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扶翡初入人间时年岁尚小，换成人的寿辰不过十六七岁。
　　她是个极漂亮的小姑娘，凤眼闲闲挑入鬓间，有股逼人的艳色。长孙孤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渭水畔。上游冲下的饿殍堆积如山，她赤足行于水面，带着漫不经心的笑，似是这万事万物皆入不得她的眼。
　　那时的长孙孤年纪也并不大，难得的是胆量够大，这样诡异冶艳的场面也没吓到他，反而朝她唤了一声：“姑娘。”
　　扶翡闻声转过头来，长孙孤同她对视，微微一笑道：“你的头发被弄脏了。”她的长发未束，就那样垂在脚踝边，被血水染湿。长孙孤说完，她歪了歪头，有些天真地说：“那可怎么办呀？”“我来帮你弄干净。”
　　长孙孤将自己的大氅铺在一段枯木上，让扶翡坐在上面，自己单膝跪在她的身后，精心地替她擦拭发梢的血渍。他长得好，五官无可挑剔。扶翡侧着头看他，忽然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眼睛：“你的眼睛很漂亮。”她说着，咯咯地笑起来。后来长孙孤才知道，她就是这样一个容易开心的小姑娘。
　　当长孙孤替她擦拭好，想要将手帕收起来时，她却朝着他伸出手讨要。长孙孤将帕子放在她的手里，她开开心心地握住，又去牵他的手：“你叫什么名字？”“长孙孤。”
　　她在口中仔细地念了这三个字，微笑着说：“我觉得你很好。我没家了，能和你一起走吗？”
　　“你愿意跟我一起走？”
　　那一天，春风吹得人心乱，堤边翠柳，梢头杨絮纷纷如雪，年少的姑娘赤着足，离开了此生唯一的家。之后的许多年，她再也没有回来。
　　二
　　扶翡刚被长孙孤带入宫时，不但不懂礼数，就连人间应有的道理都不大明白。诸如见人行礼、不可在宫中乱走这样的事。长孙孤本已不指望她能理解，可她一言不合，便将三皇子的手臂打折，实在是有些出人意外。
　　窗外下着雨，长孙孤走进院中，看到扶翡赤着脚坐在窗台上。他本有一肚子的话要叮嘱，可她抬起眼来，对着他露出笑容，他又泄了气，走上前说：“怎么又不穿袜子，着凉了怎么办？”“生病也不怕，你会照顾我。”
　　他无奈地问：“为什么把三弟的胳膊打折？”
　　“他不是好人。”她嘟起嘴，不高兴地说，“他轻薄我。”
　　三皇子性喜渔色，他在心底叹了口气，说：“下次遇到这种事，记得要告诉我，我会保护你的。”
　　扶翡欢快地跳下来，从她放糖的匣子里摸出一颗明珠，笑眯眯地说：“我朋友死了，留下龙珠送给我，是我最宝贵的东西，现在送给你了。”
　　她说着最宝贵，却毫不犹豫地送给他。是她得到东西太轻而易举，因此学不会珍惜。长孙孤心里这样想着，却接过来放入怀中，温柔地道：“我会好好保存的。”“你要贴身放着，就像我陪着你似的。”
　　她拿着糖递过来，又甜又腻，他明明不爱吃，却还是笑着放入口中。
　　那时节天下并不太平，上位者尸位素餐，下首者浑浑噩噩，九州十六郡已遭遇了一场颠覆王朝的旱灾。
　　长孙孤是皇长子，只是生母身份卑微，在宫中不受宠爱。三皇子胳膊稍好，便带人来找他的麻烦。他被摁着跪在地上，三皇子被簇拥着，笑说：“你养的狗咬了我，这样吧，你也让我养的狗咬上一口，我便饶了你。”
　　他话音刚落，便有奴才牵着几只狗走来。长孙孤不语，三皇子又道：“或者，你将那小丫头送给我……”
　　“皇弟。”长孙孤说，“莫要多言了。”
　　三皇子面色彻底沉下去，他挥了挥手，奴才松开绳索，狗向着长孙孤扑来。他四肢被缚，动弹不得，只能咬緊牙关，闭上眼睛。
　　利齿没入肌肤的前一刻，忽然传来一声轻笑，长孙孤睁开眼，瞧见扶翡自树上跃下，秀气的指尖轻轻划过，那些冲来的狗便惊叫着跑开了。
