过“汗血马”,声音一度哽咽,掩面大哭。或许,或许在洛措列落泪的那一刻,心里想到的不是他要杀那个警察,而是离他远去的猎枪和猎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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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烟火  把一根根句子,砍伐  交错摆放,重新搭建  设置,情节的坡度  用笔尖和纸,摩擦生火  烹饪的味道,来自田野的指向  炊烟,扶起家的温度  文字走失的履历  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洄游的源头  擎火把的队伍,截住夜色  啄开夹层深处,藏匿的燃点  以自焚的视角燃烧  定义,一堆篝火的亮度  木质的火苗,生生不息  即使燃成灰烬,也不容剥离  重新在一滴墨里,复活  朝圣  学生时,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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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九爷生来是个粗性,就连起床也粗粗拉拉的。窗子的一面被太阳染红时,九爷赖床了,仰着踢被,吧唧嘴,趴在枕头上吸烟,咳嗽,吐痰,间或掺杂着几个响屁。睡在炕另一头的老伴儿从被窝蠕动出半个脑袋,随手抓起一物件扔过来,老不死的是在作死,看你还能欢实几天。  九爷铆足劲儿直身坐起,趿着鞋,几只鸡围拢过来。在自己家院子里,九爷四处扫视,西墙角是几垄玉米,茎杆呼拉拉地醒动着,阔大的叶片均朝向一个方位,如出班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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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本刊将由双月刊变更为月刊。也就是说,除了随后的一期增刊外,这期将是《骏马》作为双月刊的最后一期。  回顾1980年创刊以来,本刊从《呼伦贝尔》文学季刊,到《呼伦贝尔》双月刊,继之更名为《呼伦贝尔文学》《骏马》,再到如今的月刊,整整折叠成三十八年的时光册页。抚今追昔,重新审视这本文学刊物的成长历程,我们看到这里面既有开创的辛劳,也有曲折的探索,更有不懈的坚守。我们感激创办和发展这本刊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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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松嫩平原上  那些青草,被群鸟的羽翼掀翻  我们相遇的路口,被一汪水浸透出天蓝云白  大面积的芦苇正临摹诗情画意  我看得见的炊烟,在滩涂上,是一片被蒸发的雾气  像襁褓,一点点松散了幼儿的身体  一个茁壮的我,一个步入中年的我,长出奇迹  仿佛,我生命最柔暖的地带,是松嫩平原给我的  用大把的庄稼,用大把的云朵,用一捆目光耕犁的泥土  把大机器开进去。它轰鸣的声音如同被剪落的鸟语  我习惯了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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