　　“有人欺负你吗？”她笑着问，“那我帮你打他好不好？”
　　三皇子身边早就围满了侍卫，个个如临大敌。长孙孤看着三皇子，从那俊美阴狠的面上看出了畏惧，便摇了摇头说：“阿翡，能扶我起来吗？”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又亲昵又缠绵。她面上神色渐渐和缓，替他解开绳子，搀扶着他往自己宫里走去。
　　身后，三皇子忽然叫了一声：“喂！你跟着这个窝囊废做什么？他什么都给不了你。”
　　“可我就是喜欢他。”她嫣然一笑，温柔道，“你再说他坏话，我便真的杀了你。”
　　三皇子被她震住，竟任由他们离开。那夜长孙孤发起高烧，清晨鸟鸣清脆，他猛地睁开眼来，看到她坐在床前，托着腮睡熟了。她眉眼尚显稚嫩，却又媚态百生，他轻轻叫她，她睁开眼，满是雀跃。
　　“你终于醒了，你都睡了两三日了。”她掰着指头算，“那个三皇子不准别人来探望你，我只好抓了一个御医来给你看病。”
　　他这才晓得，他能够安然无恙，全赖于她。
　　他拉过她的手，柔声问道：“为什么？”
　　“我怕你死了。”她将脸在他掌心蹭了蹭，“我难得这样喜欢一个人。”
　　你究竟懂不懂，何谓喜欢？他想问，可还是忍住，伸手轻轻抚着她的伤口，心微微地疼。真是可笑，他已这样可怜，又凭什么心疼别人？
　　三
　　那一年的冬日来得格外早，大雪纷纷落下，将天地染成一片霜白。
　　因皇后刁难，长孙孤宫中分不到多少银碳。扶翡怕冷，冻得昏昏欲睡，蜷缩在薄被中一动不动。长孙孤轻声说：“阿翡，起来陪我走走好吗？”
　　她不说话，昏睡的时候眼睫垂了下去。长孙孤看着她，忽然笑了：“又不是蛇，怎么就这样怕冷，还要冬眠不成？”
　　扶翡本体为龙，血是冷的，格外贪暖。龙族成年时间长，可活的岁月却并非懵懂。扶翡见过沧海桑田，亦经历王朝覆灭，人人怕她，又想利用她，对她顶礼膜拜，却又对她赶尽杀绝。这人间多么无趣，可她却独独跟着他走了出来。
　　长孙孤十七岁时，皇后替他选了一门亲事，乃是名门望族鹿氏女。鹿氏当年同长孙氏逐鹿天下，后屈居百年。长孙氏祖训写明，鹿氏女不可嫁于帝王。 　　皇后赐婚本是喜事，可这样的妻子，便绝了他成为太子的可能。那夜细雨如针，扶翡看着长孙孤从门外走来，衣襟被雨打湿，他面色平静地在床边坐下，问她：“怎么还没睡？”
　　“你去哪儿了？”
　　“去鹿家。”他笑了笑，替她盖好被子，“去送聘礼，讨好我的老丈人同小舅子。阿翡你不晓得，这样的望族，连皇室都不肯放在眼里，我这样的皇子，更是视如草芥。”
　　受了多少羞辱，也都掩在只言片语里。扶翡眨眨眼，抓住他的衣袖：“鹿氏不喜欢你，可你还有我。我帮你杀了他们好不好？”“人间事，可不能整日杀来杀去的。”
　　她“哦”了一声，凝视着他：“阿孤……别难过。”
　　他静了静，只说：“我不难过。”
　　雨下得悄然无声，花零落成泥，她乖巧地倚在他的身边，叠声叫着他的名字。她长长的发蜿蜒在膝头，幽深又曼丽。这深深的宫中，也唯有他们彼此，能够相互依存。
　　四
　　惊蛰时长孙孤娶鹿绒为妻，红妆十里，一时传为佳话。
　　喜房内，他喝多了酒，没用喜秤，随手将盖头扯了下来。盖头下的姑娘眉目如画，瞧起来又温顺又无辜，长孙孤将酒杯递给她，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小声叫他：“夫君。”
　　长孙孤皱起眉，刚要说话，却听到“啪”的一声，有个小桃子从窗外砸了进来，看他没反应，又砸进来一个。这次差点儿砸在鹿绒身上，长孙孤起身，推开窗，果然看到扶翡坐在树枝上，一面啃桃子，一面冲着他笑。
　　他拿她没办法，问她：“在这儿做什么？”
　　“想看看你娶了什么样的新娘子，有没有我漂亮。”她说着，嘟起嘴来，有些不高兴。
　　“别瞎说，坐那么高跌下来怎么办？”
　　她又高兴起来：“那我跳下来，你接住我。”
　　话音刚落，她便跃了下来，裙裾在夜幕里如柔软的花瓣。他连忙走出去，正好接住了她，却收力不稳，两个人一道跌在了地上，长孙孤一身喜袍上满是泥泞。
　　她笑了起来，乐不可支的样子。他把她拉起，替她抚了抚衣角的灰尘：“快回去睡吧，明日给你带桂花糕吃。”她“嗯”了一声，眼睛里写满眷恋。长孙孤亲自送她回了房间，这才走了回来。
　　屋内，鹿绒还坐在那里，长孙孤合上房门，冷声道：“忘掉你看到的东西，若是让我知道你同鹿氏说了什么……”他意味深长地停下，以为这娇滴滴的女子会花容失色，可她只是走过来，柔声道：“夫君，我伺候您更衣吧。”
　　时日久了，长孙孤总算看出，鹿绒最大的长处便是驯顺能忍，靠着水磨工夫，倒也在他的身边有了一席之地。毕竟深宫冷清，扶翡尚是一团天真，她却温柔体贴，若是一直如此，日久天长，长孙孤虽能给她三分温柔，却到底比不得他的雄心壮志。
　　可惜，这世事总是难料，譬如朝露，倏尔已变。
　　长孙孤成亲第二年，南疆的部落叛乱，战火一路蔓延，直直逼向中原腹地。南疆祭祀长于蛊毒，地形复杂，又有瘴气毒雾，一向是吃力不讨好的活计。皇帝问计，满朝不语，唯有长孙孤挺身而出，率领十万大军，前往平乱。
　　他走时，鹿绒送他出城，她眉眼仍是温顺，将一个包袱亲手放入他的手中：“这是我替夫君缝制的冬衣，听哥哥讲，南疆苦寒，夫君定要保重身体。”长孙孤接过，随手递给亲兵，又问她：“瞧见阿翡了吗？”
　　她垂下眼摇了摇头，看起来有些落寞。可他满心都是天下江山，又哪里分得出心思思忖她的情意，只是吩咐下去，一定要找回扶翡。
　　五
　　长孙孤这一辈子，爱干净，讲体面，因着生母卑微，自尊心便格外得高。可当他被人牢牢捆着扔入泥沼，缓缓沉下只能等死时，也不过是个平常人，满心充满恐惧。他恐惧自己真的会死在这里，恐惧壮志难酬，一腔心血付之东流。
　　南疆的大祭司看他一眼，便同仆从一道离去。背叛他的手下畏畏缩缩，看他一眼也赶紧走开。
　　当人都走干净后，他抬起眼来看了看澄净的天幕。南疆的冬日，连空气都格外冷清，长孙孤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来。他动弹不得，只能含糊地想着：若是扶翡在就好了。可扶翡去了何处，却无人能够说清。
　　长孙孤当初去渭水，是因为一个传说：谁有神龙相助，便是天意认定的帝王。所以他带回扶翡，百般娇宠讨好，临死之际，却连她去了哪里都不知道。她这样的人，因为得到的太容易，又怎么会珍惜？说什么会一直陪在他身边，说什么喜欢他……
　　若是这一刻她能出现，他便生生世世爱着她，至死不渝。意识越发模糊时，他恍惚看到一个人，身形娇小，正飞快地向着他跑来。
　　“长孙孤！”那人叫着他，“清醒点儿！我拿绳子套住你，你千万别睡着啊！”
　　长孙孤勉强睁开眼，却看到鹿绒站在岸边，满眼焦急地望着他，又抛出绳子，好不容易套在他身上，慢慢地将他从泥沼里拉了出来。她纤弱伶仃，为了拉他上来，掌心被磨出一片血渍，可她毫不在意，紧紧地抱着他，叠声问他：“你有没有事？”
　　“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受了伏击后生死不明，可我总觉得，你不会那样轻易便……”她说不下去，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她哭得仿佛最心爱的东西失而复得。长孙孤心下柔软，勉强抬起手替她擦去眼泪：“别哭了……我没事……”
　　“若是你死了……”她不敢想，却又差点儿经历了这样的绝望，“我真的好怕！”
　　“别怕。”这世事从来难料，最终到他身边的，却是这样一个女子。若这便是天意，那他也不想再多做挣扎。他温柔地望着她：“我不会死的，别怕。”
　　那一段路，是鹿绒背着他走出来的。她是自小娇养的女孩儿，这辈子比茶杯重的东西都不曾拿过，可背着他的时候，怕碰到他的伤口，每一步都走得稳妥極了。长孙孤倚在她的背上，看到她鬓边蓄满汗水，雪白的牙齿紧紧咬在唇上，却无论如何不肯抛下他。
　　入了夜，林间升起白雾，他发高烧，冷得瑟瑟发抖。
　　她眼睫轻轻颤抖，小声说：“别死好不好？”“我不死，我死了你怎么办？” 　　她笑了一声，紧紧抱着他，像是怕极了。
　　这一生最狼狈的大概也就这些时日了，他鲜花着锦时鹿绒并未享什么福，他落难时，身边却只有她一个人。他们都没有在丛林中生存的经验，肚子饿了只能吃野果。一次他半夜惊醒，却看到她躲在一边干呕，呕不出东西，咳得撕心裂肺，又怕吵到他，只好紧紧捂住嘴巴。
　　她瘦了许多，脸色蜡黄，眼底两痕深深的黛色。长孙孤走过去，她吓了一跳，呆呆地望着他。
　　“你怎么了？”
　　“我……吃坏了肚子……”
　　“我们吃的一样的果子，为什么我就没事？”
　　他紧紧凝视着她，她瞒不过去，终于告诉他，她每次去找果子，都要自己先尝了，确认没有毒才给他吃。长孙孤握住她的手腕，替她把脉，许久，眉峰紧紧皱起，面无表情地说：“我去替你烧些水来。”
　　“你生气啦？”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只淡淡地道：“我只是恨自己无能，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身后，她倒抽一口冷气，颤抖着问他：“你的女人？”
　　他没说话，她却哽咽道：“你不要这样讲好不好？”
　　她这个要求太古怪，他叹口气，说：“下次不准这样了，若你真出了事，难道忍心留我一人吗？”
　　六
　　后来世人评判长孙孤，都说他不但有雄才大略，更是比旁人多了一些运道。
　　当他和鹿绒回到京师时，满城却是尽披缟素——皇后亲子，已被封为太子的三皇子，竟然殡天了。皇后失子后疯癫，皇帝老迈，别的皇子庸庸碌碌，一时竟只有长孙孤可堪大任。当长孙孤被册封为太子的旨意传达四海时，失踪已久的扶翡终于出现。
　　梨花开得正好的时候，弥漫了天地，交叠成一片香气凛然的云雾。她坐在树枝上，穿着件雪白的单衣，面孔却比雪更晶莹。长孙孤走至树下，她垂下头来，上挑的凤眸含着笑，懒懒地叫他：“阿孤。”
　　他“嗯”了一声，问她：“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
　　“我一直陪着你呀。”她笑弯了眼，开心地说，“你不知道罢了。”
　　“我被封为太子了。”
　　“我晓得，阿孤真厉害。”
　　她从树上跃下，跑上前来。长孙孤凝视着她，在她耳边低声说：“是不是因为我被奉为太子了，所以你才又出现了？”她猛地僵住，瞪大眼望着他。他心底说不上什么滋味，放开她淡淡地道：“你的房间我还替你留着，你爱住便住，不爱住也无妨。”
　　他态度冷硬，她愣住，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问他：“你是不是不高兴？”
　　不高兴吗？生死之间，他祈求过她出现，可她终究没有。长孙孤步子一顿，便走远了。扶翡看到鹿绒走过来，长孙孤迎上去，两人相视一笑，那样恩爱无间。如有所感，鹿绒抬头，看到她时一惊，长孙孤顺着鹿绒的视线看过来，有些警告地望着她，将鹿绒护在了自己身后。他在警惕，怕她伤了他的女人。
　　扶翡活了这样长的年岁，本该心硬如铁，这一刻却忽然生出了痛苦，一颗心轻轻撕扯着。她挑起唇角，露出一个又骄傲又蛮横的笑容，长孙孤眼底的警惕更浓，和鹿绒一道离去。她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肩头被什么砸了一下，才看到枝头早生的小小梨子掉了下来，又青又苦，呆头呆脑地滚在她的脚边。
　　她慢慢蹲下去，将梨子握在掌心里，忽然小声说：“你不相信我，我说是我陪着你的，可你不信。”
　　七
　　鹿绒有了身孕是在他们成婚的第四年。人人都说，太子夫妇情深意笃，尤其是太子妃怀孕后，长孙孤更是恨不得将她捧在掌心里寸步不离。只是乱世将至，处处燃起不灭战火，朝中已无能臣，唯有长孙孤亲自出征。
　　自从有孕，鹿绒夜里便睡不踏实，尤其是长孙孤离开后，更是夜不能眠。深夜，她猛地睁开眼，厉声道：“谁在那儿？”帷幕后慢慢走出一个人，朱红的衣衫，发丝散在身后。鹿绒看到她，瞳孔收紧，色厉内荏道：“你来做什么？”
　　“来看你呀。”扶翡嫣然一笑，温柔道，“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
　　她越是这样说，鹿绒就越是害怕。背脊抵在床栏上，终究哀求道：“孩子是无辜的……”
　　“这么说，你果然觉得自己有错？”
　　房中静了一刻，鹿绒的手悄悄伸向身后，扶翡笑道：“他们不会来的，阿孤留给你的死士，都睡熟了。”豆大的汗珠自鹿绒额头滚下，她绝望地看着扶翡说：“夫君知道的话，不会放过你的。”
　　“你知道吗？若不是我昨日飞去前线，斩杀了八万敌军，你的夫君差点儿就死了。”她说着，凑近鹿绒，“我很有用的，你说，他会舍得怪我吗？长孙孤有志在天下的野心，从不会为儿女情长冲动。”鹿绒嘴唇颤抖，怕得大叫：“我怀了身孕，你不能杀我！”
　　“我不杀你，杀了你，他会不开心的。”她笑着走到门口，又回首道，“享受最后的幸福吧。”
　　长孙孤得胜回朝时，隐隐有了传言，都說他是真龙天子，生来尊贵。
　　皇帝不顾老朽身躯，亲自登城头相迎，百官跪拜，风头一时无二。只是这世事向来坎坷，盛极而衰则是天道。三月后，朝中忽然有人弹劾长孙孤，说是自他的别苑搜出了龙袍，是为犯上谋逆。
　　皇城的第一场大雪落下时，长孙孤被软禁在府中。梅花开了满山，艳烈如霞，长孙孤望着扶翡，又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休了鹿绒，我就帮你。你功高震主，皇帝看你不顺眼，想要杀了你这个亲儿子，你若不想坐以待毙，我便替你解决这件事。”
　　长孙孤冷笑：“她是我的妻子，我敬重她，爱惜她，又怎么可能休了她？”
　　“可你不休她，待皇帝动手，你们满府便无一幸免。只是可怜你刚出世的儿子，还未见识这世间繁华，便要命丧黄泉。”她说话时声音甜软，笑得眉眼弯弯。
　　长孙孤望着她，似是望着陌生人。许久，他喃喃道：“你竟这样可怕。”
　　“我是龙，可不是人，你们人类的七情六欲我哪里会懂。”
　　“是啊，你哪里会懂。”他仰头喝下杯中冷酒，掩在梅影里的半张面孔上缓缓滚下一颗泪来。扶翡明白他心中已有了决断，笑着凑过去，将头靠在他的膝头，仰望着他说：“我会助你成为皇帝，更会让你的江山绵延百年。阿孤，你不要喜欢她了好不好？” 　　他不说话，她又天真地问：“你为什么哭了？”
　　“扶翡，”他低声道，“你说你不懂，可你真的不懂吗？”
　　他望着她，那眼神让她无法直视。她匆匆移开眼，刚要离开，又问他：“若是当年，去救你的人是我，你还会喜欢她吗？”
　　“没有若是，”他冷冷地道，“当年救我的，就是她。”
　　八
　　长孙孤转过头，冲着扶翡道：“你满意了？”
　　扶翡将头靠在他的肩头，撒娇地说：“我晓得你心软……我出面将她远远送走，送到你找不到的地方。”
　　她歪一歪头，还是那样美。长孙孤以为自己不会再为她心痛，可这一刻看着她的改变，竟仍是觉得痛不可挡。
　　他突然温柔地说：“下个月是我父皇的寿辰，要同我一起赴宴吗？”
　　她点点头，牵着他的手十指交扣。春风又绿杨柳岸，二人对视，似是情投意合。扶翡这一生中，替长孙孤打过不少胜仗，最凶险的一次，却是在堕凤坡。
　　那日大雪封城，扶翡身披狐裘大氅，容颜娇艳，鬓边甚至不忘簪朵芙蓉花。她笑盈盈地挽着长孙孤的手臂，听着属下汇报说，叛军竟有十万之巨，更糟糕的是，叛军中有能人异士布下了斩龙阵，势必要将扶翡斩杀当场。
　　闻言，她抬起头，看了长孙孤一眼。他仍是神色淡淡，只是问：“我们的人马还有多少？”
　　“只余不到三万。”
　　三万对十万，若是没有扶翡，这是必输的局面。可若是扶翡出手，又很有可能被斩杀。
　　扶翡笑着望他，他抽出手来，指了指离城门三里外的堕凤坡：“能将他们拦在那里吗？” 他毫不犹豫便下了决断，扶翡笑容不改，柔声道：“自然，你要我做的，我什么时候做不到？”
　　长孙孤未说话，头也不回地和属下一道离去。扶翡站在那里，沉默片刻，面上的笑容似乎坠了下去，却又极快地重新扬起。城外，旌旗猎猎，烟尘四起，她脱掉大氅递给身边的人，笑道：“别弄脏了，这是阿孤送给我的。”
　　史书上对这一场战事的记载，说的最多的，便是惨烈二字。
　　血流成河尚不能形容万分，扶翡化作原形，却被斩龙阵所缚，方圆百里皆能听闻雷鸣之声。那是她被伤得千疮百孔，痛到了极点发出的惨叫。城楼上观战的将领们不约而同地沉默，唯有长孙孤冷冷地道：“是时候了，还不速去传令？”
　　“殿下……”有人小心地道，“龙神还在下面……”
　　“没瞧见她快要死了吗？”长孙孤望着被紧紧束缚的巨龙，手在身后紧握成拳，可仍面无表情地道，“让我们的士卒佯败退回来，将火油投下去吧。”
　　那一场火在战场上烧了三日，第四日清晨方才渐渐熄灭。收拾战场的人瞧见有片地方仍隐隐有水光，凑近了才发现，那竟是扶翡留下的一片血泊。龙血遇火不着，可便是龙，流了这样多的血，又该有多痛？有人忽然惊呼，血泊里渐渐浮起一个纤弱的身影，不着寸缕，一半美得完美无瑕，另一半却被大火灼烧得遍体鳞伤。
　　他们将扶翡救上来，她缓缓睁开眼，眼底没有了焦距，只断断续续地问：“阿孤呢？”
　　她的阿孤仍在城中，一场仗，分了胜负后还有许多事要做，要查点伤亡、抚恤平民……要做的事那样多，又哪里顾得上遍体鳞伤的一条龙？
　　九
　　扶翡去世的那一日，只有一个人来看望她，是鹿绒的哥哥。
　　春光正好，东风柔柔，她转过头来，聽见男人问她：“这么多年，你后悔吗？”
　　“后悔？”她微微一笑，沙哑着嗓子说，“我既生而为龙，便落子无悔。”
　　“如果当初，我没有听妹妹的话，为你下了诅咒，也许……”
　　扶翡捂住脸颊，想起那一年，她要经历龙族最痛的蜕变，剥皮蚀骨，方成正果。她不想长孙孤看到心疼，便藏了起来，却被三皇子捉住。三皇子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微笑着问她：“选了那个废物，你后悔吗？”
　　她不说话，三皇子却笑了：“无所谓，反正他要死了。”
　　他要死了，可她被困在三皇子身边动弹不得，怎么办？只好强行分出魂魄，借用鹿绒的身躯，驰骋千里前去救他。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爱上了鹿绒。
　　凡人啊，参不透皮囊色相，又如何看得出，爱的女子，究竟是谁？
　　那一年春风拂过大地，渭水畔，她遇到他，便是一生的劫难。